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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尼克的思想史观念研究

2020-08-23马宁

北方论丛 2020年3期
关键词:个体思想发展

马宁

[关键词]个体 发展 思想 新柏拉图主义

著名史学家弗里德里希·梅尼克(FriedrichMeinecke,1862-1954)是20世紀上半叶德国史学的代表人物。1862年,梅尼克出生于普鲁士的一个邮局官员家庭;1887年,他进入普鲁士档案馆工作;1896年,他接受西贝尔的邀请,成为《历史杂志》的编辑,一直担任此职位至1935年;1896-1899年,梅尼克陆续出版了他的首部两卷本思想史著作《陆军元帅博延传》;1901年,他任教于斯特拉斯堡大学、1906年转到弗赖堡大学,1914年返回柏林大学;1908年,梅尼克的思想史大作《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出版,此作奠定了他在德国史学界的地位;1928年,德国国家历史委员会成立,梅尼克任第一任主席,在纳粹党执政期间,梅尼克坚持不与纳粹合作,曾秘密地参加过抵抗运动的活动;1936年,梅尼克受邀参加哈佛大学三百周年庆典,发表学术演讲“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18世纪的历史思想”,并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1948年,梅尼克成为美国历史协会荣誉会员,这是白兰克以来第二位受此殊荣的德国历史学家;1948年,西柏林成立柏林自由大学,梅尼克任首任校长,柏林自由大学至今仍有以他冠名的弗里德里希·梅尼克历史研究所,以纪念他的突出贡献和学术成就。

区别于其他德国历史主义学派史学家,如偏重政治史的兰克、马克斯(Erich Marcks)与拉赫法尔(Felix Rachfahl),侧重制度史的比洛(Georg von Below)与欣策(Otto Hintze),梅尼克获得学术成就得益于其独到的思想史研究方法。梅尼克的史学方法不是以叙事见长,更不像实证主义者那样探寻历史规律,也不似制度史学家解释制度的兴衰生长,他通过思想表现个体和历史发展。梅尼克曾解释他不是要“叙述问题的历史”,而是围绕着问题的历史。具体而言,梅尼克在解释重大历史问题时将人们对这些特定问题的各种观念表现出来,形成针对问题的思想观念史。以《世界主义和民族国家》为例,该书并不像传统德国政治史以官方档案文献为基础聚焦于政策制定者的行动,而是侧重分析哲学家、文学家、学者、政治思想家的思想而非行为。梅尼克尤其偏好把有着“崇高性格”的人和“创造性天赋的思想家”作为论述对象,因为思想总是从这些少数人向下渗透到多数人当中。梅尼克不局限于一般思想史方法把握思想与历史语境间的互动关系,更强调思想在塑造历史进程中的决定性作用。在他看来,思想是塑造事件的灵魂。赫尔德认为,意见和看法的历史“将真正是理解行为史的钥匙”。思想是事件的生命血液。人将经验转化为思想,使自己从经验的压力下解脱出来,并且创造出塑造生活的新鲜力量。思想是人能够达到的最高点,在那里认知精神和创造力联结为一体。这种将有意识的经验转化为创造性的活动即文化价值的创造过程,它代表着生命的永恒力量。

理解梅尼克的思想史观念需要注意两点:一是个体在梅尼克史学方法论中居于核心位置:二是他把思想史看作历史的主要表现领域。梅尼克青年时期受德罗伊森的影响而认识到个体性具有无限潜能,这是其个体化思想的萌芽。经历兰普雷希特论争的洗礼梅尼克确立并完善了这一思想。在《历史主义的兴起》中,梅尼克追寻个体化思想的起源与发展历程,并将之阐述为代表德国思想高度的世界观。这部著作是梅尼克对一直困扰自己的意志自由、如何摆脱实证主义束缚等问题的总结性的回答。同时,在狄尔泰精神科学和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下,梅尼克区分思想(精神)与自然的界限,并认为个体的思想有某种绝对自由、超越自然的神秘性质,他将思想造就的文化视为真正的历史内容。个体性、思想的创造性力量是理解梅尼克思想史观念的主要着力点。

个体化方法由德国浪漫主义思潮开创,经由席勒、洪堡、歌德、施莱尔马赫等思想家的凝练,融合了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历史学派的代表人物兰克将个体化方法用作德国史学的独特方法。然而,随着19世纪后半叶自然科学的鼎盛和现代工业社会的出现,个体化方法备受质疑。对德国历史学个体观念的最大挑战来自兰普雷希特。兰普雷希特试图以群体化、实证主义学说改造传统德国史学的个体化观念。这促使包括梅尼克在内一批历史主义史家不得不做出应对。基于自由意志观点,梅尼克认为,历史表现的内容是个体而不是群体,群体化和实证主义无法代替个体化方法。

