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胭脂》看张翎小说的结构、语言魅力
2020-09-01潘雨菲
潘雨菲
摘 要:《胭脂》是张翎的中短篇小说集,《胭脂》讲述了三代女性的悲剧生活,而致使她们悲剧的原因大都来自于男人和社会。本文主要探究张翎的小说魅力在《胭脂》中的体现。
关键词:张翎;《胭脂》;小说;艺术手法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3-0-02
《胭脂》分成了三个篇章——穷画家和阔小姐、女孩和外婆、土豪和神推,小说的叙述视角也正是在这六个人物、六种身份、六个年龄段、两种性别中来回切换。
这部中篇小说集给人的震撼不仅来自作者写作时视角的灵活切换,也来自于其情节安排的巧妙。
小说的第一部分简单交代了阔小姐吴若雅和穷画家黄仁宽戏剧性的相识、相爱、相离。22岁的吴若雅由于拐错了一个走廊而在病房里撞上了她命中的克星——一个凭着对色彩的敏感给她取名“胭脂”的人。命运在这部小说中是一个隐形的推手,他先是将吴若雅推进了黄仁宽的怀抱,又把她推进谎言的泥潭,最后使其一生吞食恶果,让几代人的命运陷入可怕的轮回之中。小说后两部分着重交代了女主人公以及其后代的遭遇。
第二篇章先以孙女“扣扣”的视角描绘了祖孙二人悲惨的境地:孩子身份不明,抚养她的外婆靠手工业赚取生活费,同时单薄瘦弱的外婆还要和一些恶人作斗争。以扣扣为视角的这部分叙述似乎让读者误以为进入了新的故事,但很快作者便以外婆的口吻将我们拉回到先前她构建的故事圈中。原来外婆即是上文中的吴若雅,而扣扣则是其女儿抗抗的孩子。
命运弄人,抗抗出生时发出尖利的号角——“那声音里带着刀子”,有算命的婆子就说她命不好,所以若雅希望女儿能“抗一抗老天给她的命”。但抗抗并没能抗住老天的捉弄,她悄悄地爱上了她的美术老师——一个有妇之夫,并与他发生了关系,最后因难产而死。像她的母亲一样,抗抗是被爱情的沼泽拖住了脚。
第二部分看似是在诉说两个爱情悲剧带来的后果,但给人感受到的还有恶劣的大环境给底层人民带来的苦难。
贯穿第二部分的是“文革”这个大背景。作者在故事的叙述中时不时地提了“那些人”给周围居民造成的恐慌——这是明线,那条暗线则是小女孩扣扣的病。扣扣幼儿时期,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粗暴地闯进家门搜查以及外婆善意的提醒却遭到了暴力逮捕的场景。上学后,扣扣怎么也长不高。外婆寻医问诊了多年,得出的结果却只有“营养不良”。后来,外婆偶然发现扣扣发呆时作的诡异的画——一个没有五官的脸,喉咙的地方肿了好大一个包。在一个学过儿童心理学的医生的提示下,外婆似乎发现了扣扣的病根。
最后,在带着扣扣亲眼目睹了当年的“那些人”被打倒后,扣扣解开了心结。于是那个夜晚,她的骨头开始生长。
小说中,张翎把那种有苦说不出、压抑的痛抽象为孩子停滞的生长发育。于是小说在传达控诉、愤怒的同时又多了一份揪心、残忍,和一丝诡异。
同样带有奇幻色彩的笔法在小说的其他地方也能看到。比如第三部分中,外婆珍爱的宝盒丢失了,是外婆的梦引领她发现的;还有那诡异可怕的命运轮回——抗抗尖利的哭叫声、扣扣头顶的涡以及故事的最初,吴若雅和黄仁宽戏剧般的偶遇。这些情节虽然充满着奇异、玄幻的色彩,但前后又都有着逻辑照应,让人觉得即使不可思议,可是就得这么发展下去。
就拿吴黄二人的相恋来说。胭脂和那个穷画家的感情真的只是由那个小小的错误促成的吗?恐怕未必。
首先是胭脂的外貌。在黄仁宽的记忆中她的眼睛“眼白荡漾着一抹浅蓝,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惊讶和好奇”。有着这样一双纯粹的眼眸的人,她的内心也注定是纯粹的。
