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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子简史

2020-08-19虽然

当代人 2020年8期
关键词:棒子

棒子,就是玉米。俺们村叫棒子。棒子,棒子!叫着叫着,玉米倒忘了。

麦子黄时,该点棒子了。

这活儿不算累,先在垄间锛坑,一人手持锄头倒退,隔一步锛一个。六亩地全是这么一坑一坑地锛出来。这活儿通常是父亲干,他肩上搭条手巾,时时撩起擦汗。我们端个破小盆,盆里是棒子种,抓起一把,朝坑里漏下三四粒,伸脚把锛出的土抹回坑里,盖住种子。

往坑里扔种子并不是百发百中,但我们努力让它百发百中。眼看着一粒落下,又一粒跟上,或三四粒同时落,总有一两粒扔到坑外,蹦到麦子密密的根部,还得哈腰去找。为了找这蹦跑的棒子,我俯下腰拨开麦子,麦芒扎在脸上。麦芒粗硬如针,用手一捋,针上凝结着一层干涩的薄胶。它扎在脸和脖子上,伴着难耐的红痒。

那时我常想,为什么非这时候点棒子呢?麦子收割之后再点不更快更方便?十几年之后随着联合收割机的到来,一切进展神速,麦子收完随后洇地,洇过地叫来点棒子机,飞快地种上棒子。但那时不行,必须这么干。过麦是场漫长的苦战,割下麦子堆在场上,打场、扬麦、晒麦,至少半月,另外还有拾麦穗,腾不出时间再点棒子,只好在收麦之前把这活儿干了。只好这么锛坑点棒子。单调重复,枯燥乏味。每个坑放三四粒,棒子蹦到坑外,得弯腰去找,找到捏回坑里。

其实每坑放三四粒棒子实属浪费,后面的环节就是间棒子苗。

间苗是个残忍的活儿。三四棵并肩长着的小苗,一样青葱碧绿,留哪个去哪个,真是问题。按说该去弱去小,留大留壮,但我常陷入矛盾。大而壮就一定可留吗?拿人来说,小而弱的婴儿就该淘汰么?上天待物总是公平,身体弱了,反倒易于培养敏感的艺术气质。天知道拔下的会不会是一棵艺术气息浓厚的棒子?剥棒子时,常看见与众不同的棒子,它密密的籽实不是纯黄,而是五彩缤纷,绚烂如宝石。这是不是那些敏感细腻的棒子捕捉到了风中吹来的特殊花粉,才孕育出这么美丽的籽粒?

才拔出的小苗有淡紫的根部,根梢洁白,正打算努力伸展汲取水分。离开土地,它很快变软,被敛起,扔进筐里,背回家喂猪。

父亲盼望在浇棒子的时候来场雨,至少是中雨。看到天阴上来,他哈哈大笑,好,又省一水。而我们的邻家,哪怕下起雨,也依然拉上沉重的柴油机朝地里走。他不信天上的水能浇好他的地,能按他的心意一个畦一个畦地灌饱每一棵棒子。我们家在夏天就是等雨,实在等不来才去浇地。如果运气不好,才浇完来了场雨,父亲会懊恼:该再耐心等等,看,这不来了场雨。

但这事全凭运气,往往是等雨时它不来,不等时它来了。天气预报不准,石家庄这么大,报着有雨,那雨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就算来到无极,无极這么大,又怎么肯定会落到里城道?况且,天上的云彩奇妙得很,我们与里贵子一路之隔,里贵子雨水哗哗,里城道却滴雨全无。赶上这种时候,父亲只好长叹一声,拉起沉重的柴油机朝地里走。庄稼不等人,正是施肥的时候,施一回棒子朝上蹿一大截,眼看别人的庄稼油绿挺拔,他不敢大意。

我们也赶上了几次雨。正打算施肥,雨来了,于是每人提一个桶,桶里装满化肥,雨中奔入棒子地,快速把化肥撒到棒子根部。叶片如刀,一趟下来,脸上、脖子上、胳膊上伤口条条,这时只觉得棒子地广袤无边,迟迟走不到头。一旦冲出去,看到狭窄的田间小路,豁然开朗,心胸大畅。这时我们盼着雨不要停,最好撒完化肥再下半天,好事做到底,浇就浇个透。

望天浇地最怕这雨半途而废,化肥没撒完,天晴了,提着桶站在地里,倍觉荒唐。有一回就是这样,正撒着化肥,雨停了,父亲与母亲商量之后,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施肥,施完回家。太阳出来后,地上冒出缕缕白气,只上过一天学的母亲有了奇思妙想,她说化肥渗不进地下不要紧,会随着水气被叶子吸收。

