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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未来的一束小白菊

2020-08-20阿舍

广州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坟茔白菊小狗

阿舍

1

灰蒙蒙的天空阴沉了将近一周,我等得心烦意乱。

“天气预报说,今天的空气质量适合出行。”

“搞不清那层灰色的东西到底是霾还是雾,”妻子的口气很严厉,“你就耐心些,等到天晴再出门锻炼。”

午饭后,天空更加昏沉。站在11楼的阳台上,太阳变成了一只暗红色的圆球,六百米之外的建筑物竟然都无法看清。

之前我都在小区里锻炼,沿着楼宇间的小道练习走路,我已经扔掉了拐杖,妻子也不用再陪在我身边。

命运在我五十三岁这年给了我一个新的课题,重新學习走路。

半年前,我进了趟医院,出院后我就成了一个废物——一位拖着左半个身体摇摇晃晃斜着走路的中年男人。扔掉拐杖之后,我不愿意再在小区锻炼,小区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总有车辆经过,看到我这副歪着脸跛着腿脚走路的样子,有的人反而将喇叭按得更响,明摆着嫌我挡了他们的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从前,别人倒霉的时候,说不定我也是这副德性。

这天,站在11楼的阳台上,我踅摸了一个新的锻炼计划。我大致为自己画出三条行走路线,它们围绕在小区周围,方向不同,长短相易,各有优劣,正好可以让我跟着心情来回调换。

第一条路线在小区东南方向,从小区南门出去,沿小巷左行三百米,而后右转进入主路,顺主路南行一公里抵达道路尽头。这样来回一趟将近三公里,对于目前的我来讲,刚刚合适;第二条路线位于小区西南方向,同样出南门,右拐沿小巷直行一公里,穿过两个红绿灯,抵达主路,而后依身体状况,决定沿主路南行或是返回;第三条线路在小区正北方向,出小区西门,而后右拐,北行二十分钟,穿过红绿灯之后就到了一个新建的城市公园。公园面积比十个足球场还要大。冬天,草木枯瑟,公园的绿植景观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是林带、花圃、草地显然在公园建成之前就得到了细心打理,让人能够望见它们曾经以及未来的茂盛和茁壮。最让我满意的是公园里有像高尔夫球场一样的连绵草坡和一片面积不小的人工湖,湖边的马鞭草留着齐刷刷被收割后的草根,一丛丛金色的芦苇被园林工人巧妙地栽种在圆石的缝隙下。入九之前,一个晴朗的中午,妻子陪我来过这里,我们走了二十分钟,前后半个人影都没有碰上。视野开阔,四周安静,比较而言,这条线路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它的路程有些长,离家也稍远。依目前我的体力来看,还是需要先在前两条路线上练练脚。

2

小寒这天下了雪,但也不过是满天细粉状的盐粒,落在地上像层霜,叫人不禁怀想起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的往日时光。腊月十五,天终于放晴,天空一色水蓝,亮得晃眼,但是气温又低到了零下17℃,妻子更加严厉地说,你要是感冒了,我和你都得一起遭罪。我忍不住心烦地瞪她一眼,恰好她也恼火地看着我,脸色冷得像块冰。这些日子,这种语调与神态已经成了妻子挂在脸上的面具,以至于我看到家里五斗柜上那张两年前我们在西湖边的合影,站在我身边一脸笑容的她简直像个陌生人。但我除了心烦地瞪她一眼,还是会听妻子的话。

