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筐红苕
2020-08-31杨友泉
杨友泉
一
路像条洗白了的鸡肠子,又嫩又细地向后山撩。路边都是红土,红得瘆人。土是好土,埋得了种子,埋得了人。就是旱,捂着火一样,热力往外冒。这土还硬,硌我的脚。坡地里一溜黄,埋下的种子,吐不出芽,只長草。好草也被人收走,只有稀的、贴地皮的半茬口。我转到山北,山北不同,有一溜绿。
我心里的火又起:不看这地!硬让我挑筐。
垄沟里躺着个人。
这下我服父亲了,一般挖红苕,都是挑畚箕,再怎么掏,就只有几根耗子尾巴。我又望了一眼垄沟,那人蜷着,头耷拉在垄上,脸子条,一看就是个半大人。除非他硬在地垄里,照规矩,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得把他担回去。
挖好一筐红苕,越挖越鬼火,都是一些耗子尾巴,这些尾巴里的纤维像骨骼,每次都嚼得腮帮子疼。其间,我抱了一把半大人,把他的头从垄子靠到垄边的山坡。苕叶异常肥厚,我咽了口唾液,我有种想把它吞下去的欲望。去年我曾经把这些叶片塞进嘴里,但现在我记不住它的味道。我瞅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颗满是灰土的脑袋,它安静地躺在苕叶上,它止住了我的欲望。
父亲说你得挑筐,如果你还想活着回来的话,你就得挑筐!
“活着回来”硌痛了我,我大声反驳。不大声反驳,父亲就认为我还没有长大:
什么时候一块地挖出两筐来?两畚箕!最多!两畚箕!
你就是今天晚上不回来,你也得挖回两筐来。父亲的烟杆在地上急剧地舞蹈,挑水库不是脱衣裳,那是要脱皮的,也不是脱一层皮,是要脱几层皮的。你先说说你有几层?
我、我、我。
看起来我还是没有长大,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挑水库要脱几层皮。
没有准备好是吧?那你还信誓旦旦一天嚷嚷着要挑水库。
我、我、我——
我还想反击,父亲不给机会了,他指了指门后边的两只重叠在一起的大筐。
你就是翻地三尺,也得把筐装满。你只有把这两筐苕带上,吃掉,你的身上的皮才能一层层长出来,像换新衣裳一样,你才有换!没有皮换,你能回来么?
好像是这个理。这下我信服了。
但是父亲不依不饶。
这两个筐你装不满,你没有皮换,只有拿你的肉换?拿你的骨头换?你也是半大不小了,你撒泡尿照照,你有多肉?你再撒泡尿照照,你有多骨?好,你没有就好。到时候你只有拿你的小命换!
直到我拐过墙角,走出大门,还听见父亲不依不饶的叫骂。
二
一九六七年,就是这种年时。天大旱,连续三年,一年摞一年,摞到第三年,绷不住了。县志载:“是年,持续干旱。截至六月底,半数农作物未栽种,已种下的旱死一万五千亩。种下的苞谷九万多亩,其中六成未出苗。近二十万人的地区出现饮水困难。”
据说州长到我们县摸底,临走丢下一句:山多谷深,林稀水少!县领导琢磨来琢磨去,这不是要我们修水库吗?就决定要修水库。落在我们村的任务和全县的任务是一致的:修莲花水库。虽说莲花水库指挥部补贴社员每人每天只一斤粮,但对于三年都没有吃过饱饭的我来说,仍然是一个天堂。挖过浑水海水库的父亲杨培贵把嘴里的烟杆往地上一磕,类似说书前的醒堂木,全家人都大眼瞪小眼,盯着杨培贵往下耷拉的嘴皮。杨培贵故意延宕了几秒钟,他发号施令的时候不是很多,对于一个三年来都没有让全家吃过一顿饱饭的家长来说,他有什么资格随时随地发号施令呢?三年来全家人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除了有外部原因,也有内部原因。他就是内部原因。他的权威因此受到挑战,有时竟然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杨培贵的老婆,人称“一枝花”的王国珍就没有等杨培贵发号施令,王国珍轻蔑地从喉咙里发出那种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声音,整个嘴巴朝一个方向跑,跑到左脸的天涯海角。这种挑衅就带有了强烈的不屑。除非杨培贵不开腔,只要他一开腔,一枝花就非常配合地类似过去夫唱妇随那样,生怕落后半步,内容也天翻地覆,由一脸桃花变成喉咙里不断发出的类似咕咕的布谷鸟的那种声音,嘴巴也跑得一次比一次欢,有时还没发出声来,嘴巴已经到了天涯海角。到了后来,即使杨培贵不开腔,或者只是有了开腔的前奏,王国珍的喉咙里也会立即发出咕唂的声音,嘴巴奇迹般地没有怎么费力就到了天涯海角。而且眼睛里的黑珠子也立即同时抵达天涯海角,白多黑少睨着杨培贵说出一句:
有屁就放!
早年的一枝花变成今天的恶婆,杨培贵是有责任的。杨培贵呢,有时觉得自己有责任,有时觉得自己没有责任。杨培贵就此观察过生产队里和媳妇年龄相当的那一拨女人,应该说经过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磨炼,第一生产队里的妇女们没有一个不发生巨大变化,攀枝花也好狗尾巴花也好,都开始凋敝或正在凋敝,现出由于早谢而该有的萎靡。应该说一枝花王国珍的花瓣也是谢了的,但是人们仿佛一夜间发现,她谢了的地方——两个碗似的乳房长成锥体——有了两个尖锐的突起。而且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踢踏起来的都是棱是角是刺,不蹭这就戳那,让人又痒又疼,极不舒服。而刚娶进来的一枝花,或者说三年前的一枝花,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挥出来的都是花瓣儿,撒出的都是瓣瓣香。这当然让杨培贵百思不解,人家为什么在该结果时结果,要知道再萎靡的果也是果;家里的为什么会尽长出些横钩倒刺?分的都是那点粮,进的都是那个胃,差距却是那么大?
杨培贵就只能放放屁了,家长尊严可以说是荡然无存。我要说的这个事,是这样的。我要说的这个事嘛,是这样的。杨培贵就有点想不起他要说的是什么事了。尊严一旦荡然无存,智商也都打了折扣,有时简直就是土崩瓦解。一枝花却穷寇不追白不追——放不出来就别放!何不给我夹紧点!而且每次一枝花还要踩上一只脚:不放好哇!一放肯定是个臭屁!进而双脚都踩了上去:简直是个闷毒屁!把杨培贵的里里外外都彻底做了否定。夹枪带棒的连环攻击让杨培贵都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杨培贵就有了钻进地底下的欲望,觉得自己这个家长简直比屁还虚无。他也想过逊位,可每次睁大眼睛一看,就发现荒唐之至,儿子十八还没过,自己这辈子还没有立起来过,怎么就退二线了?进而就埋汰自己,这种想法让他自己觉得不仅可耻,而且恶心!
有时侯杨培贵的信心会从最恶心处一点点立起,从屋头墙角聚集起来,脑壳里的电路也倏地通了!
杨朱,父亲开始低三下四地向我发号施令,晚饭后你到金线吊葫芦,把红苕挖一担回来。
一枝花继续见缝插针。
一个家长把一个家治理成这样,六、七个年头吃糠咽菜,还好意思发号施令!
这成了一枝花肆无忌惮攻击杨培贵的靶子,杨培贵一天不改变这种局面他家长的威风就一天树不起来。他就成了杵在家庭里只许攻击,不能收起的靶子。这让一枝花尝到了从没有过的甜头:想从什么角度攻击就从什么角度攻击,想什么时候攻击就什么时候攻击。我常常在半夜时分,听到旁边的一间卧室轰然坠落一坨陨石,睡梦清醒后证实那不是陨石,而是杨培贵惨遭攻击陨落于地。即使在这种时候杨培贵也不敢惨叫,他没有惨叫的资本。如果惨叫他的命运可能会更悲苦,会让杨培贵真正从里到外一败涂地。
还说没有功劳有苦劳呢!这功劳苦劳如果说就是把一个家治理成吃糠咽菜,那这功劳苦劳就是个臭屁。只会放臭屁还有什么资格大呼小叫还有什么资格敢在那里颐指气使?杨培贵说我没有说没有功劳有苦劳也没有大呼小叫啊?一枝花说你大呼了你也小叫了!我弄不懂你为什么还要狡辩呢?這比说了没有功劳有苦劳大呼小叫恶劣十倍!直到杨培贵由闹不清刚才说了没有,到满口承认为止,一枝花这才善罢甘休。
说这些话时,一枝花的脸都不是朝着杨培贵的,要么朝着地,要么朝着我。我当然瞧出来骂的却是杨培贵,而不是地和杨朱。
所以杨培贵从说了白说,发展到后来不敢说、不愿说。这明显是一种进步嘛!但在一枝花那里,也不得行!不说话说明你更加恶毒,深埋的敌意就像红苕一样,很快就会长出一嘟噜来。这又是一枝花一个不错的靶子。
为什么不放屁了,一枝花依旧咄咄逼人,一个闷毒屁!闷毒屁都不响,却能臭死人。我昨天傍黑才上过吊葫芦,早年七月份是可以收,旱年,像今年这种大旱,八月也收不成。朱儿,别听他的!
