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
2020-08-16羌人六
羌人六
有一个寓言,正捏着生命的痛处……
——卡夫卡
一
先前没有任何迹象预示梅镇会有这样一场倾盆大雨,无论昨晚电视上言之凿凿的天气预报,或是午后绚烂的阳光,就连镇上收破烂的风湿患者杨瘪嘴,也一脸茫然,丝毫没有预感——据这个家伙称,他的膝盖就如同蜗牛脑袋上的两根天线,对雨天异常敏感,敏感得那儿好像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鼻子,一双眼睛,或者一颗脑袋似的。事实的确如此,这个在梅镇毫不起眼的光棍,对女人有着类似的敏感,只不过,这一回他的膝盖被华佗偷偷医好了似的,没有半点反应。此时,杨瘪嘴坐在他独自经营的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宽板凳中间,表情沮丧万分。突如其来的大雨破坏了他出门的计划。每隔几天他都有满满一大车货,满载废纸板、空啤酒瓶、易拉罐以及各种破铜烂铁,运往下游距离梅镇四十余公里的江油——李白故里,晚上在城头过夜,第二天大清早折返。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话说回来,梅镇大多数乡亲父老对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气变化,其实早已见惯不惊。远离尘嚣的山区生活无比枯燥乏味,个别甚至可能因为生命中这小小的插曲而欢欣鼓舞。杨瘪嘴却是个例外。眼下,哗啦啦的雨水不要钱似的,以集体的形式和意志肆掠着,狂欢着,纷纷噼里啪啦地坠落在这座群山环抱的川西北小镇,坠落在蜿蜒而又促狭的街道、久经风吹日晒雨打的瓦背、活力四射的草木和大大小小不修边幅的庄稼地之间。这些既是天使,同时也是魔鬼的化身,就像没有妈妈教过似的,不带丁点的慈悲善意,哪怕是,通过一截闪电,一声惊雷,传达来自天上神灵的“问候”,告诉镇上的人们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使得他们有所判断有所准备,以及有较为充裕的时间回到各自家里,不至于避之不及,被淋成落汤鸡。
空气的皮肤上挂着的雨瀑气势磅礴,街上没来得及回家、在店铺门口躲雨的人,如同梅镇晴朗夜空之上的星群,密密麻麻。在湿漉漉的台阶边缘爬满深绿色青苔的角落,背着帐篷的蜗牛、急得团团转的蚂蚁、一种被本地人命名为“鼻涕虫”——身上没有丁点骨头的软体生物,纷纷逃难似的扎堆在一起。鼻涕虫长溜溜、黏糊糊的,看久了,会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啥鬼天气!”望着白葡萄似的大串大串雨水铺天盖地而来,梅镇的男女老少快活地咒骂着。他们也不是真心想骂老天爷,只是不想让嘴闲着而已。长时间无雨的日子只能教会他们一样事情,坐立不安。就像斗地主,老天爷也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每年这段时间群山深处的梅镇,都要下几场类似的雨。紧随其后的是河水暴涨,土地松软,各种泥石流、塌方事故甚至死人的消息层出不穷。去年六月,梅镇就发生了一起叫人倍感揪心的失踪事件,两名妇女大清早骑电瓶车路过一处水沟,不幸跌入滚滚洪流,至今下落不明。
这场雨来得确实有些突然,有些冒失,有些任性,有些着急。说来就来了。招呼也不打,就自作主张地,铺天盖地地,下下来了。成为后来那些气喘吁吁跑回家中、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嘴皮子乌青的孩子们唯一的正当理由,在忧心忡忡、双眸流淌出明显爱意的父母面前给出解释。
“我的妈呀!好大的雨!人都要淋化咯!”原本背着手在街上闲庭信步的人,不得不从骨头深处卷起各自的从容,纷纷原形毕露,在大雨里抱头鼠窜,口中念念有词。
梅镇就一条街,叫青梅街,从街头走到街尾,最多五分钟。已经水流成河的中街位置,一个头发灰白、满面愁容的男子背身站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望着瓢泼大雨,沉默地抽着烟,仿佛在等人。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一首熟悉的老歌从理发店飘了出来,飘向空荡荡的暴雨倾盆的街道。听到歌声,男人就像玻璃杯中刚刚被热水冲泡过的茶叶,身体和记忆一下子舒展开来,冥冥中,他感到自己变年轻了,或者说回到了身后早已远去的青春岁月。这个抽烟的男人心想,如果记得没错,这首歌的歌名叫《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1993年,台湾歌手孟庭苇原唱的。好多年没听这首歌了。他还记得自己在收音机里听过卓依婷的翻唱。遥远的距离,灯红酒绿的山外世界,为这忧伤而又迷人的歌声罩上了一层神秘面纱,似曾相识,又似乎隔着万水千山。