我能从医院出来,又能恢复到今天这种状况,妻子功不可没。瘫在床上那段时间,她天天跪在床上为我按摩全身,解不出大便的时候,她就用手帮我抠出来。出了院我又进了康复中心,她天天陪着我做康复训练,绝望的时候我还用拐杖猛揍过她。所以,回家以后,不管是对我的安排,还是零七碎八的家务事,我都带着一种还债的心情对她言听计从。如果半年前我倒在地上,再也没能醒来,她倒省得为我担惊受怕,所谓一了百了嘛。反而是死没死掉、活也活得难过的这副模样,叫她成了挂在风口的旧灯笼,终日不得安宁。半年来她老了许多,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像挂在一杆衣架上,焦虑变成她头上与日渐增的白发。我出门溜达的时间超过十分钟,我午觉睡过了头,她不是心惊胆颤地给我打电话,就是站在床边喊我的名字;甚至我在卫生间待的时间稍长,她都要趴在门上听听我的动静。因为操劳过度,她的身体毛病迭出,前不久她的双手指缝间长满了水泡状的湿疹,那些米粒大小的疹子瘙痒难忍,折磨得她坐立不安苦不堪言。但越是遭罪,她越是固执,说什么都不去看医生,只在药店买了管药随便涂上,后来还是我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这才陪她找专科大夫好好瞧了瞧。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黄皮瓜瘦,眼泡越熬越大,都快没了女人样儿,我感到自己亏欠她许多。但凡事都有限度,时间一长,不仅我的亏欠感让我感到压抑难忍,妻子的耐心也从最初的慢声细语变成了命令与警告。我最近看出来一点挺让我生气的名堂——她在故意夸大自己的德行与功劳,显摆她为我遭的罪,做出一种被我折腾得要死的可怜样儿,无非是为了要让我的家人、她的同事和朋友都看看,我亏欠她多少,往后我就是拿命来报答她都不为过。女人的心思可真是够古怪的,这么做她能得着什么呢?外人的同情和男人对她俯首帖耳,难道这就是她想要的?女人怎么能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我倒真是看不懂她了。识破妻子的这种心理很容易,但目前这只是我的怀疑,也许是我在家里憋得太久,脑袋里不由得会胡思乱想罢了。

确实是够心烦的,大脑里一根细得肉眼看不清楚的血管破裂,就让我的生活连着翻了几个跟斗,像一辆撞翻在山崖边的车,唯一完整的是那块被拧弯了的后视镜,明晃晃地照出另一个我从来看不到的世界。

小年这天中午,妻子把洗好的床单被套挂在晾衣架上,走过来坐在沙发一角,一只手缓缓搓着指缝间正在愈合的湿疹创面,突然对我说:

“一朗,过完年我们上北京再找医生看看。”

“我这种病除了康复训练,到哪里看都一样。”真够心烦的,这事妻子已经说了几次。上北京看病,托人找关系不说,来来去去,住宿吃饭,又得添多少麻烦多花多少钱。屋子里飘荡着浓郁的中药味,妻子的苦脸活像在药汁里浸过一般,让我简直看不下去,“有时间,你多关心关心自己,小区里有跳广场舞的有打牌的,你别老看着我。”说完我继续看我的电视。

“出院半年多了,再做个复查什么的。”

“复查三个月前做过。”

“二十八年了,你离开电台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快速又精确地说出一个数字,就像是专门等在这里碰见我似的,“我每天都要锻炼,快步走两小时。”

“你也住附近?”我吸了一口挂在嘴边的口水,警惕自己时刻注意形象。

“不算近。反正闲着,我就四处找路,我爱找新修的路。你明白的,新路总是又宽又直,人也少,最有意思的,新路大多都是之前没去过的地方,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路是怎么连到一起,会修到哪里,你会跟着它走到哪里。”他挑起一根眉毛,咧开嘴,笑得十分精明,仿佛我跟他真的心有灵犀。

我不想让话题拐到自己身上,接着问:“孩子工作了吧?”

“嘿嘿——呵,一朗,你不是在笑话我吧,我哪来的孩子。”

“哦……哦,我们那么多年没见了。”

见我发窘,他倒是大方:“我两年前摘了胆囊,切了半个肝和半个胃。一朗,你什么情况?”

