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2020-08-19敬一兵
一
天气真不错,心心相映兑现着气象预报晴朗无风的内容。一泓湖水被四周的山岭合围在谷底,像巨大的眼睛,清澈明亮。蓝天,白云,太阳,山岭和湖泊对面草木投在湖里的倒影,看上去就如同是被湖泊这只眼睛的目光拴住,然后心甘情愿听凭湖泊的调遣,用自己的身躯去填补湖面阒寂的版图。
湖泊里的倒影显得非常轻柔、轻松与轻薄,给我留下它们只专心关注自己晶莹剔透的形象,对未来的憧憬和现实际遇,既不刻意也不执着的印象。它们以我看得见摸不着的另类存在形式,折射出了随遇而安的性质。漂浮在水中的倒影,松弛了我的身体,擦亮了我生锈的神经,还让我察觉出它们仿佛限速器,让时间在它们身上变得迟缓而又慵懒。
投递在湖中的倒影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色彩纷呈,像万花筒里的彩色碎片,在湖水中舒服地躺着,尽显各自的轮廓形态。形态是倒影在湖水中,区分同类和异类唯一的辨识令牌,单纯、清晰而又直接,不像我要通过言谈、举止、穿着、地位、档次、气质、文凭和品性等标准来辨识别人。形态估计也是倒影相逢之后,各自倾诉邂逅感受的语言。它们的语言不动声色,干干净净,不像我的语言,具有模棱两可、闪烁其词、夸张不实、假眉假眼和云遮雾绕等性质。哪怕我站立湖边,与倒影咫尺相近,甚至我把自己的倒影也投进了湖里,我却听不见它们的交流。我猜测要么它们根本就不想让我听见,要么我的倒影听见了,但它却在湖中背叛了我,用轻飘飘的样子向湖水中的其他倒影证明,它已经把我装进它身体内的观念、思想和有关人性的所有元素,全部掏空了。
我与倒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面对各种变化我可以应对规避,不能规避应对还可拔腿一走了之。倒影就不同了,无法应对的致命弱点,贯穿了一生,只能听天由命。倒影不让我听见它们的对话内容,大概就是担忧自己的命运,在我向湖水投掷石块,伸手搅动湖水的轻率行为中,发生致命性的改变。我知道我只是湖边的匆匆过客,这就如同倒影仅仅是湖水的一个过客一样,即便我可以圈养和驯化动物,在湖里捕鱼捞虾,在湖边修路盖房,在周围山坡上开垦,但我却无法将一泓湖水变成听命于我的奴仆,也不能主宰一泓湖水的命运。面对大自然,不管我有多大的能耐,我仅仅是一个倒影的存在形式。突然而至的无能为力、失落和挫败感,总是这般利落、干脆、彻底和无懈可击。
倒影处在湖面的同一水平位置上,相互簇拥,彼此镶嵌,天衣无缝,没有重量,没有纷争,也看不出有谁想奋力跃出水面的迹象。它们像一个大家族那样和睦共处,永远不会发生矛盾相互倾轧,谁也不比谁的地位更优势,谁也用不着对谁怜悯,抱歉,嫉恨或仰慕。这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对象,然而我却可梦而不可求。不要说人类世界,就是我的家庭,也会因为诸如生活琐事,钱财,待遇之类的问题而产生纷争。在这一点上,人还不如水中的倒影。我喜欢倒影悠闲自得轻松飘逸的模样,它以虚悬轻盈的形态和色泽,向我图解自己的生活,又以沉默的审判官身份,对岸上过往的历史和我在湖边的所作所为进行评判。评判对了,就被倒影当成借鉴对象加以保留记忆,评判错了,就被倒影当成过眼烟云加以欣赏。
倒影在水中澶漫悦目安然自在,把湖水当成了它的第二故乡。倒影勾勒的画面,被湖水冷却凝滞,有了净化后的那种纯粹纯然气息,像一个揭开谜底的谜语,让我的憧憬、期盼和想象,都逐一落在了一目了然的实处。就连忧郁、彷徨、麻木、冷漠、淡薄、怨恨、矛盾乃至极端和偏颇等情绪,在我胸中系成死结所产生的重量,也为之得到了纾解。
二
