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2020-08-16连亭
连亭
一
她笑了起来。后来这两个人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像以前一样。她们这个样子已经很多年了,没事就找一块干净的石头,挨近坐着,说说笑笑。只有那种混沌而满足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习惯一个姿态的人,才会这样聊天。她们说到新近的天气,白日如何炎热,月光多么清凉。她们还说到地里的庄稼,有些瞬间也会想起类似“风调雨顺”的话来。
今天的风小了一点,她们望着堤岸上来来去去的人,以及河港进进出出的船只,眼睛斜斜的,眯眯的,就跟有线缝着似的。有些工人在水边等着,为预订的货物聚集在这儿,手里拿着绳子、袋子、扁担。由于前几天闹台风,憋久的轮船都一窝蜂赶着头一个晴天来。当看到一艘载满水手和木材的船只雁落平沙般入港时,她笑了起来,脖子也伸长了些。
她的目光在一个一个水手身上游走,直到他们卸完货物散去,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她收回目光的刹那,风完全停住了。“变天了。” 她皱纹蠕动的嘴角挤出这句话。
“今天来了数十只船了吧。”另一个人说。
傍晚,天气闷热,暮色四合,水鸟扑棱棱地掠过水面,归鸦飞落在河树的枝头。风沿着河谷新起,溯游横贯码头,她的白发在风中乱舞。人生中的一些记忆,摇摇晃晃而至。清宁祥和的日子,短暂但甜蜜的幸福,想起这些是愉快的,人生也因此更有意义似的。可是,她很快就会想起那为人任性,不通情理,十分专横,头脑不聪明的丈夫。这种时候,她就不知不觉叹出一口气。落日忧伤,高悬河面,流水东去。
她们在暮色中又坐了一刻钟,站起身回家了。
我跟在她后面,看着佝偻的背在我面前呈现出生活艰辛才有的弧度。我们一起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厨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几乎照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她心绪不佳。
“今晚吃什么?”我问,“房梁挂的腊肉被猫叼走了。”
“你妈妈不会来了!”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不来就不来,看看今晚吃什么吧。”
我根本就不在意她来不来,我有什么理由在意呢?我是个什么也不在乎的人,因为我知道,一旦较真,就会为执拗付出代价。这些年,我心里就没想起过她这个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干什么。整日陪伴我的只有这个白发女人。这个女人喜欢把我领到河边去,天天瞅着东流不息的河水,我不可能没有变化,但这变化和任何人无关,只与河上的风有关。
“你该离开这儿,孩子。”她轻声说,“外面的世界会擦亮你的眼睛。”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活,跟她说不会走。“我喜欢这儿,打记事起我就在这儿,这儿不缺吃不缺穿的,我用不着到外面去。”
“得了,得了……”她嘟哝着说。
我知道她不信,她越来越不信这话了。我瞧着她那布满褶皱的脸,嵌着一双细小浑浊的眼睛,把洗好的青菜递给她。
屋外的风越发大了,听不到一点人声。整个岛村在浓茂的树影中阴气沉沉,然而河水还在哗哗地响,拍打着堤岸。几条木船在风浪上摇摆,月亮在风吼声中似乎不安地抖动起来。
二
昨夜我无法入睡,风吼声使我始终醒着。此刻我躺在河边的大石上,因为心竟会被走不走的话刺痛而懊恼。每当心烦意乱,我就会到这儿来,我喜欢待在这个属于我的角落。从这儿看,灯塔十分醒目,犹如高傲的王耸立在河岔口岸边的高地上。
塔身是白色的,和青草地、碧江水对比鲜明,在日光中呈现法国风景画的图景。当太阳升到塔尖时,光束从尖顶四射,有如神启。塔下长满绿草,接着是一棵苦楝树,然后凸起几块巨大的岩石。樹上的鸟声在周匝起伏,目光掠过树,可见几头牛在河坡啃草,河岔口驶进一艘汽船,马达声阵阵,划开长长的水波。一些鸟惊起,在树的上方翻飞盘旋。船上的人,远远地朝岸上招手,河港喧闹起来。
我盘腿坐起来,身心渐入疏懒之境。水风凌乱而自由,待得久了,人就陷入一种恍惚,心思散了,云烟般飘忽,化作滑翔的白鸟,化作粼粼的波光,化作茫茫的水雾……我想,这辈子要这么溺在这里了。