只有面对朱儿我,一枝花还是一枝花,早年的万千宠爱全部从杨培贵身上凋敝,转嫁到了我身上,而有着强烈反差之感的正是父亲杨培贵,他觉得自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后,还明显踩上一只脚,翻身已无可能。他像地主一样每天晚上都批斗着自己,检举自己的罪行,反省自己哪一步走错从而步步错,直至让一家人活得没有人样。当然了,像他这样一个三年级辍学的半文盲,要他想通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曾经很隐晦地让我给他说说。我说说什么呢?我也像母亲一样扯起了嗓子,显然是肚子里的饿感让我变得六亲不认。而且,我也像母亲那样,只愿把问题想到一家三口吃糠咽菜六、七年,始终挣扎在死亡线上不能自拔这个莫大的耻辱为止。这样我就有资格和底气站在母亲一边,并和母亲站在制高点上,有了一种天生的优渥。这种优渥的确让人莫名其妙,但是它的确真实存在着,而且就发生在母亲和我身上。这在一贫如洗的年代,它显得那样耀眼。仿佛它能有效地抵抗饥饿和饥饿带来的耻感。我可以和母亲一道,向父亲继续着各种各样的发难。
作为家长却既不能力挽狂澜,又不能扭转乾坤,一个家治成这种状态,还谈何尊严、脸面?尊严脸面一旦扫地,还有什么要藏着掖着,还有什么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还有什么疮疤不能揭发?这个天大的责任不随时拿出来敲打敲打,那一家人的骨头可能早就打了鼓!
三
问题出在另一筐红苕上。第二天一枝花到地头一瞧,整个地里的红苕都不见了。一枝花是清楚我刨了半块地,收获了一筐红苕。那另外半块地是谁扒拉开的?另一筐红苕到哪里去了?看着整块地里的苕藤零乱如鸡窝,一枝花有点恍惚的身体无力地蹲了下去,边蹲下去边还不忘这里捋一下,那里捋一下,苕藤果然都是轻飘飘地泊在地面上的。有几簇藤根吃进土中去,一枝花缓缓地、非常谨慎地扒拉了一下,苕藤依旧是轻飘飘就浮了上来——这可不得了了,一枝花的眼睛这才开始发花,直至变成一片黑;腿也由刚才的发软,变得不可支配,轻飘飘瘫在她刚才扒拉的那簇苕藤上。
那天我的确是扒拉了一筐红苕的。我一头挑了一筐红苕,另一头挑的是半大人。由于不相称,我还在红苕这个筐子里装了不少观音土。偶尔我们家也会享用享用观音土,“享用”这个词是一枝花王国珍发明的。开始是直指杨培贵的,但后来全家通用,在气氛融洽的场合,杨培贵也敢一用。我和母亲是开口就用,仍然显出了从没有过的优渥。享用,不只是反语。观音土说到底还是土,观音菩萨却是救苦救难的。我们在吃观音土时,就有了尊严,和蚯蚓土蚕一类明明白白有了区别。边品尝苦难边品味观音圣恩浩荡——苦难本身就是一个需要煅烧的炼狱,而能否成银成金主要是看你能否跨得过炼狱的这道铁门槛。跨过成银成金,跨不过成炭成灰。
当然了还要用舌苔触碰一下里面的宗教。地球人用了这样一个极富宗教的名字,巧妙地化土为食,将土包裹起来,这个名字就具有了独一无二的品质,就能吃出大境界。
这个境界就是“救”。在大难面前,人是没有更多选择的,必须闯关,闯过去你就是你,闯不过去你就不是你。有人倒在了观音土下,我则大骂着父亲一次次过关。我大骂父亲杨培贵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杨培贵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杨培贵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我骂一声杨培贵,杨培贵的棍子就往我肛门里捅一下,仿佛我的叫骂鼓励了父亲手里的棍子,也可能是父亲暗暗用棍子报复。慢慢地我们反而有了默契,我叫骂一声父亲捅一下。我叫骂得越起劲,父亲的棍子就捅得越深入。父亲也明白了我的套路,我的叫骂声突然停止,不是我昏厥过去,就是肚腑被掏空我已经提着裤子溜之大吉,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为了让人尽可能地忘记吃土——这会让人觉得下贱之至,除了冠之以观音美名,还得费尽心机尽可能消除土带来的糟糕透顶的口感。土,这种糟糕透顶的口感不是观音土带来的,这种味道是从小就尝过的。乡村的打谷场也好晒场也好,不管你怎样精心填抹全心洒扫,都会有土粒悄悄地混入粮食之中。然后,不管你怎样挑拣怎样淘洗,都会有土粒悄无声息地混进籈子或者锅里,像命运里的不速之客。你吃饭时也是千挑万拣的,再饿,你也要把好最后一道关。一颗老鼠屎完全可能毁坏一锅汤的。
“咔嚓”,就是这种声音停止了你的咀嚼。嚼碎的石子你可以用舌尖探询所处位置,然后一点点顶出来,土就不行,等你发现它时它已经粉身碎骨,你的舌尖还没有探寻到它的具体位置它已经溶化了,一股土特有的味道在液体中弥漫至口腔的任何一个地方。剩下来的事情麻烦了!如果吐出这些液体,难免会带出些饭食,而这些饭食已经被家人公认为神物,把这样的东西连带唾沫吐在地上,除了遭受一顿棍棒之苦还要不给饭吃饿上一顿。两个结果加起来可能会让你不省人事地昏睡上半天。这就是你该得的走遍天下都行得通的惩罚:你不是已经吃饱了嘛,连到口的饭食都要吐掉?家家如此,概莫能外。
也就是说,得把这口饭咽下去!
所以土的滋味并不陌生,因此谈土色变不是个例。为了远离观音土带来的泥土味,得佐以面,佐以各种味道的野菜,使之远离土本身的味道,越远越好。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村里,开始了对山里的山茅野菜大开发,怪味的野菜往往大受欢迎。但是不少怪味的野菜是有毒的,或者是有微毒的。有不少年轻人为了远离那种让人受不了的土味,而将有微毒的怪味野菜充进其间,轻则昏厥,有几个则永远也没有醒过来。
四
一枝花见我挑回一个半大人并不讶异,对我只挑回一筐红苕倒颇有脸色,一直到第二天才开始发作。一大早一枝花就上金线吊葫芦看苕地,然后昏厥在垄上。太阳暴晒着她的背,水分一点点流失。口干得起火,前面明明有塘水,却总是够不着,拼命蹬撑,拼命蹬撑着,却把自己蹬撑醒了——这是一枝花的原话。一枝花的话里含着两层意思,半块苕地被人扒了,要了她的命。由于她命大,她把已经丢掉的命又“蹬撑”回来了。
一枝花带回的这个消息还是把一家人吓住了。没有两筐红苕作辅食,我的小命可能在水库上保不住。我故意开玩笑,只是可能保不住嘛!那就完全有可能保得住!一枝花一听“汪”又号了起来,一枝花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的情绪还在那块被掏空的苕地里出不来。她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嫌我们老了累赘,要干干净净甩手走人?
一枝花继续发飙。
是不是半大人扒吃了?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看半大人,昨天一枝花煮了面糊糊,一汤匙一汤匙喂,然后又昏睡过去。今早就醒过来,正巧半大人从台阶进到堂屋。一枝花晃着两手猪食,恶狠狠地盯着半大人的脊背,一枝花的杏眼里亮起了两盏昏暗的油盏。一枝花的眼睛是从不用这种眼神看人的。头一次让我觉得,是那半块地把她的眼睛弄坏了。
怕猪食沾着我,她用手肘碰了碰我,声音压得很低:
趁他还在。你得跟我说实话!
不会这么巧,昨晚你才扒的苕,今天一大早就不在了!
