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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被淹死在海里

2020-08-19钱墨痕

当代人 2020年8期
关键词:杨柳浴室导师

讣告是我第一个发现的,被一堆包裹和全国各地寄来的学术期刊压在了最下面,我的导师翘着二郎腿在抽烟,那是我从台湾回来的第二个月。

上面是几张红头文件,最下面才是它,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手在半空中震颤,讣告抖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钱知寒?”

我说不出话来,导师在等着我递过去最后一张纸。

“小邓你还不知道他的事是吧。”

我关于《耻》的毕业论文拖到了交稿前的最后一周,这一周我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怎么会这样?”

导师熄灭了烟,站起来从我手里接过讣告,告诉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唯一一个既保全他的名声又保全学校名声的办法。学校失去一个年轻老师固然值得扼腕,但是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一时间没办法控制自己。

导师叹了口气,踱步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桌上的中华递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而后又把伸出的手攥紧了拳头锤在大腿上。导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放到我面前,告诉我关起门来难得一次,无碍。然后给自己点上。

“我知道你和钱知寒有私交,你也别太难过了。你知道杨柳的父母闹到学校里好几次了吗?”

我有点无望,干脆也把烟点上了,小心地吸了一口。

“杨柳的父母半个月前找到系里,说女儿被学校老师糟蹋了,不给个答复决不罢休。而且上周还闹到校长室了,动静挺大。”

“可是他们俩不是谈恋爱吗,怎么话到他们嘴里就是糟蹋了?”

“师生恋可是双双开除。而且小邓,经过半年前的折腾,学校的声誉再受不起打击了。”

半年前系主任因为男女之事被抓判刑,要是钱知寒的事再作为火上的油被引燃,那学校的名声怕是万劫不复。杨柳父母敢这么闹估计也就是摸透了校方心理。

“杨柳呢,她没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事出来后她就没来学校。她爸妈说她身体不适。”

“可是,学校做不了什么吗,一定要钱知寒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学校的声誉吗?”

“小邓你错了。不是维护学校的声誉,是维护他自己的声誉。其实我一直很喜歡钱知寒,他是近来一批年轻老师中最优秀的一个,但是有的雷区是探不得的。”

“可是,钱知寒人品没有问题啊。”

“人品是由别人说的。而且不是学校不保护他,我们尽力了,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全部。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们从没有给过钱知寒压力,不是我们要他自杀的。只不过他的做法挽回了学校的名声。你知道学校几个层面的评审都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教育部的调查组下个月就要驻校了,很快就要招生了。”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但又不知道我拥有了力量能去做什么。

“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导师面向窗外顺势打开了窗户,清明之后柳絮就起来了,在学校里到处飞扬。开窗之后拉上纱窗,深吸一口空气,看得出来他顺畅多了,“小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年轻人听到这种消息总要缓一缓。今天这儿的事不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我有事再叫你。”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告诉我钱知寒老家那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治丧委员会是学校组织的,丧礼在下周一上午,我如果想去可以去见最后一面。

认识钱知寒是在学校健身房的浴室里。

那是大三的九月,暑假在家疯狂吃了两个月,吃出了个D罩杯的肚子。夕莉开学来第一面就勒令我减肥,夕莉是我那个时候的女朋友。她说她不要求我有多少块腹肌,起码我的腰围不能比她的胸围还大。

她的胸部不大,所以在我看来她的要求是合理的,从那之后下午没事我就会泡在健身房里。至于钱知寒,我只知道系里新来了个比较文学的老师,博士刚毕业,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在学生工作办公室做助理,他入职的时候我帮忙办过手续,仅此而已。

我选择的健身房在校内,好处是方便,坏处是建在地下室,通风不好在其次,主要是地下没修厕所。健身房不修厕所是很可怕的事,所有人喝的大量的水除了出汗就只能留在体内。厕所一楼有,但是没人会穿着背心短裤到一楼教学区上厕所。

