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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记忆与认同:红瑶服饰工艺及其文化象征意味解读

2020-08-31黄三艳刘世军

丝绸 2020年8期
关键词:文化记忆织锦

黄三艳 刘世军

摘要: 针对红瑶服饰的制作工艺与文化内涵,文章从象征人类学的视角出发,采用文献研究法、田野考察法、图像学方法,考察了红瑶女装的装饰特色、制作工艺与图案意味。研究发现:红瑶服饰集织、染、绣于一体,制作工艺与众不同。研究表明:红瑶妇女之所以那么执着于本民族的服饰打扮,是因为穿瑶衣就是对瑶族文化的认同与坚守。她们用服饰打扮,以及服饰上的图案纹样如“漂洋过海纹”“老虎爪印”等,共同构筑起一道族群记忆的城墙,承载的是她们对祖先、对族群的记忆与认同。

关键词: 红瑶服饰;族群认同;象征人类学;文化记忆;织锦;靛染;腰织

Abstract: For the craftsmanship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Hongyao clothing, the decorative features, the craftsmanship and pattern meaning of Hongyao clothing were analyz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mbolic anthropology with the method of field investigation, document research and iconology. The research shows that Hongyao clothing integrates weaving, dyeing and embroidery and that the craftsmanship is unique. The reason why Hongyao women are so attached to the dress and adornment of their own nationality is that wearing Yao dress is an identification with and adherence to the culture of Yao nationality. They dress up in costumes and the patterns on the clothing such as "cross-ocean pattern" and "tiger paw prints" build a wall of ethnic memory. It carries the memory and identity of their ancestors and their ethnic group.

Key words: Hongyao clothing; ethnic identity; symbolic anthropology; cultural memory; brocade; indigo dyeing; waist weave

在少数民族地区,服饰不仅是一种御寒护肤的工具,也是象征不同族群文化的身体装饰,被誉为“第二皮肤”。红瑶服饰则是中国少数民族服饰文化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它以其独特的“红”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并于2014年12月入选第四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笔者以“红瑶”为关键词,在中国知网上进行文献检索,共检索到220余篇相关论文,其中集中研究红瑶服饰的论文有20余篇。学者们主要从服装款式、服饰工艺、装饰纹样及文化传承等方面对红瑶服饰展开了研究,其中聂郁琴[1]考察了红瑶的织锦工艺及其文化内涵;梁汉昌[2]分析了红瑶服饰文化的源流及其历史变迁;王熙兰[3]整体上考证并分析了红瑶的红色服饰文化特征。另有學者冯智明[4]从身体人类学的角度出发,探讨了其作为社会身份标记在红瑶社会生活的文化意义;还有的学者则注重从旅游开发的角度来论述其策略。由于学者的关注度有限,红瑶服饰还有一定的空间值得学者们去挖掘,比如红瑶保存着一种久远的原始腰织技艺,它对于当今的学者研究与复原古代原始腰织技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5]。实际上,原始腰织机对红瑶非常重要,其具有族群标识意义的腰带和“东把”等均是用它织就的。鉴于此,本文拟从象征人类学的角度出发,对红瑶服饰技艺及其文化内涵进行深入研究。

作为人类学体系中的一个重要分支流派,象征人类学兴起于20世纪60、70年代,代表性人物有特纳(Victor Tuner)、利奇(Edmund)、格尔兹(Clifford Geertz)、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科恩(Abner Cohen)等,其主要的研究对象是人类文化的象征符号及其象征意义,他们认为:任何文化象征,均是由象征符号和象征意义两个不可分割的元素组合而成的。其中象征符号是象征意义的信息载体,它们一般以可感知的与外显的形式显现在外部世界,是特定人群存储思想、表达情感的符号媒介,担负着传递文化信息的重要职能,属象征体系中的表层结构。象征意义则是象征符号所蕴含的隐喻意义,即隐藏在象征符号之下的文化密码,代表了特定人群对特定文化的认知和情感寄托,属于象征体系中的深层结构[6]。

