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办葬礼的人
2020-08-16秦羽墨
秦羽墨
天亮还早,远山很淡,却把窗户糊了个结实。而近处,层层叠加的黛影像一群涌动的兽,在外面跳跃着,虎视眈眈。空洞又结实的夜色望久了叫人心慌,所以他不敢一直对着窗户。侧身乜了一眼墙角,角落里一团黢黑,那是夜晚蜕下的皮。
春夜,万物拔节生长之时,马老倌听见了生命的流逝声,声音很响,使得他整宿未眠。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骨头上的肉在一步步远离自己。攥住双腿用力往上托,身子却还在下沉,屁股下好像有一个无底深渊,让他无法自拔。他受不了了,一骨碌坐了起来,双眼像两颗药丸,在浓稠的夜汁中兀自滚动。他要去找老伙计,把心里的打算告诉他,是的,就现在,刻不容缓。除了老伙计,没别的人可托付。这件事他酝酿了一个冬天,最开始还有所怀疑,如今,心彻底定了下来。他是赤脚医生,没有人比他看得更准,能量出它的尺寸和大小。
他住在村东头,老伙计住在村西头。老伙计早年当过村主任,现在虽然不当了,村里人依然愿意听他的。马老倌没开灯,在夜色中蹑手蹑脚披上罩衣,推开门时,老狗已在门槛边等着了。有少许晨曦浮在空气中,但不足以看见路。不过,他不需要看路,连手电筒都不用打——几十年了,对这个让他活命的村庄和他脚下的路,他已经熟悉得像掌纹一样,就算闭了眼都不会摔跟头。他的身子很轻,脚步却沉得厉害,咚咚咚,踩出沉闷的回响,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老狗四蹄无声,紧随其后,一人一狗鬼魅般穿过村子。白天,老狗是他的影子,到了晚上则是他的魂。没老狗跟着,他的路无法走得如此笃定。没他领着,老狗也不知道去哪。它实在太老了,上次村里进贼,它竟两耳失聪,未能觉察,等人们喊起来的时候,它才追过去,跑到一半,贼没追上,自己掉沟里了。它的四条腿已经跑不过人了。这样的狗,按理早该一棒子打死,或者炖肉吃了。但马老倌不让,儿子一样养着,一口一个老三地喊。这狗已经有十好几岁,比老二马放小不了多少。马老倌倒不算老,才五十九,村里人都羡慕他。因为他送出了两个大学生,都是重本。别说鹬鸟村,就算整个莫索镇也是头一个。如今,两个儿子,一个在省城长沙当公务员,一个在深圳挣大钱,他每个月能准时收到两笔零花钱,再不用像过去那样上山采药,走很远的路上门给人看病挣口粮。他们说,这个馬老倌啊,他娘的,日子过得比城里的退休干部还舒服。这样说的人,都只看到了表面,他们不知道他内心的苦闷和空寂。老伴走了整整十年,他也到儿子那去过。大儿子马鸣虽然结了婚,却一直没要孩子,在副科长的位子上拼命干,没有娃带,在那个机关大院,他能干什么呢?老二马放,整天在外面跑业务,深圳那样的大城市,人生地不熟,他更加待不住。现在,每天鞍前马后陪着他的,只有这条老狗。
村庄阒寂,如死去一般,瓦屋的顶高高低低地从夜色中冒出来,像一片凌乱的坟,人们安睡其间。这个季节没有蛙鸣,鸡也春困,尚未叫上一声。走到竹林拐时,马老倌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知道老伙计还在梦中,先抽几口烟再说。点烟前,顺便吐了口痰,这是他长久的习惯。痰刚落地,老三赶紧跑上去舔了个干净。这让他感动莫名,伸手用力摸了摸狗头,只有它不嫌弃自己。那次他在马鸣单位门口吐了口痰,被门卫叫住说了半天,像犯了大罪一样。马老倌这辈子从未被人如此羞辱,作为赤脚医生,以前他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款待的。只那一次,他便知道,城里是孩子们的城里,多漂亮,多好看,都与自己无关,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回来了。不过想想,也值了。村里很多人一辈子最远只去过县城,他飞机也坐了,高铁也坐了,桑拿西餐厅海底世界都去看了,好个花花世界,尽管说不清享受了什么,到底还是享受过的。要说,最划不来的是老伴,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成才,自己却早早走了,什么福都没享过,没日没夜光受了那么多年苦。到了那边,我一定好好跟她说说城里的事,让她开开眼界。马老倌一边抽烟一边想,从哪里说起呢?