“我,我脑出血。”

“太好了!以后我们一起走路,我陪你走,你这种病,锻炼最关键。”

“哦……哦,我走得慢,也走不长。”

“没关系,反正我闲着,边走边聊,走得也轻松。”

“哦……哦,我不一定能坚持。”

停顿片刻,他收起脸上干面粉一般的笑,说:“一朗,当年电台的记者里,我最佩服你,你的稿子是最有文采和思想的。”

听罢,我苦笑道:“那时,我可是由衷地羡慕你的……”我想说羡慕他有一个当领导的好亲戚,但又觉得此话可能招致他的误解或者扯开一段话题,而我又无法把真正的想法告诉他,总不能在隔了二十八年再见面时,对他说我当年是真的瞧不上他的无能并嫉妒他有靠山吧。稍停片刻,我在暗中改了口:“羡慕你整天笑呵呵的一副好脾气。”正说到这里,我的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我赶忙解释,“现在都得听她的。”

妻子的电话不外乎问我情况催我赶快回家,而我也无心再与包哲交谈下去,就借妻子之口与他匆匆道别,不料走出几步,他又追上来,不顾我的犹豫,热心地要走了我的电话。

“这样就方便联系了,我们肯定能聊到一起,”他低着头,满意地将我的手机号码存在手机里,“尤其现在都这副样子,感同身受,是吧!捡回了一条命,不经历这一趟,哪里会清楚其中的滋味呢。”

4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午休后我决定继续出门锻炼。昨天我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回到家,里面的保暖内衣都湿透了,夜里睡得像个死人。“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最好,补元气通筋脉”,这是在康复中心做训练时的一位专业护理人员告诉我的。

出了小区南门,我直接右拐往十字路口走去。出门前我就做出决定:关掉手机,探寻第二条步行路线。不用说,这是为了躲开包哲。时隔近三十年,看得出来,他依然还是那个热心又简单的人,可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走,独个儿晒晒太阳、看看天空,再嗅嗅春天就要来到的空气。病痛并不能使我与他,或者任何人惺惺相惜,他想和我说的,无非是人世的无常与冷暖,而这在我看来,过去乃至将来都遍地皆是人人皆有,我俩的遭际既不特殊也不意外。一切正在流逝,一切终将消逝,我并不需要这种使自己显得更加可悲的交谈,尤其置身于阳光下,除了默默感受时间的恩赐,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或者,毋宁说,我预感到了一种生命的紧迫感,因此,更希望不被打扰地品尝之前那些被自己忽略的光线、色彩与声音。年轻时我看过一篇文章,作者是谁已经记不大清,大意是有一个人身染重病,但美丽的自然景色治愈了他,因为他掌握了一套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特殊感官技能。我并不做此妄想,但是却相信,一个人在阳光下边走边看,对于现在的我来讲,是最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第二条线路挨着一个居民小区,因此路上行人颇多,但过了第二个十字路口再向南拐上主路,周围就看不见几条人影了。沿斑马线穿过马路时,只有南行方向的一辆公交车等候在红灯前。过了马路,沿路是一条长约四十公里的人工河道。前两年,年年夏天都有外地朋友来开会,每次我都会带他们顺着河道在此漫步个把小时,河道两岸的浅草与花圃,以及倒映在水中的晚霞与星云,至今成为他们念念不忘的美好记忆。这个时节河水已经开始化冰,即使胆大心细的人也不敢在此凿冰钓鱼,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冰面上,让我不禁想起夏日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我走得不快,不时会留意一下身前一摇一晃的影子,心中不由得感慨,只有影子——这位唯一又忠诚的伙伴,始终与我默契相守。前方有个公交车站,绿色车身的53路公交车刚刚进站,下车的乘客只有两位,一位身穿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女人,另一位是位矮胖的老妇,腿脚不怎么利索,颤巍巍下车后,口袋里的一只蓝色无纺布提袋掉在地上,那位先她下来的年轻女人回身帮她拾起,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朝我迎面走来。

意识到已经躲不掉,所以,没等老妇人走近,我提前停下了脚步。

“三姨,您这是上哪儿?”我问。

“一朗,哟,你怎么在这儿?”三姨的脸又红又黑,两只眼珠还像年轻时一样骨碌碌转得灵敏,她抬手一指,“老四住在这里,刚生了老二,我天天这个时候过来看娃娃,跑得我的腿架子都要散了。你说说,我能不看嗎?不看咋办呢?”