那天我健完身准备洗澡,听见浴室有人在争吵。我跑过去,看见一个瘦子在和一个壮汉争论。但是雾气缭绕加上水声潺潺,也没办法听清或看清什么。接下来的景象是,壮汉将瘦子一把推倒在地,瘦子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壮汉冲上去就是一脚。瘦子急了,爬起来去掐壮汉。浴室里滑,双方都使不上劲,很快就扭打在一起。说实话,活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两个男人赤身裸体扭打的景象,旁人也是一样,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拉一把。很快他们滚到了我脚边,瘦子似乎有些眼熟。“钱老师。”我试着叫了一声,瘦子回头来看我,没注意又挨了一拳。壮汉我也认识,是外院足球队的一个中锋。我上去用身体把他们俩架开,钱知寒嘴里仍然不依不饶,壮汉看我的面子或者说看对方是个老师才没更怎么样。

出来之后我告诉他我认识他,我是系里的学生,叫邓小邓。他提议去后门酒吧街喝两杯。本来我健身有一套严格的膳食体系,而且晚上已经约了夕莉。我把难处告诉了他,他倒不觉得是什么问题,“叫她一起来好了。”这样我似乎没什么可说了,并且和老师搞好关系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把食物和两瓶百威装进肚子之后,我问他怎么就打起来了。

钱知寒把薯条塞进嘴里,回问我,“小邓你觉得浴室里可以尿尿吗?”

这个问题把我一下子问住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就好比人应该杀害猪去吃它吗,本来不是什么事,但是严肃地问出来总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浴室里清清楚楚挂着“严禁在浴室里尿尿,违者停卡两个月”。

“不可以啊。”我告诉他。

“对啊,”听完我说的钱知寒狠狠拍了下桌子, “我也觉得不行。”

“然后呢?”我开了第三瓶,跟钱知寒碰了杯,让他喝杯酒压压惊。

“我看到那人在浴室撒尿,我就说了他两句。我也没说啥,我就跟他说这儿不让尿,影响环境,他就跟我打起来了。你也觉得不能尿对吧,你看我们那个浴室一进去,味儿多大啊,通风又不好。”

我有点哭笑不得,要是人人遵守谁还贴那个。“他是在洗澡的时候顺便尿出来的,还是专门到下水道旁边尿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钱知寒反问我。

区别还是有的,比如我每次洗澡,当水冲到我膀胱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尿尿,洗澡时候顺便尿出来是无意的,有时候就是没忍住。但是你刻意走到下水道旁边尿尿就是蓄意的,既然你本来就想尿了,为什么不专门找厕所呢?

“他是专门去下水道尿的,但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这确实是一件错事,我偶尔洗澡也会在浴室尿尿,即便有的浴室装有厕所,那些厕所实在是太脏了。但我知道这是一件错事,每次偷尿的时候我都带着负罪感。不过话说回来,那哥们儿之所以恼羞成怒也正是因为错事被点破。

“我觉得公共浴室是公共区域,公共区域就必须遵守公共道德。上面写了不能尿尿就是不能,毕竟这不是私人区域。”

和原则性强的人聊天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而我又特喜欢抬杠,“私人区域是什么意思,自家的浴室吗?自家的浴室当然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相比我酒后的玩世不恭,他反倒更加正襟危坐,仿佛谈论的不是浴室里该不该尿尿这个问题。“不仅是自己家里,比如在南方,公共澡堂也会有小的隔间,互相看不见彼此,这样也算是一个私人空间,或者说安全区。你在里面的活动是相对私人化的,你可以做一些你想做的事,只要不影响到别人,”他停顿了一秒,“比如我们刚刚谈论的尿尿。”

他的理论并不使我信服,“那合着不能在公共场合尿尿只是因为尿尿被人看见不雅,不被别人看见就没事了?”我觉得我这个问题一针见血,起码能直戳钱知寒理论的软肋。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对我的问题进行回应,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过来,夕莉一屁股坐到了我的旁边。

“你和老师聊什么呢,这么热闹。”钱知寒开的第一门课就是教夕莉他们班的英美文学,自然不用介绍。夕莉跟我说过钱老师给他们讲《垂死的肉身》,讲得特好。

“我们在讨论男生在浴室里能不能尿尿。”夕莉听完锤了我一下,意思是我不该当着老师的面如此不正经,我有心跟夕莉打趣,“你不信问钱老师。”