抽完第三根时,一声鸡鸣刺破苍穹,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响成一片,村子醒了过来。马老倌又坐了一会儿,听见一阵接一阵的开门声,还有唤狗声、喂鸡声。再抬头时,东面天际已经有了一抹狭长的浮白,那白两眼可见地在迅速扩大,村道开始显出起伏的轮廓,光滑的青石和深浅不一的牛蹄印也渐至清晰。来到他家院门口,马老倌站住了,掐着嗓门喊了一声。老伙计很快从屋里出来,他踩高跷一样,边走边扣扣子,眼睛迷糊,没睡醒的神态。
两个人蹲在院墙边说话。
大清早你这是病了?
没病。
要出远门?去老大那儿还是老二那儿?放心去吧,钥匙给我,我会把你那个破家看好的。至于老三,老伙计看了看老狗说,也绝饿不着它。
不出远门。
那咋了?
柳妹叫我咧。
你说啥?老伙计揉着眼睛问。
怎么叫你?
她让我快去。
老伙计眼皮一跳,惊醒过来,双眼睁得像牛铃铛。
还说没病,都说胡话了。
你好生听我讲。
马老倌给老伙计递过去一根烟,用打火机替他点燃,那火苗也像受惊一般,在烟头蹿一下,消失了。马老倌郑重其事地念叨起来,老伙计却听得糊里糊涂的。
听完他的话,老伙计嘴里的烟好像突然间成了一根烧红的铁棍,下巴都烫掉了,一下没咬住,掉在了地上。他说,你这怕不是病,而是鬼缠身,柳妹那么好,不会来缠你,肯定是别的鬼冒充的,要不去找满娇看看,做场法事。用不着,老伙计啊,我清醒得很。马老倌说,她那套把戏只能骗糊涂虫,哪骗得了我,每次她不把病人折腾个半死,就舍不得送到我这里来。马老倌眼睛里射出灰色的光芒,在那个春天的早晨如同尖锐的冰凌,乍一触碰,让人直打寒战。他将手放在胸前比画着,大概有这么大。
什么这么大?
那玩意儿。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老伙计好像不认识了,不知道如何回话,眼前这个人是如此这般陌生,如此这般不可理喻。活了大半辈子老伙计还没遇到这种事,也没听说过这种事,他相信天底下谁都没听说过。马老倌这是怎么了呢,要搞这一出?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都不说话。马老倌狠劲地吸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咬肌横现,像在吞咽一块难以下咽的骨头。
老伙计说,你这样,我怎么跟两个孩子交代?马老倌说,没人怪你,我自己决定的事。老伙计说,你会上新闻的,大新闻。说完,老伙计问,钱够吗?马老倌说,够了,我卡上有五六万,剩下的交给你处置。老伙计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呢,多好的日子过着。
那我回了啊,东西过两天给你,马老倌说。
老伙计站在院门外看着他走了很远,依然没琢磨清刚才发生的事,他以为自己没睡醒,还在做梦呢,可天明明已经大亮。再看时,马老倌的背影已经不见了,老狗甩着掉光了毛的尾巴,一闪,也拐过了竹林拐。要死的应该是它呀,老伙计抚着自己额头说。
把事情跟老伙计说了,马老倌舒坦了很多。虽然身体里的流逝之声越来越大,浪流也越来越急,却可以睡得很安稳。权当是涨春水,外面正在下大雨,自己就住在河边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天气很好,太阳和煦地照着,马老倌扛着锄头进了自家园子。阳春四月,草长得很快,她的坟安坐当中,不能不管。活着的时候,一根杂草她都舍不得让它长,把那块地打理得像出嫁姑娘的脸,都说他娶了个能干的媳妇。马老倌心想,一年长草,两年生树,三年就会成为荒山野岭,活一天,他就得打理一天。
挥下第一锄时,马老倌听见有人在喊。他问老狗,是柳妹吗?老狗很肯定地向他点点头,表示说,是的,我也听见了。马老倌说,知道了,知道了,莫一个劲催,我还能说话不算话?低头看翻出来的土,里面有几只蝲蝲蛄和被挖成几段的蚯蚓。都是命啊,他于心不忍,停下了手。算了,不挖了,但篱笆上的那蓬青藤得管,要是长到外面去,被不懂事的牲畜吃了会闯祸的。马老倌将它们小心翼翼拢到园子里,枝枝蔓蔓盘好了,安置不下的部分就用刀劈掉。只怪冬天肥施得太厚,一开春噌噌地长,他已经劈过两次了。
想到去年冬天那件事,马老倌就心寒。
去年冬天,马青山死了。马青山的身体一贯健壮,没人想到他会突然死去,死了两天才被发现,一对眼珠都被黄鼠狼叼走了。马青山三儿两女,女儿嫁得远,儿子在外面打工,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要不是马老倌去找他陪自己进趟县城,他全身的肉被吃光了都沒人知道。在这之前,陈半斤死了好几年了。陈半斤在家里好好的,进城跟子女吃住,不到半年就死了。陈半斤、马青山比自己大几岁,加上老伙计,四个人没事常凑在一起打字牌,现在再也打不起来了。他不愿意死在异地他乡,更不愿意孤零零的无人问津,他马老倌可是爱体面、爱热闹的人,最后这出戏一定得唱好。