三姨的嗓门儿嚷嚷得跟在菜市场卖菜一样,把附近栖在树枝上打瞌睡的麻雀都给吓跑了。母亲有六姐妹,唯这个三姨最不受我待见。母亲几个姊妹里,数我家孩子多负担重,也数我母亲书念得最多,初中毕业进了工厂,却又因为出身不好被退回农村。三姨父当年有个砖厂,一到节假日,父亲就带着我们哥仨去砖厂拉砖,那时候拉一车砖五毛钱,我们父子四个手脚利索些一天能挣五块钱。看在亲戚的情分上,我们都以为三姨父给我们的工钱会比别人给得大方和痛快,哪知每到领工钱的时候,三姨父要不压低每车砖的价钱,要不挖苦我们说他的钱都让自家人挣去了。轮到三姨在场,钱就拿得更窝火,“你们都指靠着我,我指靠谁呢,”三姨一边说,一边用指头在下嘴唇上沾唾沫,一边气鼓鼓地把钱数了又数。起初,父亲忍下了这口气,回家路上一再警告我们都别吱声;后来次数多了,父亲脸上挂不住,就使着我们哥仨去拉砖,结果那天一车都没有装完,我们就跟三姨闹翻了。搬砖时,三姨往砖窑外的灶台旁一坐,手里拿起几根蒜苗,大嘴巴就吧嗒开了:“说是去念书,其实就是偷懒,手一甩,脏活儿累活儿都是我们的,那时候拽成什么样,我们都等着你妈当凤凰呢,可好,还不是回来当农民。当就当吧,那就当出个样儿让我瞧瞧!嘁,见天讨吃一样,一点忙不帮,只会想着法儿挣自家人的钱。”三姨的话音刚落,我们哥仨就一人提着一块砖头,走过去砸了她家的灶。三姨气得跳起来要骂,我哥大吼了一声,“你把白吃我家的大米都吐出来”,这才压住她的气焰。但我们走出没多远,三姨就又扯天呼地地骂了起来。那以后,三姨再不敢上我家白拿大米,她忍了一年去别处买米吃,但后来,还是低了头又来找我母亲,说吃来吃去,就数我家的大米好,往后只买我家的大米吃。

日子匆匆而过,风水终于转到了我家。那一年我升了职,成了宣传部门一位多少有些实权的处长。突然有一天,在一位亲戚的婚礼上,三姨灰头土脸地找到我,说她的大孙女大学毕业找不上工作,托我帮帮忙。她一改往日趾高气扬的跋扈劲儿,又黑又红的脸上堆满了讨好我的笑容,一双浑浊的眼珠忙不迭地察看我的脸色,见我没有接话,忙又夸下海口:“钱不成问题,多少我都给你备着。”一听此话,屈辱的往事立即涌在眼前,让我不由得生出一股冤冤相报的快意,“办不了,”说完我就用眼角鄙夷地瞅着三姨,再无一语,直到她惊愕又羞愧地转身消失于人群中。

“三姨,您精神看着挺好。”

“一朗,你这是怎么了?”三姨仰着脸凑近我,能说会道了一辈子的厚嘴巴半张着,似乎是因为什么痛苦又轻轻抽搐着,“你妈没了以后,见到你委实不容易,你这是怎么了?”

