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回忆的最后那一段路程
2020-08-20吴佳骏
吴佳骏
花
这是秋天将尽的一个柔而凉的夜晚。在一座老旧的墙体上爬满了绿苔的房子前,坐着几个表情忧郁、哀伤的老妇人。她们都在各自忙碌着——有的叠纸钱,有的糊金银锭,有的扎草鞋。就在当日下午四点钟光景,跟她们同在这条小街上生活了几十年的一个老姐姐去世了。她们都想以自己的方式送她最后一程。挂在屋檐上的那只裹着黑灰的灯泡发出银白色的光,那光似乎也在静悄悄地送别亡人。而在这灯光照耀不到的帆布搭起的灵堂内,低沉的螺号声和响亮的锣鼓声正在合唱着哀歌。不时有一条黑狗或一条黄狗在灵堂钻进钻出,想探看到底人的死亡跟动物的死亡是否一样。夜很快就来临了。比夜来临得更快的,是那几个忙碌着的老妇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她们全都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必将迎来这样一个悲凉的、冷寂的长夜。到那时,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去送她们最后一程。
死亡的仪式有条不紊地在进行着,只有死亡本身躺在死去的人体内呼呼大睡——人的死就是死的活。没有人知道死是何时躲到死者的体内去的。也许是在她死前的头一年,头三年,头九年;也许是在她活着时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不过,这一切都没人有兴趣去细究了,连死者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都没有心思去琢磨和分析。他们只在母亲的遺体前上了一炷香,烧了两沓纸,磕了三个头,就围坐在灵堂外的方桌旁谈起了跟死亡无关的一些话题。大女儿在谈她调皮儿子的早恋和耳垂上金光灿灿的耳环;二女儿在谈她夜不归宿的丈夫和瞬息万变的股票行情;大儿子在谈他离婚后的痛苦和鱼虾生意的难做;二儿子在谈他对这个时代的看法和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他们越谈越起劲,越谈越深入,越谈越遥远,最终把亲人的死期谈成了一个令他们满意的手足相聚的节日。也不知谈了多久,大概是在低沉的螺号声和响亮的锣鼓声歇了哀歌的时候,他们才遽然想起应该谈谈生养他们的母亲。于是,他们又轮流回忆起母亲生前的种种好来。说到动情处,四个孩子都流下了泪滴。可惜这温暖的泪滴,他们的母亲再也看不到了。待每个人都收了回忆的尾巴,夜色又加深了一层。他们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呢,秋月才在清冷的天空露出一张素洁的圆盘。死也还在死者的体内没有醒来。他们枯坐着、忍耐着、茫然着,一时陷入了沉默。继而有人打起了哈欠,有人揉起了眼睛,有人玩儿起了手机。死人的夜晚和活人的夜晚同样难熬。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低沉的螺号声和响亮的锣鼓声复又唱起了哀歌。不料这哀歌正好驱散了他们的睡意,再次激发起四个人滔滔不绝的谈兴。但不知何故,他们这次谁也没谈自己的私事,而是将话题集中在了母亲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和为数不多的私房钱的分配上。四个人你一句,他一句,争执不休。手足间本该有的谦和、包容、体谅统统不见了踪影。不知道他们死去的母亲的灵魂走远没有,可否听到自己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孩子们的争吵。夜色又加深了一层。他们终至不欢而散。四股好不容易汇聚一处回到了血流的水流,末了仍是从血流变回水流稀里哗啦地流走了。
这是秋天将尽的一个柔而凉的夜晚。死亡的仪式有条不紊地在进行着。从水变成血又从血变成水的水流在流淌着。在这仪式和流淌之外,有一个小姑娘蹲在一座老旧的墙体上爬满了绿苔的房子旁,孤单地、焦急地守候着一株花的盛开。那株花树是她的奶奶活着时叮嘱她栽下的。自从她的父母离婚后,她就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给她煮饭、洗衣,送她上学和接她放学。她穿的衣裳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穿不上的洁白素朴,她吃的饭菜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吃不到的有盐有味,她收获的快乐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收获不到的心满意足,她感受到的幸福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感受不到的甜蜜温馨。