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旅“北国红豆客栈”

2020-08-18王立新

骏马 2020年4期

王立新

题记：“这世界太过于喧闹和杂乱了，是该安静的时候了。”——姚广

（一）

这趟火车在“三九天”的夜幕里驶进了终点——红豆小镇车站，全程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却用了十三个多小时的运行，让李欣感受到大兴安岭的慢节奏生活。据说呼伦贝尔市是世界上土地面积最大的城市，这趟火车披星戴月也只是在它的地界里跑了大约一半的长度。无论是草原还是森林，内蒙古的辽阔，让他在这次旅行中切身感受到了。他从南方工作和居住的那座都市一路走来，每走一程都特意选择最慢的火车，就是为了让自己静静地闲下来，静静体验和寻求远在天边的那些慢节奏生活。

多年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使他的身心像陀螺一样高速旋转，在这趟车的卧铺上尽情地躺了一个大白天后，此前早已渐行渐远的舒展和安逸，有点慢慢被唤醒了。

“生活不仅仅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句话一直鼓舞着李欣。在那座飞速发展的大都市里，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早已使他疲惫不堪了；加上来自四面八方的喧闹和杂乱，使他恨不得马上逃离，在喘息和清静中观照一下自己的内心。但诗在哪里，远方又在哪里？他一度羡慕上世纪的音乐人王骆宾毅然远离大都市，只身跑去遥远的边疆，在那里可以放开歌喉，哪怕是唱给自己听。李欣倒不是想去追寻那样的羊群和姑娘，只羡慕他的歌和远方以及心灵的召唤。这次大兴安岭之行，是他刻意攒了好几个年假才得以实现的。

之前，李欣偶尔在媒体上获知，在中国最偏远的大兴安岭密林深处，有个叫“红豆小镇”的地方，那里，是一个火车走到了头的地方，是一年里七八个月可以赏雪的地方，是个可以在雪野里寻觅红豆的地方……更让他好奇的是，那里地处号称“中国冷极”的最北部，可以找到一种家庭式的小客栈，做饭取暖用的是木柴柈子，睡的是小土炕，房顶和小院子里到处都积满了白雪……这种亲近大自然的生活方式，自己身临其境，会不会找到某种感觉呢？

（二）

晚上六点多钟火车到站时，外面的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李欣刚一走下火车，就感觉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冷的江水中，虽然他在车厢里早就穿戴好了棉帽手套和口罩。来到站前广场，他赶紧找到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师傅，能不能帮我找到客栈，平房带院子，有小土炕？”

“你说的这些还真有一家。”司机边启动车子边说：“离这不远，几分钟就能到。”

车子在厚厚的冰雪路面上急驰着。李欣暗暗佩服这司机在这么滑的路面竟然把车开得又稳又快，这样的路面对南方司机来说简直寸步难行。小镇没有红绿灯，车子一路畅通，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栋平房前。只见屋檐的招牌上写着“北国红豆客栈”六个鲜红大字。李欣边付车费边打量着那招牌上的欧楷大字，不知怎么一下就想到了从前看过的《相思女子客栈》那部作品。就顺口问了司机：“这客栈也是女的开的？”司机瞟了他一眼，很认真地说：“我敢保证，红豆小镇所有的宾馆客栈都没有一个小姐。”

李欣笑而未言，心想：“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跟你解释那么多了，还是早点进屋暖和一下身子吧。”

这家客栈其实就是一户普通的林区住宅。一进门就是厨房，左前方炉台上的大铁锅正顺着锅盖冒着热气，一股鲜美的大炖菜味道扑鼻而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往呼呼燃烧的炉膛里塞进一大块木柴柈子。室内暖烘烘的热浪与开门时涌进的寒气对流，立即使屋内充满了雾气。不等李欣发话，男孩便向里边一间屋子喊道：“爷爷，来客人啦！”话音刚落，就从那里走出一位光头老者。他见了李欣立即热情地招呼：“来来来，别在外屋地站着，里屋暖和。”

李欣进了里屋后，老者让他脱去棉袄帽子手套，说这样可以暖和得更快一些。李欣照他说的做了，的确顿时就感觉到了屋子的温暖。

所谓里屋，其实就是一间客厅改成的客房，靠墙放了三张单人铁床，一个电视柜，中间摆了一张折叠式实木饭桌。李欣环顾了屋子后问老者：“你这儿也没有小土炕呀？”老者笑而未答，便领着李欣穿过厨房紧挨炉台子的另一个比较小的房间。李欣只见挨着火墙有一面小小的土炕，上方贴山墙有个悬空的行李架。