“哦……哦,不碍事,三姨,这不,又能出来转悠了。”

三姨哆哆嗦嗦的喘气声传到我的耳边,她抹了一把眼泪,像是给她的某个孙子整理衣襟或者揩揩鼻涕一样,伸手抓起我扭曲僵直的左手。她翻开我的手掌心,先是用她干燥温暖的手心用力搓了几下,再按了按,接着又握住我抽缩在一起的无名指和小指,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再揉了揉。末了,吸溜了一下鼻子,抬起头说:“一朗,说什么都要好好的,你这样子,你妈要是看到,不知多难受。”

5

“今天我陪你一起走。”看我准备出门,妻子走到衣架前。

“你在家歇着,我一个人自在,没事,放心。”

“手机,手机打开,不然就别出门。”妻子沉下脸提高了嗓门。

昨天我关了手机,进屋就遭到妻子的厉声数落,我还了一句嘴,妻子坐下来便哭,呜呜呜的,止也止不住,伤心欲绝的模样,大概我死了也不过如此。我被她哭得恼火,但明白她是真的着了慌,就只能认错并答应立即改正。不过,事后我想了又想,我就是出门走走路,何至于她像是大难临头?

当然,今天我换到了第三条线路上。谁能想到呢,三天换了三条路线,就好像我想着法儿专门要去撞上包哲和三姨似的,更像我被什么东西撵来撵去,丧家犬似的东躲西藏。但即便如此,我反而更想出去走走,每一条线路上都仿佛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在等着我。这个想法深深吸引了我,令我好奇自己还会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真是难以置信,在我几乎成为一个废物时,时间会以这种方式,撬开我几近闭合的记忆,抚平我情感上的褶皱,那么,它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吗?

好天气似乎在为我的行走鼓劲。碧空无云,阳光散发出清香,无处不在,灌入我的肺腑,平生我头一遭在敞亮的蓝天下闻见它如此强烈的味道。穿过通往公园的林间小道,我径直往前方的人工湖走去。偌大公园,只在人工湖的另一边,晃动着两条细小的人影。小径两旁铺着厚实的草坪,草坪上,按照不同区域栽种着不同种类的灌木与大树,现在是冬季,枝丫都光秃秃的,我能认出来的,只有月季、金银花、银杏和槐树。沿着一条两米来宽的人工小溪,我来到一个亭子下,歇了不到五分钟,觉得阴凉,便出了亭子,继续前去。

越挨近人工湖,四周的草坪就越平整,我左看右望,越看越觉得心情舒畅。光线亮得晃眼,但我还是瞧见右前方一个凹陷下去的草坑里,卧着一片黄褐色的影子,大概是只小动物。

果然,是只奄奄一息的柯基幼犬。小狗还没断气,见我来到,半闭的眼睛微微睁开,下巴抵在枯草间,已经无力动弹。我无法下蹲,只能退后些,半哈着腰,让它看见我。它顶多三个月大,乳毛未换,嘴和鼻形露出幼犬才有的稚相,乌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内眼角挂着长长的深色泪痕。它连哀叫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很久没有如此仔细地打量过小动物,更别说一只就要死去的幼犬。我一动不动凝视它的眼睛,小狗也看着我,它的眼睛里既没有绝望也没有哀愁,那些流出的泪水,只是体液的自然溢出,它的目光是平静甚至漠然的,它那样看着我,似乎仅仅在说——一个人来了,一个人看见了我。小狗已经没有求救的愿望。很快它几乎闭上了眼睛,仿佛懒得再理我。我发了阵呆,感觉到小狗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并且洞悉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真相,而现在,它就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无声地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小狗是个什么征兆吧。这想法令我感到不安——它躺在这儿,难道是为了提醒或者告诉我什么?来了一阵风,风扰乱了我的思绪。看着小狗眼中仍在涌出的泪水,我感到自己没法再待下去,就摘下手套,一只盖在小狗的脸上,一只盖在它的身上。至少让它带着一丝温暖离开这个世界吧。