梅镇虽然地处偏远,但这儿不缺精神生活,不乏对山外边了如指掌的人。一个普普通通地地道道的纯正山民,所了解的世事也未必比城里人少——虽然大多是道听途说。比如,梅镇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当年红遍大陆的歌手卓依婷早就死了。很久以来,人们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虽然骨子里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去年底的一天,他在电视上看见了卓依婷,活生生的卓依婷。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就好像,在茫茫人海里邂逅了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
卓依婷肯定不知道,她的嗓子在梅镇多么吃香,在梅镇有很多粉丝,包括他和他老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理发店那台旧得早该捐给县文管所当作文物珍藏的收音机,放的是卓依婷的翻唱,而不是孟庭苇的原唱。他觉得卓依婷唱得比孟庭苇好,怎么说呢,用个不太恰当甚至可能有点粗俗的比喻,这就像余华的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的最后一段,许三观对许玉兰说的那番话一样:“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记住这个小说,记住这段话,应该是香港回归那年,那会儿一心梦想成为作家的他正值人生低谷,没能考上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江油师专,不得不回老棺山,像父亲一样,像父亲的父亲一样,像血脉上游的祖祖辈辈一样,在家务农。
二十年的光阴恍若一瞬间。现在,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女儿前年已经嫁为人妇,不思进取的小儿子今天从学校退学了。准确点说,小儿子被学校开除了,那臭小子在学校好好的书不念,竟然胆大包天,在宿舍聚众赌博……昨天晚上就已经打过电话,说今天回镇上。想到不争气的儿子,他又想到当年的自己,同樣的狼狈,同样的百无一用,整个人就像无头苍蝇,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他又不免同情儿子。
人,活着,不就是折腾吗?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用身体写出来的“作品”,自己的种子栽出来的苗苗!虽说耿耿于怀,恨铁不成钢,失望在所难免,但最终他选择了接受,接受岁月所安排的一切,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命运就是这样,你无法逃避,你没有选择余地,唯有面对,默默承受。
久违的歌声伴随着雨声,他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内心有股难以描述的惆怅,绑了秤砣似的,在直直下坠。此时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不是被这滂沱大雨困住,而是被这首早已逝去的年代的歌谣困住了。
经营理发店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印象中,理发店在他年轻时就已经存在,不确定的是,当时开这家理发店的是不是这夫妻二人,还是他们某一人的父母,他们只是继承了父母的事业。梅镇许许多多的生意行当都是这样代代流传生生不息的,今天的一切,也许,不过仅仅是过去投到当下的一堆堆影子。
“我不过是父辈留在人世的影子,就像我的儿女不过是我的一个影子。”他想。
那个满手泡沫的男人脚上踩着一双醒目的蓝色拖鞋,身着黑色T恤、白色的休闲短裤,皮肤黝黑,瘦精精的,浑身上下好像只是一堆有着薄薄皮肉的骨头,目光倒是炯炯有神,一个人身上不可能毫无亮点,这个男人身上唯一的亮点就是他的眼睛;女人着一席长裙,胸前的两坨大奶呼之欲出,五官虽然没有城里女人的精致,但也风韵犹存,在巴掌大的梅镇,也算耐看了。细细打量这夫妻二人,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意识的上空涌现,两人的身体好像是个可以互通有无的容器,说得详细一点,就是男人身上的肉,仿佛全都流到女人身上去了一般。
因为暴雨的不期而至,理发店变得异乎寻常的热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道着家长里短,议论着小镇上的新闻八卦,不亦乐乎。话语不能使血肉丰满,但至少可以带来精神上的抚慰。
“你们晓得不?唱这歌的卓依婷没死,人家在台湾活得好好的呢!我去年在电视上看到过真人。”门口抽烟的男人灭掉手中烟头,突然转过身,如此小心谨慎又不乏得意地冒了一句。他感觉自己就像纠正谬论传播真理的先知一般,略带磁性的清脆嗓音划破空气,瞬间洒遍了这家名为“从头开始”的理发店的角角落落。时间像是暂停了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像是被人用小铁锤敲了下脑袋,不约而同地愣了那么几秒钟,然后,纷纷转过头,望着他。
理发店的老板娘一眼认出来了,心想,这人不是家在老棺山上的黄仕初吗?