老者说：“你乐意住小炕我就腾给你，今晚我就陪孙子在里屋睡床。”李欣好奇地抚摸着炕面，感到热乎乎的。老者说：这炕常年都不凉，尤其冬天可热乎啦！”

回到客廳，老者先要过李欣的身份证，又认真地与本人核对了一下，然后登记在一个本子上。最后喊着正在厨房的小男孩：“小亮，快倒上热水，让客人洗脸吃饭。”接着又对李欣说：“你不嫌讳的话，今晚就在我家对付吃一口，镇上小吃部中午晚上都不开的，你不怕冷到街里饭店吃也行，就是离这儿远了点。”

李欣看老者热情又实在，又怕人生地不熟，大黑天一个人到外面吃饭也不太方便，就高兴地说：“那太谢谢了！饭钱和住宿费一块算吧！”老者笑了笑：“我家客栈是管住不管吃的。但你是入冬后住进来的第一个南方客人，又赶上今晚酸菜炖大骨头是我的拿手菜，这顿饭就算是给你接风了。放心好了，不收钱的。”

李欣被老者说得心里热乎乎的，连忙道谢。接着又从自己旅行箱内取出一小盒茶叶送给老者：“这茶叶是我从南方带来的，送你尝尝。”老者也不推辞，接过茶叶打开闻了闻高兴地说：“你们那里的茶叶比我们这里卖的，味道好多了，这个我收了！”他边说边抬起右手，好像不好意思地从前往后抹了抹在灯光下闪着亮光、冒着细汗的光秃秃的头顶。李欣瞅着他的光头就想乐，但又马上找了个话题：“说了半天话，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老者看出他很新奇自己的光头，也乐了：“这些年老了头发全白了，也没剩几根了。干脆就剃个光头得嘞！亮光光一年到头无牵无挂无烦恼。我是蒙族人，叫赛音乌力吉，叫起来有点长，他们干脆都叫我老亮头。我也不介意，你也这么叫我吧！”

李欣没称他“老亮头”，却称他“亮师傅”。

李欣洗脸这会儿，老亮头又很麻利地炒了一盘羊肉片、一盘猪肉咸蘑菇，凉拌了一盘白菜心，加上早已炖好的酸菜大骨头，凑了四个菜，又切了一盘卜留克（苤蓝）咸菜条，小亮把菜一一端上桌子后，又从窗帘后的窗台上搬出一只很大的玻璃瓶子，倒出满满的两茶杯放在桌子上。李欣见了那杯中暗红色的液体不解地问：“小朋友，这是什么？”

“这是我爷爷自己泡的白酒。每年秋天他都上山采黄芪、不老草、党参这些中药材，还有山上的稠李子、水葡萄、蓝莓这些野果。把这些都泡上白酒，他每天都喝两杯。爷爷身体这么好，他说跟喝这酒有关。”小亮边摆放碗筷边回答。

主客三人坐定后，李欣推说自己没酒量从不喝白酒。老亮头说：“这酒被泡得早都没酒性了。一顿喝一杯没啥感觉，喝两杯就上火了，大补的。以前还从来没给客人喝过。”

李欣喝了第一口就感觉这酒确实不一般。喝过第三口后，就感觉五脏六腑都热乎乎的，加上主人的热情，话题也多了起来。

“亮师傅，家里怎么就只有你和孙子两个人，其他的人呢？”

老亮头叹了口气答道：“老伴五年前也是大冬天，得了急性阑尾炎，穿孔了。镇里只有卫生院，治不了。打出租车往二百多公里外的市医院赶，山道都是冰雪，车不敢开快又怕颠，等到了市医院，人已经不行了。”老亮头说到这里，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用筷子夹了几根咸菜条子在嘴里慢慢嚼着。

李欣看到这种情形，马上抱歉地说：“对不起，让你提起伤心事了。”

老亮头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事都过去了。我和老伴就俩孩子。大女儿早就嫁到外地了。儿子娶了媳妇后就单独过了。儿媳妇嫌儿子工资太低，一个月两千多块钱不够养家糊口的，就一个人出去打工了，扔下了小亮给儿子，儿子没耐心照顾孩子，就把小亮扔给我也跑到媳妇那里打工去了。”

老亮头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小亮，心疼地说：“可怜这孩子成了留守儿童了。”

李欣说：“现在农村和山区都有很多留守儿童，老人和孩子都不容易啊！”

老亮头欣慰地说：“我家还好，我这孙子特懂事儿，现在知道帮我做点事了。压水、填炉子、抱柈子，基本都不用我操心了。”

