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大河奔来的乐山
2020-08-31林雪儿
要站在怎样久远的时空,才能看见乐山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
要站在怎样的高处,才能看见三条大河奔乐山而来。
而大河一定比城市更亘古更久远。
在四川盆地渐渐抬升的群山中,有一座海拔三千多米的岷山山脉。鸿蒙初开,一场盛大的雪覆盖一截长了苔藓的枯枝,一片叫沫,一片叫岷,沫和岷都凝成了冰,被更厚的雪覆盖。沉入黑暗中的沫和岷,想念天空与大地,商量着要去看更多的山。与岷山遥遥相望的邛崃山脉的巴朗山同样也有一片叫青的雪,与沫和岷做同样的梦。
在一个太阳照透枯枝的日子,沫、岷和青欢喜地发现又重见了天空,瞬间化成了水。沫和岷来不及道别,沫去了山西北,岷去了山南。青也从巴朗山出发。
有再见的那一天吗?
沫一路跌宕,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崖,摔碎了又重生。经过一条叫梭磨的河流,听过小金川大金川的名字,见过有苹果树的村庄,在一个叫丹巴的地方,汇入大渡河。沫看过岩石的裂解,看过大树的倒掉,他与岩石大树一起,向东奔跑。在垂直达二千多米的峽谷,大岩石碎了,变成光滑的卵石,大树沉入水底,变成乌木。沫集锐气与英气,与许多的同伴们一起,浩浩荡荡奔乐山而来。
岷一步一回头,在山里绕来绕去但还是与沫越来越远,它变成一滴露珠停在草尖上,等待沫。一场大雨她身不由已,汇入一条溪流,再汇入另一条溪流,水越来越多,变成滔滔岷江。出山之后在平原婉转流淌,灌溉沃野,经过竹林民舍与一望无际的稻田,她的心灌了满满的的柔情,想念沫,往乐山而去。
青从更高的山出发,遇到天全河,流过色彩斑斓的林地,看高高低低的山如莲花盛开,投入青衣江的怀抱。看桑叶盈盈,听蚕农欢唱,像个儒雅的逸士,缓缓向乐山而行。
在乐山一个叫凌云山的前面,沫与青刚刚相拥,转身遇见岷。多少年的盼望,多少次的粉身碎骨,绕过大半个四川之后,他们相聚了。他们欢呼雀跃,他们掀起巨浪向天致意,凌云山脚卷千雪。更多的水欢腾起来,他们看见一条船翻了,北岸上一个孩子的哭声在涛声中淹没。另一条船也翻了,南岸一个妇人的尖声呐喊,再随后妇人也投入水中。他们停止了狂欢,看见更多的水洶涌而来,漫了城廓。原来的牧歌没有了,一片哀鸿。沫问岷,这是我们想看的吗,这里是我们相聚的地方啊。青说:我们走吧,去更阔的海。
沫不走,岷也不走,说他们要引导后来的水,让他们少兴风作浪。青说他也不走了,他要给那个孩子活下去留下个地方。他们留下来,留在一个叫乐山古称嘉州的城廓。他们给一个叫海通的人托梦,在江边修一座石像,巨大的石像,让石像镇水,保城廓平安。
海通站在山顶,他牵着那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发誓用他一生修一座佛,为嘉州子民求安生。
唐开元初年,那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为一个神勇的石匠。春天的某一天,凌云峰上万人聚集,石匠在海通的指引下,凿响了第一锤,于是千锤齐下,万声助威,一场浩然宏大的造像工程在岷江边开始了。
石像还没成形,海通走了。石匠敲完最后一下,也倒在岷江。又是许多年,剑南节度使韦皋接着海通未完心愿,让一个座高达七十一米,历时九十年的石像巍然江边,平静的目光却有雷霆万钧之力,嘉州从此风调雨顺。石像也修成了佛。
沫说他记得江上来来往往,许多的人如江中滴水,来了去了,没留下名字。有的人来了,名字如山水棱角刻在嘉州。“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顺岷江而下,经过乐山正是好天气,江水澄澈,山峰如黛,一身雪白的李白站船头,看日月同辉,心中感慨,如此好景当与人分享,而那人却去了别处,于是诗云:“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李白不知道他看过的这个峨眉山月从唐时起到现在一直是嘉州心中山月。