本文拟以红瑶服饰为研究对象,考察其制作技艺的精微之处,探讨其作为一种红瑶文化的“象征符号”在族群记忆与文化认同中的象征意义。

1 织、染、绣相结合:红瑶服饰的制作工艺探微

红瑶是瑶族的一个支系,主要分布于桂林龙胜县的和平乡和泗水乡一带,因常年穿红衣而得名。按《搜神记》和《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等史书记载,瑶人是“盘瓠”的后代,“盘瓠”是一只“毛五彩”的“龙犬”,与帝女生育六男六女,“自相夫妻,织渍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制皆有尾形”[7]。此服饰形制及色彩喜好一直传承至今,成为盘瓠遗裔的标志,龙胜红瑶也不例外。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有:“山谷弥远,傜人弥多,尽隶于义宁县桑江寨。瑶人椎髻临额,跣足带械,妇人上衫下裙,斑斓勃琗,为其上衣斑纹极细,俗所尚也。”[8]此处的“义宁县”指的就是如今的龙胜县,“桑江寨”则是红瑶的寨子,因河的两岸满栽桑树而得名。龙胜红瑶的妇女直到现在仍然是“椎髻临额”“上衫下裙,斑斓勃琗”,极富地域特色,其制作工艺也颇具民族特色。

1.1 锦上添花之织衣

红瑶女性的上衣有4种,即饰衣、花衣、便衣和夹衣,最具民族标识意义的是饰衣和花衣。饰衣也称为织衣,它无领对襟,长至脐下。织衣以红色为主色调,夹以黑、白、绿、蓝、黄等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因织衣色彩非常鲜艳(图1),明度极高,远看像一团火,故名红瑶。

织衣是用瑶族一种简易的踏板式卧织机制作而成。红瑶的织锦机与其他少数民族的织锦机的复杂结构不同,少了高综的提花装置。中国传统的织锦机为了织出图案复杂、色彩缤纷的锦来,一般都设有高大的提花装置,简称花楼。即便是西南一些少数民族,为了使织出来的锦好看,其提花结构也保留良好,比如云南傣族德宏的帘综机(图2)、广西壮族的竹笼机。红瑶的织锦机与织布机类似,只在织布机的基础上加上简易的提综结构,就制成了一种操作简便的斜织机(图3)。这是一种单综单蹑的织锦装置,其主机身前高后低,以便瑶族妇女依靠腰部的力量来控制张力,打纬布线。所谓单综单蹑,即织机中只有一个脚踏板,一层综丝。制作时以本地所产的白棉线为纬线,用自家所抽出的蚕丝染成鲜艳色彩的丝线为经线。

红瑶村寨几乎每个成年妇女均是织锦高手,她们不用花稿,只靠记忆就可以在斜织机上飞快地运纱穿纬。以大红、玫红为主调,以纹路规整的几何图案为框架,在织机上巧妙地织出龙凤纹、八角花、虎爪、猴手等装饰符号。袖子则采取拼接的方法缝制而成,上面是红色的织锦,下方拼接一块青黑色的布,长约30 cm,宽约13 cm。袖口及两襟滚白色的花边、衣尾则用锡条绣制3行小梅花,红、白、黑相互映衬,煞是好看。

1.2 反面数针绣花衣

花衣也是红瑶非常具有民族特征的服装之一。其款式和裁剪样式与织衣完全相同,也是无领对襟,左衽。色彩也以大红、玫红为主色调,不过与织衣用白棉线为底色不同的是,花衣是用黑布为底色。

