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碰瓷”装修工:炎凉世界更要深情相拥慧
2020-08-31悠悠
悠悠
北漂不易,可生活艰难的同时,还被房主大爷拿价值百万的“名画”碰瓷,装修工张勇简直欲哭无泪。以下为张勇的自述——
飞来横祸:北漂装修工被索赔百万
我叫张勇,85后,山东省泰安市人。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做装修小工。2013年,在家人催促下,我回老家与同乡丁珊结婚,并掏出全部积蓄在泰安按揭买了套75平方米的小两居,每月房贷3000多元。
婚后,我留在家干老本行。泰安是个小县城,一个月累死累活就挣4000多元。丁珊在商场做售货员,工资也很低。女儿妞妞出生后,她全职在家。里里外外都要钱,我不得不抛下妻女,又来了北京。
2014年,我应聘到一家互联网家装企业。一年后,我升任家装部的工长。几年风里来雨里去,我帮家里还清贷款,买了车。虽说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但我心里总觉得缺点啥。公司的黄金单身汉吴征一语中的道:“缺的那块叫家。你把家人接过来就好了。”
也是。所以这两年,丁珊总是抱怨,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牛郎织女般的消磨。在我看来,一个人无牵无挂,才是最理想的拼命方式。
2018年10月,一年没回家的我,收到丁珊的喊話:“要么你回老家,要么带我们去北京,否则我们过不到头了。”我就是在这最后通牒的焦虑中,去给吴大伯家施工的。生意是吴征介绍的,他与我年龄相仿,是公司的项目经理。吴大伯是他的老街坊。
10月11日,我带着瓦工王师傅、电工小刘来到吴大伯家。他家在昌平区外的一处城中村,破败不堪。吴大伯住在60多平方米的小两居里,客厅被20世纪的家具堆得满满当当,透着一股子霉味,一间卧室大门紧闭,更显逼仄狭小。客厅角落处摞着一些纸盒,明显是攒着卖破烂的。“这屋子30年没动过了吧?”小刘皱眉道。
“所以这次要大动啊。厨房厕所卧室全拆,重新装修,改头换面。”吴大伯说得神采奕奕。这样的旧房改造,至少得10万。我想起当初征哥派活儿时说:“我这大伯一贯抠门,居然现在要装修房子,还包工包料!”看起来,老爷子真不差钱。
装修期间,吴大伯还要继续住。为装修方便,免不了要将家具腾挪一番。轮到改造次卧时,吴大伯打开了门。屋子不大,一张双人床紧靠着墙,几乎占满了大半个屋子。我和小刘刚要挪床,吴大伯大叫一声:“别动!”他从床底一抽,打抽屉里拿出一幅画轴和一对瓷瓶,抱进另一间卧室,像抱婴儿似的放在床上,“这你们可不能动。”我和小刘面面相觑。老房子管道盘根错节,老化严重,改造难度很大。吴大伯时而帮我们搭把手,时而给我们“指点下江山”。只是电视上一放鉴宝或收藏节目,他就啥都顾不上,看得目不转睛,俨然一个收藏行家。
半个多月后,前期的拆除、水电改造等工序顺利完成。剩下五金和木作安装,暖气片过几天也运来了,只等吴大伯支付尾款完工。他显得也很满意。
2018年11月16日早上,我接到电话,让我马上回公司。我马不停蹄赶到,只见征哥办公室门口聚集了一小撮人。我扒开人群,看见一个白发瘦小的老人在跟吴征激动地理论。那不是吴大伯吗?
吴大伯见到我,扑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脖领,照我胸口就是一记猛捶。我搞不清状况,猛吃这一打,火腾地一下上来:“你干什么?”抡起拳头就要打回去。
几个工友连忙上前拉架,让吴大伯把话说清楚。吴大伯脸色铁青,嘴唇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好在吴征从旁解释,我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由于暂停施工,吴大伯家的暖气片还未安装。11月15日那天,小区统一暖气试水,吴大伯恰好不在家,结果管道里的水漏到床的抽屉里,竟然泡湿了他藏在抽屉里的一幅画。
“这可是李苦禅的真迹啊!我卖了老家的房子才买下来的,是我的棺材本啊,让你这小子给泡了,你得给我赔100万,一分不能少!100万!”吴大伯指着桌子上发皱的画轴,声泪俱下地吼道。
碰瓷背后:收藏骗局压倒独居老人
工友们听完,纷纷为我发声。有说装修流程没问题,不该赔;也有说是老人自己的疏忽,怨不着别人。吴大伯被群口围攻,气得转向我:“你是工长,管道跑水,就是你的责任。你要不赔,就要你公司赔!”
