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何乔远《释骚·离骚解》简介与评析
2020-08-31郭丹
郭 丹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何乔远(1558—1631),字稚孝,号匪莪,明代著名学者,福建泉州府晋江人。其父何炯曾编撰《清源文献》十二卷(《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乃有识之士。何乔远少年颖异,十九岁时与兄乔迁同登乡榜,二十八岁中进士,进入仕途;授刑部主事,迁礼部仪制郎中;光宗时期,召为光禄少卿,后又进光禄卿,以户部右侍郎致仕。何乔远从政十年,因正直敢言得罪权贵,被迫家居三十多年,以授徒著书为业,晚年屏居泉州城外镜山,曾在镜山之下建立“休山书院”,学者称为镜山先生。何乔远一生历经万历至崇祯四朝,阅历丰富,著述宏赡。有《闽书》(一百五十四卷)、《明文征》(七十四卷)、《名山藏》(一百零九卷)等著作。何乔远的著作,国内目前能查询到的,除上述三种外,还有故宫博物院藏的《何氏万历集》、南京图书馆藏的清抄本《何氏镜山集》和福建图书馆藏《冠悔堂丛书》中的《释骚》抄本(残卷)[1]1。
一、《释骚·离骚解》版本与异文
(一)版本
何乔远平生所撰奏疏、诗文、书信、序跋、墓志铭等被收入其门人所编的《镜山集》中, 然《镜山集》《四库全书》未收,《四库禁毁书目》也不见著录。“四库”系列收录了何乔远的《名山藏》《闽书》《明文征》等,皆未收《镜山集》,更无《释骚·离骚解》了[2]。2002年福建文史馆于日本访书时得知日本内阁文库藏有明崇祯刻本《镜山先生全集》(全集150多万字),由是购回。此集中保存了何乔远友人黄居中作于崇祯十四年(1641)的《镜山全集序》,可知《镜山集》在何乔远生前已经刊行。何乔远去世后约十年,其后人、门生在《镜山集》的基础上,重新整理、编排后付梓,时间大概在崇祯十四年间[1]。
《释骚·离骚解》是何乔远对《离骚》的释解。福建省图书馆藏《冠悔堂丛书》中有何乔远《释骚》抄本,是为残卷(1)黄灵庚教授编辑《楚辞文献汇刊》时,笔者曾查询过何乔远的《释骚》,得知福建省图藏有《释骚》抄本,但保藏单位不愿提供此抄本,遂使黄先生编《汇刊》时未能收录。。日本内阁文库本《镜山先生全集》保存了何乔远《释骚·离骚解》(一卷),可窥全帙。今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陈节、张家壮点校的《镜山全集》收录了《释骚·离骚解》(2)陈节、张家壮点校的《镜山全集》即以日本内阁文库本为底本整理,以下称今本。(以下称《释骚》),可供阅读。
(二)文本异文
将《镜山全集》所收《释骚》与中华书局版《楚辞补注》之《离骚》对校,发现何乔远《释骚》有版本异文,共计如下21处。
1.“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察”,《章句》注曰:一作“揆”。《释骚》即作“揆”(3)《章句》指洪兴祖之《楚辞补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以下引《章句》皆用此本。《释骚》用《镜山全集》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版,2015年。以下引《释骚》皆用此本。另,黄灵庚《楚辞集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文字校勘甚详,为免繁复,不一一引述。。