“课上叫老师,课下不用。你们愿意的话叫我知寒也行。没错,我们是在说那个。”

夕莉吓了一跳,她小我一级,在大学里,年级与年级之间的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大一大二还羞涩腼腆,大三就没皮没脸了。

后来我们又就着能不能在浴室尿尿的话题喝了点酒,其实也都没什么实质意义,就是瞎讨论。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是不对的,也知道不对的事如果没人做就不会讨论了。后来我们绝望地意识到两个喝醉的人根本无法找出这么做的行为学根源,只能是不了了之。倒是钱知寒所说的安全区理论或者私人空间的观点很吸引我,他一直讲说每个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安全区,每个人都需要安全区。这一点吸引我但我不赞同,我这次是真的不赞同。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地方对于谁是绝对安全的。

那天我们都喝多了,是夕莉买的单。这样的事之后经常有,常常是我们两个喝酒,快結束的时候打电话叫她来买单。我和钱知寒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哪怕我们在大部分的问题上看法都不同。

大三之后是大四,我懒得去考更好的学校就留下来念了研究生,同时辅导大三的夕莉。她一心想拿复旦的推免但最终因为绩点差了0.3分,也留在了本校。那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加上面临毕业,跟钱知寒的联系也少了,他的消息大部分还是从别处听来的。因为长得帅加上学术能力强挺招我们学校小姑娘喜欢的,还有传言说他几年内升到教授不成问题,真真假假,不一而足。

再有联系的时候我已经研一了,跟着导师混日子。每天早上给他拿信,打扫卫生,还陪他吹牛逼,算是半个秘书。

那是三月的一天,天气还挺冷的,但暖气已经停了,前一天甚至还下了一场大雪。导师突然问我是不是和钱老师关系不错。

一两年相处下来潜意识里我已经不大把他当老师了,导师这么叫我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我告诉他我跟钱老师关系还行,有时候会一起讨论问题。

“说得上话就行,什么时候你们见面你替我叮嘱他一句。”

他说了一半没往下说,我识趣地关上了门。

他把食指屈起来,敲了敲桌子,说现在有种说法在下面传得很厉害,说钱老师跟一个叫泽岚的小姑娘走得很近,这不是好的现象,师生之间的度要把握好,男女问题可是大问题。完了最后他让我劝劝钱知寒,说他找就算正式谈话了,他不希望到那一步。导师最后还强调了这种行为是不对的,找这个人也是不对的。

“找这个人也是不对的”,听到这句话我多了个心眼,但是我对师妹向来不太熟。特意先问了夕莉,知道泽岚比她还要小上两届,但差名声在整个女生间都传遍了。

我们的系主任不是个好人,他经常会骚扰一些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和女学生,作为补偿,他会把一些他能做主的好处和荣誉给她们。这些上面也知道,只是他是我们学校唯一的杰出青年,算块金字招牌,也是因为这个,只要事情不闹大,学校能遮就遮。夕莉告诉我,泽岚是她知道的唯一一个主动找系主任进行利益交换的,而且系主任很喜欢她。听到这句我汗毛立了起来,我意识到找钱知寒应该越早越好。

我们约在了教学楼旁的一家咖啡馆。我心里有事,也没跟他假客套,直接问他是不是跟一个叫泽岚的女孩来往不正常。他愣了一下,紧接着听我说完夕莉告诉我的事后,笑得停不下来。

我耐心地等他笑完,冷冷地问他,“好笑吗?”

“还挺好笑的。”他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冷静,说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一点都没办法冷静,咄咄逼人地问他难道不知道高校两条红线其中一条就是不能跟学生谈恋爱吗?

钱知寒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想多了,如果我不相信的话他可以对天发誓。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心想谁有空陪你这么幼稚。

咖啡已经端上来了,钱知寒在杯边舔了一口,说他从小受的教育不好,遭遇过一些黑暗的事,这也是他立志成为老师的原因之一。他希望能用自己的努力来换孩子哪怕一小片干净的天空。

我有点想问黑暗的事具体是什么,但看了看他没问出口。

“你现在还会想吗?”