哦,你昨晚回来——你好好想想——遇到过哪几个人?不急,好好想想。
一枝花的眼里像在不断添加着豆油似的,每说一句,火焰又跳旺了那么一下。
我挠着头想了想,一个是癞蛤蟆,一个是麦秸脚。两个都是绰号,我们村里的绰号大都与吃沾边,比如癞蛤蟆,嘴阔,阔到吞得下一只开始下蛋的小母鸡,这样有福气的阔嘴,遇上这种年时,遇上他们那个穷得只剩下板凳脚的家,这张蛤蟆嘴就成了他身上最大的讽刺,这张嘴没有一天不在嘲笑他。还有麦秸脚,脚杆太细的不止他一人,主要是他的肚子太大,太细和太大组合在一起的确会有种奇妙的效果。肚子大的人在村子里不计其数,脚杆太细的人在村子里不计其数,关键是不会如此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还有麦秸脚的衣裳过短,也过翘,遮不住整个如鼓的腹部——他整天就像在腹部挺着一个肉色的鼓。这是对人们食欲的最为直观最为彻底的挑衅,因此一遇上麦秸脚,人们的眼睛都会贪婪地在他如鼓的腹上逡巡数秒。直到自己的腹部也立刻叽叽咕咕起了连锁反应,造成自己的肚腹硝烟四起、战火纷飞,才依依不舍离开。
所以,只要一提到遇上谁,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
一枝花眼睛里的火焰蹿成了火苗:
你再想想。
就他们俩。
你再想想嘛!
猪食已经在一枝花的手背上干白,有几片糠皮往下掉,她的手肘捅我一下掉两片,捅我一下又掉两片。见我没反应,她继续帮我打开思路,传授识人技巧:
癞蛤蟆你就是给他一只整鸡,不让他吃,他也不敢吃。他爹妈就那个怂样。麦秸脚呢,成分是富农,爹妈连人都不敢正眼看,他敢整那样大的响动?
你再想想!
没。再没遇到过谁。你让我编啊?我知道你想让我遇到绷绷眼,可我真没遇上他。
绷绷眼是从红旗林业局回来的,据说是偷了食堂里的一桶油被开除的。他是真正的黑人,多余人。户口迁不回来,生产队的活计没有他的份,分粮时与他没有关系。这样一个人,不要说全村,全公社也没有第二例。因为上过手,眼下又没有眼下,更谈不上未来。他往往是被怀疑的第一人。一枝花曾经因为丢失了一篮青苞谷而直接上过他家。翻过他家的柜子,当然没有结果的,一枝花也不要结果,她需要过程,需要发泄。
一枝花眼里的火苗彻底熄灭。但是她的一句话却让我目瞪口呆:
那就是你挑回来的那个半大人下的手。
那你去翻他的兜啊!他四个兜藏得了半块地的苕?
日侬!他藏什么兜!你真日侬!他藏什么兜!
那他藏哪里了?不会是藏在另一块坡上?
笨蛋!他藏到肚子里!肚子里!懂吗?
一枝花见我动气,也激动起来,两只沾满糠皮的手突然击打在一起,突然又分开,而且频率越来越快。
他吃得下半块地的苕?
他吃得下半头猪!你没见他昨晚恁吃相,能把人吞下去!
这话没法往下说了。我看到半大人站在厦门背后,鬼影一样,晃动了一下,退出去了。说什么都晚了!我立即住了嘴。
五
我到大门口散心。大门口的确能散心。据说一枝花嫁给杨培贵就是看中了这个大门。大门基座由三台又宽又长的青石砌成,青磚券成的拱形大门就显得无比高巍。门顶是飞起的双层檐角,不是一般的气派。特别是和正对面的那个大门一比——当然没有人要去对比,但两个大门就面对面站在一起,中间隔着五、六尺宽的巷道,它们天天就站在那里不分寒暑不分昼夜比试着高下,哪里会有不比!这样一比,问题来了,打眼一瞧,对面的大门顶还顶不到我家大门的门闩。当然,一枝花当时并不知道,正对门的那个院子里居然还住着我们生产队队长,就因为一出门不得不仰视我们家的整个大门,队长老是要低着看我们院子里面的人,跟我们院子里的人横竖过不去。不过,我今天是出来散心的,不管这个。除了看到队长从对面的大门出来,看他脸上有一点不快之外,其余都可以说是赏心悦目:门口往下拐就是打谷场,打谷场下面是万顷田畴,万顷田畴下面是亮晶晶的湖水,湖水下面是一重又一重、望不到尽头的连绵起伏的群山。也就是说,要穷尽天地图画盛景,只要往大门口的青石阶上一站,即可一网打尽。有了这个天生地就的瞭望台,有烦心事无烦心事,人们都喜欢凑在这里,再加上这里处于村里主道和巷道的丁字路口,观景象看人事,都占尽先机。
今天门口却空无一人,出奇的静默。也只是随眼一瞅,我马上就被远处金子一样霞光晕染着的群山迷住了,昨天前天都还普通得不得了的山峦,突然转世成一座座危耸着的坐佛,已经不是原来的站姿,也不是过去的卧相,而是端端正正的莲花坐。非常静穆!对了,就在此时,好像还有一种天籁般的声音从群峰中传来,我想听清是来自佛像紧闭的口中,还是来自空中被霞光晕染成的那一片金色的云海中。
这时,我的手肘突然被拽了拽。我非常不愿意地回到现实中,一回头是半大人。我心中的郁结还没有完全排解开,有点沮丧。我没有理他,有点怅然地转身往大门里走。
我不走了!
半大人发出猫一样低柔的声音,一个男人用这种娘娘腔,他一定是想换取更多的同情。可这不是同情不同情的事,同情一下就解决得了问题吗?
我扭过头来:
你再说一遍。
不是恫吓,我真是怕听错了。
我不走了!
声音依然绵软无骨,像是哭出来的。看起来,他还是把我的问话当成恫吓。
尽管非常绵软,我还是觉得耳朵里发出一种奇怪的轰鸣。近一年来,我的耳朵里经常有一些噪音,我也曾想听清楚这些声音从何处来,它们到底想搞什么?当然了,这种声音不是想听就能听到的,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当然了,要想听到这种声音必须饿到一定的程度,当然具体到什么程度我也拿不准,大概要饿到肌体将要失控,神经将要短路,这时各种幻听幻象就会像波浪一样,从天地间各个方位席卷而来。一句话,身体就是要让你的耳朵眼睛接收不到有用无用的信息,目的是让你不去做深度思考,去做无畏的消耗,尽可能保持最后一点体能。
我因此常常在一个地方发呆,谛听这种从天而降的莫名的警告降临——这成了我活下去的一个秘密。我却始终听不清是什么声音。像蟋蟀了,一波噪音过来,什么也不是。像蝉鸣,像蝙蝠,快要像蝉鸣,快要像蝙蝠了,一波噪音过来,又什么也不是。
这次不同,像飞机,非常明显,非常清晰,好像不是从头顶飞过,而是从耳边一掠而过,非常清楚。
我盯着半大人的嘴巴,他的嘴巴还在蠕动,这才确认那话的确是从他嘴里吐出的。
老天!
我也像一枝花和杨培贵经常失控那样,突然冒出一个不是我嘴里的,甚至也不是一枝花和杨培贵嘴里经常冒出的词:
老天爷!
你不懂规矩吧?
什么规距?
我也像一枝花和杨培贵经常失控那样,一屁股坐在门槛角落正方形的青石墩子上。
天老爷!
我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我们村,我们村遇上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少,都是从山那边过来,都是倒在麦地里,马铃薯地里,苞谷地里,没有一个是倒在红苕地里。你是头一个。
觉得离题远了,我赶紧堵头:
不管谁,他们都是第二天走的。不管谁!
我不走!你让我往哪儿走?
半大人也一屁股坐在对面的石墩上,这两个石墩大有用处,过年过节祭门神时摆供品,插香。平时我们也坐在上面玩,吹牛。可今天我不想和半大人吹牛。被偷的一筐红苕的阴影还在,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杨培贵已经说过了,是我能不能从水库活着回来的问题。杨培贵可不是信口雌黄的那种人。而且杨培贵说那话时完全还在状态上,没有失控的迹象。
那你刚才说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不走了就是不走了,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说原来我打算走,而且是马上走!我听说过你们这一带的规矩。可你妈刚才说了,说我偷了你家的一筐红苕。你说我走了这偷红苕的名就背定了不是。以后还会有人从山那边来,就会再把这名传开去。你们救我的命,我却反偷你家的苕,这话还不如直接要我命!以后我还怎么做人?我现在跟你说,我的活路只有一条,就是在这个地儿,我不走了!
你不走了?我觉得把问题搞大了,可我已经跟我妈说过不是你!
你别骗我了!你妈她根本不信!而且一口咬定就是我偷的。还说是被我吃进肚了!说实话我当时的确想吃,爬到那块地,我就是想吃红苕。可是爬到地垄上时我发现我没有力气了,平时轻轻松松扒拉几把就能连藤带苕扒拉出来,如果那时我能扒拉出来,吃上两口,我肯定不会晕倒,要晕倒也不会在你们这个村,是下一个,或下下一个。可手刚猛一用劲,头一低,黑晕就来了。
你这是在斗气!
我就是在斗气!按说你救了我,我要知道感恩,可是我必须证明我是清白的。明天死也好,活也好,可我必须保证我是清白的。我必须证明给你们看,我走了,就永远说不清了。
六
仅仅过了一天,半大人完全不这样说。在公开的场合,他是这样说的:
你家杨朱睡了我!