从学理认识的层面来看,兰普雷希特争论首先是群体主义与个体主义、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较量,其焦点在于历史变化的关键是个体还是群体的现象、结构、状况。在两次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的影响下,群体化、民主化逐渐汇聚成19世纪后半叶社会发展的趋势。梅尼克意识到在这种趋势下不断提升的“人民大众”的意义和现代历史学的发展将带来历史学中群体化与个体化的争论。在技术工业化时代从群体角度把握问题的社会宏观管理需求使结构史备受青睐。正如欣策在1897年所言:“我们希望在地理学的图景下谈论问题,不仅认识山峰,更是山脉的基础;不仅是地平线的高低,更是整个大陆。”而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的民主化浪潮唤醒了大众的力量。民主化社会倾向从群体化的角度看待问题,群众的历史作用得到更多承认,贵族式精英人物的历史影响越来越被边缘化。倡导个体化方法的梅尼克被看作精英式、有教养的市民阶层的代言人。梅尼克代表的这一过时传统在现代大众民主和工业社会被排斥和边缘化。

群体在历史中表现为社会和经济的力量,兰普雷希特认为,这种物质性力量在历史发展进程中起决定性作用,它们同自然现象一样都是规律性的,其发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兰普雷希特不仅从外在领域强调物质、经济、群体性力量对历史所具有的决定性作用,还在人的内在精神领域将自由意志纳入心理规律的范畴。由此,兰普雷希特从两个方面低估个体性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力。自由被兰普雷希特降格为因果链条缺席时的显现,因此是非理性的现象。既然人的精神领域也如社会等集体领域受规律支配,那么整个人类历史范畴就完全受因果规律掌控。因而,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历史学也仿效自然科学从个别经验事实出发,经抽象、归纳综合等步骤上升到普遍规律性的知识。

由此,兰普雷希特争论的主要层面就在于科学实证主义与个体描述方法。19世纪自然科学获得的巨大成功使唯物主义、唯理主义成为主流思潮。这吸引社会科学效仿其经验主义方法从现象中归纳社会规律,建立规律科学。孔德已经用实证主义方法建立起社会学。兰普雷希特认为,“自然科学早就超越了仅依据独特的和个体的特征来表明现象的描述性方法的时代”。相应的,历史科学必须以试图阐明一般性发展规律的发生学方法来取代描述性方法。这样一种取向并不必定完全将自身限于政治史,而是必须将核心地位赋予文化史、经济史、法律史和思想史。

然而,在梅尼克看来,兰普雷希特以因果规律将历史学改造为依循实证主义的规律科学,其问题在于将因果链条全然贯彻到人的领域,以决定论否认自由意志,将无法认识到个体对历史的影响力。在自由意志问题上,梅尼克早年深受德罗伊森的影响。梅尼克在德罗伊森的讲座课上听到他提出了A=a+x的公式,即某人的行为A等于外部条件和环境a加自由意志x。除却影响人的外在条件a,个性因素以及自发性行为的x发挥着巨大的力量。这个x是德罗伊森给予梅尼克最大的启发,使他意识到:“人的个性(Persfinlichkeit)是从自然中提升出来的伟大奇迹”,“人格的秘密是一切历史行动和行为的基础”。

梅尼克認为,人的精神和意志不受外部因素决定。将自然科学方法移植到历史学其前提必然是拒绝意志自由。倘若自然科学意义的严谨因果法则也天衣无缝地支配着历史领域,自发产生的事件就必须被清除出去。经过纯粹的因果分析和规律概括,精神生命最精致和最有价值的部分将在定义中丧失。梅尼克接受的是通过非理性的移情方法来理解个体。如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承认:“对个体心灵的理解要优先于类型的方法。”梅尼克认为,在集体主义框架下,对社会结构、经济因素、人口制度的分析使个体成为无足轻重、被决定的因素。实证主义史学代表博克尔错误地认为,个体不能在民族生活中留下显著影响,由此也就排除在历史中产生巨大影响的个体感受和情感。梅尼克对此反驳,难道我们能否认亚历山大大帝和拿破仑在历史中没有留下印记吗?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感受到他们给当今历史带来的深刻影响。