日头大了些,我摘一张荷叶盖在头顶,猫在靠树的岩石上。阳光似有似无地舔我的脚,蒌蒿和野菊的芬芳混合水汽沁入心脾,我的视线跟着一只老鹰掠过一棵又一棵树,愈往上走视野愈开阔。
一个点灯人从塔里出来,走过河坡,穿过一片水田,来到我身旁,说了几句话,又往别处走去。我看着他渐渐隐入树林的背影,想着他就是在我的目光下,一点点地,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的,就会微微地发怔。
他是个小个子,方脸,鱼眼,络腮胡子,吹了太多风的脸沟沟坎坎的。早晨,他经常从塔里出来,或到林子里采蘑菇,或找个水湾钓鱼。他总会把蘑菇和鱼分给我,叫我带回去给阿婆炖汤。有时他会在我这儿停留,在石头上坐下来,讲他经历过的事。我能感到,对我和阿婆,他都有着一种淳朴率真的关怀。我们三人之间不咸不淡的情谊,已经好几年了,有时我会希冀发生某种改变,什么样的改变呢,我也说不清。
以前,阿公常拎一壶酒到灯塔找他小酌。阿公第一次带我去灯塔,我就注意到塔脚散落的鸟羽和尸体,那是被灯光吸引而一头撞在塔身跌落下来的夜鸟。进门第一层,左手边放置工具,右手边是个小灶台,放有锅碗瓢及其他炊具。第二层有一个方桌,两条凳子。第三层有张小床,撑着破旧的蚊帐。第四层是空的,但窗洞落有烟灰,点灯人经常靠在那儿,一边抽烟,一边透过小窗瞭望河道。第五层放有几本故事书,落满灰尘,很久没人翻动了,点灯人说那是以前到这儿来的小伙子留下的。第六层放有拆卸下来的旧式灯具和一些新式灯具的配件。第七层配置巨大的多棱面灯,一到晚上就发出灼灼的光束,射向远处的河面。
阿公和点灯人就在第二层边喝边讲些河运和触礁的故事。点灯人曾指着坡上的几个坟头对我说,那里埋着撞船死的人。那些坟长满杂草,无人扫墓,也没有立碑,时常有黑鸦栖息在坟头。阿公和点灯人说,没有多少人记得那次灾难了。
那是个台风过后的大雾天,暴涨的河水迅猛而浑浊。本就暗礁四伏、漩涡回环、狂澜倒卷、险象丛生的峡口,在雨后更是涛声如雷。那天,在地里干早活的阿公,帽子突然被风刮走了。阿公一路追着草帽,跑着跑着,就到了河堤上。双手撑着腿气喘吁吁的阿公,抬起头时猛然看见翻卷的水雾里一艘船风驰电掣。阿公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细看,它又一头扎进浓雾里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塔里的点灯人听到石鼓岩上发出可怕的撞裂声。他叼着烟杆子,凑到窗洞往外看,依稀看到一只船的影子。雾太浓了,为了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他快步跑下灯塔,越过草滩,来到河边的岸石上,这才看清一艘大木船触礁了,河面飘着木碎片,却不见人。
点灯人知道出了事,就跑到村上去叫人。几个人就带着绳子和长木棍,沿河往下游寻去。找了大半日,直到雾散去,才在一公里外的河滩找到一具尸体。过了半小时,又找到卡在岩缝的另一具尸体。这两具尸体,伤痕累累,微微浮肿,衣服散发浓烈的水腥气。毫无疑问,这是“捞洪人”。沿江一带,每发大水,都会冲下木材、鸭鹅、小猪,等等,穷苦的船夫们自信水性好,就划着船到江心拦洪打捞。这两个人分明是打捞时被冲下来的。大家叹了一回气,在岸边寻个高地把他们埋了。
本以为故事到此为止,谁想到点灯人第二天钓鱼时,发现水草里缠着一具尸体。原来船上一共三个人,而这具尸体因为浸泡太久,已经面目全非,变形得可怕。点灯人吃一惊,又忙跑去找人。跑到岔路口,碰到从地里回来的阿公,两人就一同到河边去。阿公胆子大,拿着绳子下到水里,把绳子绑在尸身上,两人合力把那人拉了上来。尸身本来泡得不成样,这一绑一拖,更惨了。人们纷纷跑来看,最后也都决定把他埋在河坡上。
阿公和点灯人的友谊,因一具死尸建立起来了。共同见证死亡,又通过彼此的叙述,把船遇难的头尾补充完整,从此,阿公成为灯塔的常客。二人喝高时,会给那三人敬敬酒,烧点纸钱。
“他们不该出船的,那样的天气!”喝多了阿公就叹气。
“我没点灯,点灯他们就能看见石鼓岩,就不会一头撞上去。”点灯人抹着泪说。
他们醉醺醺地登塔。在塔顶,点灯人向阿公一一展示大灯的铜件、锡件、玻璃罩、反射镜、透镜,说:“就是这灯,能救命的灯,我守了三十多年。”他人醉手稳,点灯,转轴,灯噌地亮起来,射出强劲的光束,直达远处的河面。他们在塔顶头抱头喝酒,说胡话。风猛烈地咆哮着,塔下的树嘎吱作响。
时有飞虫撞上灯罩,玻璃板噼啪爆响。他们猜测死去的是哪里人,住在哪个岸上,家里有几口子。“夜里、风浪天、雾天弩滩都不宜行船,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点灯人说,“该不是这条江上的人吧?”