第一次,我没听出什么来。
第二次,他又说:
你家杨朱睡了我!
我开始琢磨起来,半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半大人这两天跟我睡阁楼不假,就睡一张床也不假。这有什么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要小看这张单人床,最多时睡过仨,玩困了累了就躺在上面,这没有什么的?从娃娃到半大人,都是这么睡过来的。
一枝花和杨培贵也嘻嘻哈哈赔笑。要打发人家上路,总要给人家个笑脸。再说,救人一命,勝造七级浮屠。都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事,这个笑也不完全是勉强装出来的。
你家杨朱睡了我!所以,我不走了!
一枝花和杨培贵这次听懂了后半句,可是后半句已经够吓人的了。不走了,什么意思,还不是要吃人还能怎的!除了吃人,还能吃什么?一家人心知肚明,这两天都是糠带菜苦苦支撑,几次一枝花要下观音土,都被杨培贵截住。要死也让人家死远点嘛!
这一句,杨培贵实在扛不住,“咚”,坐在草墩上。他以为坐在草墩上了,其实没有,草墩莫名其妙跳起来,他才发觉坐到了地上。一枝花手里的头巾也在人们看着草墩滚轱辘时,坠落在地。这是计划在半大人下到场房后的田埂上,一枝花准备举起这块开着粉牡丹的头巾来做最后告别的,现在却飘落在地,成了笑话。当然一枝花就是一枝花,她是不会被这点变故吓倒的。虽然长期营养不良,那也只能落下半拍,但仍然无法阻止她的反应比别人快上一拍,她已经注意到半大人的前半句:
你是说你不走了?
我不走了!
为什么?
你家杨朱睡了我!
一枝花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哈,哈哈——你是说,他睡了你,你是说一个半大小子睡了另一个半大小子吗?那他睡了的半大人小子多了去了,一个生产队的半大小子都和他睡过,可没有一个赖着不走的!
我虽然早就听出话里有话,但我再怎么抓破脑壳也只能想到一枝花那一层。
睡和睡不一样。我可不是男的!你们欺负我!
哇——的一声,半大人把自己哭成一个女人。
哦——
不知谁喊了一句,然后捂住了嘴巴。我们一家三口全部定格在堂屋里。
七
就没有人能让红苕走得了。
尽管红苕说她不叫红苕,叫红杏。但她的名声太大,整个生产队,整个向阳村,整个八一公社都传遍了。人们都说红苕是谁谁谁,而且都非常清楚,是吃了一筐红苕被捉了来。一筐红苕就是她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红杏那个本名根本没有出头的可能,还没有出头就完全被淹没了。不过,红杏的特征在红苕的身上还是非常明显的。特别是日子一天天包了浆似的往她身上灌注着什么,反正是一天一个样。比如她的确有杏眼,原来是没有的,几天后,非常妩媚的卧蚕眼线就出来了,杏眼就出来了。眼仁也不是暗灰的了,而是透出浅浅的杏黄,这种杏黄一旦破壁而出,就让人有了无限遐想。无不提醒人们她与金线吊葫芦坡上结出的那几颗红杏有着天然的关联。令人一眼就看出更多的亲切,再看一眼就以少了一份生疏。仿佛她本来就长在金线吊葫芦山坡上,今天才被人采摘下来。
可以说红苕并没有发觉她的杏眼为她带来的声誉。实际上,她是在为一筐红苕殉葬时,她的杏眼才由涩酸变得日益香甜的,以至后来能贮得住整个金秋,并让它在她眼仁里恣意流淌,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过的。
那天,半大人像魔术师一样,一点点褪却为女身。她舀了一大盆水放在堂屋正中,光线让她在水中央一半真,一半假。
一枝花和杨培贵继续被定格,而我,和她睡了两个晚上的那个我,显然已不敢亲睹,逃跑了,我正在大门外的巷道上云里雾里追逐逃跑的那个小我。
她卸妆的第一步就是眼睛。眼眶,然后是眉毛,睫毛,清水触到的地方,坚硬的男色纷纷溶化,分解,柔媚逐一粉墨登场,新的眼眶,新的眉毛、睫毛,眼睛在水中也变成新的,在触到水时全鲜活了,仿佛在这之前,她的眼睛是被泥土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罩住的。总之,她立即就鲜活了,仿佛她就是一盆清水变出来的,她眨了一眨眼,我们一家人的梦就醒了。
半大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半大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
当然我们一家,没有发现她是个美人,甚至没有发现她的杏眼,因为一个半大男子卸妆后变成一个女人这个事,把我们轰炸得头晕目眩,也就是说彻底把我们打蒙了。特别是她的长发,她是怎么变成短发的?
我從巷道里又跑了回来,站在大门口最高的石坎上,我想望到群山后面,望见更远的事物。我拼命望着,望场房下的田野,田野空空荡荡,长满的谷物早看不到了,显得前所未有的空荡。望更远处的湖水,湖水不见了,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细线。只有远山还目瞪口呆地回望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远山还有这种眼神,我明白,我可能还完全没有缓过神来。
红苕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不说你睡我,我就不能撇清那一筐红苕,我不撇清那筐红苕,我就活不下去,我就什么都不是!
八
我不再和红苕说话。渐渐我发现红苕也不和一枝花说话。不说话是村里常用的冷暴力,但同时也是家里的一种和平的相处方式。刚开始大家都觉得不适应,慢慢地大家就会觉得这种方式再好不过。我需要和红苕说什么话要通过杨培贵转达,红苕就是坐在对面,我也得这样做。如果杨培贵不在,我可以通过一枝花转达。一枝花不在我就什么都不说,等到他们回来我再说。一枝花转达给红苕时,红苕会答应“嗯”。除此之外红苕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如果一枝花有自己的意思要表达,红苕连这个“嗯”都不给。说明红苕可以接收来自一枝花发给她的我的信息,而对一枝花发出的信息她可以不接收,谁也确认不了她到底有没有接收到。还有一点也是非常明确的,红苕从来没有向一枝花发出过信息。我指的是语言这种信息,当然,她们好像还有一些别的交流方式,比如说肢体,或者眼神,或者一个夸张的表情。当然这些肢体、眼神或者夸张的表情,可能是女人天生带来的。我就做不到。面对一个意外发生的事,下意识就会出现在肢体上,或者眼神,或者一个夸张的表情上,等你发现这种信息时,她们的交流已经完成。她们是互相看一眼时,这种交流就已经完成了的。这种交流,是没有经过理性的处理,没有经过冷暴力过滤。因此非常美好,不带任何恶意。她们这种交流的机会不是很多,用简单的肢体、眼神,或者一个夸张的表情交流一下完全能够解决。还有一些复杂的,就交流不了了。她们发现必须用语言时,她们就发现已经触及到冷暴力的边界,她们就会戛然而止。这种冷暴力可以说很快就被她们用得炉火纯青。
我和她们那种稀薄的信息量不同,我和红苕有着密集的信息量需要交流,而且这种交流更复杂,更隐秘。比如说圆房。圆房这个事即使是放在人的一辈子中来看也是大事,但是我不和红苕交流,这个堪比结婚这样的大事就很难圆满完成。圆房这个词当时已经不用的原因是童养媳在解放后就消失了。之所以重新启用这个词是因为红苕没有娘家,这是一枝花说的。红苕对这句话非常有意见,但是红苕和一枝花的交流机制已经破坏,这是晚上红苕在床上对我说的。如前所述,红苕对我的交流一直很顺畅,只是我对红苕的交流遭到破坏。也就是说,红苕的话我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对别人我可以说,她说的话我没有听见。
红苕说,你妈那是看不起人。没有娘家,我是从地肚子里钻出来的?!
我就有了非常强烈的说话的欲望。
对,你就是从地肚子里爬出来的,而且具体得很,你就是从红苕地的苕坑里钻出来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还想说,你就是女悟空!男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女悟空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但如前所述,由于我和红苕的交流机制已经破坏,按照惯例,这句话只有明天通过杨培贵转述给红苕。尽管我现在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欲望,但是到了明天,到了杨培贵跟前,可能我会没有说出来的欲望,甚至会为这话感到羞愧。也就是说,到了那个时刻,我会觉得我的表述会变得无聊甚至会有些可笑。这是有过先例的,而且不止一次。
九
那筐红苕晾在厦台上,然后一枝花嘱咐我守好,就赶紧到楼下做饭去了,红苕已经在楼下烧火。火烟从楼口蹿了上来,浓重的苞秸味里,有一股淡淡的红苕芯子的甜味。我知道那是红苕吹火时吹进去的。难道她真吃了那筐红苕?她的口里,甚至她睡觉时出来的汗中都有红苕的甜味。这种甜味常常进入到我的梦里,从常常追逐这种甜味,我一路像狗一样嗅来嗅去,有几次竟然嗅到她的胳肢窝那里,到了那里我的鼻子被她的胳膊肘堵住了,由于呼吸不畅,我不得不停止追逐,有几次也醒过来了。那种苕味有时不是从上肢传来,有两次我嗅到她的下体,我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紧接着就完全醒了过来。我深潜的脑袋在喷嚏的作用下,撞在了不该撞的地方,把红苕吓醒了。你这是在干什么?深更半夜的!