花衣与织衣的制作工艺也是完全不同的:织衣主要采用织锦技艺,整件衣服的纹样全部是织出来的;而花衣的纹样主要是绣出来的(图4),红瑶人称之为反面绣。制作花衣需要用自制的土布经多次靛染,制成蓝黑色,然后再在上面“数针布线”。绣制时不看正面,只在衣服的反面按线路布眼挑绣,瑶人称之为“数针眼”。绣制时首先从衣领开始往外“数针眼”,用白线依据图案的大小布置三圈轮廓线,再沿着白线的外沿用蓝色的丝线勾勒,白线的内沿则绣上绿色的丝线,形成了一个整体的框架;最后在再用大红、明黄、纯白等对比强烈的丝线,绣出三角形、菱形、锯齿形、方形等纹路,纹路中再点缀人物及各式动植物形象。虽然其中的图案复杂,但是心灵手巧的红瑶妇女却能将它们布置得有条不紊,色彩搭配十分协调,图底之间形成强烈对比,形象生动。

1.3 靛染拼接百褶裙

红瑶妇女喜欢穿裙子,主要有青裙与百褶裙,其中百褶裙是她们的最爱,由上、中、下3个装饰带拼接而成。上截为黑布,中截为靛染镂花的的蓝印花布,下截则是红、绿相间的丝绸。

百褶裙的制作颇费心思,主要集中在中段和下部的褶皱部分。中段以纯白的棉布为原料,用靛染的方法制成。与贵州丹寨不同,红瑶的防染剂是就地取材的枫树分泌出来的树脂。她们以削尖的竹片为笔,蘸上煮沸的枫树胶在棉布上描绘各式图案,比如龙凤、鱼、鸡、蝴蝶、八角花等。再放入用自家蓝靛做成的染缸里反复染制,然后用碱水浸泡、揉搓,除去布上的枫树脂,一件蓝白相间的蓝印花布就做好了。制作花裙时就在这块蓝印花布的上截接上一块青布,然后将其打湿,捻成一条条细褶。下截则用12块红、绿相间的绸布拼接而成,用心细细折叠,捻成120个褶皱,与中截的蓝印花布叠缝起来。最后裙脚滚上花边,一条漂亮的百褶裙就完成(图5)。

1.4 原始腰织制“东把”

红瑶女性的衣服都没有紐扣,因此腰带就变得很重要,它起到了束紧衣裙、装饰腰部的作用。腰带长300 cm,宽7~10 cm,颜色以大红为主。这是用织锦的技艺织出来的,以白线为纬,红、绿、黄等丝线为经,织出繁复的格子花、方胜纹、几何纹。最后在两端用七彩的丝线编织流苏(图6),长约40 cm。使用时将有流苏的两头系于腰后中央,旁边配上“东把”。

“东把”属瑶话,是红瑶腰部的一种重要的装饰。这是一种长约20 cm,宽约7 cm的长方形的彩带,上面满饰几何图案。尾部也用手工编结出五彩的流苏,穿着时挂在腰带的两边(图6)。

腰带和“东把”都是用一种原始的“腰织”方法织造而成。腰织机没有机架,只有绑带、分绞棒、提综杆、布刀、卷经轴等简单工具。织造时“以腰代机”,瑶女需先织造一段平纹,将卷布轴用腰带绑在腰部,再将经头绑在任意处(比如门栓、桌角等位置)即可开始织造。实际上,没有机架的腰织机也能完成基本的织机要求,如送经、开口、引纬、打纬等步骤,织花时用小型的竹布刀挑经(图7),就能织出美丽的“东把”来。

综上,红瑶服饰制作工序比较复杂,一套服装融合了织锦、刺绣、挑花、蜡染等工艺,时间跨度一般需一年半,因此每一套服饰都是红瑶女性心血的结晶。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当很多少数民族把本民族的服装和织机搬进了博物馆之后,红瑶妇女却仍然执着地把红衣穿在了身上,把织机摆在家里,空闲时还聚在一起探讨织造技艺。