几只水鸟在湖边梳理羽毛。一只水鸟中断梳理,愣愣注视着湖面,在一朵形状不规则的白云倒影旁边,它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拍翅飞过去,一头扎进湖水里去寻觅。其他水鸟跟着飞过去。水鸟没进湖中,湖面应声出现溶溶漾漾的涟漪,原本凝定如故的白云倒影,随之潋滟而碎。瞬间发生的变化,快如湖水这只眼睛才眨动了一下,湖面上的倒影,就被波光粼粼的画面刷新替换了。恰恰是涟漪瞬间令倒影在湖中失去容身之地的事实,泄露了倒影类似没有根须的浮萍,仅仅是湖泊的过客,而不是湖泊主人的秘密。倒影来有踪去无影的情形,仿佛一支无形无声的笔,描绘出了一泓湖水,宁愿抛弃倒影,也不会尾随倒影而去,自始至终与岸上世界保持距离的情形。
湖泊与岸边那条弯弯拐拐的水线,是湖水抵御沧桑岁月炙烤和风化的分界线。湖水和岸上世界分置在水线两边,但彼此不是水火两重天的对峙格局。岸上的草木得水滋润而成长,湖泊周边山民和牲畜逐水而生的场景,成了水里水外两个世界,可以进入对方领地中,彼此交融相扶相济的可见可触的线索。然而,水里水外毕竟还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人在水中会溺水而亡,鱼在岸上会窒息而死,山保不住水,水留不住山,倒影离开水就失去了栖息场所……宛如风终究要回到风里去,草木和我最终要回到泥土中一样,事物的迁徙图解了鸡有鸡路,鸭有鸭道,彼此不干扰,殊途不同归的真相。我的诗意想法,亲善行为,动情语言和优美歌声,都无法挽留和改变它们各行其道的事实。换句话说,正是有了倒影与湖水各行其道的事实,才让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景象,得以维系和平衡,得以像虚幻的天堂那样,以传说的形式,驻足在我的心间。
水鸟终于飞离湖水,隐遁在山地茂盛的草木中。消散的倒影再度出现在湖中。我的目光经历了倒影潋滟而碎的过程,自然也就感觉到倒影的再度复出,有了更多刻意的味道——倒影的清晰度,生动性,还有色泽的饱满度,几乎达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倒影轻易就把轮廓线条暴露出来的情形,仿佛故意要我看见,纵然是虚幻的乌托邦,湖水依旧是它们可以托付终身不能舍去的天国。我透过倒影在湖中出现的位置、角度和它们彼此的搭配情况——这是湖水向我敞开的一扇内心世界的窗户,可以窥见湖水把倒影当成了对环境净化和美学提炼工具的端倪。倒影是湖水对自己净化和提炼环境的理解形式,也是湖水对世俗和美学鉴赏甄别的审视尺度。
难怪我觉湖中的倒影很独特很优美,像诗人吟唱的诗歌,没人与之争输赢,也没污染和空调、反季节果蔬篡改诗歌的现象出现。原来,湖泊形成的诗意韵律,造就了湖水和水中倒影特立独行的气质,也决定了湖水对环境的净化和提炼,契合了自然的格调,天堂的韻致,湖水的胸臆,天然吻合了我的审美观。
湖水中倒影的种种迹象表明,我离开纯粹的自然世界,已经很久很远了。
三
三五成群的白鹭闯进了我的眼帘。它们令我眼花缭乱的翱翔,顿时就把一池湖水变成了教室,把自己变成了老师,用轻盈的身体和同样轻盈的倒影,围绕如影随形这类词汇,向我展开了一堂诠释注解的课程。我不知道白鹭会不会因为有了我这个学生而感到高兴?也不知道白鹭的学生是否桃李满天下?但我却感到十分高兴,为自己有了数不胜数,遍布江湖的老师而自豪和得意。
白鹭上下飞舞,像飘洒的雪花。它们掠过湖水起伏不定,左拐右弯飞翔的时候,诡异莫测的飞行路线,看上去仿佛一群不安分的精灵,正在用自己洁白的羽毛,灵性的飞翔姿势和轻盈的体态,对湖泊和投在湖水中的倒影进行问候。我很庆幸能以湖泊过客的身份,与这群白色的精灵,共同置身在湖泊中。