李欣说：“孩子适当做点家务，对他有好处，只是长期不跟父母一起生活，也有弊端。”

老亮头说：“今年秋天那阵子，他爸妈回来一趟采山，和孩子一起也没呆几天。昨晚两口子来电话说，春节不回来了，过年在单位值班。这样到秋天可以多給几天假期。明年秋天我们山上的松塔轮到大收年了，这样就可以多采些日子。看来今年过年只有我这个糟老头子陪孩子过了。”

李欣见小亮听到这里，眼睛里有些黯然地低下头，一个劲儿地从碗里扒着米饭，就岔开话题问他：“小朋友上几年级了？”

小亮答道：“六年。秋天该升中学了。”

“你们这里是就近升学还是择校？”李欣看着老亮头问道。

老亮头答道：“红豆小镇就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十多年前这里有三所小学和一所完全中学。后来这里的人往外走的越来越多，现在常住人口不到五千人了。今年中学的初一年级只招到两个学生。昨天小亮同学家长见面就问我说，你孙子来年上中学去哪儿啊？我说，在本地上呗！去外地，我们家里可没那条件。”

李欣听到这里感慨道：“这里的医疗和教育真是个问题啊！”

老亮头叹了一口气：“没辙了。六十年代初，这里刚开发那些年，学校和医院分配来的名牌大学生有的是。二十年前医院开颅动心脏的手术都能做，学生也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后来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苦就苦我们这样的人家了。”

李欣沉默了，接着岔开了话题：“你们这里的羊肉一点儿不膻也不柴，蘑菇也特别鲜嫩滑溜，就连这咸菜都这么脆生。你们这里最偏远，却有这样的美食。”

老亮头听了，又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自己的光头，说：“要说美食，我们这里可多了去了。这羊肉是我们呼伦贝尔草地的，蘑菇是这儿山上的油蘑。还有那冷水鱼恐怕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咱们这儿是全国最冷的地方，鱼长在冷水里自然就不腥了，味道老鲜了。还有只有我们这一带山里才出产的小松子，比外地卖的那种大个儿的松子味道好多了，野果野菜就更不用说啦！”

李欣说：“我这次来红豆小镇，就是想体验一下这里的原生态。美食是一个方面，我还从你们爷儿俩的身上感到，这里的人比大城市的人朴实热情。”

（三）

李欣在红豆客栈的小土炕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宿，连日的旅途劳顿都被这小炕烙得无影无踪了。天还没亮的时候，老亮头就把厨房里的炉子点着了。那烟火走过火墙和小土炕，似乎能听到“呼呼”的声响，炉膛里时不时传出木柴柈子燃烧时“噼啪”爆裂的声音。这些人间烟火的气息，使李欣的内心感到特别舒坦沉静和安详，就像此刻全身骨节被褥子下面的小土炕烙得暖酥酥的那种感觉一样。

李欣想起昨晚临睡前，老亮头特意在小土炕边放了一小盆凉水，说是南方人刚开始睡炕容易口干舌燥流鼻血，凉水可使空气湿润一些，能预防这些问题。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和鼻子，感觉没啥问题。心里赞叹：这老板为客人想得可真周到啊！

李欣穿戴好衣帽，正要上外面的厕所，突然想起昨晚在饭桌上没好意思问的一个问题，这时候正好可以问了：“亮师傅，我在南方听说，这里冬天上厕所要拿个棍子不断地敲敲，要不就冻身上了，是吗？”

老亮头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来这里五十多年了，冷冬零下五十多度的天儿数不清，可还从来没有像你说的那样！”

李欣出去不一会儿就小跑着进了屋。他洗手时一边不停地搓着冻得发白的手指一边笑着说：“屁股冻疼了！”老亮头见状赶紧把小土炕上的褥子掀起一个角告诉李欣：“赶紧坐到炕上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南方人初来乍到的确不抗冻。你先适应适应，过几天再到各景点看看吧！冷不丁的去很容易被冻坏的。”

（四）

早饭前，李欣从老亮头嘴里打听到附近一个叫“山野菜包子铺”的早餐店，来到这里特意尝尝。有“四叶菜”的，有“山芹菜”的，有“鸭子嘴”的，有“蜇麻子”的……都是店家在春夏之交采摘晾晒，或是焯好冷冻储藏的。另外要了一碗大碴子粥。他把这些拍了照，晒在微信朋友圈，写着：“大兴安岭红豆小镇原生态野菜早餐”，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一串点赞。