岷也记得北宋苏东坡,这个出生在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上游的苏轼,他的河流流到了岷江,他站在了北宋的朝庭。与父兄过凌云山,看山前三条大河汇流,涛声澎湃,佛像威严,心中气象顿生。转辗多处仍记得凌云山水,送友人赴嘉州上任,作“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生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如今凌云山上,风清月白之夜在东坡载酒亭,与影对饮,也许会看到东坡归来。
青不甘示弱,说他记得南宋邵博游访凌云寺,写下著名的《清音亭记》:“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州之胜曰凌云寺……”还有张问陶的:“平羌江水绿迢遥,梦冷峨眉雪未消。爱看汉嘉山万叠,一山奇处一停桡。”
沫、岷、青争论不休。一滴水观世界,文字里看乾坤。乐山因为有三条大河在此,在靠水路为主要交通的岁月,有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停下,留下文章千古。
沫、岷和青都说乐山最让人惦记的时代应该是民国时期。作为抗战后方,武汉大学、中央技专、江苏蚕专、四川大学相继迁来,现代文明一夜之间让乐山这个三面环水的岛中城市,应接不暇。小城市民给这些外来人送了一个名字:“中央人”。他们看见一身灰色长袍的“中央人”在江边说家国事;看见一群学生装的俊男俏女聚在海棠公园慷慨激昂呼着口号;看见一群浅蓝上衣黑色裙子的女生袅袅婷婷穿过老旧的小巷;看见一身西装的先生戴着礼帽,架着二郞腿坐在三轮车上看书。小城兴奋了,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好像都有新鲜在发生。
“新溏沽”落地,集制碱、炼油、机械、陶瓷、煤矿、发电、土木工程、深井工程于一身的新工业,震醒了沉睡的乐山。
第一家制造降落伞的工厂迁址乐山。
乌尤山上复发性书院开学。
水上飞机通航。
乐山空前热闹。
沫、岷、青发现江边多了许多看水的人。1939年的8月,从长江逆流而来的故宫文物到达三江汇流处,宽阔的水域帆船点点,江水异常配合,风平浪静,上百的民工忙着搬运这些岁月弥久,记载中华民族智慧结晶的文物。一个叫欧阳道达的故宫文物管理者,他对着大佛祈祷文物安全,他相信他们会安全,一路不知躲过多少次敌机轰炸,文物都能避开,他甚至相信祖先在庇护这些文物。乐山这样的后方,应该是安全的吧,他给这些宝贝寻了个好地方居住,这个地方叫安谷。没有人想到八月十九号这一天,日本人会无差别轰炸乐山这个后方。一时间,许多的人倒下了,许多的商铺化为灰烬,江水混着血水,城市充满了血腥味。
大佛看见了。
沫、岷、青也听见了。
居住在乐山的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也经历了。敌人的疯狂只能增加众志成城抗日的决心,只要还有人活着,中华民族就不会倒下。
出生在沙湾大渡河边,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的郭沫若,站在乌尤山悬崖峭壁之上的尔雅台,听涛声阵阵,透过漫漫水光看少年求学的城市,想到山河破碎,写下:
“依旧危台压紫云,
青衣江上水殷殷,
归来我独怀三楚,
叱咤谁当冠九军?
龙战玄黄弥野血,
鸡鸣风雨际天闻。
会师鸭绿期何日?
