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的那些树
2020-09-02裴文兵
裴文兵
那个地方,是我的老家。每次想起老家,我都会想起那些树。
我的老家地处皖南山区与长江中下游沿江平原之间的过渡地带,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名叫“后坂”。所谓“坂”,就是坡度很缓的斜坡的意思。我认为,我们那个村庄被叫成“坂”,可谓恰如其分:村里人家的房屋,从山脚下开始,陆续向半山坡上散落,而那些山坡,并非高山险峰,只是低缓的丘陵。所谓“后”,大概是因为在我们村庄的左边,靠近集镇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叫“前坂”,便有了“前”“后”之分。而有意思的是,在我们村庄的右边,有一个村庄叫“黄土墙”,而“黄土墙”的右边——也就是东边,有一个村庄叫“东山坂”。那一带村庄的名字,大都与“土”有关,这倒也符合那一带村庄所共有的特征:有广阔的田野,人们都在土里刨食。
除了粮食,还有一样东西同样金贵——树。村前是平原地带,村后则铺陈着大片的丘陵,而站在随便一座丘陵的小山顶上,无论向东还是向南望去,都能看见数也数不清的越来越高的山峰,那是由丘陵地带向深山老林过渡的皖南山区。后坂虽然地处丘陵、背靠山区,但拥有的山地其实很少,只有紧挨着村庄的那十来座小山包。山地少,树木自然不多,所以,在后坂,树木便显得非常贵重。
我出生在1969年中秋节的次日。我出生的三天前,父母刚刚与我祖父、祖母分家,搬进了由三间草房组成的新家,在我出生的当年,父亲便种起了树。我家的房前有一个小晒场,晒场是晾晒粮食的地方,也是夏夜纳凉、冬天晒太阳的地方,当然不能种树,但晒场的边沿可以利用,父亲便在那里种上了树,晒场的南侧种了两排,西北侧则种了一排,我家房屋的西北侧紧靠着一条水沟,空闲的地方窄,所以,少种了一排。小晒场的两侧所種下的树不过四五十棵,父亲种树的大手笔在我家的屋后,那里被父亲整理出了一块平地,父亲种下了两百多棵树木。当然,村子里家家都种树,那是一种眼光,更是一种本能。
父亲种的树,清一色是杉木树,杉木的材质细密、坚硬,且具有一定的韧性,是一种品质非常优良的木材,适合建房子、做家具,连制作扁担都是非常不错的选择。杉木树的成材年限,大概是十五年至二十年,从小小的树苗长到这个年限,它们大都已长到了海碗口那么粗细,能抵上用了。在我父亲的计划里,等我们姐弟三人都到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那些树正好能够派上用场。多年以后,父亲曾经向我吐露过他当初种树的想法:用那些杉木树,给我哥哥和我建两幢房子,成家立业;给我姐姐做一套拿得出手的嫁妆;另外,它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给他自己和我母亲各制作一口棺材,百年之后入土为安。在父亲种树的那个年代,拥有一小片杉木林,就等同于拥有了一笔不小的财产,拥有了未来的保障。
栽种杉木树不需要购买树苗,只需从那些年代久远一些的杉木林里,挖出一些小苗就足够了。已经长高的杉木树会结出一种果子,形状与松果有些类似,而从果子的裂缝里飘落而下的种子,落到地面上,会生根发芽,萌发出小小的杉木树苗。将那些小小的树苗移栽到别处,假以时日,便能出现一片新的杉木林。我祖父年轻时,当然也为他的子女们,准备了一片杉木林。所以,我猜测,当年我父亲所栽种下的杉木树苗,应该都是从我祖父的杉木林中移栽而来的。
其实,在我们后坂村,除了杉木树,还有其他许多的树种,只是它们没有杉木树那样重要。
山上有松树、栗树、檀树、柏树、椿树,等等,不一而足。数量最多的是松树,就是那种马尾松。很多的树种有不少的分支种类,如椿树可以区分为香椿树、臭椿树,香椿树的嫩芽是一种野菜,用来煎鸡蛋很香,很好吃,臭椿树因其臭气熏天而致使其嫩芽无人问津;栗树则可分为黄栗树、毛栗树、板栗树、槠栗树、铁梢栗树,等等,其近亲家族成员的数量可谓蔚为壮观,而黄栗树还可以继续细分下去,有一种黄栗树所结出的栗子是椭圆形的,而另一种黄栗树结出的栗子很细长。山坡上、山顶上、山坳里,各种树木交错而生,高高低低,或粗壮或高大,千姿百态,每一阵风吹过,都能将拥挤的树头吹得枝叶摇动,就像在海面上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涛,叶、枝、风相互摩擦、碰触,生发出“沙沙”“簌簌”“呜呜”的交响乐,间或还有一两声,甚至一阵阵鸟鸣声的汇入,此起彼伏。那种浩大的阵势,远非房前屋后的那些被栽种下的一小片杉木树林可以比拟的。