2.“冀枝叶之峻茂兮”,“峻”,《章句》注曰:《文选》“峻”作“葰”(4)今中华书局影印李善注《文选》作“峻”。。《释骚》作“葰”,未知何据。
3.“宁溘死以流亡兮”,“以”,《章句》注曰:一作“而”。《释骚》作“而”。
4.“岂余心之可惩”,“岂”,《章句》注曰:一作“非”。《释骚》作“非”。
4.“夫何焭独而不予听”,“焭”,《释骚》作“惸”。
5.“纵欲而不忍”,《章句》注:一本“欲”下有“杀”字。《释骚》加“杀”字。
6.“日康娱而自忘兮”,“而”,《章句》注:一作“以”。《释骚》作“以”。
7.“后辛之菹醢兮”,“菹”,《章句》注:一作“葅”。《释骚》作“葅”。
8.“殷宗用而不长”,“而”,《章句》注:一作“之”。《释骚》作“之”。
9.“举贤而授能兮”,“举贤”,《章句》注:一云“举贤才”。《释骚》作“举贤才”。
10.“阽余身而危死兮”,《章句》注:一本“死”下有“节”字。《释骚》加一“节”字。
11.“固前修以菹醢”,“菹”,《章句》注:一作“葅”。《释骚》作“葅”。
12.“曾欷歔余郁邑兮”,“邑”,《章句》注:一作“悒”。《释骚》作“悒”。
13.“路曼曼其修远兮”,“曼曼”,《章句》注:《释文》“曼”作“漫”。《释骚》作“漫漫”。
14.“结幽兰而延佇”,“而”,《章句》注:一作“以”。《释骚》作“以”。
15.“溘吾游此春宫兮”,“溘”,《章句》注:淹也,一作“壒”。《释骚》作“壒”。“壒”,尘埃也。
16.“保厥美以骄傲兮”,“傲”,《章句》注:一作“敖”。《释骚》作“敖”。
17.“恖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章句》注:恖,古文思,亦作“思”;“唯”,一作“惟”。《释骚》“恖”即作“思”,“唯”作“惟”。
18.“谓幽兰其不可佩”,“其”,《章句》注:一作“兮”,一作“之”。《释骚》作“兮”。
20.“时缤纷其变易兮”,“其”,《章句》注:一作“以”。《释骚》作“以”。
21.“固时俗之流从兮”,“流从”,《章句》注:一作“从流”。《释骚》作“从流”。
今本《镜山全集》《释骚》后面附《考异》:
“日月忽”,古文作“忽”,又一本作“曶”。“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二句,王逸不解,洪氏疑为后人所增。看其文势,以六句为一段,亦可。且以“路”叶“故”,应前起后,自不必拘。“冀枝叶之葰茂兮”,“葰”原本作“峻”。“勉远游而无狐疑兮”,一本无“狐”字。“尔何怀乎故宇”,一本“宇”作“宅”。“谓幽兰兮不可佩”,“兮”朱本作“其”。
以上所列异文,有两点可加以明之:
一是上列异文仅是与中华书局本《楚辞补注》对照,中华书局本用汲古阁刊本排印。如果《镜山全集》在何乔远去世后十年刊印,即在1641年左右。而《楚辞补注》毛晋(1599—1659)汲古阁刊本的时间可能与《镜山全集》同时甚至略后。说明何乔远崇祯刻本与汲古阁刊本有些许差异,这应是所据的版本不同。
二是《考异》是否为何乔远所作还是门人所作,尚未可知。末句说“朱本”,或指朱熹孙子朱鉴刊本《楚辞集注》(5)宋理宗端平乙未(1235)朱熹孙子朱鉴刊行《楚辞集注》,是朱熹《楚辞集注》今存最早最完备的刊本,现藏北京图书馆,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出版,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加以标点出版。(参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楚辞集注》出版说明。)后文所引《楚辞集注》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注明。。《楚辞集注》(后文简称《集注》)“谓幽兰兮不可佩”,“兮”即作“其”[3]20。证明何乔远作《释骚》,已经注意到版本的差异。