离开小狗,我继续往前溜达,一路上,脑海里全是狗儿用它乌黑的双眼瞧着我的模样。半个多钟头,我估摸着小狗差不多断了气,就转身朝回走,心想好歹找些什么东西将它埋掉。

令我意外的是,待我回到小狗身边,已经有人用大小不一的石子和土坷垃为它搭起了一顶小小的坟茔,我的手套像是铺盖一般一并被压在了石子下。坟茔的顶头,压着一束新鲜的小白菊,它洁白的花瓣和明黄色的花蕊像是把蓝天下的阳光都吸引到了这儿。

我朝四周望了又望,没见一个人影。真是够蹊跷的,什么人能够来无影去无踪?这么大的公园,如此空阔的视野,什么人可以藏得如此彻底?我在这座小小的坟茔前驻足不前,一时思绪纷飞。这些年我送别过父母、长辈、朋友和一两位同学,这一次,是只被遗弃的小狗。死去是件令人悲痛的事,一只素不相识的小狗的死都能激起我心头的哀伤,甚至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使我深受撞击,使我仿佛听到了死神的低语。也许是因为这束冬天里的小白菊吧,它柔嫩又无所庇护,却又无所畏惧地开放在四际的一片枯瑟里。那么,那位手持一束小白菊、无影无踪的哀悼者,他或者她——是谁呢?以这种方式告别和哀悼小狗,肯定不会是小狗的主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生命而哀悼,這人是谁呢?我再一次环顾四周,真心希望他或者她猛然出现在我身旁,更期望随便和我说些什么,与小狗有关无关的,不管什么,我都想听一听。出院以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见到谁呢。

第二天午休后,我又去了公园。昨晚风挺大,风擦着窗沿吹过,我静静地谛听与等待,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气温明显下降,云被风吹成一层薄薄的纱幕,贴在天空上。到了公园,我径直往小狗的坟茔走去。这时我才明白,昨晚我是在期待这一刻——也许我会在小狗的坟茔前碰上那位哀悼者。

那位哀悼者显然刚刚来过。坟茔比昨天封埋得更严实更饱满,在昨天的空隙处,又填上了不少石子。坟茔的顶头,仍然压着一束新鲜的小白菊,像是专为我的到来而布置的现场。经过一夜风吹,昨天的小白菊已然冰冻萎谢,因此这束新鲜的小白菊就更加醒目。我的心与花朵一起风中轻轻颤动。

公园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人们都在为节日的到来而忙碌,其实一进公园我就在四下张望,期望碰上那位不愿露面的哀悼者。我等了一阵儿,四下里除了远处车轮轧过马路的嚓嚓声,风吹枯草的窸窣声,以及自己忽高忽低的呼吸声,只剩一片令人感到忧伤的静寂。看来,那位手持小白菊的哀悼者是不会出来与我相见的,他或者她,并不想和我说什么。但也许,这样又是最好的安排,从一只小狗的坟茔,到一束小白菊,其间的未知,胜于万言。

回到家不到五点。今天我走得慢,又在小狗坟前驻足静立了不少时间,所以身上没汗。摘围巾时,右后背的肩胛处隐有痛感。也许我应该听妻子的话,这两天走路时间太长,体力消耗过大,扯拽得后背肌肉已有不适。家里没人,之前妻子给我打过电话,说她和女儿约好,要去市中心一家超市买年夜饭需要的食材,并嘱咐我进屋后喝水吃药,水刚烧开,灌在桌上的暖瓶里。

吃了药,我去卧室换睡裤。大衣柜最底层的一个抽屉敞开半个,准是妻子拿了什么东西后忘记关上。这两个抽屉放的是家里的各样证件、银行卡和妻子的几件首饰,平常锁着,钥匙在妻子手里,我极少打开,需要什么,总是直接问妻子要。我去合上抽屉,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装着我住院期间各种影像胶片的白色塑料袋,白色的塑料袋上贴了一溜检查日期和检查内容,名称我一个也记不住,都是医生要我做什么检查我就去做,做完由妻子和女儿拿回来收归到一起,我从来没有看过,因为看也是白看,看不懂。

