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防己汤析疑❋
2020-08-25李亚南许二平
李亚南,许二平
(河南中医药大学,郑州 450008)
木防己汤载于《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膈间支饮,其人喘满,心下痞坚,面色黧黑,其脉沉紧,得之数十日,医吐下之不愈,木防己汤主之。虚者即愈;实者三日复发,复与不愈者,宜木防己汤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汤主之”。方药组成为木防己、石膏、桂枝、人参。本方是治疗膈间支饮的有效方剂,但因其脉证复杂、立方奇特加之后世应用较少,而疑窦尚多,兹分述之。
1 脉证之疑
木防己汤的基本脉证有“面色黧黑”“喘满”“心下痞坚”“脉沉紧”等,是《伤寒杂病论》条文中望闻问切四诊兼备的方论之一,所存争议主要有三点。
1.1 膈间所在
张仲景对于四饮中“支饮”的定义只述症状而未论病位,即“咳逆倚息,气短不得卧,其形如肿,谓之支饮”。对于木防己汤所主“膈间支饮”之“膈间”的具体所在,大多数注家避而不谈,仅述及“隔间支饮”所影响到的脏腑等。如赵以德[1]责之心肺气血,并指出“心肺在膈上,肺主气,心主血,今支饮在膈间,气血皆不通利”。尤在泾[2]责之肺胃,其《金匮要略心典》云:“支饮上为喘满,而下为痞坚,则不特碍其肺,抑且滞其胃矣”。高学山[3]认为本病病位不仅在膈间还在心下,并提出:“由胃而心下膈间支撑鼓塞者”均属支饮,而本证乃“合膈间、心下历言之也”,明确指出膈间所在者主要有两种观点:一为在肺,代表医家是徐忠可[4]。徐忠可曰:“膈间清虚,如天之空”,又“膈间,则在肺部而非肺饮矣”。支饮停肺,自当见“喘满”,但原文中“心下痞坚”与“喘满”相随并见,徐忠可谓:“心下痞坚者,因误吐下,客气动膈”引起,恐非张仲景之意;二在膈膜,唐容川[5]《金匮要略浅注补正》云:“膈属三焦少阳……正以其在膈膜间。”陈伯坛[6]也认为“膈间乃网膜所组成,凡透窍之处即间隙也”,此说相对确切,支饮留于三焦少阳膈膜之间,饮邪上迫则喘逆倚息,连及心下则脘痞满坚。综上所述,“膈间”位于三焦“膈膜”之间,所涉及脏腑为心、肺、胃。
1.2 面色所因
1.3 虚实所指
关于木防己汤条文中“虚者即愈,实者三日复发”之“虚”“实”所指,各版《金匮要略》教材均解释为“心下痞坚”这一症状在服药前后的变化,即药后心下痞坚变虚软则病愈,心下痞坚结实则复发[7-9],而改用木防己汤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汤;然而细读原文,前后联系就会发现这种解释存在明显的逻辑问题[10],既言“复发”说明症状暂时消失后又出现,若“实者”指“心下痞坚”则症状并未缓解,又何来“三日复发”之说,因此这种观点值得商榷。
后世注家对此见仁见智,综合来看有以下4种观点:一指胃中是否有宿食,其主要依据是复发后方中加入了芒硝。如曹颖甫《金匮发微》[11]云:“若胃中有宿垢……必去清虚热之石膏,加茯苓以利水道,芒硝以通腑滞……此虚实之辨也”。二指病位深浅,即邪气在气在血之不同。《王旭高医书六种》[12]说:“支饮在气分者,服木防己汤即愈。若饮在血分,深连下焦,必愈而复发。”王旭高认为水饮“既散复聚”是因血分“有坚物留作澼囊”;三指邪气虚实。《金匮玉函要略疏义》[13]指出;“水饮虚结”者服之即愈,“水邪实结”者虽暂愈亦复发;四指邪正盛衰。如《金匮要略广注》[14]提出虚者指“阴阳之气俱虚”,实者指“饮邪固结不解。”然而上述4种说法均不确切,第一种观点以芒硝通腑之效臆测胃中宿食之症不甚严谨,盖芒硝不仅而泻下通肠,还能咸润软坚以破心下水结[15],如治疗水热互结证的大陷胸汤中配伍芒硝即是此义;而后3种观点均以病机作解,并不符合张仲景的写作风格。