在梅尼克看来,个体才是历史的主题。启蒙时代前的史学仅把个人决断作为考察对象:而现代史学侧重关注超个人的历史生活和形态,低估了个体的影响,或者仅将其看作群体形式中的有机部分。其问题就像当时风行一时的、同样忽视了个体的斯宾格勒文化形态史观。斯宾格勒从文化形态规律解释个别历史现象,认为文化、民族等的历史发展像自然界生物的生长过程一样。

作为德国史学个体化传统的代表人物和捍卫者,梅尼克一直计划撰述一部个体性观念生成史。在《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获得巨大成功后,梅尼克希望用个体化思想研究近代国家理性的兴起。他认为,国家理性的萌发与个体化的历史理解方式相互联系。由此,他计划把国家理性和历史主义即治国术和历史理解放到一本著作中撰述,然而,“一战”的爆发打乱了他的研究设想。“一战”经验促使梅尼克认识到约束权力的国家理性的重要性以及道德与权力间的张力。由此,他改变计划,在《近代历史上的国家理性观念》和《历史主义的兴起》两部著作中分别论述国家理性和个体性问题。

在《历史主义的兴起》中,梅尼克认为,压抑个体的启蒙观念以及19世纪的集体主义、实证主义的共同根基在于西方两千多年来盛行的自然法思想,即相信共同、普遍与永恒的人性。传统自然法观念所理解的作为个体的人如同原子,个体之间没有性质差别,个体不会发生质的变化,个体是封闭的,没有内在精神生命可言。在没有认识到个体的变异性与生命力的情况下,人们以普遍道德律令约束个体的行为,以完美的观念限定个体的形式,以目的论式的进步为个体的未来做出许诺。在启蒙思想中,这种自然法观念被发挥到极致。

在梅尼克看来,德国历史主义观念突破性地阐发个体性思想并以之为世界观,由此解放了受自然法束缚的个体。思想家认识到个体的差异性、变化性、内在生命和精神性。这带来的一系列思想变革包括从同一的人性转向多样的个体、审美上从形式美到个体的不可言传的自然美、伦理上从普遍道德律到道德多元主义、从赋予个体外在价值到寻找个体的内在价值。如果不再有抽象的人类概念以及人性进步的完美目标,人类就表现在个体之中,个体便是文化的创造者;个体有着其“内在的价值”,个体并非如赫尔德所认为与人性发展有关。

以个体化思想为标准的历史主义不仅是方法论,更是世界观。梅尼克认为,历史主义作为一种世界观其形成标志即体现在歌德的个体与绝对相联系的学说之中,歌德相信“个体是无限的”,“给我一个个体,我将推演出整个世界”。歌德的观念隐含着三个层次的内容:首先,自然和宇宙由差异的个体所组成,理性规律并不能统摄整个自然。其次,个体拥有伟大而神秘的无穷生命力,如施莱格尔所言个体像深渊一样不可测度。以唯理主义的测度和计算理解个体必定是一种误区。理解个体不能以理性的方式,而需用感性的方式才能感受个体,进而理解自然。梅尼克提到如果缺乏对精神和情感的运用,历史主义将失去其根基而成为有问题的思想。最后,在个体背后可以窥测到宇宙的秘密。若想理解世界就去理解个体。按照施莱尔马赫的说法,个体没有宇宙,宇宙没有个体,都是不可想象的。个体性思想的关键就在于时间性与永恒性的神秘结合。这也就是说,个体并非孤立,而是与整个宇宙的普遍性相联系。个体兴衰的力量里体现宇宙的内在理性。个体性思想颠覆了17世纪以来的自然主义机械论。

既然世界是由个体组成和塑造的,那么一切价值应当产生并体现在个体上,这意味着没有任何外在的、超越于世界之上的绝对价值。个体不受外在价值测度和干预。由此,梅尼克引申出个体与普遍性相互分离的二元论。更进一步地说,个体是衡量普遍性或价值的重心。在这一点上,梅尼克反对黑格尔将个体与绝对相统一的一元论,他沿袭兰克的观点以个体为重心和出发点,解决普遍与特殊、个别与绝对的对立,从而避免黑格尔同一性哲学造成的对个体的扬弃。黑格尔认为,主体和客体的辩证调和通过主体在客体领域的具体化而得到实现。国家与政治人物作为客观精神的代理毫无疑问是神意计划在尘世实现的工具。绝对精神通过在个体显现并与之融合而达到主体与客体的同一,精神借助个体而返回自身并自我实现,完成其在世间所要实现的目的。历史成为绝对精神活动的舞台和轨迹。然而,在这种“理性的狡计”之下,个体毫无自主性可言,成为受超越此世的绝对精神操控的木偶。兰克在其《近代历史上的各个时代》中批评黑格尔的一元论取消人的自由,其假设的内在精神本质强迫人趋向某种目的。他指出,每个时代的价值并不在于从其中产生什么而在于它的存在本身,在于它自己。

