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车辙
2020-08-31程鹏
程鹏
我住到下步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我住到离这里不远的赤尾村,隔着一条人行天桥,但依然是下步庙。
如今我又重新住回这里,租了一个房间,不大,但有一扇很大的窗子,其他的我都不满意。这是五楼,楼下,有一所学校,我搬来的时候,这里很安静,我以为,它一直是安静的,谁知道,春天一来,便吵吵嚷嚷了。
过去不远就是无线电管理大楼,再过去一点就是南华市场,如果再过去一点,就是华强北电子大街,牛逼哄哄的。
我在暮色中挪动着,从很远的地方回到我所住的地方。从下步庙公交站下车,穿过两栋白色大楼。在楼下,我会小心避开横七竖八的三轮车,生怕三轮车的手柄挂到我的衣服。
看到这些横七竖八的三轮车,我甚至有些后悔住到这个地方来。天还没亮,想睡一个回笼觉,三轮车师傅们就吵吵闹闹地下楼了,声音特别的大,从五楼一直拖到一楼,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群人吆喝着。被他们吵醒,我伸出脖子去看,只见三轮车画着三条车辙,消失在凌晨的视野里。
我的房东正勾下身子给我钉床,动作显得笨拙。我是做技术活的,看着他吃力的样子,我试探着说,“把锤子给我,我来钉。”他穿着一件红色的T裇,长袖,衣服质料很粗糙。他把锤子给我,还微微出着粗气,我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几个大铁钉钉入了床架,支离破碎的床一下站立了起来。
他问,“你是哪里人?”
我没有回答他,他抽一根烟给我。我说,“我不抽烟的。”他说,“只顾赚钱。现在年轻人,不抽烟好啊。”
房间小,空气显得闷。他燃起香烟来,我有些抵触,但又不好说出来。他看着我满架子的书,问我是干什么的,有这么多书。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想回答。
他自个说,他是湖北人。
我警惕地收缩了一下鼻孔,我对湖北人有所耳闻。果然,第二年春天,他涨房租了,原本谈好的五百五十元租给我,说要涨一百元,六百五十元。他见我迟疑,就紧问我租不租?租不租?他还说,打工的返城了,房子到处租不到。我懒得搬动,也就认怂了。但从此,对他避而不见,避不开,也就扯淡两句。
他并无顾忌,大概要和我攀谈下去。他说他是二手房东,也就是从房东那里租来房子隔成五六间单间,出租给外来打工的。在深圳二十多年了,一直在下步庙生活。他吐着一圈烟,说,“这里靠华强北近,房租贵,外来打工的大都工資低租不起,又想要一个独立空间。”
“特别是恋爱中的人。”他的小眼睛眨动着。我不以为然,耸了耸我的鼻梁,不搭腔。
这一带做二手房东的人很多。不管是在立交桥的桥头,还是城中村的墙上,和街旁的街道树上,到处疮疤一样贴着房屋出租广告,我就是打上面的电话找到这个房间的。我为何从福永那么远的地方搬到这里来住,因为,我所有的老乡都住在赤尾村,我怕寂寞。
我问,“收入怎么样?”