二、何乔远对《离骚》的讲疏
《镜山全集》载有“里中后学苏琰”所撰的《离骚解序》,其中说:“故千古贞人志士,无不咏《骚》惜《骚》;千古通人博人,无不玩《骚》解《骚》,皆有会也。晦翁(朱熹)之说行于世者久,其分节之详祖王逸,而其旁引繁称兼欲以资多识近温陵(李贽)。何稚孝先生又从而为之,径约其指归,平易其援引,总其分节之段络,拈惝恍弥漫之说于忠厚恻怛之途。盖虽无殊乎晦翁之旨,而使读者不阻于艰深复蔓,是则稚孝之为《骚》,亦其一生初志之所寓也。”[4]34此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何乔远作《释骚》的初衷与其体例编排之用意。从《释骚》内容看,此篇应是何乔远授徒讲解《离骚》时的讲稿(底本)。何乔远自己在《仲绍读我解〈离骚〉有作,和之》诗中说:“吾昔读《离骚》,其文如羊羵。”[4]440羊羵,即羵羊,传说中的土中怪羊,雌雄难辨。此比喻说明初读《离骚》的人,都不容易理解其内容,因此他要作《离骚解》。因为是对《离骚》一篇的解释,所以篇幅并不长。何乔远把《离骚》全篇分为十四个段落,每一段落后面加以阐释(以福建人民出版社《镜山全集》为据)。可以设想,大概是作为先生的何乔远读《离骚》原文一段,讲解一段。所以从体例上看,何乔远也是采取注评结合的方式。讲解的内容,包括以下两个部分。
(一)词语解释
何乔远释解《离骚》,乃一边阐释内容,一边解释词语。他自己在《仲绍读我解〈离骚〉有作,和之》诗中说:“理不求串合,义但取多闻。”[4]440因此,在解释词语时,何乔远颇有一些与传统陈说相异者。以下特拈出何注与传统旧注有所不同之处,以作解说。
1.“扈江离与辟芷兮”,何注:“扈,如扈从之扈,拥也。”王逸《章句》:“扈,被也。楚人名被为扈。”朱熹《集注》:“扈,被也。”按:此句历代注家皆不厌其烦地讨论“江离”为何物,于“扈”字多无歧义。何注“扈”为“拥”,有“围裹”之意,于文意未差。
又,此句中“辟”,王逸注:“辟,幽也。芷幽而香。”何注:“辟,《礼记》:‘素带终辟。’注:‘辟’,读如‘裨冕’之‘裨’,谓以缯采饰其侧。”按:何注用《礼记·玉藻》典。《礼记·玉藻》“而素带终辟”,郑《注》:“辟,读如裨冕之裨。裨,谓以缯采饰其侧。”《仪礼·觐礼》有“侯氏裨冕”,郑玄注:“裨冕者,衣裨衣而冠冕也。裨之为言埤也。”埤,有增益之意,为动词。王夫之训辟为辟绩,作动词,游国恩以为非。游国恩认为:“《离骚》文例,凡句中用一动词者,则用‘与’为连词;用两动词者,则用‘以’为连词。”[5]30反过来说,此句用“与”字,则只有一个动词“扈”。所以“辟”不应是动词。应如游国恩所说:“此处扈江离与辟芷,正属前一类例句,故知辟为形容词而非动词,辟芷之构词法与幽兰同。”[5]30因此何注并不合文意。
2.“昔三后之纯粹兮”,何注:“三后,高阳也,楚之先王及吾父伯庸也。”王逸《章句》、朱熹《集注》皆认为:“三后”指禹、汤、文王。按:何注“高阳”,则径指颛顼,认为“三后”指屈原之祖先,非指禹、汤、文王。对“三后”,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辨之甚详,谓“屈赋言三后指楚熊渠始封三王,后世所称三户也。”[6]
3.“荃不察余之中情兮”,何注:“荃,谓怀王齌疾也。”王逸、朱熹皆注“荃”为:“香草,以喻君也。”按:何注将“荃”释为动词,齌疾,即疾怒。或许何注是将“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馋而齌怒”二句一起释解了。