经常地,若是不下雨的日落黄昏,都有人看见她搀扶着奶奶或奶奶牵引着她,在这条悠长而又寂寥的小街上漫步。晚霞染红了她们的背影,也染红了许多人的记忆。她总觉得,奶奶会长久这样呵护她长大,给她的记忆增添更多的斑斓色彩;她也总觉得,自己会长久这样陪伴奶奶到老,给她的晚景增添更多的暖色光晕。可有一天,奶奶突然告诉她,说自己病了,可能要离开她去一个很远很远的让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吓着了,流着泪问奶奶:“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啊?”奶奶沉默片刻后,故意挤出脸上枯萎的笑容说:“那你就去房子旁边的空地种株月月红吧,那花每个月都会开,到时候我就住在花里,你看到花也就看到奶奶了。”现在,她的奶奶真的走了。她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奶奶了。从下午四点钟开始,她就一直守在那株名叫“月月红”的花树前,希望奶奶能在花中活过来。她的奶奶是天底下最守信用的奶奶,绝不会欺骗她。可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幽寒的月光洒下来,照着她那清瘦的、憔悴的脸庞。然而,那月月红花却迟迟不肯盛开。等奶奶的葬礼完毕,她就要跟随父亲离开小街,去往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生活了。小姑娘不死心地默默盯着那株没有花的花树,突然用稚嫩的双手紧紧捂住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色
在黄昏,她走着。走在长长的小街的幽寂里,也走在小街两侧的房檐垂下的阴影中。她将昨天的夕阳走成今天的晚霞,又将今天的往事走成明天的记忆。小街上的每个人都熟悉她——她在春天爱穿绿色的衣裳,夏天爱穿蓝色的衣裳,秋天爱穿黄色的衣裳,冬天爱穿红色的衣裳。她穿着的变化是跟随季节而不同的。她喜欢丰富的色彩,喜欢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看上去富有朝气和活力的人。她希望给小街上的所有人留下一个日后能够永久记得住的形象,而不是要让人想许久才能依稀浮现在大脑屏上的一个收废品的老妇人样貌。为强调和落实这个愿景,她不但将那辆上门收货时蹬的三轮车涂上了淡青色油漆,还将那把放在车斗里的台秤也刷成了猪肝色。这些缤纷的颜色给了她一种幻想——一种能将贫困的晚境衬托得明亮和将孤独的灵魂哄骗得温暖的幻想。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个老妇人的年龄——也许六十岁差一点,也许六十岁多一点。对于一个收废品的迟暮之人来说,谁会去在乎她的年龄呢?别说年龄,就是她的生死,又有谁会去在乎呢?但这个老妇人到底还是跟别的收废品的人不一样的。十多年前,在她第一次拖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吆喝着从黄昏里走过时,她就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人们关注她,是因为她在回收废品时,老爱说一句话:“我是收废品的,不是收垃圾的。”小街上的人都为她说的这句话感到可笑,那些识文断句的人因此给她封了个雅号“废品哲学家”。又过了些年头,当人们渐渐对她的这句宣言失去兴趣的时候,她对颜色的迷恋又引起了其他人新的关注。当然,人们关注的焦点肯定不是颜色本身,而是大家都好奇,一个对颜色如此痴迷的人,却为何拥有一个如此惨淡的、枯索的、苍白的人生呢?
在黄昏,她走着。这是秋天,她仍旧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黄衣裳。她的白发在晚风中飘。她蹬三轮车的双腿有些吃力。早在若干年前,她就觉得她的双腿跟陪伴她的那辆三轮车一样,老了,旧了。寒冷已经钻入她的膝关节,守岁般守护着她的风湿病。她一转一转地踩着车踏子,每踩蹬一圈,三轮车就向前移动一段,她膝关节里的痛就呻吟一声。她不确定能在这个落日黄昏收到什么废品,连续好几个黄昏,她都是空车而归,收到的只有落日的余晖和黄昏的叹息。小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家居住了,卖废品的人自然也就随之减少。偶尔,她还能在几个老卖主手里收到一个漏水的脸盆或炊壶;一个斑驳的火炉或烟筒;一把生锈的铁锤或柴刀;一台蒙尘的电风扇或洗衣机……但今天这几个老卖主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房门紧锁着。或许他们是进城帮着儿子带孙子去了吧,她这样猜测。