他说,“一个月也落七八千。”他接着说,“我老婆也在这里,带着两个小孩。”我惊呼,“收入不错了!收入不错了!”他嘿嘿笑着,跟我签了房屋出租合同,收了钱就出去了。
谁知道他回过头,头探进门来,“你是读书人吧?我就喜欢租给你们这一种人。”他指了指其他房间说,“我不喜欢租给他们,拉三轮车的。但是,他们稳定,租住在这里几年了。虽然房租不好收,早晚还是给的。”
“他们……”他有点鄙夷,缩回头去,脚步消失在楼梯。
我没事的时候,就在走廊里晃荡一下,发觉被隔成的单间有八间,其中三间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特别是拐角那间,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个弯腰低头的空间,里面住着一个青春蓬勃的少年,肤色很白,每天早晨他都提着一袋垃圾,里面都是白白的纸巾。不管是低头和抬头,撞见了,我们陌生人一样。厕所和厨房都是共用的。靠近厕所那间,住着一对恋人,他们说不一样的方言,想必是来深圳打工认识的,临时找一个地方,为爱情增加一点温暖。男的,长得很标致,有点帅气。有时,他在厕所刷牙,我去小解,他就立马退出来去厨房刷牙,显得很有礼貌。我们偶尔在走廊遇见了,会有两句寒暄,大都是日常生活的事,他的女友,我还一次没看到过。有次,经过他的门,门虚掩着,他们相互纠缠着在床上静静地躺着。没过多久,他们就搬走了。还有一间,总不见人,到了星期天,门也是关着,不知道是一对还是一个人。其他四家人都是拉三轮车的,有一家的面积特别大,窗子靠着滨河大道,光线极好,据说住着一对拉三轮车的夫妻。
女人叫红妹,体格显得有些壮,爱穿红衣。
她总是愉快的,唱着歌,从房间里一直唱到厨房。我被这欢快的歌声吸引了。她唱《九九艳阳天》,声音洪亮,有点像男声:“十八岁的哥哥,爱着我小英莲。”
我会喜出望外探出头去说,“你真快乐。”
她说,“我穷快乐。”她说的是物质上的,我说的是精神上的。她说完,自顾自地唱着,虽然有点不着调。她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在我门口探了一下,她说,“我对你好熟。”我说,“都是老乡。”她从房间里出来,手中抓着一把面条,又把头探进我的房间,看着一架子的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也住过赤尾一坊三十三号七楼。”
我记不得具体地方了,只说,“我在赤尾村住过一段时间,就靠赤尾村大门。”
她说,“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卖书吗?”她指着我的一架书问。我没有回答,她就走了。她告诉我她叫红妹时,那个房东刚来收了房租。红妹望着我的房租单子,问我怎么那么多的水电费,一个人就一间房,一间房就一盏灯。她说,“怎么七十五元水电费。房东不是一个好东西,专门欺负你们好说话的。”我望着房租水电费也是蒙的,又显得无口可辩。红妹爽直地说,“你把单子给我,我去找房东要理去,欺负到我们老乡头上来了。”她拿着我的房租单子匆匆下楼了,没到半个小时,就上楼来,把房东退的五十元水电费给到我。她说,“房东说弄错了。他哪是弄错了,明明是欺负你。”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只水果,她接过去,咬了一口,她说她叫红妹,于是我就记住了。
红妹怎么帮我追回五十元水电费的,我不得而知,这件事过去了很久,红妹还是唱她的歌,粗壮的声音就像她的身体。而我,开始忙进忙出,经常傍晚回来。我在下步庙站下车,回家有一段急陡的坡,白天和黑夜在交替,有着各自该有的颜色。薄暮时分,我看见一个影子费力地蹬着三轮车,走近一看,是红妹,她的脖子都红了,大颗的汗挂在面庞上。
我过去帮了她一把,三轮车很快上到了平地。我问红妹,怎么把货物往回拉。她喘着一口粗气说,“这是老板明天一大早要的。”我和她一路推着三轮车,走到了我们租住的那栋楼房,她停下来,卸货,我也帮了一把。我说,“你一个女的怎么也蹬三轮车。”
她喘气重,用汗巾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捞起裤管,瞪了我一眼说,“就你是书生命。”说得我很汗颜,她则自顾自地唱着“九九艳阳天”爬上楼了。