2 红瑶服饰的文化象征意味解读

象征人类学把文化符号看作是一种能够表达观念及传递信息的语义体系,它主要是基于主客体的视角来探讨各式文化符号在社会生活中所承载的隐喻意味。红瑶服饰就是这个族群的象征符号,其中蕴含着十分重要的文化象征意味:它是族群认同的身体再现,也是族群记忆的符号隐喻。

2.1 族群认同的身体再现

族群一词最早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使用,被用来描述两个群体文化接触的结果,或是从小规模向更大社会群体演化中所产生的函化现象[9]。这涉及另外一个核心概念:族群认同。社会学者曼纽尔·卡斯特指出:认同是人们意义与经验的来源,是在相关的整套的文化特质的基础上建构意义的过程。这个建构意义的过程就是常说的“函化”现象。族群认同意识的产生是基于族群共同的文化基因,比如共同的语言、服饰、宗教和种族关系等,由此对外产生极强的“排斥”感。简单一点说,族群认同就是本族群的全体成员对自己族群的归属认知和强烈的感情依附[10]。在民族聚集区,除了语言,衣着打扮是区分不同族群文化的重要信息载体。

2.1.1 认同的边界:红瑶纪尾

形成族群认同的核心是“边界”,族群凭借“边界”来区隔“我族”与“他族”。族群内部人员在“边界”内通过不断地互动与交流产生排他感、归属感,最终形成族群认同感。制造族群“边界”的中介物就是民族身份标识,或称族界标识。传统服饰是一种重要的族界标识中介,它使某一群体的人们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认定为某一民族群体的一员。

在现代社会中,红瑶人之所以直到现在仍然坚持自己本支系的装饰,其构建起来的首要意义就是为了营造一种强烈的族群认同意识。从大的族群边界来说,其身体装饰所要传达的意义即红瑶是“盘瓠”的后代——瑶族大家庭的一员。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魏书》《南史》等史书,以及瑶族《盘王大歌》《过山榜》等史料记载,瑶族始祖为“盘瓠”,它本是一只龙犬,“其文五色”。“盘瓠”死后,其后代为了纪念它,“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制皆有尾形”。瑶族虽然支系众多,如平地瑶、山子瑶、白裤瑶、勾栏瑶、红瑶、盘瑶等,但无论哪个支系,传统上均是“好五色衣服”。因此日本学者塚田诚之在经过深入研究广西瑶族社会生态之后曾经感叹瑶族是中国南方各少数民族中族性意识较强的,他们对于自己的民族服饰特别固守。红瑶服饰虽是以“红色”为主色调,但是只要仔细分析,它也是“青、黄、赤、白、黑”五色毕具,缺一不可。

在龙胜县黄洛寨等主要瑶族聚集区,流传著一句重要的俗语:“盘瑶纪头,红瑶纪尾。”俗语传达出的信息就是:为了表达对其共同祖先“盘瓠”怀念,在身体装饰上盘瑶模仿“龙犬”的头部,红瑶则模仿其尾部。在瑶人的史诗中,他们的祖先是一只龙犬,龙犬后来在打猎过程中不幸被山羊顶下了悬崖,为了让后人永远记住自己的祖先,红瑶妇女通过一种特殊的身体装饰——系带有长穗的腰带和“东把”,以“纪念那个尾巴”[11]。这一服饰形制是区分红瑶和盘瑶这两个瑶族支系的族群边界的象征媒介,也可以说是维持其族别认同的重要标志之一。这就是《后汉书》所说的“裁制有尾形”(图6)。当红瑶妇女们穿着这一行头沿路走来,腰带和“东把”随着其臀部的扭动,左右摇曳,动感十足,看起来活脱脱一只狗的尾巴。红瑶人用这一服装打扮的方式表达了其对祖先的怀念,同时也演绎成了一种族群认同的身体装饰符号。

2.1.2 认同的强度:无以言弃的“第二皮肤”