我说,我在闻红苕味。那股味道真浓。
当然这话不可能出自我之口。我看了她两眼,实际上我只是借着厦门里斜照进来的月光,看到她眼睛里汪着什么。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期待着我继续进行,可我是不能进行的,我甚至不能再往下想。我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脊背结结实实地给他,这样好灭了我想下去的最后一点欲望。
我真正和红苕圆房是在红苕决定替我去挑水库的那天晚上。杨培贵不知什么时候从老峰山搞得一捧茶叶,傍晚时分在用一个小茶罐在火塘上烤制百抖茶。杨培贵说这是为我送行。一家人的身影被火光摇曳出巨影投射在四边的墙上,一家人的心里也仿佛有巨影在颤抖。杨培贵只说了一句要么我老帅出征,立即就被一枝花骂得狗血喷头。我实在按捺不住,从指责杨培贵的老寒腿起,到质问杨培贵为什么走一步点一下头止。最后一枝花做出总结,你简直是去丢人现眼,队长已经三令五申,老少病一律不要。你腿都瘸了一条你还去个屁!杨培贵悻悻地给我倒了杯茶,嘱咐我能省力的地方断不要用力,你的骨头还经不住熬,云云。
红苕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下力往火里一戳,说,你们什么都别说了,我去!
大家的姿势立刻固定下来,像一尊尊塑佛。只有火焰拼命让身影在墙上折腾,像在进行一场从没有过的狂欢。
一枝花率先打破这场狂欢,红苕,你是女的,身子骨更弱,还是让——
红苕第一次对着一枝花说出了令一家人都无地自容的话。她用闪着金星的杏眼瞟了瞟一枝花。
那一筐红苕是我吃下的!我再把家里的那筐红苕带走。我就一定能回来。我还要回来给杨家留个种!
十
红苕是在一年后回来的,回来这天胸前戴着大红花,这是莲花水库指挥部为积极分子戴上去的。大队敲锣打鼓欢迎这支英雄的队伍,他们的事迹已经在大队的高音喇叭里来回播放,大家都已经耳熟能详,广播里反复强调修成的莲花水库能泡十万亩水田,这个举世瞩目的成果却是靠社员一肩一肩挑出来的。
整支队伍很快就有了倦意,他们步行三十多公里从莲花水库回来,胜利的喜悦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疲怠。疲怠立即引出一年多来的肩挑背扛的极度消耗,仿佛一眨眼间,他们一脸的菜色和愈加单薄的腰身原形毕露,在无声地控诉着所经历的一切。
红苕却像一只灵活的山雀蹦跶在沉默的人群中。人们突然发现红苕扁平的胸脯已经饱满了,并且栗色的杏眼和泛着红晕的脸颊立即从菜色的队伍中脱颖而出,村支书仿佛找到了救星,立刻临时决定让她代表民工队讲话,红苕一走上主席台,她饱满的胸脯,她更加栗色的杏眼和更加红晕的脸颊立即震惊了整个会场,赢得了潮水一般的掌声和欢呼,而她转过身向主席像敬礼时,人们看清了她的全貌,她饱满的具有弹性的胸脯和圆实的屁股仿佛就是从饥饿和水库那里缴来的战利品,潮水般的掌声欢呼声再次此起彼伏。人们醒来似的,觉得身体在死磕饥饿时原来也可以赢得生机,赢得健美!觉得生命在死磕要命的水库,原来也可以获取新的生命,获取新的美丽!不少人都以为水库上给了红苕充足的食物,让红苕脱颖而出。所有人,包括在座的村支书从头到尾都在纳闷,她是怎么在土天泥地的水库上赢得那栗色的杏眼和一脸的红晕呢?当红苕在汪汪汪叫着的扩音器的噪音里读到,指挥部统计有三人命殒莲花水库时,全场立即鸦雀无声,静得针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听到,也就停了十来秒钟,红苕用她那特有的女高音喊出,可是我们没有被吓倒,继续战天斗地苦干大干,终于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取得了全面胜利!按时完成了莲花水库可灌溉十万亩良田的所有工程!这时全场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掌声欢呼声之猛烈,持续时间之长,超过了之前所有各种各样的斗争大会之总和。谁都听得出他们在为红苕欢呼!在为红苕那栗色的杏眼和一脸的红晕欢呼!在为红苕那饱满的具有弹性的胸脯和圆实的屁股欢呼!当然大家还在为在土天泥地土太阳的恶劣环境中,她非但没有被打倒,她还代表他们从绝境般的困厄中脱颖而出,她还代表他们从面黄肌瘦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欢呼!仿佛人们在红苕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生活下去的希望!与其说他们拼命在为战胜苦难和饥饿的红苕欢呼鼓掌,不如说他们拼命在为自己的希望而欢呼鼓掌!
十一
那天我没有参加庆功大会,我到山上去挖粘山药,粘山药不仅是那个年代最好的菜肴、绝佳的补品,而且还是续命的口粮。我想象着红苕扁平的胸脯,会更加干枯。而一枝花已经将红苕未来哺乳的事早早地提上议事日程,逼着我和杨培贵天不亮就进老帽山挖粘山药。一枝花在庆功大会看到的一切让她立即傻眼。已经红颜丧尽的一枝花突然发现,自己水色的眉眼和脸颊上的红晕,以及胸脯上两只饱满丰实的硕果,还有两瓣圆实的屁股,这一切并没有丢失,而是奇迹般地跑到红苕身上去了。
一枝花为了找回自己身上的东西,开始一样样审视红苕。开始红苕不觉得,认为是盼娃心切。可生了头娃后,一枝花还是用审查的眼光,追逃犯一样的眼光,红苕就有点不高兴了。你杏眼里的金辉,网了血丝,成了晚霞,落霞,责任在你,是你的事。因为你是一枝花,不要说是一枝,一百枝,一千枝,该凋该谢照样得凋得谢,该败落就败落,都是迟早的事。再加上这种年时,不要说几年一个样,就是几个月一个样,几天一个样,也不是没有可能!怎么又是我偷走的,是我偷的么?怎么老拿防贼样的眼光看人家。红苕偏不收敛。这些事收敛得了么?贮在家里头的红苕会败落么?家里头的红苕也只会越捂越甜,越藏越香。红苕的老家就种红苕,但老家人不叫红苕,叫番薯。老家人说“番薯不怕落土烂,只求枝叶代代传”。番薯耐储存,是不会败的。一枝花会凋谢,花嘛,迟早要凋谢的,可番薯不会。番薯只会烂,可烂的时候已经发了新芽,芽会长枝,发了枝,新苕就有了,就是有后代了,可以代代相传了,不会败落!
红苕有红苕的脾气,一枝花用凋零的目光审视红苕时,红苕觉得一枝花在抢自己身上的东西,非常反感,立即一套一套地论证一枝花必谢,红苕却能代代传,予以反击。奇怪的是高人一头的一枝花立即哑口无言,仿佛击中了她的命脉。
红苕的老家叫红苕为番薯,是因为番薯来自番这个地方,番,就是西域。也就是说红苕是来自异域,当然也就带着异域特别顽强特别旺盛的生命力!“吧唧”痾下一对龙凤胎。隔壁的老邵说痾难听死了,我立即就予以反驳,因为那天我们是到老峰山割蒿子的。红苕说要方便一下,我埋头在割坟地边上的一洼蒿子,这洼蒿子又苦凉又肥厚,比人还高旺,我埋在一个坟坳的蒿子里,红苕则埋在另一个坟坳的蒿子里。我当时还在琢磨这么旱的年时,凭什么就蒿子长得大洋马似的。难道蒿子真像红苕说的有过人的潜力?
我就听见红苕“吧唧”了一下,我心里也骨碌动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她的大肚子,我想到她在拉肚子。隔着蓬蒿我听到红苕说,是对龙凤胎。我的心再次骨碌了一下,我想到了她的大肚子,我说,完了。紧攥着镰刀像要跟谁拼命似的,踉踉跄跄来到红苕面前,只见红苕把一对赤子放在青蒿上,嘴里还吹着沾在皮肤上的飞絮,抬头看见我一脸的惊愕,反惊骇起来,你怎么了?不是又饿了吧?