之前,我只知道我的老乡们为了生存在街边蹬三轮车,但多为男性,从不知道有女人也做这个行当。红妹也和男人一样,囤着三轮车,蹲在街边,扎着裤管,和男人们一样开着粗口的玩笑,没有货拉的情况下,也三五个地斗起地主来。我没事的时候,也去街边玩,在南华市场的一条街上,那里有很多商铺,士多店,水果店,杂货铺,五金店,还有板材铺。他们三五成群扎推,有的坐在三轮车上,有的坐在街边的栏杆上,荡着两只脚,还有人睡在三轮车里,脚耷在三轮车外,迷瞪着眼睛。因为是中午,太阳正高,我嫌出租屋太热,才出来溜达。而红妹,正在大声吆喝,和几个男人一起斗地主,她见我来了,叫了一声书生,也不放下她手中的牌,又喊了一声“炸”,手中的牌飞了出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撒赖,他站起来,有一米八高,像一根树桩,红妹见他撒赖,立马抓住高个子男人的衣角,吵嚷着要高个子男人给钱。高个子男人和他的妻子住在我隔壁,他妻子眼睛细小,看上去有些近视,他们还有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是一个男孩,会走路了,也会开口叫爸爸妈妈了。高个子男人很高,而他的女人则显得很矮,他每次回到出租房,就大大咧咧地蹲着看电视,有时电视的声音很大,我就不看书了,跑到厨房去炒菜。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跑到厨房来炒菜,他看见我的炒锅,把他的炒锅在我面前举得高高地说,“你看看你的是什么锅?”我有些莫名其妙。
他举着他的锅继续说,“你再看看我的锅。”他敲了敲,我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突然举动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红妹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现在厨房,看见这一幕,她指着高个子男人,声音洪亮地说,“你是个什么男人哟。”高个子男人的矮女人在房间里听到说话声,追出来打她的男人,并把他拉回房间去了。我还是不明就里,红妹对我说,“别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他好高。”我说。刚才的一幕,我有点恐惧。
红妹说,“高有什么用,软蛋。”我不明白红妹为什么骂高个子男人是软蛋。在这样的尘世,我大都是睁着一双狐疑的眼睛,对未知的琐事,也不去细想。
我们隔壁住着一个女的,常常穿着绸缎的白色吊带裙,趿拉着一双白色塑料拖鞋,大拇指有一朵花,是一朵很细小的向日葵,因为镶在大拇指,显得那朵向日葵格外大,也吸引了男人的眼睛。因为女人的白色绸缎吊带裙,夏天很快就来了,房间扇出的风闷热,晚上我们就到大走道上来吹凉风。女人生得丰乳肥臀,拿着一部手机,匆匆忙忙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还是拖着那朵向日葵。每次,我都盯着向日葵,想起那个梵高。
女人从我们眼前飘过,高个子男人对着我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了一句,“真想给她那两根绳子扯断。”他这一说,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时,我和高个子男人有些熟了。
女人站在台阶下,打手机,声音有些愤怒,“你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请你搞清楚你以前的感情,再来和我谈恋爱。”
女人的一张圆脸,白里酡红,风一吹,白色绸缎的吊带裙旋起一角,臀部显出一半,女人是肉感的。
“你个臭男人,我拉黑了你电话,你又找别人的电话给我发信息。”
她继续愤怒地骂着。高个子男人问,“你的女人呢?”我不喜欢这样的唐突,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和我的女人正在闹婚变,双方僵持着,互不来往,也不联系。之所以还没离婚,是因为孩子还小。
高个子男人继续说,“这个女人跟好多男人睡过,只要她看得上的男人。”
我白了他一眼说,“她可能感情不顺吧。”我说这话时,丰乳肥臀的女人带着一缕清爽的风从我们面前走过了。