有学者说:民族的文化认同是民族成员共同的文化心理或文化归属感,它是民族认同的内在要求和前提条件[12]。从社会学角度看,族群是“臆想”的共同体,由一系列文化符号所建构,有自己特殊的文化系统。文化象征符号与民族认同感存在着互为强化关系,作为最为显著的指征符号之一,民族服饰同样与认同感的建构存在这样强烈的关联性。

瑶族是一个支系较多的少数民族,仅广西金秀县就有盘瑶、茶山瑶、花蓝瑶、山子瑶、坳瑶5个支系,其他各地瑶族支系更是五花八门,有以地点命名的,比如东山瑶、西山瑶;有的以穿着命名的,比如蓝靛瑶、花蓝瑶等,不一而足。传统上,这些瑶族支系都声称自己是“盘瓠”的后代,他们在身体装饰上有共同点,比如均好“五色衣”,却又各具特色。但是随着历史的演进,文化交流的频繁,政治的驱动,使得很多地方的瑶族文化汉化极为严重。历史上,明清时期执行严格的“改土归流”政策,强迫少数民族弃裙着裤,改易汉服,“间有近于城市者,衣服语言颇易其习,亦风教之所渐也。”民国年间也长期施行高压政策,据《龙胜县志》载:“民国二年,龙胜知县黄祖瑜颁《喧告》,强迫少数民族改装,派员下巡,如遇妇女穿裙子的,用线钩挂破。”在这种高压下,龙胜十三寨大都受到冲击,有些壮寨则完全改易汉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瑶族的汉化脚步有所加快,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民族服饰被认定为“奇装异服”遭到强制性废除。当然更多的是源于民族间的文化交流而发生的,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与文化的全球化影响,少数民族思想与认识受到极大的冲击。有学者对广东乳源瑶进行了细致考察,发现当乳源瑶人从“过山瑶”走向平地,变成“平地瑶”,他们与汉人比邻而居,在与汉文化不断地接触影响下,族群认同心理上的“自我”与“他者”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作为族群边界的标识物——语言、服饰、信仰等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开始说起了客家语,穿起了汉服,“过山瑶”最终演变成了“汉化瑶”。如今,当学者们进入当地乳源“平地瑶”的村庄,几乎看不到穿“奇装异服”的瑶人。

笔者对广西的瑶寨也进行了广泛调研,发现广西境内迄今为止社会生态保存比较纯正的瑶族仅有白裤瑶、红瑶等少数几个支系。在龙胜十三寨中,也只有黄洛瑶寨“俗依旧”,一直延续至今。此现象的形成有几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环境的影响。黄洛瑶寨在桂北靠近贵州的深山野岭腹地,笔者驱车从桂林出发走高速,再转山路,到黄洛瑶寨用了整整6 h,才辗转找到目的地。试想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他们又如何能轻易走出大山与外界交流。第二,是他们比较“保守”。笔者在附近几个村寨考察,询问其他村寨人对红瑶人的评价,得不到明确的回复答案。红瑶人的“保守”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其一,红瑶人不得外嫁“他族”;其二,红瑶人对传统服饰的坚守,这种坚守甚至在族群内部用规则约束着族人的穿着打扮。比如她们在婚宴上传唱的歌谣《小兰梅》里就有:“妹仔去了七句,逢着八句上头。有的包头裤带,头裙衣袋,上身要装满,下身要装澄。上身没装满,下身没装澄,有妻等于无妻样,有天等于无日头。”歌词是说红瑶女子新婚必须穿传统的服装,而且要完整,否则便会被族人认为“有妻等于无妻样”。在婚后的生活中,红瑶女子也严格按内部规则规范自己的穿着。因此,如今的游客进入龙胜梯田景区,随处都能遇到穿传统服装的红瑶女子。这与其说是一种“保守”,更不如说是一种心理的认同与坚守,是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与情感依恋。