李欣回到客栈，小亮和爷爷早就吃完早饭了。此时小亮正就着饭桌写作业，老亮头在后院劈柈子。李欣好奇地来到后院，只见院墙是用木板杖子做的，周边整齐地码着劈好的柈子。老亮头此时正挥着大板斧，朝一截扭七弯八的枯树根劈下去，那树根顺着纹理“咔嚓”一声瞬间就裂成两半。李欣清楚地看到，那树根与其说是被砍开的，倒不如说是被寸劲蹬开的。

老亮头见李欣看得出神，就解释说：“劈这种干树根必须用猛劲加巧劲。劲小了斧刃被它夹住了，劲过大拦腰砍折了，其余部分就难劈了。”李欣好奇地要过老亮头的大斧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劈向一截比较顺溜的树根，尽管用了很大力气，但斧刃落下去还是被树根夹住了，他费了好大力气却怎么也拔不下来。老亮头找来一把小斧头，顺着大斧刃的方向猛敲几下，把它敲了下来。

李欣看着院子里一大堆树根，问道：“你们这里树木不是早就禁伐了吗，怎么还能搞到这些木头和树根？”

“它们都是过去山上采伐时代留下的。有的被夏天的山水冲到了河套里。入冬河套水少封冻了，我就用锯把它们截了，用小推车一点点拉回家当烧柴。”老亮头说完就催李欣赶快进屋，说是在外站着最容易把人冻坏。李欣这才感觉到手脸和脚冻得有点疼了，赶紧跑进了屋。

小亮见李欣进来，放下笔不写作业了，想找李欣聊聊天。李欣提醒他：“学习的时候不能分散注意力。”小亮愁眉苦脸地说：“这作文题目让记寒假里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愁了半天也写不出来。”李欣问他：“你寒假里最想做什么事？”小亮答道：“最想去附近的凝翠山后山道放冰爬犁，太过瘾了！”

李欣担心地问：“这样的冷天不会把人冻坏吧？”小亮说：“玩起来还冒汗呢！”李欣想了想说：“你去跟爷爷请示一下，看能不能咱俩一起去，回来作文肯定有话写。”

小亮立马放下笔径直跑到后院，很快就进屋兴奋地说：“咱们这就走！”

这时只见老亮头拎着爬犁进屋了，进门就对李欣说：“你的鞋帽手套抗不住山上的冷。我家有一套从前单位发的一直没用，号码估计差不多，换上它们暖和。”说着就去仓房里找了出来让李欣换上。

李欣好奇地看着地上的爬犁。只见前两个角和后面正中间各安装一个用细钢筋制作的控制开关，就问道：“这些开关干嘛用的？”

小亮在一旁解释：“前两个是控制方向的，后一个是小闸，控制速度和刹车用的。这都是我爷爷做的。红豆小镇独一无二！”小亮自豪地说。

（五）

这个北纬52度的红豆小镇，冬季白天特別短。下午3点钟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欣和小亮兴致勃勃地回到了红豆客栈。李欣感觉到和这个山里的孩子在一起玩耍，自己真切地回到了童年。此时的感觉是，身上不仅冒了汗，心里也舒坦了，尤其是对小亮的了解加深了。这个孩子呆在家里学习的时候，似乎有几分郁闷和无奈，一旦走进了大自然，好像变了一个人，无拘无束的那份开心，透着几分聪慧和野性。李欣想，城里的人，尤其是孩子，在设定的游戏里，很难玩出这种状态。

从山上回来的路上，李欣提醒小亮：“你那篇作文，不用坐在桌子前搜肠刮肚了，咱们这次的经历不就是现成的材料吗？”小亮恍然大悟：“这回不用编了，都装在脑子里了，还特别逗乐呢！”

李欣说：“那好，你晚饭后啥也别干，趁热打铁就把它写出来，起码是篇合格的作文。”

小亮见李欣对自己的作文有兴趣又很上心，就高兴地问：“李叔，你一定会写作文吧？”

李欣没正面回答，拍着小亮的肩膀说：“你信得过叔叔，写完后给我看看可以吗？”

小亮爽快地说：“一言为定！”

这次凝翠山之行，小亮和李欣很快成了一对朋友。

晚饭后，小亮主动在饭桌上写起了作文。老亮头高兴地说：“我孙子今天出息了，往常都是我催了好几遍才磨磨蹭蹭地写作业。”

李欣向老亮头打了个手势，让他来到小土炕屋里小声说：“孩子写作业时尽量别打扰他。你把电视也关了到我这里吧。我要去洗个澡，都两三天没洗了，今天又出了汗。你这客栈哪儿都好，就是没洗澡设施。”