马老倌坐在地上抽了一根烟,想起那些老朋友,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过得怎样。这时,绿油油的坟头抖动了一下,草丛里又传来了一声喊叫。马老倌拍了下手说,急啥,几天工夫都等不及,你啊,性子一点没变。活着的时候,两个人从白天吵到黑夜,床头吵到床尾,那时候他烦她,走之后,才晓得吵架也是一种活法,现在他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嘴巴整天闭着,捂得满嘴口臭。打电话告诉儿子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说,你管那些干什么,管好自己吧。村里的事,儿子不愿听,工作上的事更不会同他讲。这两个儿子养得还不如一条狗有用呢。是吧,老三,马老倌问,你以后可怎么办?狗抬头汪了一声,仿佛在说,不用你担心。马老倌又说,放心吧,我会把你交给老伙计的。狗汪汪叫了两声,像在抗议,才不要他管呢!
第一个得知消息的是莫索镇的蒋买生。他是木匠师傅,在镇上开了家棺材铺。马老倌走进铺子的时候,蒋买生正满头大汗在忙活。马老倌说,要个老年屋。蒋买生抬头一看说,是马叔啊,村里谁过了,您这是替谁定?马老倌说,给自己办个葬礼,要柏木的,顶好的那种。蒋买生愣住了,老东西,疯了吧!马老倌没理会他,当作没听见。哪天哪个时辰,你得亲自送啊,说完,给了他三千块订金,走出了铺子。
接下来是龙狮队的陈满元。这两年龙狮队生意不好,现在流行洋鼓洋号,雇传统班子的人越来越少,去年他儿子结婚,跟马老倌借了几千块做头本,马老倌跟他说的时候,他虽然觉得蹊跷,却满口答应了。宋瞎子孙子上次生病,马老倌帮他救治过,他的响器班子也好说话。就是马富贵那不好办,马老倌一边走,一边想。
说起来他们还是远亲,早年马富贵不学好,偷摸拐骗样样在行,马老倌见他一次骂他一次,骂他是狗婆蛇,一辈子在地上爬,成不了龙的。马富贵三十岁没娶老婆,没想到,最后入赘到了镇上。他找了一班无业青年,成立了一个闹腾小队,专门负责给人提供热闹,既唱贺喜,也承接哭丧,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如今村里人少,马老倌担心到时场面过于冷清,还是请一个哭丧队比较保险。
听说马老倌要给自己办葬礼,马富贵乐了。叔啊,您是要大哭、中哭、小哭,还是号啕大哭?马老倌说,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全在你。马富贵说,就凭咱叔侄的感情,铁定得“号啕大哭”,外送一道“万马奔腾”,不然砸了我的招牌不说,还会遭骂的。马老倌问,啥叫“万马奔腾”?马富贵形容道,这么说吧,到时您要是还有半口气没咽,“万马奔腾”能把你哭活了。马老倌说,那就算了,你把我哭活了,你婶子不会干的,她会连夜来找你。马富贵听了头皮一麻,叔,您这话说的。
张翠英在冷水滩带孙子,去了两年了。马老倌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张翠英像被人从后脑脖打了一棒,顿时蒙了。她问,你是不是病了?马老倌说,我没病,好好的。张翠英说,你要是病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了那还好,你没病,要我回去看你,村里人会说闲话的,儿子儿媳妇也不会同意,没个身份啊。马老倌说,你放心吧,我一定死得成的,过几天准死。张翠英说,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一口一个死。马老倌问,给我一句话,你到底回不回来,你回来送我,柳妹不会有意见的。张翠英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可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向自己提要求,就算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也不该拒绝,她嗯了一声,勉强答应了。张翠英是马老倌的发小,俩人从小青梅竹马,要不是他后来娶了柳妹,他们就在一起了。几年前张翠英死了丈夫,两个人相互有意,打算搭伙过晚年,可后来,因为张翠英进城带娃,事情没来得及跟孩子们说,给耽误了。本来犹豫着该不该打这个电话,怕她将来生气,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她,那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最后,马老倌决定去一趟县城,他跟老伙计说,要为国家做点贡献。