“多半是水上东飘西荡讨生活的人。” 阿公说着,晃了晃酒壶。
灯塔几年前就换上了新式电灯,拆换新式灯时,装灯工本想把旧灯具扔掉,点灯人不舍,才把它们留在塔楼的第六层。台风天,河道停航,因为停电,灯塔也无法点亮。想着这种天气,不会有人行船,点灯人就没有重启旧灯。灯具堆放日久,早已蒙尘结网。
点灯人后悔,责怪自己偷懒没有点旧灯,才令行船人看不到石鼓岩和航标。
那日,点灯人带着愧疚,教会了阿公组装旧灯。灯具很沉,两个人合力才把它们搬上塔顶。一个醉汉边装边讲,一个醉汉边看边学,由此岛村有了两个会点旧灯的人。
那是一种大型煤油灯,有六排灯芯,灯芯罩着透光水晶外壁,然后是挡风玻璃板,合金反射镜和铁链。用火点亮灯芯时,吸饱煤油的灯芯燃烧爆出火花,发出噼啪的声音,然后铁链拉着圆环带动水晶外壁不停地旋转。
只要停电,阿公就去帮忙装灯点灯。现在,这件事传到了我手上。我在岸石上或躺或坐时,会有意无意地看着塔尖,带着一种又忧伤又宽慰的复杂心绪。
今天,点灯人走过我,将他日渐瘦小的背影彻底暴露在我眼底,我的心騰地就升起一股莫名的思虑。
三
到了河边,阿婆就坐在离码头不远的一条石凳上,她老了,怕有些事等不及就去了。云朵三三两两地浮在天边,河边的大叶树微微摇动着叶子,知了把声音拉得单调而刺耳。我再一次注意到从船底悠悠地传上来的水声,哗哗哗。
我总觉得这水声有某种意味,它或是在浮沉中祝祷生活的安宁,或是在抚慰人世中过于长久的等待。于是,阿婆得救了,我也得救了。不是吗,阿婆没到河边时,河水就这样哗哗响,如今还在哗哗响,等阿婆和我都不在人世时,它仍旧会这样哗哗响,这算不算一种永恒?在有生之年,若是期许能够实现,河水会哗哗地见证。在未来的日子,即便我们都不在了,我们所等待的若是归来,河水会哗哗地替我们迎接。
于是,在哗哗的河水声中,我们看着这天,这地,这船,这人,就有了安慰,在迎来送往的日子,在望着灯塔的时候。
在没有我之前,林中小屋住着阿公阿婆和他们的女儿。那是个可爱的姑娘,身材娇小,头发浓黑,红丝绳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褐色的眼瞳看起来倔强又温柔。她勤快又灵巧,还有一种善良的好脾气,人们亲切地叫她阿娈。无论是干活还是走路,都有一条小黄狗跟在她后面跑。
他们仨在林中小屋平静地生活了十几年,收拾田地、庄稼、瓜果蔬菜,采摘林果、木耳、蘑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宁而有序。
闲暇时,阿娈去码头,作为岛村,只有码头能见到外来物。干活时,阿娈也离不开码头,她要在那儿洗衣服,洗菜,淘米。总之,忙忙闲闲,都离不开码头。
有一天,太阳刚越过最高的山头,她就在河边洗衣服。这时,河港泊进一条船,载满化肥、药品和日用品,几个水手站在甲板上,高声说话,爆发出阵阵欢笑。她注意到,挨着船头站着的,是个俊朗的年轻水手,他面庞黝黑,轮廓流畅,剑眉星目,英气勃发。她看着他敏捷地跳下船,引导船工卸货,身手、神情、号令都在显示:他是一个出色的水手。
完工后,他在岸石坐下来,用毛巾擦汗,扭头看见她时,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洗衣姑娘顿时脸红了,手上一迟疑,正搓洗的衣物被水冲脱了手,不禁哎呀一声叫出来。
那水手眼明手快,三步并作两步跃入水中,把衣裳打捞上来,还给姑娘。就在姑娘接过滴水的衣裳时,其他水手爆发出一阵戏谑的欢呼。姑娘拎起衣桶,又羞又臊地走了。小黄狗朝水手们汪汪几声,也跟在姑娘后面走了。
下午,林中小屋来了客人,是收购山货的采办。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水手。他来时,阿娈正从厨房出来,在院子迎面碰见他。阿公招呼阿娈给客人倒茶,她红着脸端过来,茶水洒了手。
阿公和客人在院子里一人一张条凳坐下来,谈起山货的行情。谈话的间歇,他亲切地召唤那条小黄狗,等它真的走近时,却拿着细枝条吓唬它。小黄狗汪汪地吠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块火腿丢给它,小黄狗接过,贪婪地吃起来。
“它不会咬人,也不很贪嘴。”她说着,脸红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说:“真是一只可爱的狗。”