当个体不再被视作无生命、无变化、无自主性的单子,它将呈现出有生命力与精神性的发展。历史主义的发展观不同于目的论或进步观。发展无外在必然性可言,个体的本性在于它的潜能,并不受任何绝对的压力。梅尼克区分出机械的、有机的和精神道德的三种不同的因果性,它们分别对应于自然、生物和人类研究。他指出,个体(人)的发展不同于自然物质的机械运动,后者由永恒、同一的规律决定和支配,毫无自主性可言。它亦区别于有机界动植物的生长,虽然二者都体现着生命力,但是人类发展不似有机体那样无目的、简单的形态生长。在梅尼克看来,个体发展受人类自由精神左右,它作为精神活动依赖于个体创造性力量的本能而追寻更高价值、接近上帝、创造文化成就,发展是精神力量与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因此,文化成就、精神和思想力量的体现是衡量个体发展的指标。这样,精神性发展与自然机械运动、文化成就与因果关系的区分度凸现了出来。梅尼克在1928年发表的《历史中的因果性与价值》的重要文章围绕上述问题展开,探讨文化与自然的区分、文化价值如何提升等问题,并阐明因果考察和价值表现作为历史研究的两种方式。

按照梅尼克的观点,个体的发展受精神生命引导而创造文化价值。此过程意味着个体突破物質需要的压力与自然因果性链条的束缚,提升出文化价值。换言之,只有当行动者自发地趋向价值以便获得特殊个体性的时候,个体才能得到历史性的发展。这样,对个体发展的研究即是对其精神性、思想性的研究,历史研究的旨趣也就在于事件与更高文化价值之间的关系;反之,不以精神性和文化价值成就作为考察标准,意味着将个体看作自然之物,有贬低人性之嫌。由此,梅尼克提出他的论断“一切历史都是文化史”,文化意味着独特精神价值和历史个体的创造。文化成就和价值是历史性的标准,创造文化价值的个体精神则是历史理解的关键。因此,思想史即反映价值的精神史,它不仅是历史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历史的核心部分。德罗伊森从道德角度理解和评价个体,而梅尼克则将个体的塑造及其外在表现形式——思想作为切人点和主要问题。

按照何兆武的观点,关于思想的表现形式,德国学界有两种路数:黑格尔学派认为,历史就是精神通过一系列辩证(黑格尔意义上的辩证)的历程而展开并实现它自己;反之,历史主义学派从兰克到德罗伊森、狄尔泰和梅尼克都认为精神并不体现为一个辩证的过程,而是体现为个别化或个性化的形态。在黑格尔学派看来,绝对精神通过不断否定之否定的扬弃,从背离自身到返回自身,完成精神辩证发展的历程。克罗齐沿着黑格尔的思路认为哲学的故事亦是人类精神意识到自身的故事。每个自我意识的时刻都代表着问题和解答的综合。如果哲学家关注一种哲学,毋宁说他是在具体的时间条件下做这种综合。综合便是普遍精神的具体化,亦即精神在时间中的具体化。因此哲学也就是普遍精神在某个“历史时刻”的自我认识。哲学亦被情境化或历史化了。克罗齐在其对梅尼克著作的批评中指出,历史主义的精髓在于黑格尔的思想,也即理性的现实化和真实的理性化。梅尼克反驳克罗齐认为的历史主义是“具体的理性主义”,即理性与个体现实的完满互补。克罗齐的哲学与历史同一的命题将个体体现的思想当作绝对精神在某个时刻外现的产物,思想并不由个体创造。失却了产生思想的能力,个体变成空洞无价值的材料而沦为绝对精神的活动场。