“会啊,当然会。有些东西一旦形成,没办法逃离的。你能做的只是找一块安全区,把自己放在那里。即使在里面待不了多久,知道有块地方在那里也是好的。”

“你现在找到安全区了吗?”我问他。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我猜他,算了,我其实也猜不出什么。

他没有多跟我讲他和泽岚的故事,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绯闻怎么起来的,或是他们做了什么。我也没问。我知道导师想让我做的我已经完成了。至于钱知寒,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找到一块安全区不容易,他知道这一点。

研究生的第二年我报了个去台湾的交流,那半年基本上是在四处游荡中度过的,和学校方面的联系也仅仅剩下了与夕莉每天一小时的视频。

那天接到视频的时候我刚从健身房出来走到最近的一家“711”,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份葱爆牛肉饭。

“Surprise!”

“今天怎样,我在吃宵夜呢。”

“你都看不见我的新搭配,哼!”

“好看,好看,怎么他妈的这么好看啊,你的新帽子吗?”

“是衣服!衣服!帽子是上个星期买的,你这个家伙,就敷衍我吧。”

对话乏味而没有营养,我对海峡的那一边直播起如何吃台湾便当。

“你知道吗?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想先挂电话。”

“我真的要生气了!”

“哈哈哈,别别别,好消息吧。你说,我听着。”

“呵,我不说了,除非你求我。”

后来又是几分钟的扯皮,我们的一个小时一般都是这么度过的。好消息是系主任被抓了,这次闹大了,女学生特别犟,怎么都压不住。现在信息时代,发酵得也快。这次公安还介入了,弄不好要判刑,反正系主任的时代算是结束了。

“这样说倒确实是件好事。”

“是啊,现在公安的人老来我们系,问哪个女生被骚扰过,可以说出来,但很少人说。毕竟大家还要继续学业,而且我还听说系主任男女通吃,真的是恶心。”

“还好他没找过我。”

“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不过起码最黑暗的日子过去了,以后多多少少也会好些的。”

“那可不一定,我们是文科院校,这件事闹出来不知道明年高考还会有多少家长敢把孩子送到我们这儿。”

“学校层面会管的吧,不用我们操心,我们也操不了什么心。对了,还有坏消息呢,你不问问我?”

“问问你。”

“切,没劲。坏消息是钱老师还是跟女学生在一起了。”

“什么,”我放下手里的筷子,“那个泽岚?不可能。”

“我骗你干嘛,我有实锤,但不是那个泽岚。我一个师妹看见的,还拍了照片。一个女生进了钱老师的宿舍,第二天才出来,红光满面的。”

“你同学这么敬业,在外面等了一夜?后面一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能不能關注重点?这是重点吗?”

“好,照片呢,给我看看。”

“那个师妹被我吓唬了一下,照片删了。就我一个人看过,不过我确定是钱老师。系里没几个人知道,大家的兴奋点还在系主任那儿,但这浪总会过去的啊。”

“夕莉,这个女生你认识吗?”

“我大概打听了一下,是个城里姑娘,但是条件一般。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做点小生意。她挺朴素的,学习也不错。对了,她名字叫杨柳,听师妹说她特别崇拜钱老师,每次下课都会去问很多问题。”

“看起来是个好姑娘?”

“好不好也是个姑娘!你要不要问问钱老师,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后面也没什么心思视频了,找钱知寒之前打了半个小时的腹稿,鲁迅、许广平到沈从文什么的想了一堆,到最后想想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去斥责或者评论,瞬间又不太想管了。但最后还是作为朋友的责任心占了上风。区号加手机,国际长途,我把电话拨了出去,我特意没用微信电话,这样显得我庄重又严肃。

前两个电话先响了三十秒都没接,我站在宿舍阳台上,点了一根“Longlife”,抽完之后电话响了起来。钱知寒问我怎么了,最近怎么样。我没有理他的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杨柳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钱知寒问我为什么这么问。之后彼此的话变得心照不宣起来,聊了聊大陆的新闻和台南的天气,我不知道要劝他什么,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跟我解释。我们都有过年轻的日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并且我们的勇气都仅仅在于将窗户纸捅破的一刹那。

再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直到我从台湾回来。

回学校的第二天就被钱知寒约出来了,快一年没见,时间在我们中间膈应得有点生疏,但也就是酒精起作用前的那一会儿。久别重逢,大家喝得也算开心。

喝到六七成的时候他开始问我问题,他问我说,小邓,如果有一天你要选择自杀,你会选择什么方法啊?