“当然可爱了,很会招人疼。”她说着,眼睛没有看他。
验完货结完钱,阿公帮着他把山货送到码头,阿娈在家帮阿婆做饭。阿娈还是那么勤快,心神却不知被什么牵住了。
夜里睡在漏着月光的床上,听着屋外树叶的沙沙声,阿娈细细地回想那水手的相貌和行事,觉得都有一种迷人的、不可捉摸的好,他帮忙打捞衣裳,更是让阿娈心生感动。“我还能见到他吗?”阿娈的心微微发颤。
大概过了一个月,就在阿娈以为再也见不到他时,他出现了。这一次他仍然是运货的水手,收山货的采办人。
他下船来,朝她招了招手,打了声招呼,然后才朝河街走去。他这个举动那么自然,好像他们早就熟识一般。晨光照亮他的发额,看着真是美好。
“下过雨山上的蘑菇木耳越发好了。”他在林中小屋看完货,就由衷地夸赞。她腼腆地跨进院门,他朝她看过来,绽开灿烂的笑容。
“是啊,雨露催生新宝,这菇、这耳是又肥又嫩。” 阿公笑呵呵地说。
阿娈照例是倒茶递水。这一次他跟小狗更熟了,这畜生一见着他就摇尾巴。他跟她呢,也更熟了,说了更多的话,分别时都知道对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了。
后来,水手再来,就带来了水果,都是阿娈爱吃的,另外还有女孩子们喜爱的发夹。水果是当着阿公阿婆的面放在家里的,发夹则是偷偷给她。她收到这小物件儿,表面装作不在意,心里却欢喜得不得了,就连晚上都拿着躲在被窝中偷偷地笑。
在河港守望的日子,阿婆零零碎碎地给我讲他们的事,我就是在河边的日色中、哗哗的流水声中,慢慢地把故事拼接组装完成的。我知道我所在的河岸,也曾是他们的河岸。
在河边无尽的风中,他们开始一起漫步,一起看山河,一起观灯塔。她总是缠着他讲行船的故事、外界的见闻,一会儿羡慕,一会儿激动。他看着她因兴奋而闪闪发亮的脸时,既开心又满足,情不自禁地把她拥入怀里。
河水哗哗地流着,小黄狗在他們身旁追逐蝴蝶。她说,带我出去看看吧。他抱紧她,说好。他们上了船。陌生的地方,新鲜的静物,各种各样的人,呀,这就是世界……
他们随船来到×州城,见到广厦阔街、车水马龙、商人店铺、奇装异服……这种游玩很尽兴,收获满满的新奇与惊喜。
他们一同回来时,两个老人已担惊受怕多日,孩子什么时候离开过自己身边啊,何况是私自跑出去?他们知道错了,低着头认错,随即拿出许许多多新奇物件和礼物给二老看,跟他们说着外面的新鲜事儿。二老本想责怪,在这一番认错和告饶面前,就只剩心疼和宠溺了,不久林中小屋就欢欢喜喜的了。
欢愉易逝,转眼离别,没过几天,他便要再次出发。临行前商量好婚期,再禀过公婆,再回来他就把她接回自己家去。为了筹备结婚用的钱,这一趟要去更远的地方,干更多的活,只是要多耽搁些时日了。
她看着他上了船,然后看着船渐行渐远,最后只剩她孤身一人留在码头上。河岸上,已经有了秋意,风有点凉。她转身回到了林中小屋。
风刮走苦楝树最后一片叶子时,岛村已是过冬的样子了。家家炉子生上了火,房梁挂满鱼干和腊肉。林中小屋也不例外,阿公在火塘的杉木梁上悬上今冬的年猪肉,满满的一梁子,开春也吃不完。
阿娈用硬壳纸封住窗,把风和月光都堵在外面。宁静而深沉的冬天,风摇撼树,摇撼河港的船只,不由让人想起远行人。
全家人焦急地等待远行人归来,他们有一场约定,也有一个计划好的婚礼。他什么时候回来呢?阿娈穿上棉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跑到码头去等,又爬上灯塔去望,没有船来,很久都没有船来了。
阿娈吃得越来越少,人却开始发胖,肚子渐渐隆起,还以为是积食胀气的关系。直到穿上厚厚的大衣也盖不住了,阿婆才吓了一大跳。
他们更加焦急了。再有半个月,他就能回来了吧。没有音信,似乎沿河一带都流传着沉船的消息,是不是他的船?阿娈的心绪如对岸的山头,时而明朗,时而被浓雾遮盖。
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出现,担忧越来越强烈,她久久地在码头上站着,在一日日的等待与期盼中,想象与现实开始混淆,过去和将来接近缠绕。
小黄狗长大了些,仍然像影子似的跟着她到处走,可她心里眼里都没有它了。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船出现在河岔口,睁开眼睛又只剩呼啸的寒风。
元宵前夕,终于有一艘船来,她的目光缠绕着船上的每一个人,但没有他。她试探性地问起沉船事故,他们说是有这回事,却也说不准他在不在那条船上。
