稼轩词里看上饶
2020-09-02吴有君
吴有君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些千古词句,中小学生都会熟背熟用,出自南宋军旅词人辛弃疾之手。
1181年初,42岁的抗金志士辛弃疾被罢免来到江西上饶(时称信州),从落脚带湖到1207年别离瓢泉,前后居停长达27个春秋,626首诗词中,469首(含120首诗)作于上饶。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辛弃疾的《水调歌头》溢满了对带湖的钟爱。言犹未尽,他又继续发出“青山屋上,古木千丈,白水田头,新荷十顷”的赞赏。那么,带湖在哪里?
带湖在古人古籍的笔墨里。坐标点就是信州的城北,距城区约一里许。辛弃疾的好友洪迈,在《稼轩记》中写清楚了带湖的概貌:“郡之北可里所,故有旷土,三面附城(坡),前枕澄湖如宝带。”古时,那里三面是山坡,一面是一条狭长清许的湖。循着东北至西南的走向,可以眺望王安石、陆游、杨万里都赞誉过的“洞天福地”灵山。
辛弃疾曾三度任职江西。1181年正是江西安抚使的任上,他被削职后,看上带湖并花钱买下该片区60余亩的一块荒坡荒地,随即动工修建园林新居,年底建成。他将新居取名“稼轩”,与他自己的“号”相同,自称为“稼轩居士”。真的不巧,他的带湖工程竣工之时,也是他落职归隐之日。稼轩居所正好成为他给自己预留的“第一条后路”。从当年的12月起,他在此乡居长达15年。
带湖既是辛弃疾的生活基地,也是他的创作摇篮。表面看,他是优哉赋闲,实际上,从来就无法闲适。他的腿脚不断地接纳灵山、南岩、雨岩、博山寺和灵鹫寺等山川寺庙。所以,他的笔底涌人了太多的信州风情,抒写了上千首的诗词。南宋吏部尚书韩元吉,曾在信州生活了9年,他的《水龙吟》中“卧占湖山,楼横百尺,诗成千首”,为“稼轩词”提供了史料般的佐证。然而,留传至今的仅有176首。
元宵前后,信州农村抬龙灯、滚花灯、摇船灯好不热闹。辛弃疾借灯写景,借灯写人。他的《青玉案·元夕》堪称绝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下阕两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艺术化地烘托出所追思的那人。“那人”当然不是恋人,是自己人格的化身。一次,他夜行在離带湖不远的黄沙道上,欣然写下《西江月》,读来有声有形有味,其“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超越了“田园诗画”。
辛弃疾把夜晚写得梦幻,把白天也写得传神。“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一首《清平乐·村居》,风格秀美而飘逸。
辛弃疾一时不在庙堂,仍然不忘中原的统一。同样出于带湖的《破阵子》寄陈亮,展示了人生的抱负与豪迈。“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他的情怀与气魄,总是擂响在人们的耳边,总是激荡在时间的分秒里。
“待制功名千古杰,贤良文字万古豪。”北京大学辛学研究顶尖人物邓广铭教授,曾于辛弃疾诞辰850周年时,率队在上饶举行研讨会,重点到稼轩旧址进行实地考察。专家一行环顾四周,举目灵山,依稀可辨当时的自然格局,认为如今的风貌仍然吻合古人记载,认定遗址就是今天的信州区北门街道龙牙亭。“龙牙亭”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更是岁月的一个标记。
