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伤别的悲叹与共鸣
2020-08-25郭杰
郭杰
摘要:从艺术上看,白居易《送张山人归嵩阳》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主客对答,生动感人。二是警句迭出,鞭辟入里。这首如此之鞭辟入里而又生动感人的诗篇,多年来却一直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几乎所有的白诗选本都罕见选注,更不必说在相关研究论著中略加论及了。这种状况,相对于此诗深刻而丰富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是颇不相称的。故此特为标出,期与读者朋友共赏。
关键词:白居易 《送张山人归嵩阳》 归隐
白居易母丧丁忧期满以后,于元和九年(814)深冬回到长安,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后因上疏急请追捕刺杀宰相武元衡之贼,于元和十年(815)八月被贬为江州司马,离开了长安。他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实际时间,大约八个月左右;当时所居之处,在长安修行坊西的昭国坊。在此期间,他写下了《送张山人归嵩阳》这首杰出的叙事诗。在中国古代,所谓“山人”,是指身处山野林泉的隐逸之人。此诗中的“张山人”,应是诗人的布衣之交,名字、生平均不详。当张山人困守长安数年,一无所获,终于怀着极度的失望,决定归隐嵩山,他那怀才不遇的命运,及其失意伤别的深深悲叹,在白居易内心深处唤起了强烈共鸣。于是,他提笔写下此诗,记述了这令人难忘的一幕。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有学者根据其中“修行坊西鼓声绝”句意,断定此诗“约作于元和九年(814)至元和十年(815)”①,这固然大体接近。但詩中所写,乃是冬天之事。而诗人既然已于元和十年秋天被贬,离开了长安,则断无当年冬天还能在昭国的寓所写作此诗之理。因此,其写作时间可以确定为元和九年岁末的冬天。
从内容上看,这首诗可分为三段。第一段,是开头四句:“黄昏惨惨天微雪,修行坊西鼓声绝。张生马瘦衣且单,夜扣柴门与我别。”寥寥数语,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提供了叙事性作品的基本要素。时值岁末寒冬,一个暮云惨淡、微雪飘落的黄昏,诗人所居的位于长安修行坊西的昭国坊,已经响起了宵禁的鼓声。正在这时,诗人的布衣之交张山人,却身穿单薄的衣裳,骑着一匹瘦马,冒着夜色,顶着瑟瑟的寒风,敲响了诗人的家门,前来与他告别。这一细节,看似普通,却有些令人纳闷:张山人究竟为何而来呢?这就为下文的进一步描写做了张本。这里的“鼓声”,须稍加解释。据唐代刘肃《大唐新语·厘革》载:“旧制,京城内金吾(按,指禁卫军)晓暝传呼,以戒行者。马周献封章,始置街鼓,俗号‘鼕鼕,公私便焉。”原来,初唐时候,京城长安每到傍晚,都是靠禁卫军口头传呼,宣布宵禁;每到早晨,又是靠禁卫军口头传呼,解除宵禁,实在很是烦杂。贞观年间,马周向唐太宗上奏,改为在街头设置大鼓,暮鼓宵禁,晨鼓解禁,大家甚感方便,于是就形成了制度。自居易此诗中所写的“钟声”,自然是宵禁的暮鼓。张山人赶在宵禁之前,匆匆赶到白居易家中,必有要事相见。诗中的氛围陡然紧张起来,形成了一个悬念。
第二段,是接下来的四句:“愧君冒寒来别我,为君酤酒张灯火。酒酣火暖与君言:‘何事入关又出关?”当诗人得知友人是前来辞行,不免感到几分惊讶,但他心中更充满了浓厚的关切之情。于是,他赶紧命仆人买得酒来,摆上菜肴,拨亮灯光,烧热炉火,热情地招待客人。酒酣耳热之际,他才道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您才到长安不几年,就要匆匆离去呢?这里所谓“出关”“入关”之“关”,是指函谷关,位于河南灵宝以北紧靠黄河岸边的峡谷里,因其地形深险,有如函洞,故得此名。这是京城长安与关东地区交通往来的必经之地。从诗中内容可知,张山人原本隐居于嵩山,前来京城长安,即“入关”;现在将要离开长安,归隐于嵩山,即“出关”。所谓“出”“入”云云,本是相对于京城长安而言的。