胭脂说她决定留下来陪这个男人的原因纯粹是出于怜悯,因为教会中学的一位嬷嬷告诉过她“世上最悲惨的境遇,莫过于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在世时的任何一种孤单,都无法和灵魂独自上路相比”。一开始很难让人信服,等到后来胭脂变成了母亲,抱着女儿的遗孤准备去找那个作孽者时,她看到眼前幸福的一家三口,默默地放下了敲门的手;当胭脂变成了外婆,面对凶神恶煞的红卫兵,她仍能关注到对方的伤口——即使因此被迫害,她也只是对着孙女叹一口气说“外婆傻,这辈子尽干傻事,总是为好心吃苦头”。
这一切不得不讓人相信她的眼睛里至死都保存着那份纯粹,同情她抱着救世的热心和善良来到社会,得到的却只是劳苦和拳脚;心疼她拥有一双澄澈的眼睛,却不得不饱受世间的污浊和不堪。
当然,善良和热诚只是胭脂的一个面孔,促使两人爱情悲剧的不仅仅是客观环境的“明枪”,还有二人性格上的“暗箭”。
吴若雅和黄仁宽都是叛逆的,他们拒绝了父亲给他们安排好的路,并丧失了家庭给予他们的帮助和关心。不仅如此,黄仁宽的家庭早年富裕时,父亲是有许多妻妾的,母亲还早早地将他与一起长大的邻家姐姐定了亲;同时吴若雅的父亲也没有给她合理的家庭教育,恋爱和婚姻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他们身边的爱情都是虚假而世俗的,而吴若雅的爱又来得太快太疯狂。她出生于一个富足家庭,但并没有富家子的纨绔,而是有着热血和远大的理想。在“生命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场意外”之前,若雅第一次忤逆父亲是为了不在焦土上弹琴,可惜意志的脆弱占了上风——她享受着堕落,“体会到了堕落是一件多么容易又多么让人心驰神往的事”,并且“在淑女和街妇的角色之间穿梭自如,毫无生手的无措和惊恐······”
而黄仁宽也并不完全是若雅眼里的那个“谦谦君子”,虽然一开始他总是拒绝着、推辞着,但一句浪漫的借口——“唯一能堵上胭脂心里那个缺口的办法就是去害她”便麻痹了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拖她下水。就像《倾城之恋》中范柳原月夜下那一个电话和一句“爱你”,浪漫的背后都是谎言。
再者,吴黄二人的身份差距过大,就像若雅说的“我每天带进那个亭子里的大包小包,已经把他的自尊辗压成一张稀薄的绵纸”,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什么黄仁宽最终还是为了前程抛妻弃子了。这也正像四大古典爱情故事中演绎得那样,如若没有神助,存在巨大身份差距的男女主人公是无法于现实中在一起的。这样看来,种种因素的共同作坏下,吴黄二人的“闪恋”实在是太容易被击垮了。
然而小说中命运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不会轻易地放过每一个人:胭脂因为怜悯孤独上路的病人而留下,最后自己却是孤独地离去;胭脂花了22年去爱一个男人,为了爱情与家庭决裂,最后还是被丢在了岸的另一边;黄仁宽是因为那个“吻”的滋味爱上了胭脂,多年后,他们的孙女扣扣在五十三岁的年纪,因为一个吻而悸动。
第三篇章的开头,作者以“土豪”的视角讲了许多“不相关”的事,这些事多到像打开了另一个故事。后来“神推”扣扣出现了,把情节拉回到我们熟悉的地方,她生活的“平稳”似乎告诉我们命运的折磨终止了。可是结尾处,那一个“吻”留给扣扣的是悸动,那种心跳的感觉酷似她外公从她外婆的唇舌中感受到的;还有与“土豪”发生关系后的她在“羞耻”与“快活”中跳跃,扣扣是否也感受到了血液里流淌的外婆的沉溺于堕落的快感?这不是结束,这是命运开启的新一轮游戏,扣扣终将卷进命运的齿轮中,她是朝熊熊烈火冲去的第三只飞蛾。
