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黑结婚》创作源于一桩杀人案

邢晓寿

山西左权县的麻田八路军总部纪念馆、辽县抗日战争纪念馆分别展有一份内容相同的刑事判决书。这份20世纪40年代的杀人案判决书，就是著名作家赵树理1943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的素材来源。当年，《小二黑结婚》不仅家喻户晓，红遍中国，还走出国門，获得很高的赞誉。以此改编的戏剧、歌剧也被广为传诵。

对数十年前那起案件的当事人和其过程及结果，人们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以讹传讹。直到发现这份珍贵文物——左权县县政府用毛笔书写的1943年6月5日法字第66号判决书，就是对那起杀人案的最终处理结果，才使谣言谎言不攻自破。同时，以此判决书为线索，人们不仅明确《小二黑结婚》中小二黑的原型人物，更敬佩赵树理当时反对封建、解放女性的思想高度。

杀人案发生在太行老区左权县第七区横岭村。为打败凶恶残暴的日本侵略者，千里太行抗日烈火熊熊燃烧。左权县县城被日军盘踞，公路沿线敌据点林立，左权县抗日民主政府只能迁往距离县城60多里的西黄漳村，领导全县人民进行抗日斗争。横岭村位于西黄漳村东面的大山之中，两村相距40余里，并非日军控制区，属于抗日根据地。由于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军总部等诸多单位长期驻扎在左权县，在北方局政策研究室工作的赵树理在县政府驻地西黄漳村搞农村调查。赵树理在农户家中吃派饭，每天轮一户，有很多接触群众、了解群众的机会。1943年4月的一天，赵树理在一户人家吃派饭时，来了一男一女两名村民。他们满面愁容，眉头不展。男人央求道：“老赵，我的亲戚家里出了人命，人正年轻被害死，要去县政府告状，不知道该去找谁，因为他们都不识字，也写不了状纸。求你好歹得帮帮忙，给写个状纸……”根据村民的叙述，赵树理很快替他们写好了状纸。

人命大案，非同小可。左权县公安局局长刘九祥接此状后，派出公安局刑侦技术最强的侦查员赵晋鏖率人奔赴横岭村了解案情。正搞农村调查的赵树理对此十分关注，当即提出自己想跟踪侦破过程的想法，公安局领导特予批准。他们到横岭村后，经过细致调查，案件很快水落石出：横岭村民兵小队长岳冬至（小二黑原型）为人纯朴正直，思想进步。他的父亲却很迷信，给他娶了一个“天命相符”的童养媳。岳冬至根本不信这一套，父子俩常为此事怄气。而智英祥（小芹原型）与岳冬至两小无猜，感情一直很好，两人便谈起了恋爱。可是，却遭到本村封建传统势力的反对，这其中就包括横岭村青年部部长史虎山、村长石献瑛、救联会主席石羊锁等人。他们召开斗争会，诬蔑岳冬至搞腐化，并要岳保证，今后不和智英祥来往。岳不承认自己有错，并说他俩谈恋爱是正当的，越发惹恼了史虎山等人，结果斗到半夜，便把岳冬至打死了。案件调查清楚明白后，侦破此案的相关人员撤离，但赵树理没有离开横岭村，他在石羊锁的东房住了下来，继续了解案情，一住就是近十天时间。据村民回忆，在侦破期间，老赵对此事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他说他只是带着耳朵来听的;老赵是个老好人，自己去井台上摇辘挑水洗衣裳，不管遇见男女老少，都热情地打招呼，问长问短，说个没完。赵树理了解到，村民口中关于岳冬至如何被谎骗、如何被打死、遗体如何被抬至牛圈伪造自杀等细节，和当时由左权县县长巩培基、代理承审牛子祥、书记本家宾签名的判决书内容是相同的，特把判决书摘抄于后：

主文

史虎山踢死岳冬至，因其尚未成年，减处有期徒刑五年，褫夺公权五年;王天保杀伤岳冬至身体，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褫夺公权一年零六个月;石献瑛、石羊锁滥用职权，命令史虎山、王天保杀打岳冬至，各处有期徒刑一年，褫夺公权一年。岳冬至死后，占用棺材洋一百六十元，葬埋时间用小米六十三斤，炒面四十五斤，由史虎山、王天保、石献瑛、石羊锁共同负担。