梅尼克并没有把辩证发展作为思想的表现形式,而是沿着历史主义学派的路线沟通了个体和思想的关联,即个体通过思想来自我表达,思想的表现形式是个体化。在这一点上,梅尼克从狄尔泰的精神科学方法受益良多。狄尔泰以创立精神科学和历史理性认识为毕生志业,他不接受近代形而上学体系设定的实体论和因果律。他认为,形而上学是学者个人对世界看法的体系化表达。人们所相信的物质实体不过是头脑中的现象,也就是说人们为了把握自然世界所呈现的现象世界才设定实体概念,因而对自然界的知识仅是人为设定的产物:相反,关于人的知识却不是凭空假设的,它内在于人们心灵的体验和经历,因而是可靠的。在近代形而上学自然法的世界观影响下,人文社会科学将世界与人看作“有本质的实体”。狄尔泰反对这种预设的对人的抽象而主张还原生活现实的关联。人是历史的产物而不是先天给定的;人没有所谓的本质或本性,完全是由其经历所造就的。个别人受其意图引导而获得其生活经历。诸如法律、国家、伦理等超个人的范畴在狄尔泰看来也是意图体系的产物。从历史哲学或科学规律出发演绎事实,或者从预设的集合概念(如国家、民族、社会等)来宏观叙事都是要避免的误区。人文社会科学方法的关键是回归内在经验,把握思想世界这一个体生命的表征领域。个人的思想世界如同小宇宙,既包含他的生命历程,也折射着周围环境的演变。由此,狄尔泰把传记和思想史研究看作历史研究的钥匙,认为“传记可以清楚地、充分地、实实在在地表现最基本的历史事实”,是“对一个个体在其历史性的具体环境内部所能够取得的最高级成就之一”。

狄尔泰的生命哲学和精神科学研究促使梅尼克摆脱自然科学式的机械唯理论和形而上学色彩的宏大历史叙述。狄尔泰不再把国家、制度等实体概念作为研究对象,而将个体思想作为历史理解的可靠支点。思想观念作为个体的内在生命经验是历史表现的主要对象。思想观念既是历史的动力,也是再现历史情境的有效渠道。梅尼克并没有追随狄尔泰哲学史的路数来建立精神科学体系,但狄尔泰个体化的思想史研究方法让梅尼克在几部思想史著述中受益匪浅。特别是狄尔泰写作的传记《青年黑格尔》和《施莱尔马赫传》,直接影响梅尼克的首部思想史著作《陆军元帅博延传》。

梅尼克按照新柏拉图主义的观点理解思想而非以流俗方式将思想解释为环境影响的产物。英国经验论认为,人的心灵是一块白板,在后天成长过程中心灵逐渐填充内容,这即代表着思想的塑造。法国唯物主义机械论则以身体与心灵的关系来理解思想,即思想的产生是在外界刺激感官、环境影响肌体的前提之下。新柏拉图主义认为人分有神性,人的思想本身即是富有灵性的存在。作为一种神秘的创造性力量,思想既是人区别于自然界的关键所在,也是理性不可测度的,思想不受环境限制。经验论和唯物论认识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由外在环境决定,是不自由的。梅尼克认为,自然虽然创造并决定了生命,但允许人们去创造自由世界。人无论消极地受制于自然还是积极地适应于自然,都表明人仍依附于自然的不自由的属性。梅尼克书写人的历史、人的思想史,而不是自然史。由此,他关注的是思想(精神)怎样克服自然的限制而实现超越。在这一过程中,文化价值的创造显现灵性。唯有思想凌驾于自然而直接通达神性,才能彰显人的自由本质。历史也因此而真正成为人类的自由故事。

对梅尼克来说,新柏拉图主义理解的思想显现神性,它是沟通有限与无限、个体与永恒之间的桥梁。在个体中寻找永恒也是历史研究的真正魅力和意义所在。梅尼克提到历时和共时两种历史理解方式。共时理解将单个历史现象与其前后之事相分开,而进入其个体性。不同时代和群体在上帝前拥有等同的正当性,这意味着历史学家要同等待之。历时的理解方式则探寻单个图景的前后事件及其内在因果联系。对梅尼克而言,历时理解仅探寻历史现象外在的因果关系,共时方式则通过在个体寻找永恒之物真正地理解个体。梅尼克笃信每个历史生命都在向上追求永恒、崇高和价值。每个历史时代都流动着精神力量去超越昏暗的自然和利己主义,进而追寻更高的世界。在精神生命的驱动下,人必然要向上提升与发展。通过精神追求而创造文化价值,个体实现有限生命与永恒的对接,从而达到兰克所描绘的“每个时代都直接与上帝相联系”的状态。因而,每个时代的价值并不依赖于从中产生了什么,而是它所表现的个体的、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人类精神。凭借共时性理解,对个体的评价将脱离其产生的效应和后果而聚焦精神性的显现和文化价值的创造。梅尼克相信,个体与永恒的对接能够化解价值和信仰的无政府主义状态,从而避免历史主义带来的相对主义危机。