喝到六七成我脑子还勉强能运转起来。我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磕,告诉他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想自杀,八成还是选择安眠药,没有痛苦,给别人带来的痛苦也少。你想,死亡已经够糟心的了,还把自己弄得这么难看,替你收尸的人看了你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儿,得有多大心理阴影啊。

我觉得我说得特幽默,但钱知寒好像没怎么在听,末了我问他,“你呢?我觉得你们这种古典知识分子要是自杀,八成是自缢。要不就是投湖,投湖也不错,还向大师致敬。”

他看我有点多了,也不指责我对死者不敬,而是认真告诉我他还没想好。但应该不是跳楼、跳湖、自缢这种,这种反抗意味太浓了,其实自杀只是想死而已,内容一定得大于形式。如果反抗的话,大概有很多种方式吧,他不知道。

他说他还没想好的时候我感觉有一点点不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很快就被酒精压下去了。哼哼哈哈地附和了他一会儿,他问了我第二个问题,他说小邓啊,因为什么你会选择自杀啊?

“因为什么我都不会选择自杀,现在多美好啊。”我下意识地蹦出来这句,我是真的这么想的,眼神飘过去看见他神色有点凝重,我再给他解释。

“我好好说。你刚刚不是说了,一个人想死了自然就会自杀了。自杀这个事我还研究过,自杀更多的是一种冲动,一刹那没想开就选择死了。真正想明白的人八成不会选择自杀。我现在看得挺通透的,所以我说什么情况下都不会选择死。”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钱知寒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一半,“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权衡了方方面面的因素觉得死是最好的选择呢,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

我消化了会儿他的话。

“小邓,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如果你在超市里看到一只大象你会怎么办?装作没看见然后跟周围的人继续谈论股市?在看到不理解的东西时人们只会惊慌和装作它不存在。安全区可能不是所有人都接纳你,只是他们装作没看见你。”

他停顿了一下,等了等我的思维。

“我就像那只在超市的大象,原始人把我从森林赶进了超市,超市的人以为我是来侵犯他们的,只有我知道我是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安全区。”

我的思維慢慢提了上来,什么狗屁比喻,我在心里暗自骂道,喝到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了,再喝下去我怕是要躺着出去,但我们都没有停止,直到打烊。

我记得那天夕莉没有来帮我们买单,我们已经有两个月不联系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分手,连我回去找的第一个人不是她她也不会生气。怎么回去的我也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关于自杀的问题还有第三个,钱知寒问我如果明天死去,最遗憾的是什么。

“毕业论文没有写完。”话不经过脑子又冒了出来,说完我哈哈大笑。然后换了副认真的面孔告诉他,我的遗憾应该是没有对世界做太多有益的事或者说我还有力量奉献这个世界的时候就离去了,“你呢?”我象征性地问他。

“没能跟我认为重要的人一个一个好好地告别。”

在葬礼上不出意外地遇见了夕莉,在听导师念完冗长的哀悼词之后我在殡仪馆外拦住了她。

“拉我干嘛?你是想问钱老师的事?”

我认真朝她点了点头。十分钟之后我们坐在了一家最近的肯德基,我把点的餐放到了她的面前,她开了口:

“其实我并不想跟你说话,但是多一个人知道总好一些,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那天杨柳进钱老师宿舍被我知道以后,他们明显低调了很多,在外人面前就是老师和助教的关系,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他们有时候也挺亲密的,但一般人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后来谣言起来还是女孩自己说的,我们之前还以为那个女生挺老实。三个月前她们那届开始保研申报了,杨柳本来学习不错,但大二有一学期体育挂科,绩点最后没够。她想让钱老师帮忙,钱老师没肯。

有人说是钱老师不想杨柳读研,或者说起码不想让杨柳在本校读研,这样他们的地下情就还得持续三年。他现在很想结婚,但是师生恋的高压线又没法触碰。还有种说法说钱老师是想帮,可一个刚来两三年连教授都不是的年轻讲师又有多大的能耐!