结合《伤寒论》原文,综合分析此处“虚者”“实者”当指脉象而言,理由如下。从木防己汤条文来看,“脉沉紧”是水饮之象,服木防己汤后,虽“喘满”“心下痞坚”等症状缓解,若脉变缓和病自愈,但若脉仍呈沉紧或沉弦等实象,此脉证不符必复发也。张仲景常以脉象论虚实,如《伤寒论·平脉法》曰:“初持脉,来疾去迟……名曰内虚外实也……来迟去疾……名曰内实外虚也。”又《伤寒论·辨脉法》云:“趺阳脉浮,浮则为虚……责虚取实,守空迫血。”张仲景常以脉象判断愈后,如《伤寒论》第23条:“脉微缓者,为欲愈也。”第315条:“服汤脉暴出者死,微续者生。”因此条文中“虚者”“实者”指脉象虚实,最符合张仲景原旨。
2 证机之疑
木防己汤的主治证机之疑主要是寒热之疑,历代医家多认为寒热错杂、以寒为主,今有学者提出热饮聚于胸膈而非寒证[16],且二者的主要立论依据均为方中石膏的大量应用,但条文中所列脉证并不见热象,“面色黧黑”“脉沉紧”均为阴寒之证;也有学者认为本方用于无热之水饮[17],然观方中石膏用量,恐非寒证所宜;张仲景明言“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盖饮属阴邪,若认为但热无寒实属不妥,而认为寒热错杂者也多是以方测证。
解开此疑点的关键在于原文中“得之数十日,医吐下之不愈”这句话,从中至少可得出两点信息,一是病程之长,支饮停留膈间数十日不解,极有可能郁而化热;二是经他医误吐下,吐下之法最易伤津耗气,吐下之后水饮未去但正气已伤。此外,汉代医生所用泻下丸药多为巴豆、牵牛之属,也容易遗留邪热,所以木防己汤的主治证机为饮停津伤、虚热内扰。
3 方药之疑
在木防己汤的药物组成中,石膏历来最具争议,原文中:“石膏十二枚如鸡子大”,《金匮玉函要略疏义》[13]载:“旧本作‘十二枚’,今从《外台秘要》改。又按,‘三枚’三字,概衍文也”。而《外台秘要》作:“石膏鸡子大,三枚。”无论是一枚、三枚还是十二枚,石膏的用量都很大,众医家对于配伍石膏的认识概之有四:一是降逆平喘,主要针对条文中的“喘满”之证,如《金匮玉函经二注》[18]称石膏“主心下逆气,清肺定喘”;二是清热,大多数医家持此观点;如《金匮要略论注》[4]曰:“痞则胸中必郁虚热,故加石膏”;三是解肌,如《金匮要略广注》[14]谓“石膏味辛能解肌出汗以散水饮于外”;四是化痰[19],如李克绍认为木防己汤中石膏“善清化黏痰”[20]。
然而“药有个性之专长,方有合群之妙用”,石膏的作用应置于整首方剂中分析,基于上述证机探析可知,本证当治以通阳散饮,清热补虚;而石膏主“心下逆气,惊喘”,石膏配防己以散饮平喘,通利三焦,又合辛温之桂枝通心阳、化水气则痞坚自除;人参善补元气而生津液,石膏伍人参清热补虚,扶正祛邪。若服汤后证减而脉未变,此饮邪结深而辛药不能散,故去辛寒之石膏,加咸寒之芒硝软坚破结,佐茯苓健脾化饮,诸药同用缓缓“和之”则水饮自除。所以,本方中配伍石膏主要取其味辛以散饮,性寒兼以清热。
4 临证之疑
本方总属通阳散饮、清热利水之剂,主治寒热虚实错杂支饮重证,临床症见喘息胸闷、心下痞满、心慌心悸、面色晦暗、身体浮肿或双下肢水肿、小便不利、口干口渴、脉沉紧等,运用此方的关键在于审明病变证机与主治病证,临证须鉴别虚实之主次及寒热之轻重,以调整方药用量并灵活加减变化。如后世温病学家叶天士、吴鞠通师古而不泥古,于此多有
发挥;吴鞠通将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中相关处方分离出来并命名,其中由木防己汤化裁的有加减木防己汤、宣痹汤、二加减正气散等。
根据现代临床报道,本方可应用于肺源性心脏病[21]、慢性充血性心力衰竭[22]等心血管疾病,以及类风湿关节炎[23]、痛风性滑膜炎[24]等肌肉关节病,对于恶性胸腔积液[25]、难治性水肿[26]亦有良好疗效。现代药理研究表明,木防己汤可抑制肾素-血管紧张素活性,降低血管紧张素Ⅱ水平,纠正神经内分泌激素释放失衡状态,改善神经内分泌激素的激活等[27]。
5 结语
木防己汤是张仲景治疗支饮重证的代表方,其寒温并行、攻补兼施的组方法度,为水饮病中寒热虚实互见之复杂证候的辨治提供了思路。承古而后可拓新,只有在张仲景原文中思求经旨,细察经方之妙,才能在临证中灵活变通而不迹其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