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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

2020-09-02张旭光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湾里矮子绿茵

张旭光

故乡的夜晚,像唐诗一样,总是藏着很饱满的东西。

晚饭后,我不由分说地想出去走走。夜幕下,哪家灯起,哪家又灯落了,仿佛都是谁事先安排好的。去哪儿呢?随便走走吧。人生不就是如此,谁也不能规划,能规划的,不是人生。

溜达,伴着无着无落的熟悉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分。

黑,和着月色,黏糊得紧。漫步在水泥路上,我像一尾逆流至故渊的鱼,游在明明灭灭里,落落清欢。走到一堵坍塌的墙根处,我扔掉了手指上的半截烟头,百无聊赖。谁也没告诉我,它也没和我打招呼,就那样枕着黑夜,一动不动地匍匐在烟头边——一只死鸟!

一只死鸟,一下子收拢了我所有的情绪。冬天还远,不会是冻死的;没有伤,不会是谋杀;长得和山药一样饱满,大概不是老死。这么好的身段,这么好的羽翼,不可再起舞,不能再抚摸蓝天绿叶,睡成了一个句号。一只死鸟,来自何方,我去何处报丧?山林,越来越瘦,活着的都在逃亡;乡镇,越来越干净漂亮,活着的都是人。一只鸟,大抵是绝望而死吧,人间这般阔大,于它却没个安排之处。

我想,今晚,还有很多死亡,只是没有被发现。有些消失,是善念;有些消失,是罪孽。

消失,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很多年前,有种野外淘食的方式,一直占据着我的童年,摇醒我最兴奋的记忆。那时候,领头的是年迈的祖母。无论晴天还是雨季,择准时机,祖母便颠着小脚,挎上竹篮子,吆喝一声:“伢啊,找蘑菇去嘞!”然后,我们七八个穿开裆裤的小子、丫头疯了一样,漫山遍野地钻。黄鹂到处播撒音符,野花舰着脸四处拦路,松针在阳光下泛着青光,山壁虎、兔子,围着野猪的粪便打转……一些野蘑菇,躲在潮湿的角落,久睡不醒。一片山地,生机无数,各有各的活路,各有各的故事。如今,那些东西,都回到了不可见不可猜的地方去了,很遥远,留下风声,经年吹响寂寞的山林。我能做的就是回望。回望是一种品质。

祖母已过世十余年。外婆还在,九十高龄了。外婆嫁给外公后,就一直住在绿茵湾里。外公去世、儿女娶嫁、曾孙出世等等,各种生活人事串联数十年,外婆也不曾离开那美丽的绿茵湾。有一次,听父亲说,大舅把外婆接出了绿茵湾。是外婆自己要求出来住的,说湾里没人了,路也不通了。这我清楚,绿茵湾里的人家绝大多数早都搬走了,去山外过富日子去了。

可是,不久,大舅又把外婆送回了绿茵湾。这,还是外婆自己要求的,山外比山里更寂寞。想起这些,我潸然泪下。人间何处可安身?于外婆来说,处处是秋霜!

夜,还在蔓延。不知不觉,便折回了家。父母都睡下了,只有堂屋还亮着灯。

没有洗漱,我便躺了下来,却难以入眠,睁着眼,恍恍惚惚。我像一只野鼠,蛰伏在被窝里,不知道未来的命运被安排在何处。

回来的第三日,母亲决计去绿茵湾看看外婆。

一条青草疯长的小路,一脉清澈静寂的小溪,并行爬向绿茵湾。山路上,母亲在前,我在后,一路慢行,聊着乡里的人和事、风与月。母亲老了,走山路呼吸有些困难,可步子却轻快。母亲偶尔回头和我搭话,看着她的容颜似桃花绽放,无比灿烂。想想从前,母亲每次回绿茵湾看外婆,都是那样美丽。

远远地,一个女子衣衫带水地向我们走来。走在前头的母亲和那女子打起招呼来,是熟识的人。渐渐地,我也认出来了,是绿茵湾的舅娘。可记忆里绿茵湾的舅娘不是这般模样啊?记得当年的舅娘一头长发,身材高挑,模样俏丽,是个美人。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一直都在穷苦中奔命,只有牙齿还是那样白得迷人。

“这是二相公吧?回来了?”白牙的舅娘面对着我,笑得脸上皱纹清晰。

“哦……舅娘。是的,回来了,来看看外婆。”我嗫嚅着。

……舅娘的背影慢慢模糊了。我极其迷惘,这里的山山水水如此灵秀,为何辜负了当年美丽的舅娘呢?

外婆的家,在绿树掩映中依稀有了轮廓。远远望去,一方水塘,几株古松,绿色的篱笆上山鸟竞飞。有炊烟袅袅升起,耳边传来老许叔熟悉而古朴的吆喝声。

我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

终于,几户人家尽在眼前。眼里都是些旧物:矮子阿婆家门口堆满了柴火,门上褪色的春联被风撕破了,耷拉下来,字迹模糊;老许叔家的土砖房爬满了青苔,整个房子被风雨侵蚀得瘦削干瘪;狗子舅家的四根廊柱倒了两根。旧了,一切更旧了。岁月,走得太凄迷!

外婆家的黑狗急不可耐地狂吠起来,老梨树下的老黄牛停住了咀嚼,凝视着我和母亲。不大的屋场,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来,矮子阿婆、老许叔、狗子舅、百友阿公……一大群人拉着母亲的手,问候着我和母亲。鲐背之年的外婆倚着门框看着我和母亲,笑得像山花一样炫目。

沉寂的綠茵湾,热闹起来了。

午饭是母亲帮忙做的。很久没有吃上这么可口的饭菜了,特别是那一碗山里的苦菜,让我现在还回味。饭后,大家都围在一起谈心,听我讲外面的世界。老许叔说,他儿子去上海打工了,准备挣钱盖房子,把房子做到山外的公路上去;矮子阿婆说,她家的老母鸡不管用了,下蛋少了,换钱也少了;只有百友阿公不言不语,我知道,他儿子去年在外打工摔死了,赔了两万块,那是一条命……慢慢地,我有些莫名的烦躁。

终于要离开了。外婆眼里洇着泪水,嘴里念叨着要常来看看,然后,一直黏在我和母亲身后相送。

走下山路,我竟惶恐起来。这里远离喧嚣、清静纯美、自然和谐、人心善良,但这里,是什么让我觉得有一丝隐隐的痛楚?

恍惚中,我矛盾起来。也许,绿茵湾的矛盾不仅仅归属我一个人吧。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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