等他从县城回来,村里早炸开了锅。他们说,马老倌被恶鬼缠身,魂早就跑了,现在看到的这个人指不定是谁呢。马老倌指了指胸口对人说,你们听,我这有条河。老伙计说,是的,我听见了,哗哗地流呢。他又说,现在河在结冻了。老伙计又说,我也听见了。不知情由的人问,你俩交情不一贯很好么,咋不劝劝他,还跟着疯。老伙计说,不然怎么办?是啊,不然能怎么办?没人知道怎么办。他们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给马老倌两个儿子打电话。
一开始,马鸣和马放不以为意,因为平素马老倌就喜欢把死挂在嘴上,动不动就说,你们再这样我就去找你妈了啊,说了多少回了,也没见真去。到后来,他们实在被那些电话给烦得没办法了。马鸣打电话回来说,爹,你别闹了,好好的日子不过,非整得鸡飞狗跳,你这么闹,我和老二的脸往哪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你呢。马放说,老村长,您劝劝我爹,也不知道他心里咋想的,闹这出。这些话马老倌早就预料到,他对儿子说,四月初十,我定好了日子,你俩回也行,不回也行,我看最好还是回一下吧,我怕到时给你们留下不孝的名声。
老伙计给马鸣打了个电话,又给马放打电话。他说,你们的爹,这回不像假的,你们还是赶紧回来一趟吧。马鸣说,这个月竞争科长岗位,忙得焦头烂额,拜托您老人家先替我看着点。马放说,今年上半年业务形势严峻,一刻都走不开,我给老板卖房子,自己却住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我不能一辈子住出租屋啊。马放还说,我看他死不了,活得好好的,哪那么容易就死,真到了那时候,您再给我打电话。麻烦您了啊,兄弟倆完全是一个口气。
老伙计对老婆说,你看,我就说没人信吧,连他儿子都不信。
他老婆说,要我,我也不信。
四月初十的早上,他们并没如约而至,只老伙计一人前来探听虚实。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没听到准确消息,谁都不会主动上门,这种事历来就没这么个搞法。不过,他还是有些愤怒,钱都收了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我说死,就一定死得成的。
马老倌往嘴里塞了一把草,像饥饿的牲口,贪婪地咀嚼着。他一边嚼,一边吞咽,然后,用衣袖小心地将嘴角擦抹干净。这之后,他听见扑通一声,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脑袋也砸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老伙计进门了,他慌慌张张地把自己扶到床上,然后一个个给大家打电话。赶紧的吧你们,他真的死了!
老伙计办事真叫人放心。
这是一场称心如意的葬礼,一切按他的要求来,全没走样。
哀乐回荡在大山里。马老倌看见宋瞎子在他的灵堂前把唢呐吹得震天响,这人每次吹到用心的时候,会把眼睛闭起来,所以大家叫他瞎子。他看见陈满元的龙狮队舞得虎虎生威,虽然他们的家什有点旧了,队员们也老了不少,脚步不如从前,但精气神还在。他还看见自己躺着的那口老年屋,蒋买生没有偷梁换柱,确实是他中意的那口。张翠英也回来了,一个人坐在边上默默流泪,过一段就用手绢擦一下眼角,那块手绢是几年前自己送给她的。马富贵哭得涕泗横流,捶胸顿足,比他亲爹死的时候都要伤心,他带的那几个人也一个比一个卖力。马老倌想,大侄子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在外面打工的子侄们都回来了,回来送他最后一程。好多后辈他已经对不上名字,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回村子了,要不是因为自己去世,恐怕永远不会有相见的一天。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热闹的葬礼,给自己办的葬礼。
必须热闹啊,为请这些人,他花了四五万呢。村里人说,这个马老倌啊,值了!最关键的是,两个儿子最终还是回来了。兄弟俩跪在灵前,沉默不语。他们没有哭,但从他们的脸色中能看到内心的悲伤程度。不哭就对了,说明他们已经是大男人了,生老病死是常态,哭没有一点用处。
就在这时,他准时醒了过来。
马老倌面带笑容,甚至笑出了声。他对自己的葬礼实在太满意了,他的笑声把在场的人吓了个半死。死了大半天的人,居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这不能不令人恐惧。恸哭和哀乐顿停,所有人都噤了声,呆在那儿不知所措。