她的白发在晚风中飘。她继续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在小街上缓行着,三轮车的淡青色和她衣裳的米黄色在夕光下交相辉映。她想像往常一样大声吆喝:“收废品啰,收废品啰。”可嘴一张开又迅速合拢了,只轻轻地按响了三轮车不太响亮的铃铛。按过几次之后,她索性连铃铛也懒得按了。按给谁听呢?她想。按给蹲在屋檐上的慵倦的猫听吗?按给身后尾随她的寂寞的狗听吗?按给飞过小街上空的孤单的鸟儿听吗?忽然,她感到一种失落——已无废品可以回收的失落,艳丽的色彩再也无人欣赏的失落,不清楚下一个黄昏自己将走向哪里的失落。她预感到这个黄昏又要白忙活了。她缓缓地掉转车头,朝黄昏西去的方向走。就在她快要转过小街的一个拐角时,身后有个低沉的、苍老的声音突然喊道:“喂,收垃圾的。”她露出欣慰的表情将车蹬到喊话的老人身边停稳,恭敬地纠正道:“我是收废品的,不是收垃圾的。”那个老人没有理睬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两支用一块红布包裹着的钢笔说:“这个多少钱?”她愣住了。她收了十几年的废品,却是第一次回收到钢笔。这个卖笔的老人,是小街上以前供销社的一个会计。“我不收钢笔,你还有别的废品吗?”她客气地问道。“除开这两支过时的钢笔,就只剩我这把老骨头可以卖了,你要吗?”老人回答。她无奈地笑笑,转身要走。“不要钱,送给你吧!”老人恳切地说。“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她也恳切地说。“这笔我原打算是留给我的儿子和孙子的,可他们却像嫌弃我这个糟老头一样嫌弃这破玩意儿。”老人说完就将两支钢笔放在了她的车斗里,进屋掩上了房门。任凭她怎么敲门,老人就是不开。喊话,也不回应。
在黄昏,她走着。空荡荡的三轮车载着两支用红布包裹着的钢笔。她想,这个老会计为何要将好好的钢笔免费给她呢?她只是个收废品的,又不是收垃圾的。况且,这两支钢笔既不是废品,也不是垃圾啊!她没有文化,不识字,也不晓得这两支笔曾经写过多少的日月和春秋,爱和恨,生和死。她吃力地蹬着车。她的白发在晚风中飘。三轮车每移动一段,她膝关节里的痛就呻吟一声。她每天回收着废品,时间和衰老回收着她——一斤一斤地回收,一两一两地回收,一件一件地回收——回收她的皮,回收她的肉,回收她的骨,回收她的心,回收她的肝……
煤
每天清晨,他从木床上惊惧地醒转过来的时候,他的夜晚就来临了。他的早晨都是从夜晚开始的。他是一个在白天遇见黑暗的人。十多年以来,他都习惯了在黑夜里生活。他躲避太阳,躲避白昼,躲避人间,躲避活着本身。除了那个心甘情愿在暗中陪他走一段的人,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走近他,理解他,可怜他。他是他的盟友,也是他的难友。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
他记不住他们是在哪年哪月相识的了。十年前,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不,都不对,应该是在前世,抑或前世的前世也是说不定的。命运的流转跟光阴的流转一个样,这就好比从表面上看,昨年与今年不一样,今年与明年不一样,但在光阴的旅途中,又有哪一年是不一样的呢?年复一年,昨年也是今年,今年也是明年。人和人的命运亦复如是,在芸芸众生中,每个人的命运看似都不一样,你向东,他向西;你经受白天,他经受黑夜,但在上帝安排和设计的路线图上,又有谁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奔赴同一个目的地呢?故天底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同一个人。这也即是说,他就是他,他也是他。他们是我们,我们也是他们。这类浅显而又高深的话题,是他们以前经常都在探讨的。他们并肩走在黑暗深处,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后方。笼罩着他们的,只有深沉的寂静、巨大的恐惧和漫长的孤独。若不探讨一些本该哲学家才去探讨的话题,他们没准就会被窒息而死,压抑而死,郁闷而死。一个哪怕不识字的白丁,当他在面临生存的绝境时也都可能成为一个“哲学家”或“思想者”。就像他们俩,没有上过一天学,没有看过一本书,对存在本身的认识却比诸多读书人都要深刻百倍千倍。尤其是对黑暗的认识,对黑暗与光明的辩证法的认识,更是让许多文化人汗颜。因为,那些读书人和文化人顶多只是在关注、研究黑暗,而他们却是每时每刻都实实在在地身处黑暗的内部,成为被他们关注和研究的对象——一个典型的、突出的,可以给研究者带来名誉和地位,金钱和晋升机会的案例——他们是以黑暗成全别人光明的人。