然而,山上虽然树木繁多,但作为木材而能被派上用场的却不多。马尾松的树干一般都是弯曲的,松油又多,做家具根本就不适合,只有那些长得又直又粗的松树,才可以在建造房屋时,被当成檩条凑合着用一用。不过,马尾松的树干弯曲的弧度如果合适,倒是可以砍伐回家,做一副犁架,安装上铁犁头、麻绳,由水牛背负前行,作为犁田之用;栗树木质发脆,易开裂,不堪作为大材之用,只能用在牛栏、猪笼屋等场所,以便节省下杉木等上好的木材。
栗树作为木材,虽然不堪大用,但它们结出的果子却非常有用处。板栗树自不待说,它所结出的板栗又大又甜又粉糯,生吃或者做菜吃,都是一道美味。毛栗树是板栗树关系最为亲近的宗家,我一直以为最早的板栗树,肯定是用毛栗树作为母体,培育而成的。毛栗树结出的毛栗果与板栗果非常相像,只是大小大约只有板栗果的五分之一,剥出来的毛栗的大小则大概只及板栗的十分之一。小时候,每年秋天,我都会像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挎着一只竹篮,手握一把剪刀,去山上采摘毛栗果。毛栗果一时不能吃完,就堆在一个墙角处储存着,哪一天嘴馋了,便剥一些毛栗出来,生吃或者煮熟吃,可以一直吃到来年的春上。槠栗树的果实不能生吃,却可以做成豆腐,虽然有点儿涩嘴,却别有一番风味,非常下饭。黄栗不能食用,却可以出售,小时候,我曾经听说过,黄栗可以做肥皂,还可以做药材,不知是真是假。读小学和初中时的深秋,每天放学后我便将书包腾空,然后去屋后的山上捡黄栗,黄栗成熟了会落到地面上,若是遇上没有掉落的黄栗,便在枝头采摘,而对于尚且停留在那些高大的黄栗树上的果子,我则使用木榔头去对付。用木榔头敲击那些高大的黄栗树的树干,树枝上的黄栗受到震动,便会像一阵雨一般,“哗”的一声向地面降落,这时候要及时躲开,否则头皮、身上,就会被落下的黄栗砸得生疼。通常,树木越高大,所结出的黄栗就越大,成色也越好。黄栗被采摘回家后晒干,便可以卖给供销社了。
其实,山上不光生长树木,还生长茅草以及小灌木,别小看了茅草和小灌木,砍回家那就是柴火。那年月,做饭、做菜全都依靠柴火在灶膛里燃烧。每年的深秋,都是我们村那一带砍柴的时节,被砍完柴的山坡、山头,光秃秃的,就像是谁被剃了个光头。在砍柴的过程中,茅草理所当然要被一扫而光,树木上的枝丫也会被修剪般的砍去一部分,松树苗一律会被留下,而若是遇上长得笔直,且属于可以长高长粗的品种的小苗儿,则一般也会被留下,山上那些高大的栗树、椿树、柏树、檀树,就是这样获得了长大的机会。
山上有树,而村里除了那些被栽种的杉木树以外,其实也有不少的树木:池塘边有柳树,道路旁有枫树、榆树,有的人家屋前會有一两棵桃树、梨树,或者李子树、杏子树、柿子树。每户人家房前屋后的树,当然都是属于各家各户的,但那些池塘边、道路旁的树,则属于集体——生产队所有。1980年以前,我们村正式的名称叫“后坂生产队”。那时候,生产队里每隔几年都会从山上采伐下来一些树木,主要是松树,以及极少的杉木,按照人口的数量分给各家各户。分配的方式当然是抽签,树木被放置在生产队里的大晒场上,分成堆,堆排成一排,谁家抽中了哪一堆,那一堆树木就是谁家的,于是便可以全家老少齐上阵,欢欢喜喜地扛回家去,而一些人家多出的人口,则一律另外补足。木材的用处大,谁家都会遇上红白喜事,都用得上木材。若是谁家很多年都没有红白喜事可办,那就用不着攒木材,就可以将自家的木材出售,换得一些钞票,改善生活,或者存进信用社。
应该是1980年,我们村包产到户,山场也被划分成块状,分给了每家每户,哪一块山场被分给哪一家了,那块山场上的树木便属于那户人家所有。而那时,“后坂生产队”已经改名为“后坂村民组”。
刚开始包产到户时,我们村民组还因为树木发生过一些意外之事。山上可以被划分为一块块山场,树木集中,界线明确,一目了然,但那些生长在路边、水塘边的树木,三三两两地散落着,或隔着老远才有一棵,因此不易被划分、被分配。有一天,一户人家房屋前路边的两棵大枫树,忽然不见了踪影,路边则留下了两只粗大的树桩,村里人都觉得很奇怪,那么大的两棵树木怎么忽然就消失了呢?但很快就有人发现,那两棵树的树干已经被锯成了段,被堆放在那户人家的屋檐下!于是大家都明白了:那户人家以那两棵大枫树生长在他们家的房屋前为由,先下手为强,将它们据为己有了,而且肯定是在夜里悄悄干的。