4.“曰黄昏以为期兮”,何注:“黄昏,相期繇闇而将趋于明也。”按:“黄昏”二句多以为乃后人窜入,故不加解释。黄灵庚《疏证》以唐初欧阳询书帖《离骚》亦有此二句,认为隋唐之世已窜乱之矣。由是,可知何乔远时所用之本有此二句。真伪与否,何未加以辨证,只对“黄昏”加以解释。“繇”,通“由”。“闇”,昏时,指黄昏。《礼记·祭义》:“周人祭日,以朝及闇。”注:“闇,昏时也。”何注“相期繇闇而将趋于明”,说明等待时间之长久。
5.“羌内恕己以量人兮”,何注:“量,如较量之量。”《章句》:“量,度也。”朱熹《集注》同《章句》。按:较量之量,即互相争斗和算计。“各兴心而嫉妒”,就屈原所处的环境来说,何注似更惬当。
6.“长顑颔亦何伤”,“顑颔”,何注:“人瘦削则颔领长,旧以为饥色面黄,恐未必然。”何注所谓“旧以为”,指《章句》与朱熹《集注》,后二者皆释“顑颔”为“不饱貌”,“饥而不饱”“食不饱而面黄”。按:王、朱是从自然面貌上解释,何注后面有“盖其忧君愤俗之意非一日矣”之语,可知何注重在精神的忧思。
又,何注“胡绳”:“旧解‘香草’,鄙意谓即古人之带索而歌尔。”按,王逸《章句》注:“胡绳,香草。”《补注》释为“索”。何注之前乃至之后,释“胡绳”为“绳索”者多有,然如何注曰“带索而歌”,“而歌”二字,则未知何据,何氏亦未加以深解。
7.“启《九辩》与《九歌》兮”,何注:“《九辩》《九歌》出自《山海经》,其文曰:‘夏后开,开后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开焉始得歌《九招》。’《竹书》曰‘夏后开,舞《九招》’是也。”按:《九辩》《九歌》,旧注多指禹乐。何注引《山海经》,用洪兴祖《补注》。《竹书》,古本《竹书纪年》《夏后氏》有“九年,舞九韶”,《路史后纪》十三注引“启登后九年舞九韶”。《大荒西经》注引“夏后开舞九招也”。招,音同韶[7]。所以何氏此注更为详尽。
8.“览民德焉错辅”,何注:“错,如‘错枉’之错,舍置之也。辅,辅相之也。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也。”《章句》:“错,置也。辅,佐也。”按:何注如“错枉”之错,这是从语源上加以补充。《论语·为政》有“举直错诸枉”,“错”同“措”,指将正直之人放置于邪曲人之上。
9.“户服艾以盈要兮”,何注:“盈要,盈满;要,带也。”按:要,同腰。王逸《章句》此二句谓:“言楚国户服白蒿,满其腰带,以为芬芳,反谓幽兰臭恶,为不可佩也。”何注依王逸而来。盈要,即满腰。“满其要带”,似不必多此一解,反而费辞,亦有增字解经之嫌。
10.“苏粪壤以充帏兮”,何注:“苏,如‘樵苏’之‘苏’,取也。”按:王逸注:“苏,取也。”《补注》:“《史记》:‘樵苏后爨。’苏,取草也。”意思已明。“樵苏”,本指打柴割草,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裴骃《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樵,取薪也;苏,取草也。”[8]还是用其“取”义。何注沿用《补注》之用《史记》典,却未加说明,反而不明白。
(二)段意疏讲
依照《镜山全集》本,何乔远分十四段讲解《离骚》,下面将何释各段的主要内容加以列述。
1.《离骚》开头“帝高阳”至“纫秋兰以为佩”,何乔远释曰:“原父生原,名而字之矣。而又以‘修能’‘内美’祝之,如父冠子而醮(施行礼仪)之者。然名之以正,则欲其心无一不于正,而纷然内美也。字之以灵均,欲其慧无所不通于物,而加之修能也。”此段讲解,重在解释屈原之名,突出“正”字。王逸曰:“正,平也。”而何乔远认为“正”,即“其心无一不于正”,这也就是“内美”。所谓“灵均”,在于内心之“慧”;能“慧”,则可“无所不通于物”,而且再加之“修能”,这就是屈原之所以特出的原因。可以看出,一开讲,何乔远即突出屈原与生俱来的品德与后天的修养,突出道德教育。