和我一起施工的小刘冷嘲热讽他:“嘿!碰瓷的见多了,没见过拿画碰瓷的。”吴大伯转向他,神色狰狞道:“什么叫碰瓷?瞧你们这些没文化没见识的!你们要是把我的瓷瓶碰坏了,300万你都赔不起!”
吴征小心翼翼地展开泡皱了的画,问:“大伯,您这画是从哪来的?”只见上面的墨大片晕染,分辨不出是一只猫,还是一棵树。
吴大伯斜了我一眼,说:“这画是从文化公司买的,我卖了老家房子花了20万,人连根都没了。在手里拿了小半年,就等着年底拍卖,价格翻番呢。”
吴征双手托起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我刚上网查了下,这李苦禅可是大师,他一幅画都够在北京买一处房子了。您确定这画只值100万吗?”
我一听来气了,100万我都要砸锅卖铁了,再贵不是要我的命吗?吴征冲我使了个眼色,接着说:“这么着,大伯,咱们去找一家鉴定公司,如果鉴定这画确实是李苦禅的真迹,您要赔多少钱,我赔给您。”
当天,吴征驱车带着吴大伯和我,直奔东博古玩字画鉴定中心。经鉴定,吴大伯的画竟然是赝品!专家说,这充其量就是估值300块钱的地摊货。
我心里踏实了,吴大伯却说啥也不信。我们只能由他找了另一家机构重新鉴定,结果依然如此。在我们追问下,吴大伯说出了自己买画的经过。
那是半年前,吴大伯遛弯时,碰到一个叫小张的女孩发传单。小张嘴甜,一口一个大爷叫得他心花怒放。小张说她在一家文化公司工作,公司专门从事文物鉴定和拍卖。吴大伯想起自己结婚时,曾在潘家园买了对景泰蓝的瓷瓶当摆件,问她这算不算古董。很快,“技术顾问部”打来电话,说专家鉴定出花瓶是稀有藏品,让他尽快来公司进行实物鉴定。
第二天,吴大伯带着花瓶来到位于北京建外SOHO的一处大厦。他被小张引到首席专家余老师的鉴宝室。余老师给出结论:“这是清乾隆时期的景泰蓝瓷瓶,保守估价360万。”他让吴大伯在公司拍卖。公司规定,拍卖品需先交纳估价1%的拍卖费。按360万的估价计算,需3.6万拍卖费。吴大伯嫌贵,很犹豫。
此后,小张多次上门拜访,说与吴大伯有缘,3.6万她可以帮忙承担一半,等瓷瓶拍卖后,再把这笔钱还她就好。吴大伯最终交了2万元,与公司签订秋季拍卖合同。公司在11月告诉他花瓶流拍了,让他取回花瓶,等待年底拍卖,这次不收取任何费用。
其间,吴大伯多次到公司参加活动,先后入手了两套贵金属纪念币、一套纪念邮票、一幅齐白石后人的画。后来在小张“入手就升值”“公司负责回收和拍卖”的承诺下,他又买了这幅“李苦禅名画”……
听到这里,吴征脱口而出:“大伯,您这是遇到骗子了啊!”我们将他送回了家。
“这帮骗子可恶,但您也不能来讹我啊。”我骂道。扭头一看吴征,他眼圈都红了。
随后几天,吴征没来上班。没错,他和吴大伯去找了那家文化公司,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小张也下落不明。吴大伯不死心,又将家里藏品都拿去鉴定。结果除了那对景泰蓝花瓶有些年头,是20世纪70年代出口创汇时期的产品,市价2000多元之外,其他藏品全是赝品。吴大伯站都站不稳了。吴征帮他报了警。
警察调查发现,这个公司在南方多个城市都曾实施过诈骗,涉案金额逾几千万,受害者清一色是缺少子女关爱的独居老人。吴大伯哭得差点不省人事,吴征被警察教育,说他做子女的,太不关爱老人。吴征有口难辩,只得替老人上上下下忙活,就误了工。
老无所依:余生别把自己活成孤岛
一个月后,北京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这天,吴征带着两瓶酒来找我:“天这么冷,咱去帮大伯把暖气片装上吧。”我赌气道:“我可不敢去了!弄湿一幅画就要赔100万,要是打翻一花瓶,可不得让我拿命来抵啊。”吴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知道话说得有点儿过,缓了口气问:“吴大伯的儿女呢?他吃这么大一个亏,怎么都没人管他?”吴征长叹一声:“说起我这个大伯,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吴征告诉我,过去他和吴大伯家相隔不到300米,小时候他常和大伯家女儿小欣玩耍。年輕时,吴大伯敢想敢做,成了村里最早一批万元户。手里有了钱,他渐渐在外边结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吴伯母一心想跟他到城里过好日子,哪想他染上赌瘾,要债的人追到家门口。吴伯母跟娘家借钱还了债,可他死性不改,又跟一个女人私奔去了深圳。