赶上“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际,我们来到龙牙亭,这里,乡村旧貌早已让位于城镇化带来的现代文明。双向六车道带湖路,车流、人流、物流书写着城市的繁华。带湖路、茶圣路、紫阳路、三清山路相互“牵手”,用“四边形”把龙牙亭一揽怀中。今天的巨变,发生在每一分钟,但有一点没有变,灵山没有离开人们的视线,仍然是这里的“居客”,它用黛色的山峦、硕大的身躯,为带湖当了一个亘古不变的出色陪衬,也见证了世道的兴衰和上饶的荣光。
我们登上一幢高楼,国内唯一的骑跨式上饶高铁站清晰可见。上海至长沙,北京至福州的高铁“十字架”,让上饶升级为国家高铁枢纽城市。看眼前,想过往,辛弃疾偏爱上饶不是无缘无故的。
辛弃疾生活的年代,金兵大举南侵,杭州(时称临安)成了“偏安之地”。上饶临近杭州,洪迈称上饶“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势处便近”。
寓居带湖的同时,辛弃疾又把眼光切换到瓢泉。他在1186年访问过瓢泉,那时叫周氏泉,是他后来改成现名的。何也?一则有形,“规圆如臼,直规如瓢。”二则有意,说是孔子弟子颜回,甘居陋室,一竹篮饭,一木瓢水。辛弃疾遭打击,心态同于颜回,写出《水龙吟》“乐天知命,一瓢自乐”。
改名后,辛弃疾又收购了瓢泉。《洞仙歌》中“便此地,结吾庐”晒出了他的心意。有研究者推测,他“移情别恋”除了风水诱惑,大概是俸禄不足以支持不耕不种的“稼轩时日”,需躬耕田亩,补贴家用。他说过:“人生在勤,当以力农为先。”
辛弃疾再次被当政刷了下来,是1194年,那时,是福建安抚使。这也成全了他欲在瓢泉建居所的时间。翌年春天,他就完成了先期建设。世道多变,人生诡异。他在瓢泉“留一手”,真的有了“第二条活路”。1196年,带湖居所遭遇一场大火,家园失去了。为何失火,这道谜叩问世人近千年。
如此,辛弃疾全家只好转场,瓢泉时光正式开启于1196年。十余年,他既农耕又搞续建,更不缺饮酒挥毫,长歌相对。“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就是他与陈亮应和词赋中感人至深的一句。据说,他在瓢泉作诗作词500余首,今天,可以读到的还有173首。这些作品融人了鹅湖山、状元山等等元素,倾泻了作者对铅山风光的一往情深。
至于瓢泉,辛弃疾当然有形象的“壁画”,总能激起后人对瓢泉的遐思与向往。“飞流万壑,共千岩竞秀”,这是《洞泉歌》中的一句。《南歌子》更细腻:“清清流水细侵阶,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画栋频摇动,红蕖尽倒开。”
一睹瓢泉的风采,我们来了一次穿越千年的回望。在上饶市作协副主席、铅山县文联主席丁智的引领下,我们从城区向瓢泉出发。它,位于铅山永平镇期思村瓜山脚下,距市区不足百里。路上,作为主人的丁主席不断暗示,留意铅山独特的地域风貌。生怕错过,我们的眼光如打开的“火控雷达”,四处热搜:提升过的快速通道以及交替出现一段又一段的古驿道,不时递送古镇、古城、古寺和古亭等往昔的标签。内心的感觉,如辛弃疾在畅饮一蛊陈年老酒。一级再一级递进的大小山门,司仪一般伫立两端又雅致地退去。顺着主人的指认,高耸雄浑的鹅湖山扑面而来。丁主席介绍说,在铅山所有乡镇都可以看到慷慨的鹅湖山,并且角度不同,造型各异。这一点,我们失之察觉,幸亏主人点破。正是,贴着鹅湖山下人闽通道行走,鹅湖山恢宏的身影真的没有走远。也对,不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史上的文坛佳话——两次“鹅湖之会”也许无缘上演。