她受不了了,这船要开走时,她几乎要跟着船一起走,去找他。他们拒绝她,不让她上船。“求求你们,顺我一段水路。”没有人愿意让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上船,那样太危险。
她不怕的,她不怕死,她只想找孩子的父亲。难道他们不了解吗?她能照顾好自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他们说:“见到他会告诉他,他要当爸爸了。”
船开走了。一股混着死鱼味的水腥气灌进她的喉咙,她抱住肚子猛烈地呕吐起来。
四月,我的第一声啼哭亮过布谷鸟的叫声。
阿婆说,月子里的母亲,白天晚上都睡不稳,老是靠在床头,呆呆地想心事,或者从屋的这头走到屋的那头。她不说话,也没有心思爱她的孩子。
又一个秋天到来,我的母亲神不知鬼不觉地准备好出门的行装,没等到我断奶,就跳上一艘开往远方的船。
去干什么呢?找他吗,或许是,或许不是,岛村的人没一个能说清楚。从此,我们天天在码头等她回来。
四
那年,种下的花生、玉米、豆子没有发芽,颗粒无收的恐惧,使人们互相猜疑和指责。女人抱怨男人没把地耕好,男人抱怨女人把种子埋得太深。当人们在唉声叹气中陷入彻底的无助时,我出生了。
全岛的人都注意到我没有父亲,已经小范围地流传了一段时间的流言蜚语,忽然全都炸开了,明目张胆的议论震颤着岛上的每一片树叶。所有走过林中小屋的人,所有看见阿娈的人,都带着一种猜疑和忌讳。
不久,岛上的鸡鸭开始莫名其妙地死去,紧接着是猪,然后是牛羊。主妇们清晨打开圈栏时,往往被一地的动物尸体吓得尖叫。“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在问。
惊恐撕扯每个人的心。人们一边处理尸体,一边极力想办法缓解内心的恐慌。人们不相信这是天灾,关于人祸的流言沸沸扬扬。谁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流言也不知从何而起,但每个人都坚信自己吐出的每个字都是真理。
他们一边愤怒,一边将死尸埋入荒地,或者堆积在河边,或者抛入河中。尸身慢慢腐烂,阳光一晒,恶臭弥漫,点灯人被熏得几乎发狂。
当有人听说沿河的别的地方,也有动物在死去时,他们禁止船只再到这儿来。他们要求点灯人熄灭灯塔,并且将更多的尸体抛入河道。
后来,有关×州城有人正因瘟疫而死去的消息传来时,人们被引爆到极点。他们把目光聚集到去过×州城的阿娈身上。他们把她囚禁起来。林中小屋被重重封锁。
虽然还没有一个人因为瘟疫而死去,但是没有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那些堆积如山的动物尸体中的一个。
我的母亲,无法证明自己,更无力平息人们的恐慌和愤怒。一天早晨,当我母亲试图打开家门时,砰的一声,一具笨重的尸体砸在门边,那是被棒子重击后的黄狗,身体抽搐,口吐鲜血。他们不敢对人下手,却拿畜生出气。我的母亲,大叫一声,几乎昏死过去。
阿公对此气愤不已,对没来由的流言更是火冒三丈,然而寡不敌众,白白气得大病一场,可怜的阿婆竟要负责照顾四个人。她尽力在小小的屋里,用不多的米煮出更多的粥水,将先前剩的菜梗子做成下饭的咸菜,分成多天来吃。母亲没有奶水,她就给她炖鱼干汤。
医生来了,检查动物的尸体后,在码头贴了告示:此乃X型流感病毒,是一种家禽家畜易感病毒,可能来源于飞禽的粪便,请村民加强防护,即日起封岛停航一个月。见此,有人松了口气,有人满腹狐疑,有人诚惶诚恐。他们将自己關在屋子里,任由医生们没日没夜地焚烧还未死去的动物,以及那些堆积多日腐烂发臭的尸体。滚滚浓烟将岛民呛得整日流泪,早已没有力气来分析孰是孰非。
人们的家里,一只禽畜也没有了。习惯大鱼大肉的他们,每日按照医生的吩咐,只吃炖烂的青菜,饿得面黄肌瘦。他们急切地盼望事情赶快结束,重回鱼肉欢歌的日子。
当焦尸的气味散尽后,人们劫后欢庆,从屋里出来,载歌载舞,迎接阴霾消散后的阳光。就在他们准备投入新的劳作时,一个医生的突然死去,再度引发恐慌。人们不再相信贴在墙上的话,重新被流言和自己的恐惧绑架,愤怒地将医生都赶到我母亲屋里,然后将门锁起来。事实上,只要冷静想一想,不那么意气用事,人们就会明白,医生是累死的。可那会儿人们没有心情,他们的脸因焦虑和痛苦变了形,这是一场集体的惊惶和愤怒,熊熊灼灼,热热闹闹,看起来可怕极了。