高个子男人嘻嘻地对我说,“你还没结婚吧?去追这个女人,她有钱呢,隔壁的房子是她买的。”我们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高个子男人也只是臆测。她是隔壁房间的主人,因为她不上班,没有收入来源,就把三房两厅的房子摆上床位,以租床位的方式租给南来北往的打工人。每当高个子男人拿我开玩笑时,红妹总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给我帮腔。她照样骂了高个子男人,并喊我去天台乘凉。我上了天台,觉得晚风大了起来。
天台之上,红妹铺好了一张席子,还点了一盘蚊香,她的男人摇着一把扇子。她的男人沉默寡言,四十多岁了,发福的身躯,肚腩显得格外亮。
他总要给我装烟,我本不抽烟的,也接过来,含在嘴里。他啪地给我点燃了,我仰望着星空,烟头忽明忽灭,夜空的深邃里,好像被烫出无数个洞来。
红妹说,“你可别去惹隔壁这个女人,惹不起。”
红妹的男人说,“她年轻时是做小姐的。隔壁的房子是她买的,她专门洗男人的钱。”
我“哦”了一声。红妹说,“我可看不起这样的人。”以红妹的个性,我相信她所说的是真话。因为这次天台乘凉,我才知道红妹的故事。红妹年轻时,也是进了一家工厂,是制衣厂,长年累月地加班,她也任劳任怨,可她见不了别人管制她。工厂严苛的管理制度,管理员的嚣张跋扈,红妹跟它们八字不合。总之红妹不是炒鱿鱼就是被炒鱿鱼,进厂出厂,还是制衣厂。
红妹说,“拗不过命。”
她望着夜空,星光在她犀利的眼睛里,像我们忽明忽暗的烟头。她突然坐了起来,说我穿的衣服正是那家厂的。
“磨人性子的工厂,上个厕所也得打报告。”她说,犀利的眼神中有几分愤怒之火。她对我说,“你再也别去买这个牌子的衣服了,让它倒闭。”这个牌子的衣服,我一直喜欢穿,它很懂得我身体的每个尺寸。
红妹認识她的男人吏光后,就风风火火地出了工厂。刚开始,给吏光煮饭洗衣,年轻的夫妻难免会争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无非是男人在外面受累了,回到出租房来,见闲着的女人,难免年轻气盛。争来吵去,红妹明白了一个道理,第二天,呼啦啦去买了一辆三轮车,扎起裤管,学男人的架势坐在三轮车上等生意。
吏光总是到我房间来抽烟,我最初以为是红妹讨厌他抽烟,慢慢地发觉吏光来我房间抽烟,是想找我聊天。每当他来,我就放下手中的书,他抽烟我也就跟他抽烟。他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我告诉他,我做装修。他说,这个吃香,来钱,不像蹬三轮车那么辛苦。
我说,“你不懂吧,做装修也很辛苦,老板跑了,还会白干。”
吏光一听我说白干,迷离的眼神在烟雾中抬了起来,说,“还是蹬三轮车的好,拿现钱。”
我的房间比起租住在一起蹬三轮车的来,大很多。除了床,我还置放了冰箱、书柜,还有一张写字台,剩下的空间还有五个平方左右。我没有装空调,这里也无法装空调,外机不知挂在何处,我也不爱吹空调。
吏光的脸上总是愁眉深锁,眉毛之间好像驾腾着乌云。我原本以为吏光一向如此,红妹却对我说,像生了病,去检查,又查不出来,蹬起三轮来,跑起风快。可能是人到中年,心情变了,相由心生。吏光抽完一根烟,又燃起第二根来,他递给我,我没接。烟雾升腾起来,朦胧一片,他眉毛间的阴云,也就看不见了。
他跟我谈起了他的儿子,他说,他的儿子要来深圳了。我说,“放暑假了吗?”他吐出一口烟来,接着猛抽了一口,说,“出来打工了。”我说,“多大了?”
“十八了。”吏光抽烟的样子总是很笨拙,“高中毕业了。”我说,“让他读大学。”我想起我因为学历低所经受的一切。
吏光把烟踩在地上,发狠地说,儿子不想读书了,要出来打工。他也不是读书的料,浪费大人的钱。
他说,“打工的命吧。可是,什么也不会,出来又做什么呢?”
我说,“进工厂吧。”
吏光也许和红妹一样,对工厂有某种恐惧。说到进工厂,他的眉毛耸了耸,他试探着对我说,“跟你去混吧,学门技术。”
夏日炎炎,总让人犯困,我又是一个嗜睡之人。我做着梦,却被隔壁房间的嗤嗤笑声惊醒了,是女人的声音,我朦朦胧胧地听到隔壁矮女人的说话声,她在讲电话,大概,她以为,我没在房间里,说话的声音和笑声明显提高了数倍。她嗤嗤笑了一阵,又说,“你给我充话费啊。”她说了这句,笑声低了下去,我才意识到她在跟一个男人通电话,听着绝对不是高个子男人,我才想起红妹说的他们两夫妻的是非。矮个女人说,“儿子很好,你要买东西来看他哦。”我一惊,完全醒来了,难怪红妹说高个子男人是软蛋。有一次,高个子男人端着一个碗,碗里装着肉,得意洋洋地走出厨房,红妹嚼着我的耳根子说,“你别看他这么高,没生育。”
我说,“他不是有个儿子嘛!”