有时,他们也会探讨一些日常的、琐碎的、无意义的事情。这种时候,一般都是他们在黑暗中感到寒冷、战栗和脆弱的时候。他问他:“你想你家女人吗?”他答:“不想,不想我会来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受罪吗?”他又问:“难道你掉入黑暗,纯粹是为了你那心爱的女人?”他答:“难道你不是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全是。”他好奇地追问道:“还为了谁?”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我女人生的两个孩子。”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道:“莫非你就从来没有为过你自己?”他沉默得更长久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他垂头丧气地答了一句:“我哪有自己?”“你有自己吗?”他反问道。“你就是我自己啊。”他嘿嘿嘿地笑着回答。那笑声在黑暗中擦出一丝微亮的火花。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掘进着。他们是一对盟友,也是一对难友。若干年来,他们在地心深处发现过不少大地的秘密,这是那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永远都无法知晓的。他们清楚地知道每一分钟,大地会有多少次心跳;他们清楚地知道地底下究竟埋藏着多少黄金和矿脉,又埋藏着多少植物的骨骼和动物的化石;他们还清楚地知道地底下涌動着多少水源和储藏着多少火焰……他们摸索着,掘进着。在这个过程中,最令他俩难忘的,是那些死去的熟识和不熟识的先人们的幽灵——他们有的在落泪,有的在喊疼,有的在狂奔,有的在咨询还阳的事情。这些先人最关心、最惦念的还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停地问他们地面上多少个甲子过去了,河边的垂柳是否还跟从前的一样嫩绿?天空上的云朵是否还跟从前的一样洁白?山涧的泉水是否还跟从前的一样清澈?旷野上的飞鸟是否还跟从前的一样逍遥?草地上的牛羊是否还跟从前的一样健硕?遗憾的是,先人们提的这些问题,他们一个都回答不上来。他们待在黑暗里太久了,地面上的人事和物事,他们是全然陌生的。但先人们并没有责怪他们,先人们懂得怜惜和疼爱他们的后嗣子孙。然而,先人们越是没有责怪他们,他们就越是责怪自己。他们虽然长年生活在黑暗中,却并不愿意当一个不肖子孙。有一天,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掘进着,心里仍陷于深刻的自责和忏悔状态。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将他们震晕厥了过去。他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自己终于遭受到了严厉的惩罚。等他苏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小街的一间灰暗、破落、空寂的屋子里的木床上了。
從那一刻起,他以为今生再也不用生活于黑暗中了,他也以为今生都将每日接受阳光的照耀了。可事实并非如他所愿,他每天早晨醒过来,他的世界依然是黑暗的。他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意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陪他在黑暗中走一段的那个人——那个别人眼中的孪生兄弟——他的另一个自己——那个早在十多年前的井下事故中就已经死去了的另一个自己。
缸
他怕是活不过这一夜了。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灵魂悬浮在夜的巨大的虚空里。可他又并不确知现在到底是黑夜还是白天。自从他深爱着的女人失踪后,他的白天和夜晚就颠倒了、混淆了。他常常在暗夜里看到绿色的太阳,在白日里看到蓝色的月亮。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现在正躺在自己的早已衰败的小酒作坊里。四周飘散出的浓浓的酒香诱引着他,迷幻着他,吞噬着他。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终日沉浸在酒的浓香中。他觉得在这个浑噩的人世间,唯有酒对他是忠诚的,不离不弃。酒可以让他忘记活着的愁苦和哀怜,可以让他获得超脱尘世的快感和福乐,可以让他变得无有爱恨和冷暖,还可以让他见到天堂的模样和彼岸的圆满。然而,此刻的他不知道怎么了,他竟然在酒香里嗅到一种死亡的味道——小麦的死亡,玉米的死亡,高粱的死亡,自己的死亡。