2.“汩余若终不及兮”至“来吾导夫先路”,何释曰:“原承吾父命名之意,其敢不勉乎!吾虑吾之汩没而年岁之不吾与。”“吾勇猛进修之切,且欲逐骐骥而先之矣。”此段讲解,点出屈原为楚国而努力的焦虑心情。屈原要努力“自修”,只怕岁月蹉跎、人将老去,所以要发奋努力,像千里马那样为君王“道夫先路”。
3.“昔三后之纯粹”至“伤灵修之数化”,何释曰:“吾鉴尧、舜、桀、纣兴亡之迹,以此修身,即欲以此自靖自献于吾君,而党人导之幽昧险隘之路,吾一身殃灾不足恤,而深虑吾君之败绩于皇舆也。”何乔远的解释,指出屈原要以历史为鉴,令君王省悟,无奈党人幽昧,恐无济于事,揭示了屈原心中深深的忧虑。
4.“余既滋兰之九畹”至“愿依彭咸之遗则”,何释曰:“吾将持众芳而效之。”“吾身萎绝,吾亦无伤,而众芳芜秽,则群贤屏迹,群邪得志,世道一大伤也。” “屈原死于顷、襄之世,而作此篇,当怀王之时,盖其忧君愤俗之意非一日矣。”这一段较长,《离骚》的原文是屈原抒发自己为国培养人才的志向,可痛惜的是“众芳芜秽”,人才变质。但是,屈原仍不改其志,要依照彭咸的遗则去做。何乔远的解释,阐发屈原虽身处逆境,哀群小得志,却仍然自修不息的意志。此外,何乔远认为《离骚》之作,当在怀王之时,其“忧君愤俗”之愤懑郁积在胸,终于喷发而出。何乔远的理解,亦不无道理。
5.“长太息”至“虽九死其犹未悔”,何释曰:“民生多艰,如《诗》‘鲜民之生’,皆自谓也。”“而吾謇谔之言,朝夕被人谇替,其所替我者,又非谓我竞进贪婪,不过谓我违众自异,纕蕙揽茝而已。然余心偏由此昌歜羊枣之嗜,虽九死亦奚悔乎。”此段较短,屈原原文重在抒发自己“哀民生之多艰”的忧虑和自己矢志不屈的顽强精神。何乔远则进一步申述屈原的意志,指出朝谇夕替的原因在于屈原不愿与恶势力同流合污,因此而九死不悔。“昌歜”,是菖蒲根所腌的菜。据传周文王嗜昌歜。“羊枣”,亦称“羊矢枣”,一种枣子,相传曾点嗜羊枣。昌歜羊枣,用以指代人所偏好之物。何乔远用此比喻屈原所好与众不同,也就是不肯随俗而同流。
6.“怨灵修之浩荡兮”至“固前圣之所厚”,何释曰:“吾自怨自艾,吾以灵修为善而自好。其恍洋漭瀁,无所底止,而实不涉世解事,不能察夫人之心。夫人心非我心也,如蛾眉本贞女,而以淫加之。一时气习,徒有工巧、周容,改规矩背绳墨而不恤。吾坐此穷困,而不能为此状貌。”这里的解释,何乔远以屈原的口气,坦露屈原自己的心迹:怀王不察民(人)心,才会有贞女被加之以淫的现象,才会有群小工巧、周容的丑态,才会有改规矩背绳墨的邪气。即便如此,自己仍愿穷困,而不可与群小苟合。何乔远对屈原的理解是深刻的。
7.“悔相道之不察兮”至“非余心之可惩”,何释曰:“吾以死自盟,求无愧前圣,而吾亦寻悔之矣。”“世不我知,吾姑置之,吾自求吾心之不愧而已。”“盖忠耿之人,性习不移。如韩愈初贬阳山,入朝之后又贬潮州;苏轼初贬黄州,入朝之后又安置惠州。皆所谓佩繁饰而芳弥章者也。”屈原此段的意思是理想不能实现,仍不放弃自修,不放弃自己的理想。所以诗中有“虽体解吾犹未变”的话。何乔远深知屈原内心的痛苦,既不愿独善其身,也不怕遭受愆尤,理解屈原要“无愧于前圣”而“以死自盟”,是必然的选择。正如韩愈、苏轼,屡遭打击而不放弃,皆是以屈原为榜样。
8.“女媭之婵媛兮”至“夫何惸独而不予听”,何释曰:“女嬃未必屈原姊,即室谪家人亦可耳。”女嬃,王逸《章句》曰:“女嬃,屈原姊也。”后人多辩其非。游国恩先生谓:“女嬃为楚人妇女之通称。”[5]188何乔远释“即室谪家人亦可耳”,似比较通达,但也是臆测之词罢了(参看后文评析)。但认为“自婞直亡身至惸独,不听女嬃之语也”,或许受了朱熹看法的影响:“女嬃以屈原刚直太过,恐亦将如鲧之遇祸也。”[3]11