近年来,随着国家对“非遗”的重视,旅游开发的兴起,红瑶人对自己独特的服饰文化显得更为自信与骄傲。笔者到龙胜黄洛瑶寨考察时,见到红瑶妇女正三三两两地摆着织机,拉着腰带,沉浸在族群记忆中,快乐地飞针引线。对于红瑶来说,身体装扮强化了其族群的认同意识,传统的服饰装扮是她们无以言弃的“第二皮肤”。

总之,服饰不仅是一种身体“装饰”,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其中蕴含着重要的文化信息和社会意味。它既承载了一个族群的文化信息,又是区隔不同族群的边界“物”,表达的却是该族群对于本民族文化的认同和坚守。红瑶的“红衣”“腰带”“东把”就是这样一种民族认同的象征符号,而红瑶人之所以那么执着地认同本民族的服装打扮,是因为其中隐含着深刻的族群文化记忆。

2.2 族群记忆的符号隐喻

族群记忆是一个群体的集体性选择和社会化行为,也是“结构性失忆”或“谱系性失忆”的过程。遗忘什么,记忆什么,为什么这样记忆,是随着族群的迁徙和社会生活的需要,以及时代的变迁而选择的结果。一般情况下,那些对于本族群的生存繁衍具有决定性的情景,比如始祖诞生、长途迁徙、民族战争等更容易变化成为一种族群记忆。为了表达对祖先的崇敬和对历史的怀念,人们会将这些内容以不同的方式,比如史诗、民歌及身体装饰等进行反复述说,以达到强化族群凝聚力的目的[13]。民族服饰作为族群的“第二皮肤”,同样以丰富多样的纹饰符号诉说其族群的文化记忆,并借助这些符号隐喻来强化其族群的文化认同感。

2.2.1 花衣图案中的族群记忆

人类学家史密斯曾经说过:“族群的核心是神话、记忆、价值和符号。”[14]服饰图案与纹样也是一种文化符号及族群记忆的情感表达。前文重点介绍的红瑶花衣,如果展开其衣服,可以看到三条白线丝线繡成的大轮廓(图8),红瑶人称之为“钱线”,在瑶人眼中它是富贵和钱财象征,“千断万断不给它断”。每个“钱线”内又分别布置了三组平行的独立图案,基本上两两对称,内容多为小金狗、蜈蚣、鸡、狮子、鹿等祥禽瑞兽。连接这些祥禽瑞兽的则是用蓝色丝线绣出的“波浪纹”,瑶人称之为“泥鳅路”。“泥鳅路”旁边则布置着“八字形”的短直线,每两根组成一排,红瑶妇女告诉笔者,这些八字形的线象征着其祖先漂洋过海时划船的船桨,“泥鳅路”则是其祖先走过的“江河湖海“的象征。

在花衣的第二层框架中间绣着两条象征性的龙船,船上绣着五个图案化的“人”,船的两边还挂着船浆,船的周围用蓝色丝线装饰,象征海水。再结合花衣上的“泥鳅路”,构成的是一幅具有浓厚象征意味的“漂洋过海”图(图8),它在花衣中占居着很大的面积。在瑶人的史诗中,“漂洋过海”是一段无法抹却的历史记忆。传说最初瑶人是被分封于会稽山,后来因为受到汉人的排挤,“十二瑶民子孙漂湖过海,一千里路途”。但是在半路“七天七夜,船路不通,水路不通”,后来向其先祖“盘王”许愿,最后“头船路也通,水路也通,行到出岸”[15]。从此就有了后世瑶族社会中著名的“还盘王愿”活动,即盘王节,他们穿着绣花衣,跳起了长鼓舞,唱起了盘王歌。因此,红瑶迁徙歌《过山文》就唱道:“抛乡抛里千万不抛话,抛乡抛地抛山,千万不抛江。”红瑶妇女则用自己手中的针线,将它绣在了花布中,穿在了身上,用一种可视化的身体装饰记载着远古的族群记忆。