白鹭在湖面上飞行,它的倒影就在湖水中紧紧跟随,虽然倒影薄如纸片,虚悬而又散漫,但都不影响倒影把我看得见的真实和看得见的虚幻,惟妙惟肖推演到情同手足的剧情高潮。白鹭在湖水中游曳,它的倒影就在白鹭身下,忠实虔诚地托举着,情形如荷叶铺垫荷花一样。湖面把白鹭的姿态映现出来了,也把我抽一口烟,我的倒影就抽一口烟的姿态映现出来了。太阳照在白鹭和我身上,也照在白鹭和我投在湖中的倒影身上。我身着黑色服装,因此我和我的倒影,无论轮廓还是线条,都不及白鹭和它的倒影那样,能够显示出更丰腴的光色和层次感,我觉得自己人过中年泄露出的宿命结局,也因为我的黑色服装,脑袋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和对生活贪婪与不服气的心态,远远不如白鹭和它的倒影这般敞亮通透。
倒影勾起了先前在湖畔北山上,我给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扫墓时,柏树阴影投在墓碑上的印象记忆。北山耸立在湖畔,不宏伟也不险峻。仲春与暮春之交的山上,栎树和松柏郁郁葱葱,穿过枝叶缝隙的阳光,碎成铜钱大小的光斑,撒在岩石碎块和泥土混杂的林地上,让弯弯拐拐的山道显得更加崎岖诡异。各种各样的野草,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灌丛藤蔓,一拨一拨从泥土中钻出来,染绿了漫山遍野,遮盖了山道。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全是起伏的山包和沟堑,那是我头顶上的天河,以澹澹水姿形式在我面前留下的倒影。即便倒影的水分已经枯竭,扭动的身躯已经凝固,但轻盈婉尔的姿势还在,坎坷的含义犹存。我依凭记忆中的参照物指引,在几棵柏树下,找到了二哥的坟茔。墓碑上没有二哥的遗像,只有他的姓名和生平简介的文字。这些排列并不十分整齐的象形文字和笔画,像是摇摆的手臂和行走的脚杆,始终处在欲聚欲散,欲走欲停的状态中。要是把柏树投在墓碑上的阴影联系起来,我还能直觉出这些文字,是二哥身患骨癌去世后,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倒影。
我与二哥的女儿和他的前女婿,在坟前摆好酒杯、碗筷、红烛、钱纸、雪梨、油炸花生米、卤排骨,还有一瓶他生前最喜欢喝的七十度江津白酒后,在窸窸窣窣的风声中展开了我们的祭奠过程。祭品在二哥坟前排成了一个密集的物质阵列,逆着二哥复归于泥土的路径和时间方向,像我在湖泊中看见的倒影一样,一下子就复原了二哥生前的爱好和经历。他曾经跌宕起伏的几个命运旅程的细节,也经由祭品这个摸得到的倒影指引,变得清晰起来了。
四
二哥退休前在一个山区的小镇客运站卖车票。枯燥的生活中,他听得最多的声音是山风吹拂的声音。我记得他给我说过,他能够从风声中听出《路随人茫茫》的歌曲格调。他给我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美学鉴赏力已经堕入林间小溪潺潺,楼上琴箫迭起的古典风韵之中,歌曲中翁小倩婆娑泪眼的回眸,一袭白衣在夜路上颠沛流离的幽魂所折射的宿命内涵,都是他心态投射出来的情感倒影。
二哥木讷憨厚,没有胆量也没有心计,只能老老实实卖车票,听凭贫穷像倒影一样跟随他。老婆看老公成天一副得过且过,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生怨气萌生了离异念头。
离婚后二哥特别孤独,经人介绍,两年之后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瘸腿女人嫁给了他。他也想过要改变贫穷的局面,工作之余他在客运站候车室里摆了几张台球桌,跟别人合伙做木材生意,还借钱入股与人合伙开馆子,但都没有赚到钱,反而欠下一屁股的外债。他放弃了经商念头,重新复归于按部就班的生活。贫穷造成别人不愿与他为伍的孤独,他无法应对,只好跑到田埂边的栎树下听风。这期间我去看过他一次,也陪他在栎树下听过风。旷野、阳光、风、野草和二哥,彼此连接成了海阔天空的盛大话题和交流场所。听风和看风的结果,让他有了骑在风的身上逡巡荒野的感觉。