9.“依前圣以节中兮”至“好蔽美而嫉妒”一段,何释曰:“吾闻女嬃之言,将取衷前圣而叹前日所为者,皆师心自用而至于此。自古圣人莫过虞舜,而苍梧之野,舜迹在焉。吾就而陈词,庶开予心哉。”“吾敢陈之虞舜者,自恃吾得中正之道也。”此段何乔远划分得较长。屈原此段写因为女嬃的劝戒,去就重华而陈词,又朝发轫于苍梧、饮马于咸池,上叩帝阍等。何乔远知道,屈原要倾吐衷肠,只有找前圣。前圣是什么人?在屈原心中,莫过于虞舜。其实屈原的探索之路,正是舜迹之所在。
10.“朝吾将济于白水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何释曰:“古之昏主谗夫昌,而皆由于女谒盛。妲己亡商,褒姒亡周。显明之君则有永巷之妃,鸡鸣之女。太姒佐文,邑姜佐武。楚怀外欺张仪、内悦郑袖,屈原不得于君,而尚望于其君夫人。托言于高丘,要求两美之一合。”“呜呼,嫉贤蔽善,楚之诸臣既皆如此,吾欲求之宓妃、有娀、虞氏二姚,则中闺远矣。诉之虞帝,则哲王不我悟对矣。吾情无所发舒,此千古沉痛也。”屈原此段写其求索失败的过程与痛苦。在何乔远看来,其原因在于“昏主谗夫昌”,“女谒盛”。女谒,指通过宫中嬖宠的女子干求请托。《韩非子·诡使》曰:“近习、女谒并行,百官主爵迁人,用事者过矣。”[9]所以何乔远列举了古代女谒害国的众多例子,如妲己、褒姒、汉代永巷中的罪女、《诗经》中的鸡鸣之女等等,以至怀王惑于郑袖的现实。此段何乔远的释评,初看似有女人祸水论之嫌,但是,何乔远也举出了太姒、邑姜等贤女子。其要害还是在于“哲王之不悟”、诸臣“嫉贤蔽善”,实乃“千古沉痛”。
11.“索藑茅以筳篿兮”至“谓申椒其不芳”,何释曰:“吾求女不得,托揲蓍而占之。而灵氛告我两美有必合之理。而信修相慕者,无人也。然九州亦大矣,岂直此宓妃、有娀、虞氏二姚之三女?但远游不疑,彼求美者将不汝释,何待济白水、等阆风……求之无何有之乡哉!贾谊所谓‘历九州而相其君,何必怀此故都’者也!”屈原在去与留的选择上犹豫不决,于是请灵氛占卜。灵氛劝其弃国而走。对此,何乔远亦认为从灵氛之占而去国还是最好的选择,并引了贾谊《吊屈原赋》的句子加以释解。
12.“欲从灵氛之吉占兮”至“周流观乎上下”,何阐释巫咸之言曰:“如灵氛之言,可以求福矣。而吾心有疑,将从巫咸而求之。而巫咸告我以求福之道,但择君而事之。”“世俗如此,毁方瓦合,比比而是。昔为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可叹也。”巫咸劝屈原留下以求遇合,但环境的恶化使屈原看不到希望,于是要从灵氛之吉占而“周流观乎上下”。何乔远深知屈原的疑惑,揭示屈原所处环境是“毁方瓦合,比比而是”,恐怕只遗刘琨 “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之叹了。
13.“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至“蜷局顾而不行”,何释曰:“从灵氛之言,则欲博求贤君而事之,不则变节以趋时。然变节趋时,吾所不可从。惟灵氛求君而事,庶几获福,或可从乎。”“若从巫咸之言,则使吾与离心之人相同,吾断不能也。吾其远逝而自疏于吾君矣。皇路缅邈,贤君难遇,吾将历昆仑至西极。”此段何乔远的释解,指出屈原内心的矛盾,若从灵氛,庶几获福;若从巫咸,使自己变为“离心之人”,则断不能。何氏的讲解,还是抓住了要害:“吾虽被放逐,(岂)能一日忘吾君哉”,决不愿“变节以趋时”!