我将塑料袋提起来,沉甸甸的,重得可是让我吃了一惊。已经做了这么多检查,妻子竟然还嫌不够。坐在床边,我打开塑料袋,依次翻看这一张张决定我命运的黑色胶片和白色报告单。大多数胶片都针对头部,看来看去,我依然看不出什么名堂。报告单倒是清楚些,从入院到出院,再到出院后的复查,妻子按时间顺序将它们折在一起,真是够细心的。除了报告单、出院证明、缴费发票、CT和核磁胶片,塑料袋里还有一张牛皮纸信封,我想也没想,一把将它抓了出来。是两张肺部CT扫描报告单:

右肺下叶后基底段见软组织肿块影,大小约2.5×2.2cm,形状不规则,后缘与胸膜粘连,右肺下叶支气管壁见增厚影,右侧胸膜增厚,肺块周围见片絮状影,纵隔内淋巴结增大。心脏不大,冠状动脉壁见钙化影。

两份报告单,一张是入院时做全身检查时拍的CT影像报告,一张是出院前做的,描述完全相同。好长一阵子,我呆呆坐着,大气不敢出。这就是妻子一再要我做检查的原因吧。我的肺也出了毛病,而且是大毛病,妻子和女儿显然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她们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

拿着报告单我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关键词,不到十分钟,我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知道自己后背肩胛处为什么疼痛,也理解了妻子为什么昨天为我关手机一事而呜呜哭个不停。我以为自己走出了鬼门关,哪知后面还有血盆大口。这一回,我怕是再逃不脱了。关掉电脑,我的脊背生了一层冷汗,但我还是冷静地将两份报告单放回原处,再将塑料袋按取出时的样子放进抽屉,然后帮妻子合上了抽屉。

第二天中午,我没听妻子的劝阻,又去了公园。我想我只有拒绝她的关心,才能使她不起疑心,因为昨晚临睡前她发现自己忘了锁抽屉。妻子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的命运,我瞒着妻子不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出了家门,我的鼻子就开始发酸,总有一天,真相会自己站出来,横在我和妻女之间,到时候,到时候我得告诉她们我会怎么办,她们该怎么办。但我怎能知道该怎么办呢?所以,今天我一定得出门透透气。

路边的广告牌,等在红灯前木然的女人,茂密的杨树林,孤零零的公园休闲椅,以及阳光为一根电线杆制造的阴影……我走得很慢,为的是记住一路所见,但我知道,我投向他们和它们的目光,每一眼已经带上了告别的意味。

哀悼者仍然先我而到,又一束新鲜的小白菊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我抬头眺望空无一人的前方,心中升起一缕莫名的欣慰。一路上我都在担心这件事——今天没有哀悼者,没有小白菊。如果把坟茔里的小狗想象成未来的自己,我的这番心情就是能够理解的。纵然是孑然一身,纵然微不足道,也有来自未知者的善意与告慰。仿佛专门是为了确认此事,在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后,我不再像来时那么失魂落魄了。

时间无声地溜走,再抬头,阴云已经遮去大半个天空。起风了,枯草给吹得哗哗直响。明天是大年三十,我得与妻女待在家里守岁和除旧迎新,再往后,如果我还有热情和力气再来到这里,小狗的坟茔以及哀悼者的小白菊,八成全都不見了,但这已经足够。短短几日,我已经为我的未来提前领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征兆与善意,这些无疑能够提醒我做好必要的准备,善待余下的时光。风忽地打一个旋儿,徘徊在我脚边,顷刻间,压在石头下的小白菊嗖地一下被吹散在草坪上,有的卡在枯草间,有的跟着风一路踉跄,眨眼就失去了踪影。恰在此刻,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不用猜,她一定是催我赶快回家。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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