棒子长高之后,人们便不常出门,原因是大高的棒子不安全。

棒子还小的时候,草长得比棒子旺,几天不锄草就淹没庄稼。我们抱着锄地勺子,把苗周围的密草锄去。待到棒子长高,草就落了下风,长也长不高了。但人们依然不愿让草争肥,还是冒险进入棒子地锄草。我一个大娘在地里锄草,锄到一半,听见身后有喘息,扭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瞪着她傻笑,她抛下锄地勺子撒腿就跑,奔到地头大呼救命。茫茫棒子地,没人听见她喊叫。人们说那是里贵子村的一个傻子,除了到处乱串,没有攻击性。

舅姥爷黄昏时去地里,听到有人喊救命,拨开棒子一看,一个赤身女子手足捆着,侧躺在草上。所幸衣裳扔在附近,舅姥爷跑回村子,叫来舅姥姥,他在外面放风,舅姥姥上前解开姑娘的手脚,帮她穿好衣裳,又帮她叫车到城里。不知这姑娘是哪里人,怎么在这里出了事,也没听说报案。舅姥爷还琢磨着公安局会来找他描述现场,把要说的话推敲了一遍又一遍,谁知没人报案,这事也就随风而去。

这年秋天我们村引进收割棒子的联合机,人们不再进地,机子直接开入,收棒子碎秸秆同时进行。有人观察后解释,这机器收棒子既不是掰也不是撇,而是勒,从秸上把棒子勒下来,顺带把棒子皮也撕下去。

我以为,庄稼中最具武士气质的是棒子,高粱虽比棒子高,但茎太细,个太高,又随风摇摆,高粱穗子散开之后,既像璎珞又似流苏,像是举在高空点缀天空的首饰。而棒子则不,它处处阳刚,结出的大棒子恰似别在腰间的兵器,这兵器裹着绿鞘,甩着红缨,十分威武。

棒子和长果、谷子、黄豆、山药差不多时候种下,但长着长着,就差参错落开来。最矮的是山药,它在地面铺开一张广阔的大毯子,绿叶子紫叶子层层叠叠。稍高的是长果,长到人的小腿肚,转而经营地下的果实,它们开出鹅黄的小花,花落之后这梗掉头向下,扎入土里,渐次膨胀成水嫩的长果。再高是谷子,谷子长到膝盖高,秀出毛茸茸的谷穗,穗子越来越沉,沉得低下头。这时棒子还在长,长到一人高,还向上蹿,蹿至一人半高,才停下。

棒子开花很壮观,它开出串串土黄的花,你在里面一走,花粉扑天盖地,沙沙有声。风一来黄粉如雾,随风飘散,地面盖上一层黄粉。这时的棒子腰里已结出果实,像个棒槌,棒槌头上吐出一绺绿缨,这绺绿缨流光溢彩,触手柔滑,它渐渐变红,直到深红。这团红缨可作药用,我见村里的老太婆收集,说是煎水可治痛经,可补气血。

砍棒子是非壮劳力不能干的力气活儿,妇女很少做。我一个堂姑自恃强壮,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拿起镐头就砍,一砍砍到脚背,扔了镐头抱着脚坐地上哀嚎。我们凑过去看,幸亏她用力不大,只破了皮肉,再用劲就伤筋断骨了。

砍棒子是技术活儿,得贴着地面,镐头向下一凿一砍一提,尽量连根提出,为随后的耕地种麦子做好铺垫。有人耍滑偷懒,镐头飘着,不触及根部,砍过之后地上露着大高一截,种麦子前还得费劲挠一遍。

父亲把棒子砍下放成一排,我们各占一排,蹲着一棵一棵地撇,通常一棵只结一个棒子,偶而也会结两个,撇下的棒子扔成堆。地里很热,棒子砍倒后没了荫凉,只能暴晒。

有回我们跑到地南头的大沙坑里躲懒,正在沙子里刨蜗牛壳,听到空中传来异响,抬头一看,一个东西打着旋带着呼啸飞过来。它落在近旁,我们定睛一看,是只布鞋,再一看母亲正单腿着地站在地头大喊大叫。我们只好往回走,走了一截,想起她的鞋,又倒回去提起来,回到地里接着撇棒子。