过了两年,女人嫌他穷离开了他。走投无路的大伯,一路乞讨回家,发现母亲被他气死,父亲也卧病在床,妻子带着女儿改了嫁。他辗转流浪了几年,与一个寡妇结婚。寡妇有个5岁儿子,12岁才来北京与他们住在一起。两人开饭店赚了些钱,买下这套小产权两居室。后来,儿子大了,寡妇把饭店盘出去,又添上所有积蓄,给儿子在北四环买了婚房。
前几年,寡妇去世。眼看自己越来越老,生了病连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吴大伯难免生出老无所养的恐惧和心酸。特别有次看到新闻,说独居老人死了一个月尸体都臭了,才被邻居发现,他一宿没闭眼。之后,他给女儿小欣打过几次电话,小欣没好气地怼了他。对继子,他又缺少感情基础,开不了口。
这几年,据传城中村这片区域要拆迁,拆迁费高达500万。继子和女儿一拥而上,嘘寒问暖,吴大伯当时身子骨还硬朗,脾气也倔,将他们骂走了,想着等拆迁款到手,就找一个养老院待着,了此残生。
谁知,拆迁风一过,小区纹丝未动,而且吴大伯打听到小产权房即便是拆迁,也补助不了几个钱。他多次跟吴征提过,说当初真不该轰走女儿和继子。
后来,吴大伯厚着脸皮找过两个孩子,儿女不是推诿就是各种嫌弃,让他彻底心灰意冷……
出事后,吴征托家人给小欣打过电话。小欣听说了吴大伯的遭遇,只是骂吴大伯笨,不值得可怜。
吴征说,吴大伯原本手里有些闲钱,省着些花,养老够了。现在买收藏品不光败光了所有积蓄,还把养老钱都搭了进去,真不知道他以后怎么活!
在酒精催化下,他越说越动情:“你知道吴大伯为啥要买收藏品?他以为有了钱,孩子们就能来看看他。他以为给钱就能买到孝心。甚至,他装修房子也是为了让房子看着体面些、舒服些,孩子偶尔来了,住着方便。他不图别的,就想有个送终的人。”他眼圈红了,“我单身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老了会怎样。现在我怕了……”我想起老家的妻女,脊背发凉。
第二天,我叫上王师傅和小刘来到吴大伯家。这次见面,吴大伯整个人像矮了好几厘米,脸上笼着一层灰色,脸颊凹陷下去。屋里经过翻新亮堂多了,但因为生活用品摆放杂乱,还是略显简陋狭小。吴大伯穿了件厚棉衣,戴着顶毛线帽,我扫视了一圈,整个屋子只靠一个风扇大小的电暖气取暖。
吴大伯一言不发,坐在电暖气旁边的椅子上,看起来迟钝木讷。我们小心翼翼地安装,生怕弄出动静惊到老人。水电、暖气装好后,我们又特意将暖气放了水,加固密封了门窗,屋里这才有了热乎气。
临走时,天已经黑了,我看见吴大伯坐在放电暖气的桌子边,头缩在大衣领里,一个人就着一小盘酱黑的咸菜,啃着冷馒头……
2019年大年初二,我与妻子女儿在孩子姥姥家吃团圆饭,突然收到吴征的一条信息:“吴大伯去世了,说是电暖气操作不当,引发了火灾……”
吴大伯死了!我既震惊又悲痛,心里交织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家里热闹喜庆,而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老人在冷冰冰的屋里吃咸菜、啃馒头的画面。
这年开春复工,我重新租了一套小两居室,把妻子女儿正式接来北京。无论吃香的喝辣的,还是风餐露宿,我们都心甘情愿共担。毕竟,一家人在一起,那才叫做真正的家。半年后,吴征给我们发了结婚请帖,万年单身汉终于步入了婚姻。
编辑/甄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