每年到育秧苗时生产队都要发动群众割蒿子。头天晚上杨森队长都要亲自把汽灯扭亮,类似奥运会点亮的第一把圣火,开始了谷雨来临之前种植水稻的总动员。一时整个祖祠里灯火通明。杨森队长就会扯着脖子嚷嚷,有个别妇女在下面议论蒿子有什么好!我听了很不高兴,我只能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为什么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听我慢慢道来。杨森队长在这个空当就会端起里外透黑的茶缸咕噜上一口,当然这口茶水不一定要喝,主要是吊起群众的胃口,还有就是秀一秀茶缸上的已經看不太清的一段语录,这是杨森队长从部队上带回来的,简直成了他的护身符。蒿子有什么好?一呢是杀虫子。小秧最怕虫子,难道——杨森队长竟然在这个关口上连连打起了哈欠。他拎起了一直像警卫员那样忠实地站在他右边的烟筒,边呵呵笑着就在嘴上,边用手爪一指,从人群中指出红苕。红苕,你给我起来!给我跟大伙讲讲,为什么育秧苗非得压蒿子。
红苕就会站起来,一五一十地讲出一大堆连我都没有听说过的大道理,青蒿为什么杀虫子,为什么会肥田。社员们一听炸开了锅,有一个社员终于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为什么杨森队长晓得青蒿能杀虫子,而杨朱晓不得?红苕当即回应,你是观音土吃多了撑的吧?杨朱晓得顶个屁用!
一对赤子在青蒿上手舞足蹈,稚嫩的嗓音像一缕阳光破云而出,射向四面八方。我这才缓过神来,晓得了为什么把赤子放在青蒿上而不是茅草上,一是可以杀虫,二是可以吸收地力。
第二对赤子则是“吧唧”在红苕藤上的。按照惯例,像红苕这样腆着大肚子的、快要生产的女人是可以休息了。特别是红苕的肚子已经不是一般的大,随时随地都有“吧唧”的可能。一枝花也百般阻拦,她一直对红苕把第一对双胞胎产在青蒿上有意见,并对顺理成章地把他们的乳名喊成小青和小蒿深恶痛绝,这个结果一点也看不到沿着一枝花的套路,继续花啊果啊走下去的希望。孙子孙女产在青蒿上,明显是岔上了另一条道,是茅啊草啊一类。还有背后的潜台词对一枝花颇具杀伤力:你这个婆婆是怎么做的?
但是,如前所述,红苕有红苕生活的法则。她由老家的红杏变成杨家庄的红苕的那天起,她就扮起了苕的角色。红苕在平山苕地里“吧唧”下了另一对龙凤胎,轰动了整个公社。尽管县里组织挖了三座水库,但老天似乎与战天斗地的人们拧上了,它不下雨了。杨队长一条又一条翻滚在腮帮子的咬肌不见了。当时杨队长就是这样动员群众的,你们听好喽,天不怕,地不怕,莲花水库一旦修好,什么都不怕!你们就等着吃吃不完的白米饭,嚼嚼不完的砂炒豆。白天两吃白米饭,晚上嚼砂炒豆,为全队社员画出了一个美好的蓝图。
因为这话是杨队长滚动着腮帮子上的咬肌一字一顿吐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被他的牙齿咬碎了吐出来的。杨队长的话从来就没有一件事跑空过的,而眼前这话又是钢镚镚一吐一个响,人们信服得不得了,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有人还付诸了实践,有人开始奋力磨合牙齿,好像已经过时的牙口必须得提前活动活动,溜达溜达,不然对付不了几年没嚼过的砂炒豆。全场的人都在磨合着牙床,翕动着嘴唇,提前步入杨队长描绘的美好蓝图。咽口水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小屁娃娃更是一听队长说有白米饭,一听还有砂炒豆,觅死觅活地要。娃娃们不要想象中的白米饭、砂炒豆,他们要现实版的白米饭、砂炒豆,而父母亲们如痴如醉的咀嚼、品尝,加深了他们的误会,一个娃儿要不到他父母嘴里的砂炒豆掰开父母的嘴也没有找到,在地上打起滚来,一群娃儿要不到他父母嘴里的现实版的白米饭、砂炒豆,掰开父母的嘴也没有找到,也打起滚来。一时间整个会场黄灰冲天,哭声如雷。父母亲们好不容易进入理想王国,突然被儿女冲天恸哭拽回灰头土脸的现实中,暴跳如雷,扯起手臂就是一顿痛打。
十二
上天大概就是冲着杨队长“天不怕,地不怕,莲花水库一旦修好,什么都不怕”这句话来的。往年也旱,旱在没有水库,雨水有,但存不住,“哗啦”一下跑了,“哗啦”一下,又跑了。原想着有了水库,跑不掉了,可雨却不下了。一时间所有田地都在冒火,说赤地千里也不为过。
只有平山是个例外。平山不平,但远。正因为远,逃避了人们毁林开荒,所谓藏在深山人未识。你要盖房,缺柱子缺檩子,你抬不出来。你烧火做饭砍的柴,你也挑不出来。层层叠叠的密林终于孕育出一块小天地。但平时人们不注意,这几年,外面的田地几近绝收。杨队长为当年没有让群众吃上白米饭,嚼上砂炒豆无颜见江东父老,远走平山寻找生机。一大凹红苕像一个传说,水灵灵漫山遍野四处漫延着、流淌着。杨队长疯了一样一步不停跑了四十来里,一头撞在祠堂前,抱住烟筒吸回了游丝般的命,宣布他发现的新大陆。为了弥补自己没有让群众吃上白米饭,嚼上砂炒豆的损失,他当即宣布,只要能到平山的,那里的红苕疙瘩,要吃管你吃,吃多少个都不算斤两。一时男女老少携老扶幼像一条滚滚的洪流,没命地往平山席卷过去。
红苕也裹在这些饿得即将倒毙的人流中。只是红苕饿得比人流中的任何一个人还要惨,因为她怀孕了,而且肚子出奇的大,这简直是对饥饿发起的最壮烈的宣战!也是对饥馑年时的一种超拔的蔑视——你饿不倒我的,因为我是红苕!你可以让村里的所有女人坐不了胎,我却要偏偏坐给你看,而且可能不止一胎——因为我是红苕!苦头是免不了的,可红苕本来就是苦中长出的。她吃的往往只有一份,没有谁愿意给她两份,即使是她的婆婆一枝花,也不会往她碗里多舀出哪怕一丁点。当时通用的法则是,只能让有口的苟延残喘,生产队分粮食,分的是口粮;生产队分蔬菜时,也按人头来分。都是按一户几个人来分的。随着年时越来越坏,一枝花只有将生产队的法则引进家庭,实际上已经有不少家庭早几年就实施上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是明显的,因为这几年已经没有人怀孕了,谁也不愿意尝试这种苦头。红苕却视而不见,饿得刚才还喝冷水,可一躺在床上她就来劲。你是我的菜,她说。你是我的饭,她说。饿了一整天,现在让我吃一口。我说你不怕饿毙?红苕板起面孔,不是说人固有一死么?关键是要死得比泰山重,只传一个单种,不保险。拼了命也不能让杨家冒这个险。我还说了些什么,但是已经不起作用了,她已经在我上面呼哧呼哧忙活开来。
红苕已经走不动了,坐在山路边的一块草地上休息。杨培贵也扶着一枝花坐了下来,杨蒿则和妹妹杨青躺在不远处的松树下。
一枝花说,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们连红苕的藤藤都吃不上了。边说边瞅了红苕的大肚子一眼。然后又撇了一下嘴,从嘴角冒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其实一家人都紧张,在这种年时怀这么大一个肚子,简直就是惊世骇俗,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队里的肚子都很快适应了天时对妇女的要求,妇女都绝经了!可是就你红苕的肚子敢说不。而且红苕的肚子还出奇的大,要高度有高度,要宽度有宽度,盖过了正常年时的所有孕妇的肚子。这样的肚子看一眼都心惊肉跳。杨培贵不敢看,我更不敢看。但是我们从一枝花刚才瞥的那一眼冒出的一响中听出来,至少红苕的肚子在昨天的基础上又长高了不少。
奇怪的是所有人的脸都煞白,只有红苕的脸上腾着红晕。我惊异得合不拢嘴,我简直就怀疑她肚子里的娃根本没有吸走她的营养,而是为她提供了营养。她安详地倚在一棵松树下面,微闭着眼,阳光从松针缝里以小圆片的形式来回摩挲着她的脸,她的刘海被汗水打湿后一绺绺贴在额头。她的神情非常餍足,仿佛所有潮水一样往前奔涌的人流里,以及不得不停歇下来的休息的人海中,就她一个没有饿感。我羡慕地望向她的腹部,她的腹部那样高拔。从我躺下的角度望过去,她的腹部比老帽山足足高出一个头。
再不走恐怕连蔓叶都剩不下了!一枝花肯定对我不停地咽口水产生了歧义。事实上我并不是对红苕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觉着如此高拔的腹部一定有非常厚实的饱足感。
与其说是我扶着红苕,不如说是红苕搀着我。或者说开始是我扶她,后来成了她攙我。我面颜扫地,甩开她的手臂,结果被她死死扣住。红苕咕哝出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话:
我饿过的桥,比你饿过的路还多!