红妹哈哈大笑起来,“借种吧。”她这一笑,我只当红妹拿高个子男人在我面前说笑,根本没当真。我坐在床上,望了望书柜,想找一本书,矮个子女人还在笑个不停,那种笑声是完全不会笑给自己的丈夫的。
这时,厨房里传来了一阵歌声,是流行歌曲,我以为是红妹在唱歌,就跑了出去,还没到厨房,我喊道,“红妹,今天唱起流行歌曲了,变年轻了。”矮个子女人不知是听到了歌声停止了讲电话,还是听到我的说话声开起了电视,电视的声音在走道上很大。
我人还没进厨房,呆住了,唱歌的不是红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身材亭亭玉立,听到我的说话声,她回过脸来,分明是一张少女的脸,有几分红妹的轮廓,但又不是。柳叶脸,尖尖的下巴,立锥似的。头发乌黑,双瞳剪水,黑白三七分化得很好。腿是修长的,活脱脱一个美女。
“你找我妈妈?”粉红少女问。
我一愣,我从没听他们夫妻二人谈起过他们的女儿,只听吏光说起过他的儿子。
粉红少女说,“妈妈出去了,带弟弟出去了。”
我又一愣。
后来,才知道,红妹和吏光生了一对龙凤胎。我说,“命好。”弟弟吏明也生得清秀,五官端正,唇红齿白,修长的手指在我的电脑上玩着游戏。我笑吏光,这两个孩子是不是他的种。吏光说,“你说不是我的,是哪个的嘛。”他有点自豪,我笑了一笑说,“歪竹子出正笋。”完全是打趣吏光,当然,这句,是不能说给红妹听的,她听后肯定会冲过来打人,她手硬,打在身上着实痛。我看到红妹就嘻嘻笑一阵,说,“你真会生,一生就两个,都齐了。”
红妹说,“嘻嘻,男笑痴女笑怪。”
也是薄暮时分,我从下步庙站走回出租屋,远远看到一个红色身影蹬着三轮车过来了,我以为是红妹,等三轮车过来,却是红妹的女儿吏丽。她低着头,显得很吃力,看见我,立马脸涨得通红。我假装没看见她,她蹬着三轮车从我身边过去,一踩一蹬,井然有序,不像红妹,风一样在你眼前横扫而过。
吃过晚饭,我问红妹,怎么让你女儿蹬三轮车。红妹横了横眼说,“不好好读书,出来不好找事,总不能吃闲饭。”
我知道红妹不是回答我的,是说给她的女儿和儿子听的。吏光和红妹好像更喜欢儿子,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的儿子出去踩三轮车。吏明只要见我的房门一开,就闪到我房间来玩电脑,我看他多半在玩三国杀。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吏丽在厨房煮饭,也没见到她蹬三轮车。
吏丽找了一份工作,我白天上班回来,她刚好就上夜班去了,至于她上什么班,我一点不知,直到摄影师杨健的到来。杨健挂着他的相机,见到任何东西都拍,他在网上读到我描写南方生活的诗歌,很受触动,决定带着相机来拍南方,并要我配上诗。这是一个有趣的人。他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乍一看,就让人心生爱恋。他除了拍照外,还爱运动,住在我这里的第二天,他就光着膀子在下面操场跑步。我一直以为他是黝黑的,可那天他在阳光下跑步,身上的肌肉跳跃着,金色的阳光照下来,我才知道,他皮肤的颜色有着小麦般的亲切。一次,他打篮球归来,额头上还滴着汗,他掏出他的相机对我说,“我拍了一张很好看的相片。”
我坐着没动,他把相机举到我面前,打开视框,我一眼看到一堆三轮车,和坐在三轮车上的吏丽。是吏丽,没错,她穿着粉红的连衣裙,扬着脸,阳光刚好打下来,让她的脸部有了几分朦胧和立体感。
我说,“你什么时候看到吏丽的?”
