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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匠人

2020-09-02钟秋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篾匠小孩儿裁缝

钟秋生

我的老家,江西分宜县北部的一个山村,乡亲们所说的匠人,主要是篾匠、木匠、泥瓦匠,偶有漆匠,后来还有裁缝。

首先是篾匠。改革开放以前,普通人家晒垫、箩筐等篾制生产工具和日常生活用具多,江南山村,一般村后有片竹林,取材方便实惠。请来篾匠,主要是添置新品,捎带修补旧物。匠人师徒二人进屋,便放下一个颇具年份的工具箱,系上黑色围裙,开始忙碌起来。大致是把竹子劈开,剖成竹片,分开竹皮和竹心,做成青竹片和黄竹片,再加工成青白分明的青篾片和黄篾片。经过一番锯、砍、切、剖、拉、削、磨等工序后,青篾被编成提篮、背篓、鱼篓、谷筛、米筛、筲箕、撮箕和篾席;黄篾则做成晒垫、箩筐、盘箕、蒸笼、鸡笼,也有青篾和黄篾并用的,如竹床、竹椅;还有青篾和黄篾间隔编排的,是为了织出图案或花纹。一般情况下,匠人在竹椅靠背的中间还会刻上“勤劳致富”“劳动光荣”“幸福美满”或“五谷丰登”等字样,表达着匠人对农家生活的真实感受和美好祝愿。师傅常常端坐交椅,手持篾刀,盲劈竹篾,我总担心他伤到手指,他却气定神闲,偶尔微笑,露出镶金的门牙,悠然自得。

改革开放以后,老家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户都需要添置农具,各家都想配备齐了,我们家尤甚,因为父亲脸皮薄,不愿开口向别人借用,母亲拗不过他,只有咬牙自家添置,诸如打谷机、独轮车、风车、泥耙和铁犁等,一应俱全,除此之外,日用家具饭甑、水桶、脚盆、衣橱、碗橱和床等,更是一件都不能少。木匠在老家被称为“博士”,他们也是师徒二人,放下工具箱后,便在正厅直放一条长约三米的木凳,摆出斧头、刨子、锯子、凿子、墨斗和鲁班尺,敲敲打打地就忙活开了。说实话,木工活儿,难看懂。师傅拿出羊角,钉在木头一端,麻利地扯出墨线,紧跨几步走至另一端,然后俯下身体,闭上左眼,睁大右眼,瞄了又瞄,接着捏起墨线一弹,新鲜的木头切面现出一条笔直的黑线后,再收起墨线,拔出羊角,有时他会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显得干练和老道。据师傅说,榫头卯眼的放样、取料、刨料、画线、打眼儿等工艺,是力气活儿更是技术活儿,需要胆大更需要心细,否则,浪费主人家的木料,赔不起啊,还有更加关键的就是会破坏自己的名声,以后就怕没有生意做了。

暑期的一个上午,有位从邻居家完工的浙江雕工兼漆匠过来了,看到我们家崭新的樟木床和碗橱后,久久不肯离开。因手头拮据,母亲没有请匠人的打算。浙江匠人说,那些樟木板很上眼,实在是舍不得,我们免费雕刻和油漆吧。母亲怕影响匠人继续在村里做工,就跟他商量着,便宜一点,工钱还是要算的。精明而善良的浙江匠人爽快地答应了。不到一周的工夫,经过师徒二人的绘图、拉花、打坯、修光、开线条、磨光、贴金、涂色,雕刻和上漆全面完工,一个个花开富贵、喜鹊登枝、八仙过海、五子登科、衣锦还乡的画面闪亮登场,栩栩如生,令人艳羡。

80年代初期,土语称作“连匠”的裁缝开始在村里忙开了。那时分田分地到户后,庄稼人田里土里的收成猛增,需要做衣服的人随之多了起来,人们一改过去送布料到裁缝家定制衣物的做法,把裁缝和缝纫机请到了自己家里。裁缝是位家庭妇女,长得白净,开朗大方,有说有笑地做起衣服来。她丈量身材的麻利有序、手眼并用的专注熟练,令人印象深刻。那“蝴蝶”牌缝纫机,算是我零距离接触的第一台工业机器,它“哒哒、哒哒”的转响声,清脆悦耳。中午时分,师傅饭后偶尔离开,我就好奇地坐到裁縫凳上,观察和琢磨机器运转的奥妙。我尽管学过几年物理,对其工作原理却一窍不通,脸红心虚了许久。那时我甚至想过,若是靠读书走不出乡村,裁缝便是不错的职业选择。

对于匠人,母亲反复叮嘱我们,要称之为“师傅”,对他们的徒弟也要称“师傅”,并要求我们不要盯着师傅干活儿,特别不要跟在师傅身前身后地问东问西。大妹老实,有空只会远看一下而已。二妹脑袋瓜里问题多,性格外向,总是忍不住凑向前去问些问题,师傅只会微笑一下。母亲当场发现了,就会喊开:“哦呵?不记得我说的话了吗?”背着师傅,母亲则厉声斥问,“你总去看总去问,人家不会做吗?人家要你教是吧?”兄妹们都不敢正眼看母亲,噤若寒蝉。

下午上面条是老家招待匠人的必备环节,也是兄妹们盼望的好时光。到了时候,母亲会把略显金黄的香喷喷的面条端到八仙桌上,请匠人师傅趁热吃。要知道,那时候,面条属于乡村奢侈面,只有在诸如娶亲、嫁女、生小孩儿,或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吃得上;而且,原汁酱油属于高级调味品,很多人家舍不得买,出锅的面条雪白雪白。匠人吃面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儿就咽着口水溜到厨房去了。因为母亲知道,哪有小孩儿不嘴馋的,于是她煮面条时,就会备足料,只不过是用小碗盛给我们,那时她甚至不无幽默地说,看看,满满的,快点吃。而母亲自己却很少吃面,她用勺子从锅底舀起来的,多是面汤。

我们注意到,无论是吃饭还是吃面,徒弟总是端碗在后,放碗在前,师傅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回望,仿佛都是对徒弟的监督或教育。私底下我们问母亲,母亲说:“徒弟哪有那么好当的,做事要快,要多看,不能总问,吃东西也要快,但不能多,否则,会挨师傅骂,碰到更加严厉的师傅,还会挨打呢。”我们兄妹几个听后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张圆了嘴巴。母亲还说:“徒弟学会了一门手艺,就是端稳了一个饭碗,受益一辈子,肯定要吃苦。三年学徒期间,徒弟不但没有收入,还要在‘三节时间孝敬师傅。出师后,更要懂得感恩,要继续珍惜和维护师傅的声誉。”母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们几个小孩儿只有频频点头。

到了90年代,我国商品经济快速发展,乡镇街道门店里的塑料用具和不锈钢制品琳琅满目,令人爱不释手。而裹挟着农耕文明的、饱含工匠心血汗水的篾制品、木制品,还有那手工缝制的服饰,逐渐淡出了人们视线。我时常记起他们,并从心底里敬重和感谢他们。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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