秋夜的冰冷的月光从破窗外透进来,照在他那张被酒烧得发红发烫的脸上,也照在作坊里乱七八糟的大小酒缸上。月光与酒香的交融,更使他幻觉丛生——他时而飘荡在浩渺无涯的酒的大海上;时而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街幽静的陋巷里;时而赤身裸体地泡在高大的密封的酒缸内;时而躲在热气腾腾的暗红色的酒糟堆中……酒给了他水的冷寂,又给了他火的狂热。在这水与火的缠绵中,在这冷寂与狂热的煎熬中,他呻吟着、叫喊着、痛苦着。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破裂,灵魂在飞升。他想挣扎着爬起来,走出这个小作坊,走出酒的包围和命运的桎梏。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月光比先前更加明亮了,他的意识似乎也清醒了一点。他扭头看看放在墙壁下的几缸陈酒,心里突然涌起难言的哀伤。往事如潮水般袭来,记忆也瞬间复活了。他宁静地闭上眼睛,流出两行比月光还要冷的清泪。
那是许多年前了。他当时已经成年,却整天啥事也不做,对啥事也都提不起兴致。父母每餐饭煮熟后,叫他他就吃,不叫他他就不吃。他每天最热衷于干的事,是跑去看小街上各家各户的公狗和母狗交媾。看完之后,就回来坐在屋檐下发呆或哭泣。父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都不说破。他们家太穷了,穷得只剩下叹息、争吵和噩梦。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脾气却一天比一天暴躁。他的父母痛恨他,又可怜他,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那年春季,有部队来小街征兵,他的父母想送他去军营磨磨脾性,让他做一个有用的人。可就在报名参军的前夜,小街上来了一个流浪女人。那个女人比他年龄小,没有姓名,没有籍贯。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偏僻的小山村。那个小山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比他们家穷多了,连噩梦都不愿意去上门。那天晚上,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收留了那个女人,也自此打消了去参军的念头。有了女人后,他的人生变得空前光明和亮堂了,再也不那么颓废和灰暗。他父母的脸色也多了一抹异彩。为不辜负那个女人,他靠在附近的煤矿下了几年井积攒的钱,在小街上开了一个酿酒的小作坊。那也是小街上开办的唯一的酿酒作坊。那年月,除了小孩子和生病的人,小街上的每个人都喝酒。早晨喝,中午喝,晚上喝,睡觉前喝,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小解还要抱着酒瓶喝。每个人都需要酒来解闷、止渴、压惊;都需要酒来安慰和麻醉自己;都需要酒来驱除堆积在体内的荒寒和疼痛。那是一群离了酒就不能活的人。因此,他的小酒作坊刚开业生意就十分红火。他没日没夜地烤酒,他的女人就没日没夜地帮工。短短几年时间,他俩共同把小酒作坊经营得风生水起。名声越来越大,口碑越来越好。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他们的作坊打酒。人们将酒打回去,不止给活着的人喝,也给死去的人喝。用好酒祭祀亡人,能让亡人的后辈心安。眼见自己的事业日益兴旺,他和他的女人都感到极大的满足。他很爱他的女人,他觉得是这个流浪女人给他带来了家,带来了事业,带来了财运,带来了灯和光,带来了希望和尊严。他经常做最好吃的饭菜给女人吃,买最好看的衣裳给女人穿,他是确凿将他的女人爱到骨子里去了。但渐渐地,他到底有了新的失落和烦恼。他的女人跟他同床共枕那么多年,都没有给他生个娃来接续香火。他们访遍了当地有名望的老中医,仍是未能根治他的锥心之痛。又过了几年,他的女人居然莫名地失踪了。那女人是在一个月夜走的,走时不但卷走了他这些年开酒坊攒下的所有钱财,还给他留下一张纸条,说她在老家还有一个丈夫和两个孩子,她日夜都在思念他们,想回去看看。女人走后,他重又变得萎靡和颓废起来,整天喝得烂醉如泥,再也没有心思经营小酒作坊。再后来,时代变了,一夜之间,小街上的所有手工业作坊都萧条了、破落了、倒闭了。他自然也就再没有堂堂正正地、精神抖擞地站立起来。
秋天的后半夜的月光一片惨白。他微微张开双眼,从漫长的、伤痛的回忆里走出来。他感到呼吸急促,胸膛里有火在燃烧。他再也不想喝酒了。他祈祷着将酒还给粮食,将痛还给爱,将活着还给死亡。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将头伸进了身旁装满酒的酒缸。
晨
