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人们
2020-09-02漆宇勤
漆宇勤
炼钢的汉子
熔炉前远远停住,等待翻转的铁水钢花四溅。古板的帽子,蓝色的制服,这一成不变的装束钢铁般固化和顽强。
十年前走出校园,现在作为炼钢工人,已成为庞大钢铁厂不被注意的固有部分。
隔着褐色玻璃查看火色。多像两汉时期炼丹的人!立冬之后,依旧着单衣,在高大的厂房里匆匆行走。
炼钢的汉子也是坚硬的,交谈中喊出来的声音也坚硬,像钢锭与钢锭的碰撞梆梆作响。
高炉吞下一切铁质的物品:含铁的石头,生锈的铁器,给安逸生活扎出破洞的废钉子—
现在,它吐出科举般的数字:炉温,炉压,行车运行准备,轧钢线匀速运转……
绕指柔,绕轴柔,绕塑形生产线柔。
坚硬的汉子与坚硬的机器双手相握。通红的钢水慢慢变橘黄,慢慢变灰黑,慢慢由液体的柔软成为固体的坚硬,成为线材、棒材、型材,黝黑的坚硬的冰冷的钢铁在绵长的流水线另一端被截断。
看着这坚硬的事物,斩钉截铁的汉子目光柔软,如水般含情。
盖房子的人
盖房子的人信佛、信命、信科学。相信流下的汗水可以软化生活的硬壳。
龙背岭的村民都做建筑工,都坚硬。与最烈的太阳对着干,与最高悬的危险对着干,与最牢靠的钢筋水泥对着干。
不,除了对着干,这一切的事物同时也是他们的朋友,在一天的辛劳之后握手言欢。
而睡眠更可靠一些。阳光下流汗的人们睡得最安稳。建房子的人并不住进新房里。工地上吃过快餐,只在泥沙凌乱的地面上找一小片清瘦的树阴,席地和衣午睡。
有一天,盖房子的人被自己的幻想吓了一跳!他想着——自己9岁的小儿子今后也住上这样的高楼,从20层窄小的窗户看楼下离开故土的树……
直到大儿子给他打来电话,约定回家时间。这个孩子在另一个工地上:左手持砖,右手拿着砌刀,将一栋房子四向的墙垒起来,像是可以围住些什么。这个盖房子的年轻人,并不想着住高楼。
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建筑民工的双手相关,但建房子的人并不爱住高楼。
挖煤的人
到黑暗的最黑处去,将地底的光和热取出来。泥土和植物吞下了足够多的阳光和温暖,现在,作为黑色的煤炭储存。
挖煤的人不是土拨鼠,也不向浓黑发出战栗。他们也是坚硬的,比巷道前方拦路的矸石还要坚硬。
吃最多分量的饭菜,展示人间最有分量的力气和勇敢。如今风镐代替了手镐,钢铁的地龙一路直行,挖煤的人依旧保持坚硬和阳刚。
幽深的井洞隔绝声音和光影,隔绝亲人的讯息,隔绝一切爱与生命的队形。矿灯照亮之处,挖煤的人便勇往直前。第一次下井,便将恐惧佐着黑暗和孤独,像辣椒佐酒般吞进肚子。
在全新的工作面,挖煤的人仿佛看见亿万年前的阳光,依旧深藏在蕨类的叶脉里。
现在,他们重回人间。他们不像一百年前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每天早晚交代和取消后事。挖煤的人在白天吞下了一座城市仅剩的黑,傍晚走出井口时便拥有了整个矿区的重。每一步,都是一个脚印;每一步,都抖落一身煤尘。
挖煤的人彼此以女人为话题开着玩笑,咧开嘴巴、露出牙齿时,终于露出镜头里唯一的一线白。
挖煤的人在阳光下站着,脚踏实地的感觉并不那么强烈。挖煤的人已将整座城市的地下掏空。这一次,坚硬的人仿佛有一点不那么坚硬。
作瓷的人
显然是件粗犷又带着细腻的活。坚硬的人创造了泥作的坚硬。土是比一切物质都更质朴的存在。荒凉的山坡上,所有的瓷土遇到水润和力量便活了过来。作瓷的人双手有力,将柔软的泥土碾碎、淘洗,将柔软的泥土揉得更软。
缓慢地拉坯成形、打磨平滑,草根的泥土现在被称为坯胎,依旧草根。你想起幼时父亲为你手捏的泥人泥马。
直到釉色附着,等待一次火的煅烧。
赤膊者,泥的舞蹈,火的凤凰。淬火的泥土依旧易碎,依附于此的光泽、花鸟、纹饰也同样易碎。玉质的白或青,肉感以及骨感。易碎的瓷器经不起一次失手、一场失败的悲伤。
泥土烧制之后,硬实的器物内部充满看不见的微孔,就像有了无数的秘径。坚硬的器物原来也会柔软地呼吸,泥巴烧成的陶瓷有了新的生命。作瓷的人给卑下的土以高贵的神采,让泥土与尖锐的电、后现代的工业产生密切关联:电瓷,化工瓷,泥做的电葫芦,火烧的耐火砖。粗犷,或细腻;陶,或者瓷。
少部分的瓷器,比我们每个人都活得长久和完整,活到今天,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看着后人的后人。它们已经记不起很多细节,记不起当初作瓷的那个人的模样——他的手粗糙而有力,他是个坚硬的汉子。
凿石头的人
用一辈子与石头硬杠。
先有人将石头从石山的嘴里撬出来,让坚硬的石头重回人间。再之后,还有分解、切割、搬运……
这一切我都看不见,我只看到凿石头的人将器物的轮廓从石头内部取出。凿石头的人将坚硬的石头揉捏成狮子、塑像,揉捏成莲荷之叶、虎豹之爪。钢钎是他的牙齿,代表一个坚硬的汉子,将一块石头多余的部分一点一丁啃下来。
完成这一切,完成女娲造人、上帝造物的过程后,打磨石头的人将一片片石头洗得光滑。他用切割和刨擦的工具打磨石头,像多年前他的师父用钢钎凿打石头一样。现在力气活交给机器,与硬石头硬碰硬的人在石头上抚摩、修饰,让坚硬的石头像女人的皮肤一样滑,一样冷。
师父说,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石匠。师父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去三天时间,一点点凿出一个石兜供牲畜饮食。
回看师父的手藝,凿石头的人保持肃穆。在两代石匠对待硬石头的方式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两个人都是用一辈子在与石头硬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