老亮头说：“我们这儿有两家浴池，一个是林业局开的大池子带淋浴，一个是个体户开的单间盆池带淋浴，10块钱随便洗。”

李欣洗完澡回客栈路过一家商店，特意买了一袋酥虾糖和一袋开心果准备奖励小亮。他进屋时小亮的作文草稿已经结尾了。小亮有点忐忑地把它递给李欣说：“李叔，你看了可别笑话我啊！”

李欣高兴地接过稿纸，上面稚拙但工整的字迹写着：

记寒假里一次有意义的事

今天上午，我和南方来的李叔去凝翠山的后道滑冰爬犁。哈哈，太逗了！

我俩走到山根时，他指着远处树林里两棵白桦树问我：“为什么只给那两棵树全身都刷白灰，其它的树没份儿？”我当时忍着没好意思笑出来，告诉他那是白桦树。他很惊讶地说：“那就是白桦树呀！真美。我去拍个照。”我告诉他：“前面有成片的，比这好看多了。”

到了半山腰那片白桦林，他也顾不上大腿深的雪了，连滚带爬地跑到林子中间，摸摸这棵，摇摇那棵，用手机拍了很多。还让我替他拍他在雪地打滚的视频，他满头满脸都是雪，我这次真憋不住哈哈大笑了，他也和我一样笑得很开心。

在一段光溜溜的冰雪路面上，我先开始滑冰爬犁。只可惜这个爬犁只能坐下一个人，要不我非把他也带上不可。坐在上面不用使劲，爬犁就会顺着山坡自动往下滑。我坐在上面感觉比坐任何车都好玩，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只看见两边的树向后面飞一样跑着。最后越跑越快，我一着急没把好方向，连人带爬犁冲进了路边的雪窠子里还翻了一个滚儿。

我看到后面山坡的李叔一边急忙跑过来一边喊：“没事吧？”

我说：“这段下坡两边都是平地和深雪，可安全了。你别下来了，我还得走上去呢！”

这次该李叔往下滑了，我看他越滑越快，就急忙喊：“快刹车！”没成想他可能一着急刹猛了，连人带爬犁都栽到路边雪窠子里啦。我急忙跑下来，看他鼻孔嘴巴都蘸满了雪，比我刚才还狼狈。我们俩都笑得前仰后合，到现在我还觉得肚皮有点疼呢！

后来我俩就越玩越顺手了，直到累得浑身冒汗。

休息的时候李叔问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叫达紫香的山花，这附近有吗？”我领着他来到一片松树林里，指着那些跟我差不多高的一簇簇枝条说：“这就是。你喜欢可以劈几枝拿回我家窗台，放在装满水的瓶子里，过几天它就开花了。”李叔摇着头说：“它们在这么长这么冷的冬天里等待花开，这才是大兴安岭春天的使者。我只能在心里喜欢，但不能这样做。还是让它们在春天的大自然里自己开最好。”他说完挑选了一个“N”字形的枝子，顶尖上都是小芽苞，用手机拍了照，我看到那照片背景全是白桦林和雪地，像画一样好看。他还打了一行字：

兴安达紫香，

凌寒待春放。

李欣看到这里，赞许地点着头说：“有真情实感！这才是原生态的作文，让人信服。”说完又拿起笔，在作文纸上把几处不恰当的字词修改了，并建议小亮把题目改成：《远方的客人，让我们一起玩》，原来的题目当了副标题。

老亮头看到这些，高兴地说：“这孩子以前写作文，两三个晚上也写不出这么多，看来今天他上山没白玩儿。”李欣说：“我跟小亮去也学了不少东西。这是给小亮的奖品。”说完从衣袋里掏出刚买的那两袋小食品。小亮边道谢边打开了，先给客人和爷爷拿了一些。老亮头说：“给你李叔吃吧，我不吃。”李欣说：“咱象征性吃点，这能让孩子养成分享的习惯。”

小亮见爷爷今晚特别高兴，就央求着爷爷为他做冰灯，老亮头便爽快地答应了。李欣以前在媒体上看过冰灯，从没实地见过，更不晓得制作过程。

只见老亮头从外面找来一只上大下小的铁皮小桶，他管它叫“维得罗”。装满凉水后就拎到后院一个木墩上让它结冰。不到一个小时，他又用个小木棒在那尚未完全冻实的冰面中心一会儿搅一遍防止冻实。等其他部位的冰冻得差不多厚了，他就把没结冰的水全部倒出，把小桶拎进屋内，让冰和桶之间融化能活动以后，把桶倒扣在地上，轻轻拿开小桶，地上就留下了冰坨，再把它倒过来，上面有个圆孔，里面就是空心的冰灯了。

