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方六千》:一座私人的纸上博物馆
2020-08-20白杏珏
白杏珏
《年方六千:文物的故事》
作者: 郑岩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9年7月
本书是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教授郑岩父女默契合作的极简中国美术史。
一页页手绘水彩文物,一页页镜头般优美的文字,描绘了近一百件具有代表性的国宝级文物,直观、准确地表现了国宝级文物的气韵之美与细部之美,勾勒出六千年来中国文明发展的迷人图景。
它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美术考古著作,重点不在对古物面面俱到的研究与欣赏,而是通过带有个人温度的文字,以使用者和创作者的视角,细腻还原一件器物背后的人和故事。历史是一出大戏,一件小小的道具也令人荡气回肠。
文物意味着什么?一生都与文物打交道的郑岩认为,文物意味着时间的折叠,这些静默无言的古老物件,能将我们带回那个遥远的时代,遇见另一群人,进入另一种生活。每件文物都有自己的重量、质感与味道,每件文物都有实实在在的功用,每件文物背后都是个体的生命。我们需要一个讲故事的人,来唤醒这些文物。
《年方六千》是一本讲述文物故事的书,由考古与美术史学者郑岩作文,其女郑琹语作画,全书分为土石本色、青铜表情、日出而作、铁马菱舟、金银岁月、远方远方六部分,遴选了八十九件精美器物,一面以简练生动的话语重述历史现场,一面以体察入微的笔触再现器物的样貌,可以说是一座独具特色的“纸上博物馆”。
如今关于文物的影视节目、网络课程层出不穷,影像技术能够最大程度地再现博物馆实景,而情景剧、动画等手段又能大大调动感官体验,这一座只有文字与图画的“纸上博物馆”如何能脱颖而出?
笔者以为,《年方六千》的独到之处就在于“私人性”。恰如郑岩所言,这本书并不是为了教育谁,而是尝试重构历史场景,根据个人感受来提出问题。每件文物所配文字长短不一,没有固定的行文方式,寥寥数百字,提供的是郑岩观看这件文物的视角,是一位美术史学者、考古学家、博物馆工作者对于文物的深切体认。去过博物馆的人都知道,馆内文字大多是为了提供知识,准确客观,读来却难免乏味。而郑岩父女在这本书中所做的,就是为这种介绍注入情感与想象,让读者能够站在他们的视角来“观看”文物,了解文物故事,想象历史场景。
郑岩谦逊地说,他在《年方六千》中所做的是一种翻译工作,也就是把考古及美术史的研究成果“翻译”成简洁易懂的文字,同时注入自己对文物的理解与感受。在这些或长或短的文字中,知识只是背景,感受才是主体—我们随着作者的目光,细细观察每一件器物,听他讲述一段生动的故事,而知识已然悄悄铺在历史切片中了。在描述著名的“四羊方尊”时,郑岩称其风格为商代的“魔幻现实主义”,并点出“在器物肩部塑造三维的动物头像,这样的做法在晚商青铜器中纯属老路子”这一美术史知识。其后,他笔锋一转,开始展现这座方尊的造型气魄:“峥嵘的盘角,却使得四只羊头如风起云涌、电闪雷鸣。设计者从这里出发,将尊腹垂直的转角改造为羊饱满的前胸,羊蹄羊腿依靠在高高的器足上,妥妥帖帖。”简洁准确的外观描述,犹如不断移动的特写镜头,告诉我们它为何名垂艺术史册,也赞颂了匠人们的技艺与精神。
人类制造器物,是为了使用。这些摆放在博物馆里的物件,都曾是为了某种目的而生。恰如郑岩在书中所言,“美,就在这些实实在在的需求中产生”。《年方六千》注重描绘文物的外貌、还原制作工艺,也特别强调器物的实际功用。毕竟,器物被使用时才具有了生命,才与人产生了交集。在描述仰韶文化的人形彩陶瓶时,郑岩写道:“也许,人们会将种子储藏其中,去盘算来年的收成。活下来,要吃饭;传下去,要生子。在先民的心中,这两件事情实在难以分割,就让粮食与宝宝一起孕育、一起成长。”陶瓶为了储存而生,先人们将其设计为腹部鼓起的孕妇形状,恰恰体现了他们对“希望”的理解—粮食孕育着生命,而新生儿就是希望。
历经千年岁月洗礼的器物,是时间折叠的节点,它们带着制作者的体温,展现出超越时代的艺术价值。在描述同属于仰韶文化的鹳鱼石斧头图彩陶缸时,郑岩看见了一位技艺超群的画师施展拳脚:“在画师眼中,陶缸的这个侧面变为一块平展的画布。时间紧张,他手里只有黑色和白色。但这难不倒他,他将坯的固有色接作中间色,白色跳出来,黑色沉下去。神气的白鹳没有描边,这是‘没骨的笔法;僵死的鱼画出了轮廓,这是‘双勾的技巧—千百年后的这些术语还没有出现,但行动已经遥遥领先。”是后世模仿了他们的艺术,还是先人预知了未来的走向?总而言之,恰恰是这种意外的呼应,成就了艺术的永恒。
“陶缸烧成了,预先占卜好的时辰也到了。”在郑岩笔下,新上任的酋长声音洪亮,郎朗道出祭词—原来,陶缸上的图案记录的是鹳部落击败鱼部落的战绩,而安葬在此缸中的老酋长正是这场战役的伟大领袖。“我在斧柄上加注您不朽的名号。您听,子孙们的颂歌唱响了!”透过书页,我们的思绪飘得越来越远,仿佛听见了数千年前的酋长宣言,听见了那久久回响的雄浑颂歌。
《年方六千》的所有文物插画,均由郑琹语一人完成,绘画工具就是最基础的水彩和彩色铅笔,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更多人、尤其是少年儿童能够拿起画笔,亲自动手去描绘文物。郑琹语尊重文物的真实样貌,绘画时常常为了观察某个细节,多次前往博物馆考察。同时,郑岩也告诉她可以适当提亮画作的色彩,因为这样才是文物本来的样貌。这是一种艺术研究式的写实主义,尊重事实的同时,也让文物以更美的样子展现在人们眼前。
郑琹语的画作,乍一看几乎是照片,仔细端详又能感受到笔触之美。唐代文物葡萄花鸟纹银香囊便完美展现出了器物精巧的造型、微妙的光泽,尤其是内部倒映的光影,将香囊的华贵质感展露无疑。随着《长安十二时辰》的热播,再度唤起了人们对唐长安的向往,那么,且读一段关于纹银香囊的文字吧!“小链子轻轻摆动,羽花光影凌凌乱……唤停佳人的纤步,稳住香囊,从侧面轻启银钩,剖开外层的圆球,才得见内部的种种机关—两层双轴相连的同心圆平衡环,各个部件两两活铆,彼此联动,适时调节,中央半圆的香盂,重心坚定地指向地面。燃香的火星丝毫没有外散,香灰也沉静地安睡在盂中。”这,就是唐人的长安,梦境盈手在握,弹指便是繁华。
“年方六千”是郑岩灵光一现想到的名字。人有芳年,物亦如是,六千是一个虚数,文物的年纪很大,却又处在最好的年华,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注视中,继续生长。
(摘編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