杨健嘿嘿地笑着,并没有回答我。
楊健一时找不到房子,就和我挤在一张床上,他面庞瘦削,脑后扎着一个小辫子,足足高了我半个头。有时他看了我在电脑桌面上的诗,总是奇怪地打量着我,说,“你会写出这么优美的诗。”吏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房间玩游戏了,他伸进来半个脑袋,见我房间有人,又立马缩回脖子。
我发现杨健在偷拍吏丽时,他已经偷拍吏丽很久了。那天,我想去上洗手间,看见杨健举着相机对着洗手间的墙缝。
“不可以。”我对杨健说。
我把杨健拉回房间,关上门。
杨健一下躺倒在床上,不发一言,脸上潮红,魂被收走了。我摇着他的膀子,说不可以,不可以的。
他一下弹跳起来,说了一句,“为了艺术。”说完,他又倒在床上,睡着了。
夜晚像秋水一样,尽管南方没有秋天。杨健因为吏丽无论如何也不肯去租房子,他整个心思都在吏丽的身上。
半夜,我被床晃醒了。窗外的月光如水银一般流泻了进来,杨健,一手举着相机,一只手在身体的下部,他轻轻地发出一声尖叫,我的身体像被螃蟹钳住了。
具有艺术气质的杨健,终于吸引住了吏丽,杨健的相机里只有吏丽,他根本忘记了来深圳是为了拍南方。自从杨健追上了吏丽,他再也没有对我打开他的相机,也没有去读我的诗歌了,他变得和我陌生起来。
红妹拉住我,我正在往车上装板材,她把我拉到一旁,很严肃地对我说,“来,我有个事问问你。”
我擦着脸上的汗,南华市场的人多,挤来挤去的,红妹第一次这么低声严肃地找我谈话,我不得不也认真起来,收起了平时跟她开玩笑的腔调。
“什么事?”
“你了解杨健不?”
“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人长得不错,我问的是,他家哪里的?做什么工作?家世如何?”
“我还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热爱摄影。”
“他不会和我家吏丽玩的吧?”
“他很喜欢吏丽。”
“看得出,我说吏丽是女孩,女孩子,晓得不?”
“吏丽那么漂亮,谁都会认真的。”我说。红妹打了我一下,被我巧妙地躲开了,她的手劲很重,我吃过亏,她见我躲,手又上来了,说,“咦,看你躲,死书生。”
我笑着跑了,红妹追了一会,没追着我,就架在她的三轮车上织毛衣。
两个男人同居在一个房间,好像两个世界,彼此不说话,我们都是沉默寡言者。杨健始终是摆弄他的相机,我大都是看书为乐,偶尔和杨健寒暄一两句,也是关于吃饭了没有这些话题。
“工作不好找。”
“你在找工作?”
杨健说,“不好找。”
“你都找什么工作?”我们好久没找到共同的话题了。
杨健说,“随便找。”
“你找个跟你爱好有关的工作,你那么喜欢摄影。”我说,并放下书,想和他认真聊聊,杨健住在我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那是艺术,不是工作。”杨健是理想主义者,他坐在床沿上,手肘支在大腿上,作思考状。他抽起薄荷烟,一会儿就燃尽了。他站了起来,说一个人去走走。我想睡会儿,对杨健点点头。平时,杨健待在我这里,我白天想睡觉的时候,他也想睡,大白天两个男的睡在家,我窒息。他一上床,我就干脆铺着塑料拼板睡在地下,把风扇调到最高档。
杨健说着就出去了,他走出去的影子,像钉在门框上。他一走,我躺下,迷糊着眼睛睡了一会,发觉自己没有睡意,干脆坐了起来,拿起书,却看不进去,放下书,看见杨健的相机放在书台上。
手不离相机的杨健,今天怎么忘记了。有很长的时间,杨健没有向我展示他拍的照片了,他最近在拍什么呢?我有些好奇,拿起他的相机,打开镜头,呈现在我面前的照片,一张张吏丽的裸照,有杨健亲吻吏丽的镜头,还有揉捏吏丽身体的镜头,杨健和吏丽在房间做爱的镜头,看得我面红耳赤。我赶快翻过去,赫然出现的是隔壁丰乳肥臀的女人的裸体,杨健怎么和她混在一起了。
杨健回来,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我问他找工作的情况如何。他苦笑了一下,他说,“吏丽要我和她一起去上班。”
“那很好。”
“好。”杨健说,“你知道,吏丽是做什么的吗?”