14.“乱曰”至结束,何释曰:“吾向感仆马之悲怀,有旧乡之思,奈国无人,莫我知何!吾虽为故都之怀,复何益哉!吾君之不足与有为,吾固知之。吾从彭咸也决矣!”最后一段,何氏揭示了屈原浓浓的故国之思、故都之怀。正如“乱曰”所写“国无人莫我知”、君王又“莫足与为美政”,只能决心“从彭咸之所居”了。
三、《释骚·离骚解》评析
对于历代楚辞注释,《四库全书总目》曰:“注家由东汉至宋,递相补苴,无大异辞。迨于近世,始多别解。割裂补缀,言人人殊。错简说经之术,蔓延及于词赋矣。”(《集部一·楚辞类序》)[10]认为东汉至宋的注家补苴罅漏,见解基本一致。清代以来,则别解层出,众说纷纭。综观前面所介绍,何乔远对《离骚》的解释,基本上还是沿袭旧说。如关于《离骚》的创作年代,何氏认为:“屈原死于顷襄之世,而作此篇,当怀王之时,盖其忧君愤俗之意非一日矣。”既肯定作于楚怀王时期,又认同司马迁所说的“盖自怨生也”,此“怨”即“忧君愤俗之意”。在“悔相道之不察兮”这一段中,屈原坦露自己矛盾、彷徨、苦闷与追求的思想斗争,何氏的解释亦能深谙屈原的心情,指出屈原欲“以死自盟,求无愧前圣”,却又于心不甘。即使“世不我知,吾姑置之”,还是“吾自求吾心之不愧而已”。为了说明屈原是“忠耿之人,性习不移”,何氏特举了韩愈和苏轼被贬之事,说明即使遭受贬斥,屈原仍“虽体解犹未变”的决心。举韩愈、苏轼之例,也说明屈原的精神,后世代不乏人(参见前文浅析)。这对于生徒理解屈原之精神,是很有好处的。对于女嬃的劝告,何氏释解认为,女嬃以为屈原就重华陈辞、朝发苍梧、饮马咸池、令帝阍开关,不过是屈原“师心自用”,即自以为是、固执己见而已。但是,屈原仍然坚持“不悔吾初不量吾鑿”,坚持“陈之虞舜”,坚信“自恃吾得中正之道也”。何氏对屈原的原意,理解是正确的。
再如,灵氛占卜,劝屈原远游,对此,何乔远进一步解释说,九州之大,何处无佚女?并引用贾谊《吊屈原赋》的句子,说明不必留念故都,到哪里都能辅佐君王。巫咸劝屈原留下,以求遇合。何乔远的释解,便指出了屈原在去留问题上的矛盾心理:“如灵氛之言,可以求福”,但心有疑虑。听了巫咸的劝告,对照楚国的现实,何氏阐释说:“世俗如此,毁方瓦合,比比而是。”于是进一步借用刘琨“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诗句,揭示屈原此时矛盾、犹豫且无奈的心态。(参见前文浅析)最后下定决心,“不必怀故都”,要远逝高飞:“若从巫咸之言,则使吾与离心之人相同,吾断不能也。吾其远逝而自疏于吾君矣。”何氏这些阐释,虽认同旧说,但对于《离骚》与屈原心理的揭示,应该说是更加通达且明晰的。
何氏的释解,也有比前人更深刻者,如“朝吾将济于白水兮”一段,本是屈原以求女喻思君与求明君。何氏以“永巷之妃,鸡鸣之女”、太姒、邑姜、郑袖等加以发挥,并归结到“嫉贤蔽善,楚之诸臣既皆如此”的政治现实,深感“此千古沉痛也”。这里,何氏把屈原的“求女”坐实了,而且举出了正反面的历代妇女人物为例,虽然有的是屈原以后的人物,这是何氏为讲解清楚而加上自己的理解举的例子,但在总结历史教训方面,还是更深刻了。