整个制作过程，李欣特意叫小亮配合老亮头一起操作。说这样可以让孩子今后写作文有话可说，更主要的是培养孩子的兴趣和动手能力。老亮头不解地说：“这不耽误他看书学习吗？”李欣笑着说：“这比他看几遍《作文选》之类的书更有好处。”

等到做第三只冰灯的时候，小亮就让爷爷歇着，他和李欣一起也能做得像个样儿了。他们前后用了两个晚上，先后做了四只冰灯。

（六）

武汉新冠病毒爆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这个边远的红豆小镇。紧接着李欣居住的那座城市也出现了疫情。这使他既庆幸又担心。庆幸的是离开那座城市十多天来没感觉发热咳嗽咽痛等症状。担心的是妻子和孩子是否安全。他让妻子请假和孩子一起来红豆小镇，一是可以暂时躲躲疫情，二是可以体验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妻子电话那头说，她们那座城市也开始封城了。李欣想回家看来也不可能了。

李欣把这些情况向老亮头如实说了。老亮头听了并没有恐慌，分析道：“任何传染病只要源头堵好了就没啥大问题。好在你没啥问题，但还是小心为好。从今儿开始，我把泡的药酒再加上生姜等几味解毒发暖的中药，咱俩每顿喝点，小亮不能喝酒，就喝黄芪姜糖水。即使有点病毒啥的，咱们抵抗力增强了也能扛过去不被染上。既然回不去，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吧。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啊！”

李欣被老亮头的话感动得差点流出泪来，心想：“自己孤身一人旅行到这个偏远的小镇，能碰上老亮头这么好的老板，真是难得了。”他告诉老亮头：“看来我只能在这过年了，年货你就不用操心了，需要什么我去办！”

老亮頭说：“元旦之前趁便宜，我把鱼肉之类的都买好放仓房冻上了。过年那天上午现买点新鲜青菜就行了。昨晚儿子儿媳来电话说，春节单位人手少，就留下值班不回来了。正好你在这儿还热闹些。什么也不用你买，也不要多想，我们的风俗是过年来人算贵客，添个人就算添双筷。”

腊月二十九这天，李欣悄悄抢在老亮头之前上街采购了几大袋子过年用品：四瓶烧酒，一箱饮料，糖果瓜子，烟花爆竹，几种蔬菜水果，还特意为小亮买了一身新衣服。回到客栈，老亮头见了既高兴又埋怨他说：“你也不吱一声，买这些东西比收你一个月的伙食费都贵了。从今儿开始，我家吃啥你吃啥，再别到外面吃了，也别再提饭钱了。”

除夕这天，红豆小镇的风俗是：白天两顿饭，第二顿饭是年饭，半夜12点前再吃顿饺子。

早晨天还没亮，老亮头已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李欣在被窝里听到他在客厅喊小亮起床的声响，也不好意思再躺着了。他起床后问老亮头：“为什么这么早就叫孩子起床？”老亮头说：“今天睡懒觉就等于一年懒到头了。第一顿饭咱们简单吃点，然后我写春联。”

李欣试探性地问老亮头：“亮师傅你能自己写春联，书法肯定很棒吧？”正在洗脸的小亮接过话答道：“我家客栈的大牌子就是我爷爷起的名写的字。”李欣钦佩地说：“我刚来这儿就看到那几个字了，正统的欧楷啊！”

老亮头不好意思地说：“这写字的事儿我还懂点章法。但编对联我就不太懂什么格律了。我家春联这些年都是我自编自写的，倒不是为了省那几块钱买现成的，那些卖的春联都是印刷的，内容也年年就那几套话。我感觉还是自己写的原汁原味儿。”

李欣赞叹地说：“红豆客栈连春联都是原生态的，可惜我书法不行，要行的话真想写一副。那才有意思呢！”

老亮头说：“那你就自编一副，我写了贴在你住的房门上。我再编两副贴大门和客厅门。”

李欣建议道：“让小亮也来吧！”老亮头直摇着亮光光的头说：“他能起什么作用？这么小。”李欣说：“让他看着咱们做这些事，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对书法或诗词之类有兴趣。”