第三段,是诗篇后边的十二句:“答云:‘前年偶下山,四十余月客长安。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金行路难。朝游九城陌,肥马轻车欺杀客。暮宿五侯门,残茶冷酒愁杀人。春明门,门前便是嵩山路。幸有云泉容此身,明日辞君且归去。”这是张山人回答白居易的话,是诗篇的主体部分,也是叙事和抒情的高潮。
张山人在回话中,叙述了自己居留长安这三四年间辛酸而悲凉的生活,从而也解释了自己毅然决定离开长安的原因。他说,自己前几年是因为偶然的原因,离开嵩山、来到长安的。长安既是作为政治中心的京城,那么前来长安,显然是为了开拓个人发展的空间,这并不难理解。但从张山人的实际情况来看,他作为隐逸之士,来到长安的目的,自然又和当时大多数士人有所不同,即不是为了应试科举。何以见得呢?原来,按照唐代制度,参加科举考试一般要先通过县试、州试(或府试),或者由各级学校选拔考试合格,才能来到长安,参加由尚书省礼部、吏部举行的考试,进而入仕为官。自居易本人走的即是这条道路。而张山人本为布衣之人,既没有参加过县试、州试(或府试),也没有通过各级学校选拔,只是“偶下山”,来到长安,他当然不是为了科举考试而来。由此看来,张山人此次到长安,当是来走“终南捷径”的。所谓“终南捷径”,就是通过隐居于终南山等名山胜地,广交人脉,抬高声望,从而走出一条“仕宦捷径”(见《新唐书·卢藏田传》)。当年大诗人李白也曾走过这条道路。开元初年,李白“客游会稽(今浙江绍兴),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今浙江剡县)。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见《旧唐书·李白传》)。李白以一介布衣,“隐于剡中”,并未经过科举考试,仅凭其诗人之名,经道士吴筠推荐,就被唐玄宗召到身边,“待诏翰林”。乍看起来,这条道路似乎还是颇有吸引力的。此前张山人隐居于嵩阳县北的嵩山,大概也属此类情况。因为嵩山是“五岳”之一,又称“中岳”,不仅景色绝佳,且为历代隐士栖居之处。但当他真正走下嵩山,来到长安,遇到的却是冷漠的社会现实和龌龊的政治生态。事实上,当时在长安,一个人要想有所发展,仅凭自己的才华和本领,而不奔走于权贵之门,不去博取上层社会的青睐,那是难得成功的;而要想奔走于权贵之门,“空手无金”更是寸步难行。开元年间,另一位大诗人杜甫“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见《新唐书·杜甫传》),过着困顿落魄的生活,长达十年之久。如他自己诗中所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见其《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那情景是何等辛酸和悲凉!张山人想要在长安走出一条“终南捷径”,他所遇到的尴尬之境,较之科举落第的杜甫,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豪门权贵的推荐揄扬,这条道路怎么可能走通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豪门权贵的骄奢傲慢,下层士人的辛酸屈辱,在“朝游九城陌,肥马轻车欺杀客。暮宿五侯门,残茶冷酒愁杀人”这寥寥数语中,痛切真实地展现出来,令人于千载之下读来,也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不甘于人格的屈辱,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心灰意冷的张山人,只能选择离开长安,重返嵩山,归隐于山间林下、闲云野泉之间,终老此身了。一个有志之人,怀才不遇,看破世情,失望而归。遭遇这样坎坷命运的,张山人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他的酸楚无奈的自述,经过白居易真实生动的诗笔之记叙,得以长久流传下来,也就成为这类群体的典型代表而载入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