二哥渴望交流倾诉,却没人愿意听他倾诉,包括我在内。二哥死前的头一年,我因为他说话太臭,喊他爬出我的家门,从此硬起三根筋不认他是我二哥,他临终时我也没有守在他的病床前。他死后被埋在湖畔的北山上。二哥匆匆离世,死的时候还不足六十四歲,确实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对我说,包括他因为嫉妒和自卑对我表现出来的不满情绪。我知道其实他并非对我不满,而是对他自己不满。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的木讷、憨厚、内向、懦弱和固执害了他自己。
直到我祭奠他之后,从北山上下来坐在湖水边,看白鹭投在湖水中的倒影,我才发现坟茔里的二哥,借用风、野草和投在他墓碑上的柏树阴影一直在向我证明,在他草芥般的人生中,哪里有风声、草木阴影,哪里就是恬淡生活的舞台。
我在湖边看倒影时,还想起了二哥生前给我说的一件事。他参加工作后曾经回过一次老家,到了老家才得知,父母的合葬坟墓因为修建砂石厂时,施工方找不到坟墓主人的家人,被推土机彻底铲除了。他孤零零一人离开老家,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嘴里哼唱的《路随人茫茫》,那是他对父母的思念,歌曲代替父母曾经呼唤他回家吃饭的悦耳声音,填平悲伤在他心上划下的伤口。我从他后来有事无事哼唱这首歌的情形中看出,歌词、曲调特别是歌声离开嗓子之后再也回不到喉咙中去的事实,都是他祭奠父母灵魂星散四野的一种形式。歌曲给二哥带来了冥想。他希望如风的歌声能够成为一个游走在山野间的郎中,用歌声号脉,音符望诊,把歌词当成草药,用旋律熬制成中药,治好自己四下奔波患上的跌打损伤和风寒病症。
微风拂来,水中的倒影随之上下起伏,向我折射出即便倒影栖息在湖水里,它们的生活也不能完全避开艰辛与跌宕的实质。这个实质,对应了我先前跪在坟前朝二哥的墓碑磕头时,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倒影——我朝墓碑磕头,其实是朝坟头上的蒿草,坟墓里安葬的二哥骨灰和沮丧的我自己磕头。虽然我的肉眼闭上了,那是我唯一能够想到代表虔诚和肃穆的方式,但我心中的一双眼睛却睁得圆圆的,沿循祭品排列的顺序,走过了二哥走过的艰辛命运旅程。白鹭的倒影把白鹭的形态和盘托出,然而倒影与白鹭的内心有什么牵连,我说不清也道不明。我非常痛恨自己愚昧迟钝,没有在二哥去世之前明白,在平常生活中他是我的倒影,一直在用他的生活诠释着恬淡的内核与本质。
湖水中我的倒影清晰可见,情形就像我回忆二哥时,他的倒影总是在我的脑海里纤毫毕现。湖水制造的离殇俨如鸿沟,我与自己的倒影可以相互对视,与过世的二哥也可以在记忆中相互对视,但我与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与二哥投在我脑海里的倒影,却永远无法拥抱在一起了。之前我从未料到,湖水中的倒影,会以悬置的图形方式,向我呈现出在茫茫人海里,每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的倒影的真相。
(敬一兵,学者兼作家。1986年出版个人学术专著。在《芳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山东文学》《飞天》《四川文学》《散文选刊》《红豆》和《中国国家地理》等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散文被国内各种选本收录。)
编辑:尉迟克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