初升的太阳发出第一束明耀的光的时候,他正躺在小街屋檐下一张暗黄色的竹椅上,跟着那束光不紧不慢地在漫长的回忆里走着。他的回忆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只有穿过那个黑洞,他才能穿过他的前世,迎接新一天的来临。早在太阳升起之前的暗夜,他就已经在苦苦跋涉了——跋涉在此岸的悲苦的小路上——那条路上遍布着泥泞、深坑和荆棘。他小心谨慎地,一步一叩首地走了许久,方才终于走到回忆中最后的两个路段。跨过这两段路,那束光就会彻底照亮大地,照亮未来,照亮彼岸,照亮他新的人生了。
现在,顺着光的指引,他在最后两个路段的第一段路边停下了脚步。他走入了一片树林。多年来,这片树林一直在他的回忆里青翠着、葳蕤着、幽静着。他曾作为一名护林员,在这片林子里消耗过七年的光阴。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欢这片林子,实在是他觉得人间太苦了,想躲到红尘之外去隐居,就在树林里搭了一间小木屋,过起了跟露珠和雾岚,虫声和鸟鸣,月光和星光为伴的生活。每天,他在阳光抚摸树叶和百鸟唱响群山的清晨醒来,走出木屋,伸个懒腰,呼吸清新空气,向陪他过夜的树木问好。做完这必要的仪式,他再返回木屋,煮一碗清淡的野菜果腹。然后,就手拿一把弯刀,肩挎一个水壶,出去转山。直到中午时分,他才慢悠悠地回到木屋,随便吃点东西,美美地睡上一觉。午觉醒来之后,他要么去林间给每一棵不同种类、不同年轮的树命名;要么给缤纷下坠的落叶寻找归宿;要么给活在落叶之下的虫子们扫出一条暗道或挖掘出一条沟壕;要么给受困或生病的鸟雀止血和疗伤。入夜了,他照例还会打着手电筒绕着山林转一圈——这既是在用微弱的光警示那些伺机盗伐林木的人自重,也是在跟夜幕下的树木和夜间跑出来觅食的动物们道晚安。如果是春季或夏夜,他巡逻后回到木屋,绝不会急着睡觉,而是坐在或躺在木屋外用两块木板拼合的露台上观察星象,聆听夜的私语和一切天籁之音。若是秋天夜雨淅沥或冬天寒风呼啸的晚上呢,那他就安静地蜷缩在小木屋的被窝里,想些心事和过往的时光——他想自己在军队里服役时的披肝沥胆和雄姿英发;想在战场上杀敌时的冲锋陷阵和死里逃生;也想退役后回到故乡时的凄惶和黯然;想人与人之间,友情和亲情之间的炎凉和冷暖。山林给了他一个世外的桃源,也给了他一个理想的活法。但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片让他日夜守护和平、守护生命一样卫护着的山林,却最终毁于一场大火。大火过后,他终日都活在深深的自责和恐惧中,也因而再也没有回到他隐居的、乐天的、安命的世界里去。
太阳越升越高,明耀的光越加明耀了。光的明耀稀释和融化了他凝固的回忆。他怀着歉疚和落寞的心情走出了山林,继续向前苦苦地跋涉。他边走边朝那片山林回眸,想给山林下跪和磕头,以此来为他曾经因失职而造成的严重后果赎罪。可他的双膝还未及跪下去,忏悔就催促着光指引他来到了那最末的一段路上。在这段路的左侧,他看到了一座翠柏森森的墓园。这墓园他太熟悉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座墓园。他必须走进去,才能终止他的跋涉,爬出他的黑洞,淌过他的泥泞,迈过他的深坑,铲出他的荆棘,迎接他新的人生。
那场大火之后,他失去了他的去处。他像一条野狗般在小街上流浪了一段日子,他脆弱的心中塞满了巨大的悔恨。或许正是怀着这悔意的缘故吧,他去那座墓园做了一个守墓人。墓园的大门正好对着那片被大火焚烧过的后山。每当落日西去霞光染红墓园之际,他都能见到那座山在流出殷红的血迹——树的血迹,草的血迹,花的血迹,鸟的血迹,虫的血迹……他站在墓园前,面向那座山低头默哀。他多想替那些被大火烧死的树、草、花、鸟和虫也建造一座墓园,让它们在死后受到跟人一样的尊重,都有一处安放它们骨殖或灰烬的墓穴,都有一块小小的、粗糙的木质或石质的墓碑。为实现这个愿望,他一年四季都守在墓园。无论是清明时节还是岁末年初,只要遇到有人来墓园扫墓,他都会耐心地提醒扫墓人也给对面山上那些死去的植物和动物上炷香,并不厌其烦地向来人念诵死去的每一棵树的名字,每一根草的名字,每一朵花的名字,每一只鸟的名字,每一条虫的名字——那都是他在做护林员的七年时间里替它们取的名。然而,没有任何一个扫墓人理睬他。他们能够每年都抽出时间来祭奠亡故的亲人或朋友就不错了,哪还有精力和闲情再去祭奠人之外的其他生灵呢?于是,他的整个暮年都在墓园里一面劝说那些缺少慈悲的扫墓人,一面带着祈祷的心境安抚那些树的、草的、花的、鸟的、虫的“孤魂野鬼”。
太阳早已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他回忆的幽深的黑洞和此岸的悲苦的小路。他躺在小街屋檐下一张暗黄色的竹椅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到底还是迎来了他新的人生。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