“我没问过。”
“做夜场,知道吗。在那种地方,还有灵魂吗?”
我还真不知道夜场是一种什么工作,对我来说,多年来的生活经历,我觉得只要能够生存下去就好。我想起镜头里丰乳肥臀的女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我试探着问杨健说,“你会对吏丽认真吗?”
杨健说,“我对女人不知道会不会认真。”他弄了弄他后脑勺的发辫,“我现在还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对女人认真。”
任何故事都会有崩盘的结尾。
红妹冲进丰乳肥臀女人的家里,一路喊她婊子,抓住她的头发往地下拖。那天中午,像是世界炸裂了。我以为红妹打那女人是因为杨健和她的事还有她女儿的事,红妹肯定无法接受,她像一个母鸡,张开羽翼保护孩子。
红妹把女人拖在地下,被上来劝架的男人拉开了,红妹又气冲冲地奔向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只听见吏丽在房间里抽泣。
门摔开了,吏丽卷着几件衣服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红妹追到台阶,像一头咆哮的母狮,对着跑下台阶的吏丽大声地呵斥。
第二天,杨健也消失了,他在我的书台上留下了一张照片,上面有三条车辙,是在一个中午,杨健拍下来的三轮车的车辙,中间那条格外深,像要深入生命去。
我没明白,只觉得光线效果很好,仔细地拿起来一看,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杨健的签字:生命的中轴线。我不知道是杨健故意留给我的,还是他忘了带走。
杨健离开下步庙,再没有和我联系,他就像空气来过下步庙一阵。
我以为吏丽跑了的第二天杨健跟我无声告别,他是追吏丽去了。我再没有看见过吏丽,因为不久,我搬走了,租住在园岭小区。待我办事经过下步庙,我去了我们曾经租住的房间,那里已经换了人,业主收回了房子,重新装修,趁房价高涨,卖掉了。
我没有看到吏光和红妹,也没有看到高个子男人和他的矮女人,这是一年后的事。我下了台阶,在拐角处,那个丰乳肥臀的女人戴着墨镜,大拇指还是那朵黄色的向日葵。我没有惊动她,那是春日,她在躺椅上享受着阳光,她大概没看到我。
“这家有钱。”
“他们家以前在深圳,听说是拉三轮车的,发了财。”一起做装修的跟我说。我说,“拉三轮车,怎么会发财。”
“说你不信,你看看,这装修,无不是深圳的档次。”一起做事的把我拉到窗台,指着楼下的店铺,告诉我说,“你看到那家网吧没?越战网吧。也是他们家开的,生意在镇上火得很呢。”
我望出去,越战网吧进进出出很多人。我看到了一个红色影子,风风火火地,要上三轮车。我立马奔下楼。
“红妹!红妹!红妹!”我挥舞着双手。
红妹站住了,她见是我,冲着我一笑,说,“书生,你也回家过年了。”
我说,“吏光呢?”
红妹的脸立马变了。她说,“那是一个辛苦人,就在那一年,吏光蹬三轮车,被一个港车撞死了。”
“他已经化成了灰了。”红妹说,她眼睛湿润了。
我像被一只巨大的螃蟹钳住了一样。红妹说,“赔了一百三十万,我们全家都回来了,吏明喜欢玩游戏,开了这家网吧。”她没有告诉我吏丽的事。我问红妹还出去打工不,红妹说,“不去了,网吧生意很好,我们也买了一栋房子,她指了指我刚刚做事的那栋房子。
她上了三轮车,回头对我说,“我们家也买了四个轮子的车,都是吏光的命换来的。”她踩动起来说,“我还是喜欢蹬三轮车。”
三轮车划了一条弧线,在蔚蓝的天空下,三轮车留下三条车辙,中间那条在阳光下深陷了下去。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