刚开始那几天,村里人免不了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责怪那户人家不该私心如此之重,竟然把那两棵应归集体所有的树,当成了私人财产,其性质不亚于偷,不亚于抢。而那户人家的几口人,在村里进进出出时也都低着头、弯着腰,每个人都显示出了一副非常过意不去的尴尬样子。但几天之后,那户人家的每一个人却又都昂首挺胸起来,因为类似的事情,很快又发生了几起,于是,大家便渐渐地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那些生长在路边、水塘边的树木,距离谁家的房屋最近,便属于谁家。
这些事情的发生,当然都源于那时候大家都缺乏挣钱的门路,村里家家户户都非常贫穷,树木在那时候,对于每一户人家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财产,可以抵得上大用,可以变成非常稀缺的钞票。
其实,我也干过类似的事情。我家屋后的那片杉木林与邻居家的一片杉木林的分界线上,有一天忽然长出了一棵泡桐树,几年后它便生长得颇有模样,我担心邻居一家会认为这棵自生的泡桐树属于他们家,于是有一天,我用一把平时用来削铅笔的小刀,在树干上刻出了一个大大的“裴”字,以示它为我家所有。后来,那棵泡桐树越长越高、越长越粗,树皮上的那个“裴”字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显眼。再后来,邻居家并没有与我家争抢那棵泡桐树。而当初我刻那个“裴”字时,还一再在心里头为自己寻找理由:那棵泡桐树虽然位于分界线上,但说到底,它毕竟更靠近我家的杉木林一些。
幸好,情况很快就有了变化。包产到户没几年,由于粮食产量的大幅度提高,村里每户人家的收入都提高了不少,家里有了余钱,树木作为财产的重要性便下降了一些,但依然很重要。记得那时候,有个口号很鼓舞人心:“要想富,多种树!”这也证实了咱们乡下人,代代都把种树看成一桩大事。
我父亲栽种的那些杉木树都长成材了。1986年年初,哥哥结了婚,他的家具都是使用父亲所栽种的那些杉木制作的,但父亲却没有为他建造新房子,因为那时候姐姐和我都在读书,家里经济负担重,没有足够多的钞票为哥哥建房子。1988年年底,姐姐出嫁了,那时候她已经参加了工作,父亲在我家的杉木林里,伐倒了一些杉木,请来木匠为姐姐制作了一些嫁妆。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结婚时,所制作的家具虽然使用了许多从建材店里购买的面板,但家具的骨架所使用的同样是父亲年轻时所栽种下的杉木树。
我父亲没能实现的计划是:他没有为哥哥和我,使用他所栽种下的那些杉木树,各建造一幢房子。我在县城里上班,他自然没有经济能力在县城里为我建房子。我父亲年轻时哪里能够预料到,姐姐和我会因为读书而拥有了工作,成了“公家人”,吃上了当时人人羡慕的所谓的“皇粮”。后来,哥哥自己建造了两次楼房。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哥哥第一次所建造的楼房比较简易,使用了不少的木材,而那些木材大部分仍然来源于父亲当年所栽种的杉木树。完工的那天,父亲喝了不少的白酒,说了一些颇为感慨的话,感慨他没有为哥哥建房子,哥哥自己倒建成了。哥哥第二次建造楼房是2009年,那时候,他的收入已经不再以种田卖粮食为主,而是主要来源于他做水电工的酬劳,所建造的楼房非常讲究,钢筋、水泥、红砖建构成了房子的毛坯,装潢也很考究,门是防盗门,窗子则是彩铝窗,极少使用木材。父亲那一辈人所栽种下的树木,当然已经被消耗殆尽,但后来生长的树木则很少被人砍伐、出售,村里村外因此一片郁郁葱葱,都绿成了一片林海了。
我父母如今都已70多岁,每隔一两个星期,我都要驾车回村里一趟,与他们团聚。而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每一次想起那些已经消失在岁月深处的树木,我都不禁非常感慨,感到有一股暖流正在心底缓缓流动……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