我是村里不多的几个中学生之一,我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却又想不起别扭在哪儿,只觉得这话是那么耳熟。
大概还隔着一重山,儿子杨蒿叫了起来,我听见他们在吃红苕!我们得赶快走!一枝花一巴掌拍过去,这么远你能听见,尽吹牛!杨蒿一步跳开,义正词严地喊道,骗你是小狗!
那么一本正经,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纷纷竖起已经耷拉了很久的耳朵,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果然在风中传来一种大口啃食而且咀嚼速度快得惊人的响声。让人想起闹蝗灾的情景。杨青也不示弱高声喊道,我也闻到了红苕的味道。杨青还故意把扑过来的风扇到鼻孔下面,踮起脚尖吸了吸鼻子。啊呜,怎么会这么甜!顿了顿,她又闻出了新内容:怎么还有泥巴味!妈妈,他们为什么洗都不洗一下?
我向平山方向眺望,还有一座高不可逾的黛山横挡在前面。天啊,这么高的山,怎么样才能翻过去呢?
还没等我说完,我发现有人嗖嗖嗖地从我身边跑过去,像进行百米冲刺。而且人流越来越多,冲刺速度越来越快,就在我头晕目眩之际。红苕扯了我一下,还愣着干吗?还不快跑,爸妈和杨蒿他们都跑到半山腰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算得上豪奢的盛宴!
起伏的大山坳像一张巨毯波浪壮阔地铺陈在群山之间,仿佛是天外飞来的一块绿毯上坐着无数小矮人。这些小矮人那里一簇这里一簇,尽情饕餮,每一簇就是一个家庭,而每一块地就是一张宴席。此伏彼起的饕餮之声正在撞向四面八方的群山,很快又被四围铁桶一样的山壁反馈回来,形成更加密不透风的咀嚼声。我知道他们不是小矮人,只是我站在过于高拔的群山的一个垭口上,队里的社员们被无数倍地缩小了。
我和红苕很快加入了这支队伍,坐在了最豪华的宴席上。随着人群的不断加入,蚕食声达到了高潮,像是经受着一场蝗灾的考验。人们融入了这场此起彼伏的声浪中,身体退隐了,只感觉到自己拼命翕动的牙床和不停滚动的喉结。除此之外一切都消解了,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这时我听到了“吧唧”一声,接着就听到红苕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杨朱,快替我接住老三!
我想到红苕的大肚子,但我只想到可能是盛宴撑坏了红苕的肚子。红苕的肚子本来就大,再这么生吞活剥下去,肚子肯定要出问题。我以为她没有带手纸。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红苕大叫一声的同时,又“吧唧”一声,杨朱,你磨蹭个啥?快替我接住老四!我这时才从铺天盖地的响彻云霄的咀嚼声中苏醒过来。这时,我看到红苕举起一个显然还连着脐带的赤红的婴儿,像举着一根带着藤蔓的猩红的苕棒子,向我这边挥舞。这个后来被叫做杨苕的男孩像一面旗帜在天空中闪烁,他不失时机地、发出嘹亮的石破天惊的一吼:“呜哇——呜哇——呜哇哇——”一声响彻云霄的破啼过后,人们看到绿晃晃的大地突然变得蓝莹莹的了,抬头一看,薄纱一样的白云,像有一艘巨舰开过来,中间劈出三四百米宽的航道。我知道天空中的船永远不会出现,那是为杨苕的啼哭洞开的一条天河。整个天地顿时静默,也就是说,杨苕落地之际,就是蚕食终结之时!人们突然听到了一种来自天庭的召唤,让人顿悟了什么。天河改变了人们饱含饥饿的目光。我像一个醉汉趔趄着来到红苕面前,在红苕把杨苕递给我之际,红苕手起刀落,镰光一闪,熟练地割断了杨苕和她的联系,把杨苕完完全全放在我手上!
嘁!杨朱刨的不是苕地吗?除了苕子还会有甚?还“砰”的一声,又红光一闪呢?还会蹦出个大活人不成——这是瘌痢头的口气。大瘿袋眼睛放光,跳到瘌痢头面前,瘌痢头按住帽子就要跑,被大瘿袋一把攥住,大幅度地晃荡着瘌痢头的右手,恭喜你答对了!不过得扣分(工分),因为你抢答了。
瘌痢头一听扣分,赶紧用左手去按帽子,但还是晚了——我们一队人都知道,扣分只有生产队长能扣,大瘿袋不是生产队长,是扣不了分的。但是他也有分可以扣的,他可以当场让人出丑,打人的脸。大瘿袋深知他自己一直都在丢丑,说一句话,手那么一比画,吊在脖子上的大瘿袋都会像个猪尿脬一样滚来滚去,丢他的丑。瘌痢头也有丑,但是他的丑是隐蔽着的,是捂在帽子下面的,只要守住帽子,那就守住他的丑。不会像大瘿袋那样咳个嗽,打个喷嚏,甚至于走个路,瘿袋都能像缎面绣出的旗子一样,在下巴上迎风招展。要让瘌痢头也能像他那样丢丑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摘掉瘌痢头顶上的那只帽子。摘掉瘌痢头上的帽子后,瘌痢头就像剥掉了裤子一样,用手捂住没有头发的头顶。而且要捂到大瘿袋把这个故事讲结束,而瘌痢头也表示一万个臣服,帽子才会重新从大瘿袋的手里回到他的头上。
“砰”的一声,又红光一闪后,从红光中现出一支又嫩又白的红苕,这支红苕在慢慢长大,越长越大,越长越嫩,越长越白。大瘿袋置身于某种情景中,不断地咽着口水。大瘿袋是队里的五保户,据说没有娶到媳妇不是因为他懒惰,而是因为他脖子上的瘿袋大得吓人。大瘿袋其实是个充满想象力的人。
它长出了两条腿,这两条腿又白又嫩。说到又白又嫩,大瘿袋又让他的脖子上的旗帜挥动了两下,很快人们发现那是他在不停地咽口水,他被他讲的故事打动了。
又长出两条藕节一样可是稍微细一些的苕节,那就是她的胳膊。
讲到藕节一样的胳膊,小屁孩们终于喷出了半天没有敢呼出的气息。那是红苕!是杨红和杨苕的妈妈,是苕精!
完全正确!完全正确!完全正确!
脖子上的大瘿袋欢欣鼓舞,就像猎猎的旗子自己拍打自己发出哗啦哗啦的欢呼声。听得出,大瘿袋又一次取得了从没有过的胜利。
人们听完大瘿袋的故事之后,再看“噼里啪啦”生下青蒿和红苕两对双胞胎的红苕,果然就有了不一般之处。红苕卷起的袖子下露出的果然是藕节一样神奇的胳膊。这样的胳膊在杨家庄已经失传多年,就像藕节在杨家庄的池塘绝收一样。那天红苕在海波里掼谷子时,本来害怕谷芒的人们都把头脸箍得只剩下黑洞洞的双眼,红苕却反其道而行之,偏生只穿了条红褂子,两条胳膊肘儿像两条白净的莲藕从红褂子里长出来,伸进了饥饿着的口腔和眼洞,不仅伸进了男人饥饿着的口腔和眼洞,而且也伸进了女人饥饿着的口腔和眼洞。
红苕精,白藕节!
白藕节,红苕精!
红苕精,白藕节!
白藕节,红苕精!
队长不知情,以为是骂人,抄起地上的竹帚龙卷风一样旋转着撵去,一群屁孩咿呀着作鸟兽散。但是,红苕成精的事实,不是一竹帚扫得掉的,红苕便成了精,藕节一样雪白的胳膊便是证明。
但是,红苕真正成精并不在于她能在灾荒年长出藕节一样雪白的胳膊肘儿,在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十四
很快红苕就过到一天日子长,一年日子短的年纪,青蒿红苕两对双胞,该嫁人的已经嫁人,该娶妻的也早已娶了妻。杨培贵和一枝花也先后凋零在太平山上。一枝花凋零的那个夜晚,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了一句令全家人都听不明白的人话,朱儿,有红苕侍候你,我也不牵挂了。红苕对你比娘还尽心!话完,握住我的拳头松开,心无挂念地撒手人寰。
我呢,也已经老得慢慢把脸孔与地面保持着平行,我仿佛也开悟:这是警告我看仔细喽!年轻时绊过不少跤,落过不少坎,仿佛是警告我,哪怕脚下再绊一下都不行了,哪怕地上再现个钵头大的陷阱也会要了老命。现在好多了,要说时刻让我向大地保持着鞠躬礼的姿势也行,这无疑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挑剔的说法。
整个杨家庄对我的这个经典的姿势都已默认,你不默认也不行,事实胜于雄辩。只有红苕不答应。红苕说你之所以这么快就佝偻,原因不在你身上,而在我身上。我听了这话后向前猛抢了一步,险些要完全和大地重合在一起,不知哪里来了一股蛮力,我才把身体扯住。
我说,你羞不羞,我和大地之间连六十公分的距离都没有了,你还好意思提年轻时的那档子事。再说了过去用下的力并没有白用,已经立竿见影而且战功卓著了,一对青蒿一对红苕就是历史的见证,不像别人用下洪荒之力连屁大个果子都没有瞧见——红苕立即拉下脸来,生猛地切断我的话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叭了叭已经没有几颗牙齿的瘪嘴,没有了主张。仿佛刚才我是对着大地说的,现在我才费劲地仰起脸来盯着红苕,像初次见到红苕那样费劲地盯着红苕,头脑里一片空白。
我是说去挑水库那晚,你悄悄地在我行李中塞进了四粒红苕。
我依然像初次见到红苕那样费劲地盯着红苕,因为我记不起来了,头脑里仍然一片空白。
红苕干枯的眼中沁出了泪水,仿佛这个才是证据,并且要让我看见:你一直把你该吃的那份掰出一半来,给我,结果你率先枯萎了!