现在,所有的岛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时不是。隔开的路,紧闭的门,时而传出愤怒的咒骂声和惊恐的呼喊声。
他们以为这是世界末日,认定是我母亲在×州城感染后带来的,而医生骗了他们。
即便是在梦里,他们也时常被自己的恐惧惊醒,然后抱着枕头,或吸着烟管,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灯塔不再点亮。夜间整个岛漆黑一片,河水声悠长痛苦,翻不起一朵浪花。风将岛民的情绪汇聚一处,变得异常团结,意见出奇一致地将我们关押,甚至有人密谋烧死我们。
在这一个月里,我时常因饥饿而哭喊。医生想要对外求救,但那时没有普及手机,而唯一的呼机已被岛民收缴。在另一拨医生到来之前,整个岛一直被我的乡亲控制。
幸亏这一个月没有人死去,连经常喘不上气的百岁大爷都活得好好的。因医生在此与外界失联太久,又有第二拨医生被派过来,因此我们得救了。
得知第二拨医生是权威大腕,加上再无死人的事发生,人们相信了医生的判断,开始欢欣鼓舞。
“没有传染人耶!”有人欢呼。
“是谁说会传人的?”有人发问。
人们开始调查流言的源头,你看我、我看你地问来问去,没有答案。在突发事件和巨大的恐惧面前,任何人都是受害者,任何人也都可能是帮凶。
我的母亲虚弱地走到屋门,扶着门框警惕地看着人群。人群突然一怔,过了一会儿,几个年长的妇女走过来,拉着我母亲的手,一边掉泪一边安慰。饿得奄奄一息的我,喝上了一个年轻媳妇的奶。眼泪和关怀很快消除众人的过错,一切恢复了正常。
岛村重现活力,快得跳过许多该有的环节。我的母亲重新被众人接纳,却不再属于人群中的一员了。有一天,我的母亲突然不见了。人们找遍整个岛都没有看见她的踪影。
人们总结出一个结论:等。
于是我们等了一年,再一年,又一年,直到只有我们仨记得还有这事。
病好后的阿公,和点灯人关系更密切了。他们更频繁地一起喝酒,一起点灯,一起看向河岔口。
谁也不知道阿公是如何搞来木船的,它泊在水岸边,破旧,简陋,让人担心风浪再大些就会散掉。
阿公小心翼翼地下到船上,摸索好久才找到合适的位置和舒服的姿势。他看上去是有些奇怪的,拘谨,笨拙,背微微勾着,一副时刻警觉的样子。
他摆弄停当,向岸上挥一挥手,说:“我走了。”阿婆没有挽留,好像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事,谁都心知肚明这一刻早晚会到来。
开桨时,没有一丝风,目送他的,有阿婆,还未知晓此事意义的我,以及塔里的点灯人。
船磕磕碰碰,沿江而下,像一尾草叶被急流激荡。谁也没有想到,阿公这一走也没再回来。人们说,他或许走错了河口,困在某个地方,不能回来;或许早已上岸,第一次坐汽车、坐火车,迷了路;或者已经找到女儿,过上新的生活,将来某个合适的日子,就会一起回来。
阿婆天天到岸边等消息,我叫她别去了,搞得岛上人人都觉得我们可怜,她当然没同意。后来,我不想理会她了,她就跟我说,她梦见了阿公,也梦见了我母亲:
“他们在远方很冷,很饿,没有新衣服,没有人做饭。”
她说这话时神情诡异至极,尤其是本就浑浊的眼珠忽而发亮,更像是被某种东西附体。
我只好投降,一如既往地跟着她在码头等,望着相同的方向,不知是等阿公,还是等我母亲,抑或是别的什么人。
五
我知道点灯人知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他不肯说。在他向我一一展示那些灯具的部件时,我就知道他是个洞悉一切又喜欢保守秘密的人。
这些年他代替阿公给予我祖父般的爱,我喜欢他,如同喜欢灯塔在夜晚的迷人光亮。我曾多次跟随他,顺着螺旋状的楼梯爬上塔顶,然后看他放下水壶和烟斗,开始点灯、拉皮带轮、上发条,然后整个塔顶充满灯光,亮堂堂,热烘烘的。我最喜欢带着火星的旧式灯芯了,扑闪扑闪,在旋转装置的带动下,热辣辣地舞动,美艳至极。
这是我心中最漂亮的灯塔,在我刚出生的那些岁月,这个灯塔曾被用作检疫和埋葬室。这是人类历史的吊诡之处,任何事物的功用和发展都取决于控制它的人。
相传,灯塔由希腊人创造,却由罗马人推向极致。而岛村的这座灯塔,据说是传教士所建,使用者却是岛村人。岛村通电后,电灯代替了油灯,电机代替了古老的机械,轻便而省力。由希腊而罗马,这是帝国的崛起史;从传教士到岛村,这是文化的延宕;经煤油到电力,这是文明的进程。