新鲜好奇之中,中国词乡——稼轩乡的路牌提供了情报,百米之内就是心之所向的瓢泉。出浴般的几蓬毛竹和挺拔青翠的三棵脆皮松树间,藏着用青麻圆石砌成的“凹”字形矮墙。墙根静卧着两口若臼若瓢的古拙岩泉。泉中落有飘离的黄竹叶,收到了反衬泉水清澈的奇异效果。两泉之间天生一条水流,看起来是一线挑两泉,任您想象,你说好似一对石娃子,我说如同担在肩上的一对打麻锞的石臼子。
或许,怕我们怀疑泉水的品质,一位男性中年劳者,丢下手中的锄把,随手拿起墙头备用的水勺,舀了一瓢示范性地喝了起来,我也跟着尝了一口,果真凉爽清甜,直沁心底。久久凝视这生生不息的瓢泉,似乎漫来了奇怪的幻觉,隐约看见辛弃疾神情飘然、把酒赋诗的身影。明明是两口朴素的泉眼,也仿佛是面镜子,不知疲倦地鉴照流动的历史。
有泉也有山,看看瓢泉背负的山,宛如“山山搭链”无休止地伸向东西两端,亦似“山姑娘”尽情地摆起油绿的长袖,拜在山麓成片的良田,水银一般展示自己的阔绰和价值。后转身子,背山面北,眼前更为奇特,历来被形家推崇的“船形地块”,飘动在哗哗的桐木江和紫溪水之间。两水殷勤地朝拜了瓢泉之后,又合二為一,算是有礼数地打了一个照面,又马不停蹄地向西奔涌。
难怪,辛弃疾来了就不想离开。在此绝佳宝地,他精心布点:除了在泉边建居第,建稼轩书院,在瓜山上建有停云亭,在北部山麓造有吴宗祠。在水中,即两水合抱的吴堡洲“船形地块”中做了“山中咽飞泉,梦中断琴弦”的秋水堂,等等。尽管亭台楼榭,已经淹没在时光的尘埃里,但遗址尚存。多处散落着的柱础、青砖、条石、碎瓦和青石碑,好像在努力地拼图,为我们还原走远的日子。但也惋惜,这些岁月的行者,这些凝固的历史“碎片”,有的被农家拾用,成为院前屋后的“弃子”。
主人读懂了我们的心思,指着身边一块大型展板推介起来,当地正在打造瓢泉生态文化公园,有的“散件”已被收回。瓜山的停云亭已完成重建,卵石山路“蛇行”到亭子。又指着脚下的石径说,这就是刚刚按辛弃疾休闲的线路修建的“辛公古道”。它的那一端连着历史上的“斩马桥”和“斩马亭”。
轻轻地走在竹影披身的古道上,我们恍如穿行在时空的隧道,唯恐惊扰辛弃疾凝神的样子和与友人徜徉的影子。
1188年的冬天,同为主战派的陈亮,从浙江永康驰骋800里来瓢泉。前面有一条小河,不知是马疲劳还是不敢涉水,陈亮多次驱赶,马还是后退,陈亮怒而拔剑飞斩马首。这一情景正好被楼上的辛弃疾看见,本来有病在身的他,精神为之一振,便下楼迎客。两人正好撞了个满怀。一对铁杆至交在此煮酒纵情、对词应诗,也深谈国事并同游鹅湖。虽然朱熹有事失约鹅湖,但有辛、陈两大巨擘,文学史上有名的第二次“鹅湖之会”上演。他们亲热十天,形影难离,辞赋成了接续的桥梁。辛弃疾的“长夜笛,莫吹裂”以及“看试手,补天裂”获陈亮“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安铁!壮士泪,肺肝裂”的铿锵回应。
后人为追忆这段“英雄演义”,在小河上造石板桥叫“斩马桥”,在桥边建亭子叫“斩马亭”。民间尚在流传“斩马盟誓”等故事。
辛弃疾的老家是山东济南历城区,生于1140年5月11日。当时,他的老家已在金人的铁蹄之下。家乡以及中原蒙受的屈辱,铭刻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光复中原、报仇雪耻的志向,引领他在21岁时就参加了当地义军,还组织了两千多人的地方军。后来率众归附拥有15万忠义军的山东农民领袖耿京。
1162年,辛弃疾南下参见朝廷。事毕归途,得首领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便率领50名精兵,飞越600里,杀人拥有五十万之众的金营,出奇制胜拿下了张安国并押回朝廷处决。由此,他名声大振,被任命为江阴签判,时年仅25岁。