释“女嬃”,谓“未必屈原姊,即室谪家人亦可耳”。王逸《章句》释“女嬃”为“屈原姊也”;洪兴祖《补注》曰:“《说文》云:‘嬃,女字也。音须。贾侍中说,楚人谓女曰嬃。’”后人多认为释“女嬃”为屈原姊不知何据。但也有释为家人或侍妾者。何氏所谓“室谪家人”,应是指家人或侍妾。游国恩《离骚纂义》指出:“女嬃为楚人妇女之通称。”又说:“此处必以女嬃为言者,因屈子尝托美人以自喻,故假设有人责劝之亦当托为女性,此亦犹上文嫉余蛾眉者之必为众女者。”又说:“其人身份盖女伴中之长者,故可以直言训斥而又深有关切之情也。”[5]189相比之下,还是游国恩的解释更为惬当。
也有异于旧注者,如释“三后”,谓“三后,高阳也”(见前词语解释部分)。有一些词语的解释,虽有异说,但何氏并未细考而加以申说。大概作为为生徒讲解的底本,首先是要把文本内容讲清楚。
古人注《楚辞》,常有“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垒块”的现象。汉代以后,包括洪兴祖、朱熹、吴仁杰、黄文焕、钱澄之、周拱辰、王夫之、林云铭等人,他们或是“借屈原以寓感”,或是“以《离骚》寓其幽愤”,都把注释楚辞作为释放自家胸中愤懑的一个工具[11]。但是在《释骚》中,似没有看到古人在注释或研究《离骚》时所常见的“以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垒块”的不平之气。苏琰《离骚解序》中说:“稚孝之于兹日,似非当食不食之候,尚在可更可仰之时,岂其禹迹茫茫,尽作汨罗浩渺,不得已而但以《骚》见者乎?彭咸之居,一楚大夫从之足矣。”[4]34何乔远本是耿直之人,被迫辞官居家,胸中垒块难免。或许居家日久,不平之气已经平息,不再借《离骚》之酒杯罢了。或许如苏琰所说,有一楚大夫足矣,何乔远不会像屈原那样“从彭咸之所居”了。
总体来看,何乔远对《离骚》的释解,自己还是满意的,所以他在《仲绍读我解〈离骚〉有作,和之》诗中说:“虽未如郭象,远勒漆园勋。犹胜注《尔雅》,但与虫鱼(6)虫鱼:韩愈《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诗:“《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后比喻繁琐考订。群。”[4]440认为虽不如郭象注《庄子》,但比郭璞注《尔雅》的繁琐考订还是略胜一筹的。这个自我评价还是恰如其分的吧。
附录
《镜山全集》录有何乔远《仲绍读我解〈离骚〉有作,和之》诗一首,今录如下,以供参考:
吾昔读离骚,其文如羊羵。解者非一家,紫阳亦已勤。灵修比怀王,又以荃为君,又以美人譬,又以神女云。理不求串合,义但取多闻。所注诸众芳,本草同纷纭。蹙节寡所谐,意专旁湘濆。丛委如积薪,重锤若千斤。春窗寂无人,持斧开髀筋。慈父伯庸意,楚国甚恶氛。上官猰貐列,郑袖潇湘裙。一一为比况,行伍归三军。吾友来读之,喜如揭秋云。慰此千古悲,解其中心焚。予一取次读,对酒亦欢欣。虽未如郭象,远勒漆园勋。犹胜注《尔雅》,但与虫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