点灯人熟悉各种各样的灯具,所有的灯具经他的手鼓捣,都会发出最美丽的光芒。由于多年前的那次沉船事故,他每天都会擦拭那些旧式灯具。这些灯具被精心打理,古老的纹饰仍闪闪发亮。
他不仅是一名点灯人,还是个赏灯艺术家。他教会我欣赏光亮射向水面时,不同光片之间的差异,我想大概只有真正爱灯的人,才能辨识这细微的差别。
他每次经过大岩石时,都会告诉正在发呆的我,他昨夜又发现灯光照在流速不同的水波上时产生的奇妙景象。我呢,则关切地问他腿上的风湿痛好了吗。他就不自觉地用手捶捶自己的大腿,嘿嘿地笑两声说,不碍事。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因为他几次险些爬不上楼了。河风是能啃噬人的骨头的,岛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几年前他第一次把蘑菇和鱼递给我,让我拿回家给阿婆时,我对他说我没有钱,他说不要钱,他是受阿公所托照顾我们的。
后来很长的时间,都是他在帮扶我们一老一小,我们几乎习惯了他的关照。有时他会坐在林中小屋的方桌旁,和我们一起享用简单的晚餐。
现在,我在风中看到他的背一点点弯下去,腿脚慢慢地一瘸一拐,我的心就像风刮过的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他的头顶正好飞过一只黑色水鸟,我的心就会猛然一惊。
那天晚上,他从楼梯上摔下来,脚摔伤了,被困在楼梯转台。若不是我突然而至,后果不堪设想。我是奉阿婆之命给他送点发糕,竟意外碰到这一幕。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又问他摔伤了哪里。他一个劲地说没事,却叫我赶快到塔顶添灯油。
次日,我和阿婆去看他,他竟在床上昏睡不起。我们叫来人,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船上,船又把他送到医院。
在医院醒来后,他吩咐我回村看守灯塔,只留阿婆一人在医院陪他。
那几日,我住进了灯塔。我学着他,在一楼煮茶,在六楼擦拭灯具,在塔顶点亮灯具。
我一个人待在塔里,只剩下静。孤独,我第一次硬生生地遇上孤独。我站在塔顶,离光源相当近了,孤独还是那么浓深,风从河口吹来,带来水草和鱼腥的气息。
河港每进一条船,我都暗想它是灯塔指引而来的。我看见船在河岔口转头而去,我也思忖着它的目的地在何方。
夜晚泊在河口的船,多是暂时借地休息。我看着船慢慢停稳,又看着船夫们开锅做饭,烹饪鱼虾。接着,我又看着终日劳顿的水手们,挤在一口大锅前,轮流舀起自己的那份吃食。
嘈杂低沉的空间,陌生的方言土语,食物的香味混合着水汽在风中飘荡。吃的人看起来那么满足,呆望的人也觉得深受感染。
这时我突然会想,我有什么亲人,有什么堪稱重要的人呢。这些漂泊的人,与这座灯塔,与我,有着怎样隐秘的联系。
迷迷糊糊的梦里,我坐上了父亲的船,去看了母亲当年看过的风景。我从未感到,父亲的船,这么迷人。
我多么想拥有一条船,它承载着我所爱的人,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能少。
“你不像是能在这里过活的人。”点灯人审视着我的眼睛说,这是他出院回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中风了,脾气变得很坏。他开始像孩子一样任性,更狠地抽烟,然后说些让我难受的话。
阿婆在呛烟的炉子前,两眼含着泪水,为点灯人烧水,耐心地端到他面前,然后无限温柔地哄他喝下去,就像她为阿公做的那样。
他就扭头,脸朝着墙壁,忍住泪水,看上去就像是陷在深藏心底的秘密中。除了向我偶尔发脾气,他对阿婆极尽克制,把脆弱与无助都包裹在耷拉的面皮里。转回脸的瞬间,他几乎就要把秘密脱口而出,阿婆却按住了他,劝他多休息,少说话。
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失望和生气。在那些独守灯塔的夜晚,曾有一个水手在灯塔逗留。这瞒不过他,他敏锐地嗅到我身上多了一种气息:失迷,燥热,慌乱。
他担忧我会重演母亲的故事,就像一个祖父在小心看守呵护自己的孙女后,还是让她遭到伤害。这里头有不甘,有不舍,还有道德观念,以及世俗的计较。他认为我是吃亏的一方,扮演着易碎瓷器的角色。
其实,没有人欺骗我。在那样孤独的夜晚,在所有的亲人都离开,甚至死去的恐惧里,我如何能拒绝一个主动走向我的人呢?