文武兼备的辛弃疾,后来虽然在江西、湖南等地担任过转运使或安抚使高官,但只能治荒治乱,无法施展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的宏图。官场上的嫉贤妒能,加上自身有点耿直刚倔,在他年富力强的42岁就被弹劾而缘结上饶。他有幸于1203年,宋宁宗有意伐金时,在64岁年纪上受到皇帝起用。可是1205年又遭谏官攻击,重归瓢泉生活。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闲赋的辛弃疾,只好借酒借词抒发自己的慷慨悲凉。当枢密院都承旨(国防军事高官)的任命传到瓢泉,时年68岁的辛弃疾,一个能征善战,又开一代词风的伟大词人,已经体弱多病,卧榻不起了。1207年9月10日,他在“杀贼、杀贼……”三声疾呼中含恨而去。其墓下葬于瓢泉附近的永平镇姚家湾阳源山。故亡在前的辛弃疾范氏夫人也下葬于此。
下车走过大牌坊,我们踏着青麻色的石阶开始爬山。梯进的石径,带我们走向历史的深处。十多分钟,灰白大气的辛弃疾坟墓就端坐眼前。登上最后的三十四级,就上了坟墓的祭台。说是祭台,实是观望台。祭祀前,我们仔细观察周边,也是形家眼中尤为典型的“山包屋”吉地。现在则成为藏风聚气的“山包坟”。是风水先生眼毒,还是辛弃疾具备相当的地理信息水准,相中此地,是个不二的选择。左边青龙山山势高且青绿,龙头打住在大牌坊。右边白虎山山势低于左边且更短。墓地的正前方是三个并列的小山包,中间高两边低,“地仙”把它们看成蝙蝠跃跃欲飞的形态,墓后,一定是青山为“靠”。
天公太有心,头顶聚来了几块厚厚的云层。主人想得周到,带来了一瓶老酒,提示简单的祀礼就要开始。一切都是入乡随俗,先为守护一方的“土地爷”献上一杯,再为辛弃疾浅倒三个大杯。他是个流传中的酒神。有词就有酒,有酒就出词。他时常提壶醉赋,来自瓢泉的《临江仙》就是醉句:“莫向空山吹玉笛,壮怀酒醒心惊,被翻红锦浪,酒满玉壶冰。”《我饮不须劝》简直是自画像:“我饮不需劝,正怕酒尊空。”
趁着主人双手合掌,举在眉头,念念有词,我也端起酒瓶为辛弃疾添酒,有样学样地在心中默许祈祷。礼毕,我们围绕圆形的墓冢(俗称坟头)转圈。坟墓是2012年按原有格局,不用水泥,仅用青石材料修筑到位的。形制为坐北朝南。弧形的罗圈墙,前低后高,把墓冢包在中心位置。墓冢前居中处有青石条块包边的墓碑。这块碑是始终伴随辛弃疾的“历史老人”,是坟墓中除文字记载外唯一的实物遗存。修饰在坟墓左右的还有护栏、抱鼓石和望柱。值得表述的正是这对望柱,古朴中透出厚重,散发出高强度的人文底蕴。上面镌刻了郭沫若为辛弃疾纪念馆撰写的一副楹联,上联是:“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下联为:“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这副名联,巧借“铁板铜琶”和“美芹悲黍”几个历史故事,精妙贴切地立起了辛弃疾作词豪放、做人爱国的两大立面。
置身典雅的墓前,目视每一块石砌,每一项构件,心随春风,思绪云飞。如果说,带湖和瓢泉承载了辛弃疾的后半生,承载了他豪气冲天、婉约迷蒙的词作,那么,底色清新、山峰回转的阳源山,承载的不仅仅是他的躯体,更是他“人中之杰”的傲骨和忠魂。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吴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