没能保研本校之后,他俩大吵了一架。但是钱老师好像真的挺喜欢杨柳的,最后答应帮她弄上海大学的研究生名额,但不知道怎么的,这件事也黄了。杨柳心里笃定钱老师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她念研究生,想让她赶紧毕业俩人好结婚。

事终究是大事,杨柳回去跟父母说了,父母都是小市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杨柳,说是被父母关在了家里。钱老师专门上门去找过,也没能见到。还有传闻说杨柳怀孕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父母散布出来的。

之后的事你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杨柳她妈来系里,要求赔偿金和保研名额,说她女儿被老师糟蹋这么久理应给个说法。系里和学校都没当真,含糊着过去了,但她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连好几天在学校大门对面拉了横幅,还招来了电视台和新闻记者。

学校层面找了钱老师,他交代了情况也做了检讨,但检讨并不能解决问题。领导急了,让钱老师自己处理这件事,三天内把杨柳她妈这群人请走,不然自己看着办。

钱老师当然没办法,也不知道那三天是怎么度过的。

气话归气话,巡视组就要来了,该谈还得谈,校方与杨柳她妈谈了两次,保研不成问题。但杨柳她妈吃准了校方怕事,咬死了200万的赔偿金不肯松口,这200万谁出?校方如何也答应不下来。双方在这一点上僵持了下来。

钱老师那边你知道了,三天之后的结果就是这样。讲完故事夕莉指了指殡仪馆的方向,算了算时间我们喝酒那天正好是三天的第一天。

“我们准备在豆瓣上发帖,微博、公众号都要同步,不然外人会以为钱老师是那样的人。我们也不想干嘛,只想为死者讨一个公道,把真相告诉大众。”

“可是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对吧?”

夕莉没想到我听完之后的第一句会问这个,有点生气,问我到底算不算钱知寒的朋友。

我说我算。我问她杨柳现在在哪里?

“谁管她,就是她害死了钱老师!你想干嘛?安慰她?”

我喝了一口可乐,告诉她,“夕莉,你冷静一点,我是在跟你讨论问题。所以你不知道杨柳怎么样对吗?”

“不知道,她应该过得很好吧,起码她是活下来的一个。”夕莉说完盯着我。“你难道不生气吗?”

“生气啊,可是你把这些发了公众号难道就不生气了吗?”

“我并不是为了消气才说出真相的,我只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真相,这也是我现在为什么和你坐在这里的原因。”

“可是这也未必是真相啊,你也只是道听途说。”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所有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你眼睛里看见的也可能是虚假的,这样可以了吗?”她拿起了包,起身要离开,“邓小邓,我真没想到你现在变成了这样。”

我伸手拉住了她。“不是的,你听我说。钱知寒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用说你也知道,可是惨剧已经发生了,追究责任没有意义。”

“那你说什么有意义?”夕莉甩开了我的手,站在那里。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义,追究什么造成钱知寒的死是有意义的,但是追究杨柳的责任没有意义。就像讨论厕所里能不能够尿尿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看我们如何面对错误的事。钱知寒是因为杨柳死的,没有杨柳他不会自杀,但是他不仅仅是因为杨柳死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两个人在一起,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能否好好活着反而变成了最受关注的事,仿佛活下去的人天生就应该承担罪责,他们就像硬币的两面,一面死了,另一面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权利,这样不对。”

“所以你现在还没忘记对我说教吗?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邓小邓,你知道吗?”

她并没有听我的答案,就转身离开了。

我面对一整面墙的书坐在椅子上。

钱知寒最后一次喝酒好像也没忘记提及他的安全区理论。

……

他还是从楼上跳下去了。

(钱墨痕,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就读于北大中文系。有小说、散文50万字见于《儿童文学》《四川文学》《雨花》《西湖》《时代文学》《安徽文学》等。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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