2.2.2 戴在头上的瑶王印

另外,红瑶女子的头帕也有一种族群记忆的象征符号。它通常由青布绣制而成,约40 cm见方。这块头帕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中心和四个角均绣有一个拇指大的方形印,以“工”或“弓”字图案构成(图9),红瑶人称之为“瑶王印”。笔者考察龙胜黄洛寨时,红瑶服饰传承人潘继凤特别强调头巾在穿戴时必须把其中一个“瑶王印”展示在额头上。瑶族人民认为,这样戴才能得到祖先的庇护。

在瑶族聚集区,有关于他们中的一个祖先的凄美传说。相传在很久以前,他们的一个瑶王掌管着一方领土,但是狡诈的壮族莫氏土司用诡计骗走了那个象征权力的瑶王印,莫氏土司拿着瑶王印闯进瑶寨,进行疯狂欺压与掠夺。不堪其辱的瑶王组织瑶民拼死抵抗,最终招架不住,只得带着瑶民躲进深山野岭,瑶王也在战斗中受重伤,血染疆场,最终不治身亡[16]。于是,白裤瑶后人为了纪念瑶王,便把那个曾经象征权利的瑶王印绣在了女人的后背上。而红瑶人,则把这个瑶王印戴在了头上。

2.2.3 “老虎爪印”的荣耀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格尔兹说:“从历史留下来的存在于符号中的意义模式,是以符号形式表达的前后相袭的概念系统,借此人们交流,保存和发展对生命的知识和态度。”[17]笔者注意到在红瑶的服饰上有许多图案符号很值得挖掘。比如在红瑶花衣背后腰部位置均装饰有两个呈斜“十”字架形的几何化图案,红瑶人称之为“老虎爪印”(图8)。关于“老虎爪印”,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带着随从上山围猎。但是由于皇帝的马跑得太快,把大伙甩得远远的,结果被一只老虎盯上了,正当他六神无主之时,一个瑶族姑娘出现了,她力大势沉,一箭就结果了凶猛的老虎,救皇帝于危难之中。为了表达对瑶族姑娘的救命之恩,皇帝毅然把老虎的两只爪子砍了下来,说:“朕今日没有什么贵重之物答谢,就以这只老虎爪作为朕的玉玺,今后凡持有老虎爪玉玺的人,见朕不须下跪。”接着就用老虎爪沾上鲜血,印在了瑶族姑娘的背上。这是一件充满荣耀的事件,为了让后世永远记着它,红瑶姑娘都要在花衣上绣上一对“老虎爪印”,绵延至今,最终演变成一段美好的族群记忆。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每个民族都演化出了各种关于民族起源、民族英雄等方面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故事通常被族群有意识地通过不同的途径,比如史诗、服饰、图腾等文化符号加以强化,并以其独特的情感化手法注入族群每一个成员的潜意识中,使之形成民族的优越感和自豪感,进而强化其民族认同感。民族服饰在其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它对于特定的族群来说,不再是一种遮寒保暖的服饰。它既是少数民族妇女个人情感的经验织造,又是一个族群记忆的符号隐喻,表达的是其对祖先的怀念,以及对历史的缅怀。红瑶服饰就是这样一种承载着深刻民族记忆的身体装饰,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

3 结 语

红瑶服饰是少数民族服饰中的一朵奇葩,它不仅以特定的“红”而名闻天下,更以在全球化的当下仍然能够坚持自己的民族装饰而令人致敬。从象征人类学的角度考察,研究认为红瑶妇女之所以那么执着于本民族的服饰打扮,是因为穿瑶衣就是对瑶族文化的认同与坚守。她们用服饰打扮,以及服饰上的图案纹样,共同构筑起一道族群记忆的城墙,承载的是她们对祖先、对族群的记忆与认同。

就红瑶来说,其独特的服装打扮与族群认同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一方面通过独特的服饰打扮来标识本族与他族的界限,使其族群凝聚力得到进一步强化;另一方面,其浓厚的族群认同感反过来作用于其身体装饰,使得其独特的服饰象征符号得到延续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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