整部小说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每一阶段的故事都由新转旧地牵连前后的情节。像写推理小说似的,作者会在前面先挖下一个个的坑,后面再用不同的技巧方法去填满先前的“漏洞”。到最后,每一个人物都在兜兜转转中有了归宿,他们的命运或在别人口中,或在作者笔下,或不经意从读者眼中划过地有了定数。这三代人的一生看似是从不同的起点出发,各自又在世界的轨道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独特的痕迹,但最后却是汇聚在一个终点上。这样的情节安排让小说在形式上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又完美的“封套式”结构。
情节的跌宕以及“命运论”的设计让这部小说的内容显得丰富而充满吸引力,同时作者的语言打磨也是小说的精彩之处。
在胭脂决定留下时,黄仁宽起初认为那是一种虚假的安慰——“恻隐是一根断头的线,甩出去很容易,收回来却很难”;还有嬷嬷告诉胭脂的那句“世上最悲惨的境遇,莫过于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在世时的任何一种孤独,都无法和灵魂独自上路相比”;以及女儿抗抗向母亲要钱时,作者总结“天底下所有的儿女在还没学会说话时,就已经准确无误地摸到了父母的软肋”;包括扣扣读完《红楼梦》《西游记》后意识到的“贾宝玉不可能是石头,孙悟空也不是。世上每一个人都有根,每一个拿石头来说事的人,其实都在掩藏一个有关身世的可怕秘密”······
这些句子总是含蓄又细腻,并且把我们平时所感受到的用精准的话语表达出来。在这部小说集收录的另外几篇小说中也有同样的体现:
“手机活着,他就活着。手机死了,他就成了个四面是水的孤岛,连岸的影子都找不到。連着他和世界的那根线突然断了,他便晃晃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段说的是《都市猫语》中男主人公张茂盛独居城市中的生活状态,描绘的与我们现在的生活现状也是及其相似。同时,作者张翎还在小说中使用了些许网络化意义的词语(如“小鲜肉”“土豪”),像是拿了一把时代的放大镜,也拉近了与当下读者的距离。
张翎的小说情节安排巧妙,语言精美准确,但在多个小说的对比下,还是让人有一丝“重复”性的套用感。
比如《都市猫语》中写到主人公的父亲毫无预兆地死去,“头天晚上还在跟人大呼小嚷地喝酒猜拳,第二天到了中午也不肯起床,一摸,已经浑身冰凉”;这一情节在《心想事成》中也有描写,“你爷爷没了······昨天晚上还跟你爸喝了半斤米酒,早上一摸,冰冷铁硬了”;还有《胭脂》里外婆梦到盒子丢失,和孙女寻找后果然噩梦成真······这种“毫无预兆”“莫名其妙”式的情节不免让小说的现实性中增添一丝奇幻诡异的色彩。尤其是在《心想事成》这篇短篇小说里,作者为了让主人公“心想事成”,有些刻意地让事情都像她说得那样发展。如果是为了强调讽刺性,巧合的“合理性”“逻辑性”应该也要纳入理性思考的范围之中,否则便会让读者觉得有一种脱离现实的荒唐、诡怪。再说,《胭脂》的第三部分中“土豪”的回忆里出现了另一个“胭脂”,这个“胭脂”与吴若雅是没什么关系的,包括“土豪”这个人物也是崭新的。如果不是暗示着新的故事的开始,那么这几个人物的出现是否也存在些许逻辑漏洞呢?
读完《胭脂》,小说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五个关键词:母亲、眼睛、命运、孤独、男人。小说中三位女性都经历了母亲这一角色,她们都是独行的、孤独的,她们的命运都与男人有关。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是作者情节安排上的“天罗地网”以及精准细腻的语言。
张翎在人物的刻画上,尤其是女性角色,非常的细腻独到;在人性内涵的深刻性上,作者也在故事中进行了探索;除此之外,张翎的语言风格总是能让读者拥有穿越时空般的快感,她能把古典韵味与现代气息、中西方文化完美融合,具有巨大的时空跨度和史诗般的追求。
参考文献:
[1]胡德才《论张翎小说的结构艺术》,文学评论,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