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蒋勋

时序还是盛夏，或许因为几日阴雨，已有不少树叶变黄坠落，公园地上新添了一片金黃。不像深秋落叶那么繁密，有时疏疏落落几片，衬映在沙地上，特别能显出叶子形状的完美。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想要收存在用来记事的素描本里。叶子是椭圆形的，放在手掌上，刚好是掌心的大小。

树上的叶子，长在高处，在阳光和风里翻飞闪耀，色彩的层次和光的绚丽，使人不容易发现单一一片叶子形状的完美。地上的落叶变成了淡淡的金黄，有一点儿透明，托在掌心，人们可以清楚地观察叶脉纤细而复杂的纹理组织，一片小小的叶子，竟也如此巧夺天工。

椭圆形的叶子，边缘有不明显的细细锯齿。所有的锯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从叶蒂上端一直延伸到形状线条优美的叶尖，好像是最好的裁缝师傅的手工剪裁。

我问了公园里休憩的当地居民，他们说这是菩提叶。但是和我看到的菩提叶不一样，家乡的菩提叶要大得多，形状更接近心形，上阔下窄，叶尖也要比这边的菩提叶长三四倍。

一个学植物学的朋友给了我比较科学的回答，他说：“叶蒂纤细，却非常牢固，因为要支撑整片叶子的重量。”他又说：“许多叶子的边缘有锯齿是来源于防卫的动机。”

我起初有些惊讶，我对一片叶子形状优美的赞叹，我想用文字去歌咏的一片叶子，我想用色形、线条、质感去表现和记录的一片叶子，但在一个学植物的朋友研究的领域里有不同角度的观察。

家乡的菩提叶的确更像一颗心形，尤其是拖长的叶尖，使人觉得是可以感受细致心事的人类心脏的瓣膜。

关于细长的叶尖，我学植物学的朋友仍有不同的解释。他说：“许多植物的叶尖是用来排水的。尤其在热带，突如其来的暴雨，大量积存在叶片上，会导致叶片受伤腐烂。久而久之，植物的叶子演化出了迅速排除水分的功能，形状其实是功能长期演化的结果。”

所以，我珍惜叶蒂的坚定，我珍惜叶脉如人体血管一样细密地分布，我珍惜叶缘像蕾丝编织一样的锯齿细纹，我珍惜如同一颗心一样饱满、而又如此优美、可以托在掌中的形状，我珍惜细如鸟羽的叶尖……都只是一片叶子在漫长岁月中通过生存的种种艰难的痕迹吗？

“要多久才能演化成这样的形状？”我好奇地问。学植物学的朋友耸耸肩回答：“上亿年吧。”

朋友的回答使我陷入沉默。

美是不是生命艰难生存下来最后的记忆？美是不是一种辛酸的自我完成？所以美使我狂喜，也使我忧伤。

我打开素描本，空白的纸上拓印着这一片叶子浅浅湿渍的痕迹，像一片不容易觉察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