两个儿子倒是不动声色,像早预料到似的说,你看你,你看你!他们怒容满面,气得说不出话来。也许他们早就预料到了,但不能不回,因为他们不想担负不孝的罪名。
办事的人群一片埋怨,我们放下手中的活跑来为他办葬礼,他却没死。老伙计尴尬地说,你看你,连我也骗了。马老倌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难为大家了,但我不会让你们白跑的。大家说,可现在我们已经白跑一趟了啊,大老远的,个个手里有事。倒是马富贵站出来反驳,你们收了钱,我马叔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收钱办事,什么叫白跑一趟,还有没有点职业道德。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马富贵的话在理,人家花钱雇你,你就得按主人交代的办。
倒是亲友团不好说话。这么多亲友从各地专程赶来吊唁,他却死而复生,安然无恙。没有人不生气,可又不敢生气,除了他的两个儿子,因为,人活过来毕竟是好事。不知是谁,突然提议说,来都来了,干脆坐下来打几盘。在场者像得得到了天启,很快从尴尬的场面中回过神,高高兴兴地打起了麻将。
马鸣说,这么多人因为你走到了一起,你却没死。
马放说,爹,好不容易请了三天丧假,下次就请不到了。
听儿子这么说,马老倌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们说得对啊,丧假只有一次,这次请了,就没办法再请。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藤叶,羞愧难当地咀嚼起来。我不会让大家白跑一趟的。说完,马老倌又躺了下去。
马鸣很不情愿地去扶他。他说,爹,你别装了,戏一出出地唱到何时。可马老倌却得意扬扬地把眼睛闭上了。大庭广众之下,他躺在棺材里睡起了大觉。马鸣一个人扶不动,朝弟弟马放无奈地摊了摊手。马放走向前去,先摇他的脑袋,没有反应,再探他的鼻息,发现气息全无。这回,马老倌真的死了。他刚才吞的是断肠草,而前面,只是一种能让他安神定息的草药。
两声哭啸像炸弹一样在院子里炸开了。打麻将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两兄弟正哭得起劲,村口响起了救护车的长鸣。车停之后,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白衣服的人,还抬来了一个担架。马鸣和马放想,一定是哪个好心人打了急救电话。两兄弟感动地哽咽着说,不必了,谢谢你们,他吞的是断肠草。领头的中年医生说,节哀顺变,我们是来把他带走的。带走?兄弟俩莫名其妙。那个医生很生气,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啊,怎么做儿子的。他向马鸣和马放出示了一张签有马老倌名字的遗嘱,他的遗体和所有器官都已经无偿捐献给国家了。兄弟俩想再看一眼父亲,那些人不由分说地将马老倌搬上汽车,开足马力,箭一样驶出了村子。他们说,这事得赶时间。
就这样,马鸣和马放彻底失去了父亲。
马老倌被拖走之后,人们发现棺材下蹲着一条狗,闭目养神的它对眼前的事无动于衷,用手一摸,才知已死去多时。
第二天上午,马老倌被送回来了。他已经成了一罐灰。
与此同时,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冰箱和一张盖了红章的遗体捐献证书。那位中年医生打开冰箱大门,从里面捧出了一块用白布包裹的东西。他说,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它是从马老倌胸腔里取出来的,他的遗嘱里没授权这个,医院里用不着,又不能随便把它烧掉,只好带来交给亲属。
医生说,关于这块阴影,医学史上尚属于首例,为此,他们切取了一小块,留作进一步科学研究。那块东西像是活的,又像是死的,摸上去柔软,一捏,又有足够的硬度。它不肥不瘦,韧劲十足,质地像牛胞衣,半透明的形态中均匀分布着纱网状的阴影,这让它看起来像一块积满乌云的天空。与乌云不同的是,它能在太阳下射出青黑的亮光。它是一个发光体。
我们最后看到的马老倌就是那么一块奇特的东西,一块形状怪异的阴影。
几个月后,英国著名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一篇由多位生物学家共同署名的研究文章,通过化学成分检测与深度分析,他们得出结论,那块东西是淤积在马老倌胸内的情绪分泌物,形成时间应在十年以上。在那篇文章里,他们将它命名为“中华马氏孤独阴影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