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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与《诗品》之诗论比较研究

2020-08-27葛瑞敏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诗品谢灵运文心雕龙

葛瑞敏

内容摘要:《文心雕龙》与《诗品》是南朝时期文论史上的两颗明珠,二者的写作年代相近,在一些问题上观点也大致一致,但是他们对于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文学的态度却褒贬不一,《诗品》对其评价较高,尊谢灵运为“元嘉之雄”,《文心雕龙》对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派颇有微词,这主要是二者在诗论方面的评价标准不同。

关键词:《文心雕龙》 《诗品》 谢灵运

《文心雕龙》与《诗品》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论著。《文心雕龙》总结了先秦至南朝宋齐时代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丰富经验,论述广泛,体系完整,见解深刻,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突出地位。《诗品》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论专著,它品评了汉魏以迄齐梁的五言诗人,显其优劣,定其品第,论述系统,见解精辟,与《文心雕龙》并称南朝文论双壁。因此,历代对于二者的评论、比较不乏善言,初唐诗人卢照邻在《南阳公集序》中说:“近日刘勰《文心》,钟嵘《诗评》,异议锋起,高谈不息。”[1]第一次把《诗品》与《文心雕龙》并称,“异议蜂起,高谈不息”也正说明了《文心》、《诗品》受到当时文人的强烈喜爱。明人胡应麟《诗薮·外编》说:“诗评者,刘勰《雕龙》,钟嵘《诗品》。刘、钟藻隲,妙有精理,而制作不传。”[2]“制作不传”正显示了二者无与伦比的文学地位与价值。清人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勰究文体之源流,而详其工拙;嵘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又说《诗品》“妙达文理,可与《文心雕龙》并称。”[3]指出了两书的不同特色及二者在诗文评方面的显著地位。章学诚《文史通义》进一步阐发说:“《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4]《文心雕龙》成书于南齐末年,约公元五零一年,《诗品》约完成于公元五一三年至公元五一八年间,比《文心雕龙》晚了十多年。两书的写作年代如此相近,都处于齐梁之际,此时文学风气也大致相同,因此二者不约而同地带有相同的时代印记,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二者也呈现出不一致的观点,各抒己见。本文试以二者对谢灵运的评价来看二者在诗论方面的异同。

钟嵘《诗品》对谢灵运的评价较高,置之上品,其品词曰:

“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学多才博,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复,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闻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5]

钟嵘认为谢灵运诗源出于陈思,而陈思之诗“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6]曹植是钟嵘心目中最为推崇的诗人,其诗最能体现钟嵘的诗学理想。钟嵘对其诗的评价涉及到两组美学范畴,在体制方面“骨气”与“辞采”、“文”与“质”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体现了刚柔相济的美学境界;在情感方面“雅”“怨”兼备,雅正之美与哀怨之情这两种美学原则也得到了高度的统一。钟嵘言谢诗源出于陈思,就是对谢诗的一个高度肯定。谢诗杂有景阳之体,而景阳诗“巧构形似之言”,故谢诗亦尚巧似。谢诗的主要成就即在山水诗,他尽量捕捉自然山水的客观美,对景物的观察与體验十分细致,并不遗余力地勾勒描绘,“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7]极为恰当的点出了谢诗精心锤炼的特点,而这,亦即钟嵘所说的“逸荡过之”。钟嵘不仅对谢诗有非常高的评价,对于谢灵运其人,亦不吝赞赏。认为他“学多才博,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据《宋书·谢灵运传》载“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8]毫无疑问,谢灵运是钟嵘心目中的又一个才子。谢诗因为注重对山水的描摹刻画,充分发挥语言的表现力,运用各种技巧去描摹或形容,力求真实地再现自然美。因此,谢诗善于经营安排、琢磨锻炼,故留下了众多垂范后世的佳句,如“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等等,语言工整精炼,境界清新自然。真可谓“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此亦即钟嵘所言“名章迥句,处处闻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

总而言之,钟嵘对谢灵运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对于他的诗歌,精准的指出了“巧似”、“繁芜”及辞采富艳的特点,正如其在《诗品序》中所言:“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9]对于谢灵运的文学地位给以极高的评价,把他作为元嘉文学的代表与曹植、陆机并称。而且钟嵘认识到了谢灵运对于扭转“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玄言诗风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谢诗以富丽精工的语言、鲜丽清新的诗句,把自然美景展现在人们面前,一扫“淡乎寡味”的玄言诗风,开启了南朝的新一代诗风。因此称他为“元嘉之雄”一点都不为过。

与钟嵘《诗品》对谢灵运如此高的评价不同,刘勰对于宋齐近代的文风颇不满,而且在《文心雕龙》中较少论述宋齐文学,仅有少数篇章提及到,大致也比较笼统。这一方面与宋齐文风的特点有关,另一方面与刘勰的文学观念有直接的关系,刘勰在《序志》篇提及《文心雕龙》的写作:“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10]因此刘勰在《文心》开篇就以《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作为全书的总论,以这五篇为指导理念来架构全书。《文心》原的是儒家之道,征用儒家圣人之言,宗法儒家的经书,“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主旨在说明圣人之文是文章的典范,所以作文必须宗法《五经》。在《辨骚》篇里刘勰提出了指导写作的总原则:“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11]指出作文必须以宗经为本,以酌取楚辞为辅,做到奇正相参,华实并茂。