更进一步说,寻求个体闪现的永恒性应从当下的立场出发。梅尼克认为,浪漫主义逃避到过去,把过去理想化为美好时代,形成与现今的巨大反差;与之相反,启蒙时代的进步主义则到未来寻求价值,把历史的目标设定在将来,相信在此存在着人类完美状态。然而,浪漫主义怀乡病地美化过去,恋古癖的态度让人回避现在而向过去逃遁。一切皆历史化使人们生活在过去的重负之下而无法解脱。如尼采批评的历史研究无法让当下生活摆脱拘束,不能赋予其创造性的活力。乌托邦的进步主义则灌输给人们预设的诺言,现在的一切意义和目的在于让设想变为现实,但现在却因此丧失自我和本真。在歌德那里,梅尼克找到对这一问题的真正解答,“过去是稳定的,未来是鲜活的,当下才是永恒”。梅尼克认为,历史的重要性不仅在于考察因果关系,还在于它给生活价值带来的启示作用。历史研究的意义即服务当今的生活。

梅尼克批评霍伊西(Karl Heussi)在《历史主义的危机》中表达的观点“变着的仅是人们的观念,事情本身保持原样”。霍伊西将过去理解为不可改变的、封闭的既定结构,从而使过去与现在失去沟通。过去毕竟不似物质存在,它有着价值和意义指涉。如果缺乏必要的价值指引,过去就是研究者难以企及的了。在梅尼克看来,过去是开放的而非康德式的物自体。它不是僵化的而是鲜活的,尚在变化生长之中,对现在不断产生新的影响。因此,研究者不能自负地探究历史的既成结构,而要以同情理解的方式对待过去生活。史学家以其生活体验投入到过去生活之中能够撰述最好的历史。在过去与现在的融合之下,研究过去服务于理解现在,意在探寻永恒,从而定位生活的意义。思想史研究的直接意义是探求衔接于永恒性的文化价值,但更深的目的是通过历史赋予当下生活以意义和滋养。如梅尼克所言,解决问题的关键并非通过斯宾诺莎式的思想与存在、自然与精神的同一方式,而是有限精神与无限精神的同一,直观地融人具体形式和生活变迁。这种从现今生活融人过去生活的立场反映了狄尔泰生命哲学的影响。

国家在梅尼克史学观念中拥有不可否认的重要地位。他的几部思想史著作的出发点都来自对现今政治问题的关切,旨在以思想来表现历史上的政治生活,但梅尼克把政治生活和价值纳入思想史框架,在个体发展的洪流中理解政治。政治生活的潮流走向是个体发展与个体思想塑造的结果;由此,梅尼克通过将国家生活纳入精神史而使之在某种程度上去政治化。在这一意义上,梅尼克摆脱了德国史学国家崇拜的传统,他不再将政治凌驾于精神生活,寻求精神发展与国家政治的协调性。梅尼克更进一步的突破在于,他将政治生活的应有价值与权力运作下的实际作为相剥离。文化价值的创造属于个体精神生命的成就,政治权力并不必定蕴含价值创造。二者并不能保持和谐关系而是处于二分状态。梅尼克的这一思想转变无疑是由“一战”、十一月革命以及德意志帝国崩溃等一系列政治变动的冲击所导致的。

在“一战”之前,梅尼克像当时多数德国史学家一样,认为国家作为一种伦理力量是民族生活的产物。他对在国家生活中实现伦理价值和个人自由持樂观态度,相信价值与权力之间能够和谐共生。“一战”带来的巨大破坏使梅尼克意识到权力与道德之间的冲突,并接近布克哈特的观点,认识到政治权力恶的一面。对梅尼克来说,国家尽管在历史生活中仍占重要地位,但其在历史中的万能作用被中性化,它要受精神发展制约。梅尼克在《历史中的因果性与价值》一文中区分文化与自然的寓意即在动荡政局前捍卫歌德式的德国理想,保持对这一理想的信念。他将国家权力从文化价值、精神领域中抽离,将其定格为自然之物,历史的意义被限定在个体思想创造的文化成就。然而梅尼克的矛盾在于,既然政治生活作为一种发展形式也是个体精神生命塑造的,当政治生活表现出赤裸裸的暴力本性时,是否意味个体的精神发展走在恶的方向?在纳粹德国战败后,面对从德国文化传统发展出的惨痛浩劫,梅尼克不得不以一种痛苦的心态来思考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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