老亮头把红纸裁好，又找来笔墨在一张废报纸上试着笔墨。然后又把想好的词句用铅笔写在一张白纸上，李欣看了那字和词句，由衷地佩服道：“亮师傅的爱好很高雅啊！”老亮头说：“我的爱好雅的俗的都有，从二十多岁到现在每天中午晚上各喝二两小酒。烟也抽过，但自从开了客栈，怕熏了客人就戒了。这酒要是戒了恐怕我就别咕了。”

李欣不解地问：“什么叫别咕？”小亮在一旁解释说：“我们这里说别咕就是没气了，死的意思。李叔你知道我们这里为什么管蝙蝠叫咽别咕吗？意思是人要把它咽下去，就别咕了。所以我们这里人从来也不吃它。”

老亮头接着说：“今天有网民说武汉疫情起源就是有人吃它引起的，不知是真假？”

李欣说：“现在网上的言论不可全信，将来肯定会有定论的。不过南方有些人吃的方面的确不靠谱，连黄鼠狼、蛇之类都不放过。你们这里野生动物保护得怎么样？”

老亮头答道：“从前不行，有的野生动物差点绝种了。这些年保护力度加大了，连附近山上都能看见飞龙、兔子、狍子，远的地方黑熊和狼也开始出现了。”

老亮头开始写春联了。李欣只见他站在桌前，运气悬腕，气定神凝，饱蘸浓墨，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小亮在一旁不停地帮他递纸换纸，嘴里念着纸条上的字句。春联写完晾干后，三人又齐动手贴了起来。

只见大门外的对联是：

燃爆竹辞旧岁早除疫情

庆佳节迎新年快来春风

横批：红豆安康

室内客厅的门上贴着：

莫道祖孙显孤单

幸有远客添陶然

横批：共度佳节

李欣住的炕屋门上贴着：

红豆客栈不薄凉

待客主人暖如炕

横批：羁旅如家

（七）

红红火火的对联给室内外平添了节日的气氛。主客吃完早饭后，老亮头把昨晚就拿进屋缓冻的肉类年货改刀加工，准备下午的年饭。小亮穿着李叔叔给他买的新衣服，到大门外的雪地上放零散鞭炮去了。远近各家传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这样的声音，李欣在那座大城市里已多年没听到了。

李欣打开手机上的微信，看到家人传来的视频，他们也在家里忙着年饭。妻子告诉他，小区里的住家都进行了严格的登记核查，每户只允许两天进出一人次采购生活必需品，而且手续相当严格。所有公共场所和设施也关闭了，街道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空旷和安静。看到这种情景，李欣的心里也感到七上八下的。既担忧家人的安危，又怕家人担心自己一人在外诸多不便。他不断地安慰着家人，告诉她们自己在这里很安全，客栈主人热情周到。小镇上的车站、路口都有专人例行防范检查。好在这里外来人员极少，所以，危险的因素也大大减少了。只是原计划到山里各景点游览，恐怕要等疫情结束才能实现了。

下午两点多钟，老亮头已经把八道林区特色菜全部摆上了饭桌。李欣看到这些色、形、味都很上档次的菜肴就问道：“亮师傅这些菜做得这么地道，莫非当过厨师？”

老亮头答道：“厨师算不上。退休前一直在山场工队做饭。早些年山场工队几十号人一冬天只能吃冻菜，品种还很少。我就天天琢磨着，怎样才能让那些又苦又累的弟兄们收工后吃上可口的饭菜呢？比如冻白菜，我可以做出炖菜、蘸酱菜、渍菜粉等好几道菜。冻肉做出的种类就更多了。”

李欣称赞说：“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炊，我看你是巧男饭菜花样多啊！看了你的书法，我还以为你是坐办公室出身的呢！你那书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老亮头答道“：在山场天不亮工人们就吃完饭上伐区干活了，剩下来的时间就属于我个人的了。那时候山场报纸很多，工人们也不爱看，我感到挺可惜的，就拿来练毛笔字。后来的字练成型了，我就用毛笔把每天的菜谱写了贴在餐厅，大伙吃饭前一看就一目了然了，也省得问来问去的。”

“后来每到过年的时候，队长就让我给队里所有的门都写上对联贴上去。翻來覆去的那几句词再写重复了就没啥意思了。干脆我就琢磨着自己编，编的都和工队里或山场上有关的词儿。没想到贴出去大家都挺喜欢。比街上买现成的春联有看头儿。”

（八）

吃年饭之前，老亮头找来一个大号盘子，把桌子上的各道菜小心翼翼地用一双新筷子，一样夹一点放进空盘子里。看到李欣不解的样子，一旁的小亮解释说：“自从我奶去世后，每年吃年饭之前，我爷爷都这样做，说是先让奶奶吃，然后大家才能动筷。”