棒子砍完之后田野一览无余,大地敞亮,所有的危险涣然消散,真是晴天白日朗朗乾坤。

此时,蚂蚱弹跳,壮硕的母蚂蚱驮着它灰不溜丢的小丈夫,飞起时亮出两片粉红淡绿的膜翅,像朵彩云掠过田间。各种各样的蟋蟀忙着在地里跳跃奔跑,有圆头蟋蟀,有扁头蟋蟀,有花头蟋蟀。所有虫子已完成蛹化,该长翅的已长翅飞走,村里多出许多美丽的蝶与蛾,它们翩翩飞舞。从茴香上飞出黑黄相间的凤蝶,从黄豆地里飞出巴掌大的豆天蛾,吮吸长果汁液的蝤蛴已变成绿光闪闪的金龟子。四野一派热闹,生机依然勃勃。

累了在棒子秸上躺会儿,眼望蓝天,空中传来清晰的敲梆子声,这是蚂蚱在空中飞过。逮住它并不难,三扑两扑就能扣住一只,捏住它的大腿,看它摇摆着触角,两片大颚交错咬合,吐出一股又一股黑水。

那时我们没有拖拉机,族里合用一匹马,但这马十分不驯,一到农忙就闹套,于是揍它,锨柄打断了好几根。这样的马父亲使唤不了,只好不用,用小车拉棒子。小车子容量太小,前后插上挡板,依然装不了多少。这样一车一车拉回家,卸在院里,堆得小山也似。平时盼着多收庄稼,庄稼多了好卖钱,但这么多的一堆也让人发愁,得什么时候剥完啊。

剥棒子时,一早一晚很冷,清早的露水洒满棒子堆,枯白的棒子皮很快变黑,长出黑毛。长了黑毛的棒子皮一扯就开,很好剥。有时扯着捂在里头的棒子,它居然是热乎的。

这时也是讲故事的时候,尤其夜里,高悬的电灯之下边剥棒子边講故事,那氛围很值得回忆。电灯照耀之处一圈昏黄,灯光之外黑漆漆,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把“鬼打墙”“狐子灯”及各种精怪故事一一搬出,讲得人全身发瘆。正瘆,一双凉手悄没声往你肩上一搭一捏,阴恻恻地问:“你看看我是谁?”被搭的人一惊一跳,周围笑声大起,于是笑骂追逐,甚至飞鞋底子。

贴着棒子粒的那层皮实在漂亮,淡青色,摸上去像粗布。有几年流行用棒子皮编片儿,说是出口日本。编片儿兴旺了几年,渐趋没落,时至今日,见到漂亮的棒子皮,我依然惋惜:怎么没人编片儿了?

剥着棒子,手一凉,一条光滑的虫子落下来。这虫子色泽清雅,粉白粉绿粉紫,偶有一条火红的,实在惊艳。它们并不讨厌,我们只是抖落它,抖落到团团经缨之上,任它在里头攀爬。

有回剥棒子赶上放电影,看这一大堆棒子,估摸着怎么也得剥到半夜,看来电影指不上了。父亲大度地手一挥:你们看去吧,我们剥。我们又惊又喜,扔下棒子跑了。心想他吹大话,那么多怎么也剥不完,说不定得第二天接着干。两个小时的电影看完,回来一看,那堆棒子真完了,这边是金黄的棒子,那边是棒子皮,他与我妈正举着手巾抹汗,像是变了场魔术。

剥了皮的棒子金黄饱满,灿烂无比。我们一筐一筐朝房上背,背到房上摊开,余下的工作交给阳光和风。棒子不怕淋,不用遮雨,也不用翻晒,扔到房上直到冬天,再不用费心。

一筐一筐地背太费劲,人们为摆脱这苦力,想出许多招。有用扁担钩着筐往上吊的,有动用滑轮做成吊车的。父亲想出个高明的招数,用蛇皮袋子朝上悠。

这得三个人才能操作。蛇皮袋子抻平,两人各执一头,抓定两角,再一人用簸箕撮棒子朝袋子上一倒,抻着的两人一齐发力,朝上一悠,只见七八个大棒子腾空而起,直飞房顶。最开始扔不准,方向把握不好,不是扔得靠前就是靠后,靠前棒子飞不上房顶,依旧落回地上,靠后则飞入后邻家,后邻家正在院里剥棒子,突然听到空中有响,猛抬头见几个棒子从天而降,才知是我们搞新试验。等到操练成熟,棒子横七竖八直飞房顶,顷刻落了一堆,果然比背快许多。

那时祖母还在,她坐在炕上,听到房顶嘣嘣作响,心里发慌,大声问外头:“我说,你们不怕把房子砸塌呀?”