翘首嵩高苦忆君。”
怀念在抗战前线的朱德。郭沫若团结进步文化人士,宣传抗日,鼓励人们信心。乐山人的血热了,一批批青年男儿奔赴抗日前線,血洒疆场。为打通后方重要战略通道,筑路救国,整个乐山倾财倾力,先后二十四万多人参加乐西公路建设。有三万多人为这条后方战略之路失去了生命。在乐西公路通车之际,时任中华民国交通公路管理处处长兼乐西公路施工总队长赵祖康先生,题写了蓝褛开疆的碑文:“员工任事辛苦,未可听其淹没,爱为题词勒石,以资纪念。”
乐山作为后方,源源不断地为前方输送人力物力与财力。在国家苦难的时候,乐山也是举步维艰,但生活仍在继续,凌叔华、苏雪林和袁昌英,有“珞珈三杰”之称,她们一起从武汉来到乐山。出生在北平朱门大宅院的才女凌叔华,她画乐山,也写乐山“小楼,与对岸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对。那时日寇由粤北上,敌机时不时飞来,我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看书作画,有时还写诗自娱……”真真是“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贫”,真实的生活是这样吗?家国有难,文人又怎么可能独身事外。也许这一篇《后方小景》的文字更为真实一些,“夜里没有刮大风,可是泥巴和竹条编制的墙,似乎四面灌风进来,房里如浸在水里,严寒彻骨。梦回里,远近都是咳嗽声,声节长短紧慢,似夏夜塘里的蛙叫,却多了一份挣扎苦恼情绪……沿河边的厕所,也由着早晨的清风送来味气,粪船一只只开始拢了岸,码头石阶上渐渐的将一桶一桶装满了粪,像古玩店员陈列古玩那样仔细地放着……靠城门的大街上,一批一批的小贩,像江水一样流着流入城里去……”
江水一样流着流入城里去,流入岁月深处去,不只是江声、灯影、老城门,还有柴火、油米、粪船。江水流走了,河流在,一代又一代的人走了,生活还在,不过是在重复着千年的轮回。沫、岷、青看得太多了,他们也想轮回。变成水汽飞到空中,再变回雪落在山上,再从山上随三条大河出发来到乐山,那该是一个多么长的轮回。
他们变成了水汽,在一个晨间凝成一朵云,飘在三江的上空。他们在高处看到了现在的乐山:林立的高楼围森林而建,彩色的绿心环线像一条水晶项链挂在森林的脖子上。楼宇外四面环水,竹公溪从中穿过,归入岷江。城市如一只贴水而飞的凤凰,嘴衔三江薄雾,山如双翅。凌云与乌尤如江中砥柱,大佛端坐,浩渺水域帆影点点,大大小小的岛屿像画家刻意点上去的墨,洇润广漫。
岷紧挨沫,想此景永远。青溜出来,变成一滴露珠,落在街边南天竹的叶尖上,一个青衣飘飘带着一把剑去晨练的女人,指尖轻拂,青到了她的手上。女人走到竹公溪畔的市委机关草坪,开始练剑,她们身体某一个部位曾被癌细胞浸淫,坚强与笑声却在剑中流出。青随着她的汗落在地下,被一个夹着文件夹匆匆而过的男人带到某一间办公室,青听到他在说乐山的将来:绕城高速已建成;乐沙大道通车;青衣江七桥筹建;奥体中心规划。
青听了,想象一下乐山的将来,就特别激动,他要去告诉沫和岷。青跟着另一个出入此间屋子的青年出来,他与一少女握手的时候,青到了少女手上。少女经过花店,把青涂在一朵百合的花瓣上。青看花店女孩在做插花,试来试去,不太满意,直到插出满意的来,女孩提着花篮,自拍一张放在微信里。旁边开热带鱼水族馆的男人说,这个好。女孩得意地笑。青把眼光给了水族馆的男人。男人面前有烧青杠炭的小红炉、小巧玲珑的栗色紫砂壶、江西景德镇的白果杯、棋盘形的茶盘,店主呡了一口茶,眼睛微闭,任清淡的苦香溢满唇齿之间。品茶的店主像是清风街的局外人,他一边品茶一边静观,看红男绿女,如寺庙里的僧人,隔了红尘俯视众生。有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来了,男人只说了一句:“得了新茶。”老人会意,边喝闲茶说话,或者静观往来行人。老人说:“你这是大隐于市啊。”男人说:“茶是形而下关于人的,古人品出茶道中的空与无,我却品出热气腾腾的生活。”