我依然像初次见到红苕那样费劲地盯着红苕,因为我的头脑里除了不断掉进她沁出的泪水,我实在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说:我才不会把该吃的那份掰出一半来,给你的!你是白日做梦!
红苕说:我会用你给我的那一半,把你的病治好!你總有一天会承认你把你该吃的那份掰出一半来,给过我!
不可能!
那是谁把我从苕地里挑回来?
红苕急了,杏眼满圆。
谁会把你挑回来?我挑回来的是两筐苕子!你想得美!
你的确是病了!我的确得给你治治。
我转身就跑,红苕常常把我掐捏得全身散架。
我愈发困惑不解。这么说,我是病了么?我什么时候病了,难道就因为我害怕地上蛋大的一个坑,就说我病了?有病我还能满巷道溜达么?红苕到底要给我治什么呢?
红苕先是到县城做保姆,后来到省城去了,也是做保姆。说是县城里的主人介绍的,去了省城的一个更加富贵的人家。我看着红苕的来信,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到哪里找更加富贵的人家,富豪倒是多得像树叶一样,巷子里走着一不小心就会砸头上。
红苕拼命寄来补品,一月一大盒,铁盒铝盒铜盒还有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盒子。里面的补品也千奇百怪,有调水喝的,有含在嘴里慢慢化的,有一点点掰开吃下去的,总之,千奇百怪,尽管我的牙口在补品的作用下一天天好起来,但还是有不少补品是嚼不烂的。我也不急,我甚至还琢磨起来,那到底是不是红苕挖下的一个坑?让我不停地咀嚼来抗拒牙床的萎缩?抑或是让牙齿在坚硬面前变得坚不可摧?当然特别响口的我无论如何是要放一放的。那么好吧,我想这可能也是红苕的意思——先放一放,让空气中的水汽给它回一回。还有就是,我的牙齿已经越来越邦邦硬,硬到一定的程度不是没有一点可能,等硬到那个程度,我就可以把它啃下来。我的牙口的确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我回过头来再来收拾它们也不会为时过晚。当然这些想法其实是红苕的想法。在她不断给我寄补品的这些时间里,我的想法也逐渐变成了她的想法。
我的身板也一点点按照红苕的想法发生着变化,两年还不到,我平行于大地的腰背已由九十度变成一百一十度,慢慢又變成一百三十度。五年后变成一百七十六度。这样的身板已经和年轻人的一百八十度没有多少差别了,但是和那些越来越佝偻的同龄人的距离却拉远了。那个转正后退休的教师同学已经很少来我们家了,我估计拉开我们同学之间感情的,不是别的,恰恰就是我的一百七十六度。如果我的眼睛没有出错,他的腰背和大地的关系已经连维持起码的平行状态都越来越困难了,除了他自己还在拼命为自己打圆场,他口口声声说出的八十三度其实已经变成了八十九度。是名符其实的虾身板。
分出去独过的两个儿子很少回来看我,但是他们的儿女经常来,他们经常带着量角器或者直尺过来,由于我的身子一点点斜着起来,他们先后量出我的腰板与地面的距离是六十五公分,七十公分,一百四十一公分。他们不叫公分。不是什么公分,他们说,难听死了!他们说,明明是厘米,厘米!厘米!叫什么公分。我们只知道这是厘米!
就在我的腰板与腿脚的角度变成一百七十五度,我的身高也变成一百六十九公分的时候,持续十多年的补品盒子突然不来了,我隐隐感觉到一定出事了。我左顾右盼,而且就在那段时间,右眼跳得特别厉害,差不多我想把这种情况通报两个儿子时,“哗啦”一声,邮递员又拉开了搭在自行车后面的帆布包,又递上来一个盒子。是的,就是那么快,“哗啦”一声,就来到我的手里。我已经等了仨月了,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放在房间的矮柜上,往常一样这里弄一下那里弄一下,盒子就被我打开了,每一次的机关是如此不同,这次是这样的,下次则是另一样的。我想这是红苕故意设下的陷阱,目的是让我不要轻易就掉下去。仅仅隔了仨月,我的饥不择食和狼吞虎咽的这种陋习,又死灰复燃。我几乎是没有怎么尝到补品的味道,就已经完全吞下肚的。说实话,即使是在饥荒年我也没有如此贪婪过,我的贪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然,与上几次的补品相比,这次的补品除了淡而无味之外,我甚至说不出它还有什么别的味道。当然这也不是首例,补品本身就千奇百怪的,你永远说不出它有什么味道。这一回是甜的,而下一回可能是咸的,再下一回则五味杂陈。总之,我仅存的一点疑虑在无比贪婪的欲望碾压下,早已灰飞烟灭。我甚至觉得这是红苕给我挖的一个坑:让我在饥肠辘辘的等待中,在望眼欲穿的焦灼中,猛然地重重给我一拳,让我的劣根性死灰复燃,击中我的浑浑噩噩,击中我的道貌岸然,让我从缓不过神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预感总是惊人的准确。
意外是出在一封信上。红苕突然热衷写信,把在扫盲班上认识的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因为我那个教师同学不但是红苕的扫盲班老师,而且一直盛赞红苕,如果不是我阻拦,他差不多要认她为高足。更主要是两个曾经的同事现今的老头子,不提红苕仿佛就找不到话题,提到红苕却又见不到红苕,见不到红苕却又更想提到红苕。两人突然刀子见红,突然又变得无聊之极,突然又变得空空荡荡。为了打破这种彻底的虚无,我们把红苕附着在盒子上的信翻过去翻过来地读,像在分食一坛又一坛陈年的老酒,我们都企图像小学生那样通过我们一遍又一遍的朗读,在字里行间翻找出一些文字背后的新意,但是红苕根本不和我们玩这个,她的用语总是一如既往的简洁,简单。有时简单到画一个图来表达那个字的意义。这个结果仿佛给了我一耳光,同时也给了我那位教师同学一耳光。我们都被打得面红耳赤,觉得受不了。我那位教师同学首先发难,你怎么救得了红苕,你永远都救不了。教师同学像是喝了一坛酸得不能再酸的老醋,眉眼撮成一堆,形成一个巨型问号。
奇怪的是最后一盒补品里没有附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补品盒里总有信的,可我把补品倒在桌子上又翻了一遍,确认没有,我这才开始心事重重地大口地吞嚼起补品来。
十五
信是几个月后邮递员送来的。
信中写道: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红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咀嚼补品的嘴唇停了下来。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我都是一个人打开盒子,用小汤匙舀上几勺。只是这次的补品有些苦咸味,我慢慢抿尝,舌头上泛起一种从没有过的麻凉麻凉的味道,我想这又是一种什么新玩意,上次的补品是补脑的,这次是用来补什么的呢?我就这样嚼一口补品,想一阵老伴;想一阵老伴,又嚼上一口补品。夜晚就显得又美好又宁静。我把这大盒子补品嚼完,这都已经过去几个月,也再没有收到红苕的酒钱。
我打开这封已经不是红苕字迹的信,感到有些不安。信的头一句话就把我震蒙了,我已经看不清信上的字迹了,我带上信一路小跑出来,逮着个人就让念,才知那大盒子里原来装的是老伴的骨灰。大户在信中说,他对红苕像待母亲一样,红苕走时无痛苦,只求将其火化,邮回。万不能派人送,人送,会让她走得大不安。
我顿悟过来,这老太婆能干着哩!连一把老骨头都舍不得留,连最后一把老骨头都要用来偿还,你还得可干净咧!
我大声嚷嚷起来,老婆子,你傻呀!你以为你还了那把老骨头,就把一筐红苕还完了?你咋还得完哩!照着你九头牛拉不回来的死性子,到那边去,你也会变着法子偿还呢!
这样想着,早有两眶老泪把我泡成个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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