但是诗歌发展到了宋齐时代,此时诗歌呈现出来的特点与刘勰理想中的雅正诗风是大不相同的。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说:“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12]“声色大开”即指南朝诗人更崇尚声色,追求艺术形式的完善与华美,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真实的性情。谢灵运所开创的山水诗,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对此,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多次表露对这种文风的不满。《明诗》篇提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13]《物色》篇里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14]在上面两段文字中,刘勰评论了刘宋初年以来兴起的山水文学,精准地指出了它们在艺术上的两个特色:一是描写景物细致精巧逼真。二是文辞华美,力求新奇。这两个特点在山水文学中结合在一起便是,以华美的文辞去细致精工地描绘景物。刘勰对此的评价,看似准确,却暗含贬义。上文提到,刘勰提倡写作要宗法,《五经》,提倡雅正,论诗注重抒发情志,表现讽喻。而山水文学一味追求形似,追求文学的表现形式与艺术技巧,缺乏讽喻内容,且刘勰对于山水文学中表现出的虚假内容也很不满,《情采》篇云:“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15]谢灵运是一个有很强仕进心的人,“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对刘宋王朝不重用他“常怀愤愤”,[16]但是这样一个在政治上想有一番作为的人,却大写企羡隐遁的山水诗,这种言与志反的矛盾现象在以后谢眺等写景诗中也有表现,因此可以想象,在谢灵运谢眺等名家的影响下,当时那种“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的作品是相当多的,所以刘勰对此予以抨击。

除此之外,山水文学因为“俪采百字之偶”,所以在篇幅上一般比较长,谢灵运的山水诗常以辞赋的铺陈之法写作,且描写细致,达到百字或超过百字的篇章的确比较多。《诗品》评之为“颇以繁富为累”,也指出谢诗这种繁富冗长的特点。

《明诗》篇和《物色》篇虽然客观指出了近世文学的特点,但刘勰实际是暗含贬义的。总体上来说,他认为宋齐时代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派的作品,在内容上缺乏讽喻内容,言与志反,为文造情,没有真情实感;在形式上繁富冗長,过于追求文字的雕琢,描写的精工、形似,追求奇诡。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虽然对宋齐文学评价不多,甚至有些论述非常笼统,但我们仍能看出刘勰的不满之意。

以上我们分别论述了钟嵘、刘勰对待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宋齐山水诗派的态度,可以看出,钟嵘对谢灵运的评价很高,把他作为元嘉文学的代表而誉之为“元嘉之雄”;刘勰对山水诗派看似客观的叙述中,却时时流露出他的贬低之意。一个人是否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这取决于他的价值标准,刘勰之所以对谢灵运评价有失偏颇,是因为他以原道、宗经为评价标准,认为诗歌应该“言志”、“持人性情”,应该抒发真情实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感情应自然流露,为情而造文,反对矫揉造作。不可否认,从这些方面来看,山水诗确实存在弊病,但是刘勰以自己的价值评判标准来评论诗歌,只看到了山水诗所展现出的不好的一面,却没有看到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对于诗风的变革所起的作用与价值。在玄言诗赋统治文坛、玄风大畅的东晋时期,诗歌文辞枯燥平淡,缺乏文学意味,“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把诗歌带入了灵秀的山水美景之中,以富丽精工的语言一扫玄言诗的枯燥,带给人们一股清新的诗风。山水文学深深地影响了南朝一代诗风,成为南朝诗风的主题,自谢灵运之后,山水诗成为一种独立的诗歌题材,拓展了诗歌的题材和表现力。而且这种诗风对于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形成亦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由上可知,刘勰因为自己评诗标准的局限而没有充分认识到谢灵运所开创的山水诗派在中国文学史的重要意义,从而对其地位与价值的认识也有失偏颇。刘勰与钟嵘生活年代相近,他们的评诗标准在某些方面有一致之处,但在一些具体问题的认识上又各有千秋。从《文心雕龙》与《诗品》的比较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理清文学发展的脉络,更客观的认识文学发展规律。

参考文献

[1](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梁)锺嵘著,曹旭集注.诗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梁)沈约撰.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王运熙,杨明著.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魏晋南北朝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注 释

[1](唐)卢照邻著,李云逸校注,《卢照邻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17页。

[2](明)胡应麟《诗薮》,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46页。

[3](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79—1780页。

[4](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559页。

[5](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60页。

[6](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97页。

[7](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7页。

[8](梁)沈约撰,《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43页。

[9](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9页。

[10](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727页。

[11](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8页。

[12](清)沈德潜著,霍松林校注,《说诗晬语》,《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03页。

[13](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7页。

[14](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94页。

[15](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38页。

[16](梁)沈约撰,《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53页。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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