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阳光
2020-09-02李瑛
李瑛
一米阳光叫舒畅,很斯文,甚至有点腼腆,喜欢坐在散乱的书堆中,从一本书跳到另一本书,乱了秩序。
从舒畅那里,我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爱情。他们的故事发生在鱼城边上的一个小镇,很凄迷。
舒畅的老婆叫云,是骄傲的公主,生长在华丽喧闹的大都市,优越富足;舒畅是一介书生,出生在贫瘠的穷乡僻壤,虽然挣扎在饥饿与温饱间,却是斯文清秀。他们门不当,户不对,但他们相爱了,一对年轻的凡夫俗女坚定地变成了浪漫爱情戏剧的男女主角,乐此不疲地炮制着城里人的童话,在他们身上,媒妁与本来不该有的世俗理念失去了原有威力。
很快,他们结婚了,他们的孩子出世了,舒畅和云不再仅仅是少年的恩爱夫妻,他们夫唱妇随,还努力地扮演着优秀的父亲和母亲角色。
然而,一场浩劫却陡然降临在这个甜蜜的家庭。
舒畅怎么也想不到,早已被他打理得如鱼得水的职位导致了他人生的第一场黑色秋天,一顶“贪污犯”帽子紧紧扣在他的头上,他被关进了监狱,置身于仅有一米阳光的铁窗里,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人暗算,而这个暗算他的人竟是他的好友,林。背着黑锅,隔着锈迹斑斑的铁窗,舒畅开始了漫长的牢狱生活,他望眼欲穿,盼望云带着儿子来看他,盼着云四处奔走为他申冤,可是等了很久,那个叫云的女人没有来。
他成了没人接近的贱民,无奈,无助,甚至没有可以诉说的人,舒畅开始绝食、自残乃至自杀,但是,他的每次轻生都被一个善良的狱警制止和救治。后来,舒畅逐渐平静,重新选择了生,于是,他把申诉材料改了一遍又一遍,又托朋友搬来了书籍,在监狱里,舒畅依靠大学时期积淀的基本功底,拼命读书,绘画,写作,奋力以文字排遣心中的恐惧和不满的抗议。散文《爬满青藤的木屋》和油画《落日的黄昏》在那昏黑的囚室里诞生了。他请狱警帮忙把写好的文章和描好的画寄出去,没想到很快发表,获奖,转载。就这样,他以一种别人不能做到的独特方式,日复一日地以此排遣狱中的难耐和孤独。
“平反”之后,舒畅找到云,那个熟悉里透着陌生的妻子,还有那个疯长了十岁的孩子,那是他入狱十年以来第一次看见他们。云依旧很美,依旧阳光灿烂,舒畅已经无法记得云过去的音容笑貌,他心里突然刺痛起来,也开始变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做着该做的一切。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而要恢复十年的元气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舒畅说,牢狱的十年里,等不到云和儿子的到来,舒畅并不怎么怪她,也没有灰心过,毕竟,自己成了阶下囚,对云和儿子来说,摊上这么一个坐牢的老公和父亲,始终是件不光彩的事,黑色日子总算过去,接下来他该好好补偿她和孩子。舒畅内疚里充满了希冀和感激,也有一种莫名的战战兢兢。
一个错误的判决,无情地改变了舒畅的后半生,我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十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十年足以决定他一生的性格和气质;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足以耗尽她的大部分青春和对生活的热情;对于一个饱受牢狱之灾的男人来说,足以让他在一辈子的道路上留下刻骨铭心的伤痕。
走出监狱的舒畅又重新见到久违的阳光,整整十年的冤情迎来昭雪,他终于长长地缓了一口气,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然而,他迎来的却是又一个致命的打击。
舒畅眼里噙满了泪水,继续给我讲述他的第二个故事。
这次,舒畅很激动,激动得涨红了脸,他的面目甚至变得有些扭曲,他说,他劳改了十年,受尽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他很呵护云和儿子,然而,云不仅冷酷无情,还背叛了他,让他永远戴着一顶山一样重的帽子。
舒畅说,那是他出狱后的一个夏日,他14岁的儿子舒瑞正骑车往回家的路上赶,突然,一辆疾驶的摩托迎面冲了过来,把他儿子撞成重伤,舒畅疯了似的奔到医院,看见儿子脸色惨白,他立即要给儿子输血,可是,医生告诉他,他和儿子不是一个血型!
云告诉舒畅,儿子是林的。
舒畅不是一个草率的人,他开始去核实妻子和林的隐情,亲自调查的结果却很惨,孩子的确不是他的亲生子,他又抱着一分侥幸:一定是什么地方查得不准,一定是妻子嫌弃他而编造了谎言。
再查的结果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每个环节没出任何差错,舒畅最终陷入四面楚歌,他很愤怒,很绝望,但却欲哭无泪。
终于,舒畅很郑重地提出离婚。
金钱的尴尬、感情的风霜再次使舒畅穿上单身贵族衣衫,他被爱情的鞭子抽得伤痕累累,从此结成巨大而坚硬的疙瘩。他辞掉了工作,辗转他乡八年,从打工仔做起,凭着精明和能干,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再度换来一片创业的艳阳。
事业创造了辉煌,情感却成了乞丐,舒畅虽然很伤感,也忽然有些虚弱,但他最终挺过来了。虽然,他的感情流浪了整整十年,但他是唯一让我感到高雅乐观的人,虽然,我和他没有走近,也并非一对情人,但是,我们听音乐、谈文学的时候很愉快,而且不止一次感慨对方成了“苦命人”。
他什么都告诉我,少小的贫穷苦难,婚姻的不幸失败,孩子的懵懂错爱……其实,我知道,他很苦闷,他喝酒的时候,把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迷惑都表现得充充分分。他几乎不会喝醉,并不是因为他酒量大,而是他能控制自己的冲动。他活得很迷失,感情经常走投无路,常常不由自主地依靠在窗前回想当年,要是他愿意接纳那个疼了十几年的孩子,他和她的路就都不一样了。
可是,他没有。
二十多年了,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一想起他,就像一根沒有尽头的刺扎进五脏六腑,好久好久,他拔不出这根刺。我相信,那疼痛是无法比拟的,远比我的痛要残酷千百倍,但是他忍着,那压抑的呻吟比高声的呼叫更让人揪心。
十年牢狱,舒畅总算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家庭,可是他没有失去微笑,虽然微笑很弱,很短。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