东邻家也想效仿,无奈两口子不齐心,弄不成,吵了一架,依旧一筐一筐地背。见我们不用梯子,邻家叔便把我家的铁梯子扛过去,两架梯子同时用,省了别人挡他的道。他背起一筐朝上爬,正爬,突然觉得梯子软了,低头一看,果然正从中间慢慢弯曲,梯子一寸寸沿着墙面滑下,把他平安地卸到了地面。

留在地里的棒子秸在捆成束戳在空地之前,得“打土胎”,用锄头敲去根上的土疙瘩。四野静谧,时光似乎停止,只有一下又一下单调的敲击。砸下的土疙瘩碎成小块,落回地里。所有的土胎打一遍,才能捆成束,再把捆成束的棒子秸戳在空地上,围成内空的圆锥,让空气透入,让风吹进,吹走棒子秸的水分,再运回家。

运回家的棒子秸带给我们无数快乐。它又暄又软,像厚实的大垫,我们从房上往下跳,跳到堆在房后的棒子秸上,还在秸堆里掏洞,钻进去很难让人发现。但这东西太干燥,着火不得了,扑都扑不灭。有一年人们把棒子秸堆到干涸的池塘底,不知怎么着了,只见火烧连营,数十家好几十亩的棒秸化为灰烬,里贵子村和袁流村都能看到这边火光冲天。

十一

漫漫冬夜的消遣就是搓棒子。

在打棒子机出现之前,我们就是用手把棒子粒搓下来。家家有荆条子编的大笸箩,箩底下涂层沥青。箩内倒入两筐棒子,团团围定,搓起来。所謂搓,是双手各持一棒子,棒子对棒子,一较劲,棒子互搓。这得有劲才搓得成,力小只能先用改锥杵,一个棒子杵上三行,用手一拧,三拧两拧,粒纷纷而下。

母亲试图找到更省力的法子,她在屋里用四条长凳围个圈,凳子上搭了床单,把棒子倒入圈内,抡起棍子猛砸,棒子粒四处飞溅,溅得到处都是,还不如搓着省劲。

她探索时别人也在探索,很快出现打棒子机,就那么小的一个机子,单人扛着就能上房,接上电,铲入棒子,顿时机声隆隆,这边进去完整的棒子,那边出来核和粒,一上午打几千斤。

十二

棒子核曾经十分宝贵,家家堆一大垛,做饭烧水。它既不像麦秸一燎就没,也不像木柴那么硬实耐烧,它属于中间,冬天生煤火最适宜。学校每到冬天让学生交棒子核,每人四个,拿到教室专供生火。我分到东侯教书时,头两年的冬天,也是让学生各交四个棒子核,报纸当引柴,棒核上倒些煤油,投入火中,霎时金星闪烁,火光熊熊。

收棒子核的开着三马子,车上是巨大的网袋,一个压一个,袋子上面高高地坐个人,顶风前进。棒子核交到糠醛厂,提取糠醛之后,冒着热气的残渣谁要谁拉。人们把这深褐的残渣拉回家,和上水,加以搅拌,扣在地上,抹成厚厚的方块,晾干后起回家里,一块一块垛起,当柴烧,十分好用。

我有个婶子是外地人,她丈夫醉后与她吵架,轰她走,把她关在院子外。她坐在门外哭了半宿,天明时翻墙而入,进屋睡觉。上午她不吃不喝,继续生气,躺到下午,看天阴上来,像要下雨,叫叫家里没人,顾不得生气,爬起去到院外,小心翼翼把渣块铲起,搬回家里,工整地垒好,苫上雨布,才又回到床上继续生气。

十三

搓下的粒独立出来,我们依然称它棒子,可以磨成糁贴饼子蒸窝头,还可以爆棒子花。把粗糁过遍筛子,筛出的细糁乱粥更好喝,还可以擀面条时作补面。

十四

冬天来临,棒子秸已干得透透的,我一次能提两个捆子,提回家往灶边一扔,尘土大高。它的叶子比纸还脆,一抖即落。它的秆折下一段,会有粗纱似的纤维抽出,麦芒似的戳向空中。此时的棒子秸又干又黄,可搭棚子,可烧火,可用来扎纸人纸马的架子。这是匠人的手艺,他们用秸秆扎出人与马的雏形,糊以红纸绿纸,画上眉眼,送到丧主家。

祖母还开发出一种哄小孩子的玩法,取一段秸秆,剥下硬皮,破成细条,取其中两条,一条断为二,成八字插入秸芯,另一条曲起,将两头插入芯的另一端。这是一只简易跳蚤,把它平放在地面,划根火柴,烧向曲起的秸皮,秸皮从中一断,朝上一弹,跳蚤朝前一蹦,完成它的一次跳跃。用破下的秸皮曲起再插入,再烧,还可再跃。

(虽然,女,原名李亚,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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