而对于漂泊异乡的水手,这灯塔何尝不是一种诱惑。当他循着灯光敲开这一扇门时,又怎能想到眼前出现的是塞壬,又怎能不在眩晕中迷航?
这是命运布下的局,我母亲曾深陷局中,也许至今仍在星际迷航。而我的父亲,是否还是某条船的舵手?
在越来越深的孤独里,我被远方的迷幻深深吸引,几乎就要跟他跳上船离开。我为了让他对我死心塌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码头上,等着他走向我,然后把手交给他,让他轻轻地把我牵引上船。
我在嘈杂的货船甲板,待了一个又一个白日。他坐在我身旁,像风景画家那样尽情地向我描绘远方。有那么几个瞬间,苦楝树的乌啼传入耳中,我禁不住心烦意乱,但我还是温和地对他笑了。
我想起从出生起,岛村就不欢迎我。而今的林中小屋,也已摇摇欲坠,我还要留在这里吗?我还那么年轻,生命才刚刚开放。
他抓着我的手,热切的目光搜寻我眼中的答案。我的心缩紧了。我那时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多么艰难的抉择,不仅对如今的我如此,对当年的母亲也是如此。
这个人已是我生命中亲近和重要的人了,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也成了我的。可我拿阿婆怎么办啊?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发出亲切的召唤。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只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理会,明天就会到达新的世界,也许那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走吧!”又是这个声音。船工起锚了,船长走向驾驶室。
“走吧!”我慌起来,拼命挣脱他的手。他拽了一把,我几乎跌倒在他怀里。天啊,我该怎么办?
“走吧!”他的声音在我耳旁嗡嗡炸响。
我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脸上满是泪水。我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狠,跳下了码头,脚落地的瞬间,船开走了,长长的汽笛久久回荡。
我沿着湿漉漉的草滩返回灯塔,飞鸟草虫惊起纷飞,白鸟嘎嘎啼叫。我一个踉跄,一把抱住塔边的苦楝树,任刚才的泪水一塌糊涂地流完。然后,慢慢地,沿着螺旋般的楼梯,向塔顶走去。
六
关于他爱不爱我这个问题,没必要深究了。除了孤独的灯塔,谁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呢?
我成了两个我,过着两种生活:一个是乖巧懂事的,像亲友所期许的那样的,在明面上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有着岛村传统,以及内心的遮蔽;另一个我,已随着船只,去到了远方,成为一个和任何岛村人都不同的人。
年迈的点灯人不能再上楼点灯了,我和阿婆把他的东西收拾停当,将他接到林中小屋,而我,则接管了灯塔。
每临黄昏,我提着小灯上楼,有条不紊地点灯,转动皮卡轮,然后站在光芒中心,任凭风在四野咆哮。接着,察看一遍灯镜,然后下楼,去到那間小小的卧室,拿出那些最美好的日子所穿的裙子,打开又折叠,折叠又打开,循环往复。
我仍然觉得,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水手,是我所思念的人。因为相遇,彼此之间有了改变,我感谢这命中注定的安排。可是,无边的黑夜向灯塔逼来时,我的孤独却更加深切。
有时我会哭,然后他突然出现了,大声地问:“喂,你还好吗?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我破涕为笑,奔下码头,冲着船上的他用力地挥手。
日子流逝,只是这般分分合合。 后来,我们商量了多次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怎么办呢?”他抓耳挠腮。
似乎再想一下,他就能说出我所期待的话来,比如灯塔该有一个更有力的年轻男人点灯了。
不过,他想了一下,就憨憨地笑起来,然后呆呆地望着我。
而灯塔,一如往日地亮着。在河岔口,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