事实

……史虎山是该村青年部长……岳冬至被捆后，躺在地上不动，王天保即拿起木棍殴打岳冬至脊背后，史虎山又夺下王天保木棍殴打岳冬至脊背、屁股等处，岳冬至仍不起来行走，史虎山不防一脚踢到其肾囊上，因而致命……石献瑛、石羊锁乃设计将尸体抬至岳冬至牛圈内吊起……

理由

此次踢死岳冬至，本应偿命。虽以踢死岳冬至的原因，系初而殴打继而不防一脚踢死，并非立意要致命冬至于死，且该犯未满十八周岁，尚未成年，依法应减轻，故从宽处理。免于判处死刑，以冀自新。王天保伤害他人身体，应以伤害论罪。石献瑛、石羊锁滥用职权，命令史虎山、王天保捆打岳冬至，应以渎职论罪。各该犯之犯罪行为经本府审讯结果既已，均各供认不讳……（判决书无标点，标点符号为本文笔者所加）

案发两个月后的这份判决书，忠于事实，对罪犯进行了惩处，是对21岁的岳冬至在天之灵的最大安慰。岳冬至被害死，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横岭村的一场悲剧。赵树理以岳冬至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小二黑结婚》被广泛传开后，漂亮姑娘智英祥与父亲离开横岭、离开山西，智英祥远嫁东北。

这本是一场悲剧，为何在赵树理的笔下成为人所皆知的大喜剧呢？“清淩淩的水来蓝格茵茵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河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传唱。其实，赵树理变悲剧为喜剧，与他在该村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和他思想的认识高度有关。当时，这一起因恶霸泄私愤、殴打致死村民兵队长的恶性案件在太行区尚属首例。赵树理正是抓住这桩杀人案的特殊性，运用具有浓郁乡土特色的故事形式，将其同内反压迫、外御侵略的形势背景结合起来，深刻揭示和鞭笞封建迷信，支持反霸除暴，赞扬婚姻自由，以此激发人民群众的民主平等意识。他坚信，随着时代发展，束缚人们思想行为的封建残余势力和恶习必将退出历史舞台。

赵树理的这部反映封建恶势力破坏婚姻自由的小说出版同样不容易。书稿交与出版社后，出版社认为小说中的金旺、银旺干坏事，有损农村干部的形象，让赵树理从政治方面修改，可他坚决不修改。这和他在横岭村深入群众了解农村真相是有关系的。因为该村整个被“男尊女卑”的封建传统观念所笼罩，“父母做主”的传统婚姻和童养媳恶习根深蒂固，怎能容忍自由恋爱呢？时代变迁，不前进则倒退，赵树理以杀人案为线索，创作出《小二黑结婚》，是在为广大妇女解放呐喊，是向阻挡社会前进的封建势力发起挑战。

按原稿出版《小二黑结婚》标志着时代的进步，是传统婚姻观念转折的分水岭。基于这一认识，赵树理决不轻言放弃。之后，经杨献珍推荐，书稿又转交给在北方局妇女委员会工作的浦安修审阅，浦安修阅读后认为写得不错，就交给了北方局代理书记彭德怀。彭德怀看后，为这本书亲笔题词：“像这种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彭德怀题词后，《小二黑结婚》才由太行新华书店正式出版发行。这部小说面世后即引起轰动，其影响力远远超越文学作品本身，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最后，再说说这份判决书的发现过程。2003年，左权县民间红色收藏家李立峰到横岭村收古董时购得这份判决书。知道这份判决书与《小二黑结婚》的原型人物有关后，他便转由山西省著名红色收藏家王艾甫收藏。2012年，麻田八路军总部纪念馆新馆布展时，王艾甫将判决书慷慨赠予该馆，同时将影印件在自己开办的辽县抗日战争纪念馆继续展出。从此，这一与《小二黑结婚》有关的杀人案的判决书，得以重见天日，与广大游客见面。

（责编 申世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