李欣不禁为老亮头的这种怀念方式感动，感叹道：“亮师傅对老伴的感情很深啊！”

老亮头说：“老伴生前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等到日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她又走了。”

李欣提议说：“再给她老人家敬杯酒吧？”

老亮头说：“她生前滴酒不沾，但从来没让家里的酒断过。她常说，林区的男人在外风风寒寒的，喝几口小酒只要不耍酒疯就不算什么毛病。年轻时我们俩聚少离多，我每年都是大半年在山场不着家。工队里清一色的大老爷们，晚上收工后啥娱乐也没有，除了喝酒就是想老婆。别人一醉方休一觉睡到天亮，我不行啊！我喝完酒还要给大伙儿准备第二天早饭呢！所以自己不敢喝醉，别人也不好劝我多喝。但我一回到家里，喝酒就没这些后顾之忧了，再说好不容易回趟家也高兴，总难免多贪两杯。”

老亮头说到这里，眼睛里流露出柔情，好像回到了昔日那些幸福难忘的时光。看到李欣听得入神的样子，他继续说：“我每次喝到半醉不醉，就爱瞅着她傻乐。她说她也最爱看我那种傻乐的样子，她说再累再苦的日子都被我傻笑成无所谓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一年到头我俩也聚不了几天，说不上多少话。那年代又不像现在，都有电话手机，我们俩山上山下不过一二百公里，一离开却不容易见面，只能互相牵挂着。”

老亮头说到这里，眼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淡淡的哀伤。李欣听到这里，心里也觉得酸酸的。只有不谙世事的小亮带着几分抱怨地说：“还是现在方便，你看我爸说去我妈那儿，几千里地，登车就走，连我都不带上。”

老亮头安慰他说：“你爸妈在那儿打工，天天累死累活的，你去了别说上学，就连热乎饭恐怕都吃不上。上寄宿学校，咱们可花不起那儿份钱。”

小亮幽幽地说：“还是爷爷做的饭我最爱吃。”

这顿年饭对李欣来说，无论是食材还是厨艺，尤其是主人的热情劲儿，都让李欣难以忘怀。

吃完年饭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外面已经黑天了。不知什么时候，小亮已经用蜡烛把大门口的四只冰灯点亮了。晶莹剔透的冰灯被肚子里的烛火映得分外明亮，与地面上的积雪、柈子垛上的积雪以及房屋顶上的积雪，交相辉映。使红豆客栈笼罩在一片清净祥和的山区节日气氛里。

晚上十一点半左右，老亮头从仓房里端来一盖帘冻饺子准备下锅，李欣见状就跟他说：“亮师傅，我下午吃得饱饱的，现在一点儿也不饿，你就别下我的那份饺子了。”老亮头说：“这哪儿成！我们这里风俗，半夜十二点的饺子必须吃，而且还得喝点酒。意思是，饺子就酒，来年越过越有（福）。”

这时小亮指着山下的一处房子说：“李叔你看，那里就是我家的客栈。”

李欣望着山下，只见夕阳的余晖洒满了红豆小镇，给各家各户白色的屋顶镀上了一层橘红色。“北国红豆客栈”的烟囱上，正升起袅袅的炊烟，这炊烟也是洁白的，在落日里却并不显得孤单。因为它渐渐地又与很多家的炊烟连成了一大片，最后在徐徐的晚风里消散了。那几条本来就很安静的街道此时更加沉静。整个红豆小镇此时仿佛是一幅被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幽静而空灵，单调而凝重。再看西边激流河的对岸，他的耳畔仿佛回响着一个雄壮而浑厚的声音：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李欣和小亮回到客栈，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老亮头笑着问他俩：“这次玩得咋样？”没等李欣回答，小亮抢先高兴地回答：“我俩满载而归！”

晚饭过后，小亮看到李欣躺在小土炕上在手机屏幕上寫着什么，猛然想起他们白天在山上的约定，于是主动打开了书包铺上稿纸，也开始构思起来。老亮头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急忙关了电视机，来到外屋地上悄声地洗起了一大盆的衣物。

此时，李欣躺在温暖的小土炕上，正在给远方的妻子写着如下的诗句：

雪中的红豆

走进大兴安岭的数九严冬

走进红豆小镇的山寒水瘦

我在多雪的白桦林里寻觅

寻觅思念已久的北国红豆

娉娉袅袅的枝蔓

正是我梦境里的那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