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菜籽
2020-09-02杨蓉
杨蓉
金黄的油菜花谢了。太阳的小黑子,钻进细长的菜荚里,慢慢饱满。
成熟的菜秸秆被镰刀割断,一棵棵、一堆堆、一排排躺倒在田畴里,鼓胀的菜荚在烈日里晒干。而现在,不用蹲着割,站着手持铁锹直接铲,省力省时。我说,人越来越聪明了。爸爸说,现在都是机器化生产收割,都很少看到人工打菜籽了呢。
刚过了小满,我赶回老家去打菜籽。
我们先是在田间选好一块场地,平整土后,铺开一张用很多个尼龙口袋组合拼接成的“大皮”,把晒得蓬松酥脆的秸秆抱到大皮上,铺成两排。再用连枷的竹器拍打菜荚,打完一面,反过来再拍打另一面,菜荚“哗哗”地分开,里面的小黑子迫不及待地蹦出来,滚落在大皮上,有的还调皮地蹦到皮外的地面上。过不了两天,这些漏网之菜籽,会很快从地里冒出来,挺着纤细的腰肢,对举着两片嫩绿的小叶子,就像一群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而有些“小姑娘”,早已经躲在撂倒的还未被打的秸秆下面了。我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些秸秆时,就发现它们,一棵棵蹲在秸秆下略显潮湿的地面上,我搬走它们舒适的房子,它们没了遮蔽,会抵挡住这烈日吗?但显然它们比我厉害,柔弱的样子在见到光明时倒显得精神抖擞。而我,在汗流浃背时,望着头上的烈日,抱着扎手的秸秆,那时候是垂头丧气的。所以,有时候会自告奋勇地接下父母放下的连枷,去充当打菜籽的主力。谁知道,那长长的连枷,一拿到我手里,就失去了活泼灵巧。连枷头不情愿地弯过去,拖沓地挥下来,拍打在菜荚上,发不出像在父母手中那种节奏分明、响亮干脆的声音。我不服气,高高地扬起,连枷头却别住了,怎么也翻不过来。爸爸含笑地拿过我手里的连枷,和妈妈拍打起来。有时候他们面对着面拍打,一人上前一人往后退,有时候他们站在一边,共同进退。连枷在他们手里很听话,轻松自如,配合默契。我不甘心,却也只能做运输秸秆的工兵。
打完一部分秸秆,需要告一段落,整理一下战场再继续。妈妈会拿起一把竹耙,把积在大皮上的厚厚的菜荚壳,耙到一角堆放着。空空的豆荚壳像一只只小船,望着圆溜溜的菜籽发呆。本是同根生,从此各天涯。我忍不住去抓那些小黑子,摊在掌心里,像一粒粒黑珍珠。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豆荚壳软而脆,抱完菜秸秆,我索性躺在上面,看他们收拾。他们先用一个大竹框子筛,倒掉菜荚壳,这是第一遍过滤。然后,用一个细密的小筛子筛出干净的菜籽,一人用铁簸箕挖,倒在小筛子上,一人迎风来筛。残余的菜荚屑随风飘落,菜籽雨一样落在铺好的竹筐里。妈妈扭过头对我说,皮厚不怕戳,躺着不热呢。我装着没听见,兀自看蓝天。想象着自己是孙悟空,吹一口气把田里的秸秆全变成黑油油的菜籽,让他们直接装进口袋搬回家就好了。
可是孙悟空没出现,天却暗下来,暴风雨要来了。田地里一片忙乱,打着菜籽的人家,个个手脚利索,掀起大皮,把菜籽团到一块,用袋子装好,用肩扛着,往田頭的船上奔。有的几个人,直接抬着大皮就跑起来,必须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安置好菜籽。爸爸说,菜籽一沾上水,很快就会发芽,那么就不好卖,留在家里榨油也不行,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所以,打菜籽的那些日子里,人们都是没日没夜地忙碌着,一面不断地挑战自己的体力,一面也靠老天赏脸来成全。
有一回,炎热的午后,菜籽打了一半。外婆送来下午茶,让我们补充体力。冰凉的绿豆汤喝下去,甜丝丝、软糯糯,爽口极了。极度的劳累后品尝到的都是人间美味,这是我贫乏的劳动体验里一个绝对经得住检验的心得。刚喝完绿豆汤,一阵冰雹毫无预兆地袭来。大家来不及放下碗筷,就冲向战场,抢救劳动成果。等把菜籽安全转移到船上,汗水、雨水裹住了衣服,我偎在船头,冷得瑟瑟发抖。看着还没打完的菜秸秆,好似一夜白头。黄豆大的冰雹威力无比,瞬间就让它们形容惨淡,“打”光了菜籽。爸爸妈妈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看着田里。
风把田里的人都刮进了河里,大家撑着船,默默地往家行。碧绿的箭一样的菖蒲,附在桥石上的螺蛳,油油地在船边招摇的水草,偶尔从河心里蹦跳出的鲤鱼,还有岸边紫红的桑葚,一点也惹不起我的兴致。那时,我幼小的心里,第一回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沉重。
远处的菜籽收割机,在田里“突突”地飞奔,还有割麦机,也在飞快地忙碌着。黄绿主宰的这片大地上,早已经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着。爸爸说,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才特意留下这块小田,不过,你明天可别喊手酸腰痛。
我端详着自己的胳膊,白嫩的皮肤上,已经被秸秆划上了一道细红的口子。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