老人说:“街头文化最能展现一个城市的品质。你看男男女女穿着打扮自由丰富,各美其美。我想起这样一个画面,很多年前,一色的军布上衣,宽大的裤子,街上男女老幼差不多。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和小伙伴们坐在古街一个水缸边,像你我这样有一下没一下说话。少年觉得没劲,这个时候,他听到橐,橐,橐的高跟鞋声音由远及近,逆光里一个女人穿着白色蝙蝠丝绸上衣和紧裹着双腿的牛仔裤走过来。少年屏着呼吸,看着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男人笑说:“别取笑我了,少年时代的荒唐事。你还是讲古吧。”
老人抚掌而笑,说:“酒佐茶,我给你说嘉定四谏。”
青想听老人再说点什么,一个少年却买走了百合。青又来到医院,少年把花放在妈妈的床头,去抱小床上的婴儿,说:“真美。”少年脸上萌化的样子,妈妈说:“这是上天送给你的小妹妹。”少年点点头。青也点头,他喜欢看婴儿毛耸耸的样子,他想起他是一片雪的时候,也是这样松松软软的样子。
青在花瓣上睡去,回到在巴朗山做雪的时候。
沫去寻青,落在画家收集的雨水缸里。画家画山水,用的水必是雨水。沫被画家倒进墨砚里,他看他画峨眉,山峰高洁,层林雄秀,沟壑云雾空灵,仿佛升腾起来的样子。沫被画家点在峰峦之上,又变成一朵淡淡的云。画家带着画去了24小时书店,抽出一本书,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待来取画的人。
岷跟着沫下来,挂在风华的老城门上,却看到另一翻景象,江水像彩虹一样变幻着色彩,对面的山峰闪闪烁烁,像是新筑了一条彩色的城墙。有个白色长裙的女人,手按在风华的黄沙石上,说她能感受到岁月的声音。岷粘在她发丝上,暗自发笑。女人带着岷到了对面一家叫禅驿的客栈,古老的建筑,深色的前厅,穿唐装的女子和男子,他们笑的样子明亮而干净,女人看着一个瓶子的枯枝与几株小草,會心一笑,说是她想要的样子,一个可以静心的地方。男子带她看室外泳池,近水与江水相映,凌云与乌尤漂在江中,对岸高楼水里倒影,明月和着灯光如碎银散落,女人就坐在江边看水。男子说:“沿着岷江逆流而上,可以看到仿古建筑群嘉定坊,再往前就是嘉州长卷。可以走一走。”
女人问:“新建的?”
男子说:“新建的。”
女人说:“不看,没意思。”
男子说:“总有一天会成为旧的。如果没有新,这个世界其实很单调。”
女人看了男子一眼,岷也看他一眼,岷觉得男子说得好,没有新,何来旧呢。岷记得以前的江边,间有人家,新种的菜蔬被水一次又一次的冲走,留下荒地,杂草杂树疯长,污水直接排放到江里,没有人愿意去江边。而现在江边广植绿草与鲜花,亭台楼阁,人流如织,来的享受江边美景,不来的也惦记嘉定坊与嘉州长卷哪一棵树发了新叶,哪一种花正是盛期,被惦记的和惦记的人都入了一个词:美好。
女人觉得男子的话美好,人也美好。女人说她要在禅驿呆上几天,就为看水。岷想那就看水吧。岷想对女人说,水们其实都是有来处的。
沫去了哪里?
青又在何处?
岷相信他们在乐山,经过那么远的山,他们都相聚了,在乐山总有一天也会相聚。
某一个黄昏来临,西边的云霞异常诡丽,三江水在晚霞中浓稠得像黄金,沫、岷和青发出呼唤,三条大河一同呼唤:
感谢佛
给我以接近日月的视角
望山是一尊佛
望佛是一座山
望三江奔流
望凌云星光
近及远,古到今
天黑或天亮
林雪儿,本名王雪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乐山市作协副主席。有小说散文发表在核心期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雪落拉萨》中短篇小说集《黑天使》,长篇小说《妇科医生》《亲爱的宝贝》,《北京到马边有多远》分别获郭沫若文艺奖,巴金文学院文学奖。现供职于乐山市中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