“黄仕初,外面雨大,你到店里来躲嘛!”
老板娘热情地招呼起来。说完,她又记起什么似的,说:“不是说人早就死了?”
“卓依婷真的还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呢。”他抿了抿嘴唇,朝里看了看人满为患的理发店,心想我要是进来只能贴墙上去啦,于是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待在外面好了。”
“你两手空空的,上街没买东西?”
“一会儿再买,等我娃回了再说。”
“你娃在哪里读大学?放假了?”
“高中都没毕业哦!他这次是放长假了!”
黄仕初一边答话,一边从荷包里摸了支红塔山,堵在嘴上。焦黄的牙齿东倒西歪,像乱坟岗。他点燃了烟。有些事就等它烂在肚子里吧,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
儿子黄威廉被学校开除这件事,确实很丢他的面子。不过,黄仕初这两天差不多想通了,天无绝人之路,世上的路又不止读书这一条,儿子读书不行,做点其他的总能行吧?实在不行,就在老棺山当农民种地,照样饿不死人!
黄仕初已经顾不得别的芝麻小事,暴雨越下越大,他有些担心儿子的安全。县城到梅镇两小时足够。照理说,中午出发,现在早该到了。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迷迷茫茫的空气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正撑着自己头发灰白的脑袋,沿暴雨一路飞奔,直直伸到儿子面前。
“快点呀,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飘入耳膜,像黑暗中划燃的火柴。仿佛,每一件事情,每一句话,背后都粘满了别人的目光。刹那,黄仕初感到自己的处境和心声,在空气中也如此意味深长地亮了一下,他侧头瞟了一眼理发店,暗暗嘀咕着,哪个龟儿子在手机上玩欢乐斗地主!
二
说来有点后怕,后怕的同时,黄仕初又觉得幸运,儿子黄威廉在学校赌博这件事,发现得还算及时,他不敢想象要是再等几年……儿子现在年纪小是小赌,今后大了可就是大赌了。
不扯远的,梅镇这些年因沉迷赌博败家的人,不在少数,有因为赌博倾家荡产的,有因为赌博家破人亡的,有因为赌博锒铛入狱的,也有因为赌博六亲不认的。迷上赌博,差不多就是踏上不归路。世界上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在赌场输得一贫如洗,最后还能成为文坛巨擘的,毕竟凤毛麟角,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在赌博上栽了跟头,没几个再翻得了身。俗话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这都是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对赌徒来说就像拉肚子的人吃了感冒药,起不了任何作用。黄仕初之所以感到一丝丝幸运,是因为他认为现在还有回旋余地,儿子也不是那种油盐不进、是非不分的坏孩子,好好调教一番,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将来再大点,翅膀硬了就不一定了,儿大不由人啦!
黄威廉在学校宿舍赌博的事,黄仕初前兩天才知道。
前两天自己在干什么?黄仕初没能一下子回想起来。以往可不是这样,以往自己的脑袋可好使了,犹如捕蝇纸一样,可以牢牢粘住每一样落在生命或生命周围的大凡小事。
岁月不饶人!身体里的年轮一天天扩大,人一天天苍老,记性也好像被狗吃了。才过去几天的事,就像风中的绿叶,眨眼间就黄了,老了,打着旋儿,飘落在那幽暗的岁月之中了。
我是不是老了?还不到五十岁的黄仕初有点不服,他咬紧牙关,用力地想,仔细地想,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能想起来,他又狠狠地拍皮球似的拍了几下硬邦邦的后脑勺,想让断电似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他终于想起来了。
黄仕初想起来了。前两天,其实不止前两天,而是连续好多天了吧,他和老婆蓝英子一直在忙。忙得不可开交,忙得喘不过气,忙得恨不得多长几只手。两人头上各自顶着一顶浅灰色草帽,提着新崭崭的竹篮——在老棺山的老篾匠马高仿那儿买的便宜货——整天在自家的梅树下捡树上落下的果梅。收果梅是家里这段时间的生活重心。
家里梅树多,竿子打的话根本捡不赢,即使打完了弄回家,家里的炕也不够用,所以只能借助和利用自然的力量,耐心等它们自个儿落进大地妈妈的怀抱,落一点捡一点,果梅天天落,夫妻两人就天天捡,然后用蛇皮口袋装好背回家里,搁到专门用来焐梅的炕上。当然了,如此不辞辛劳还不得不耐着性子,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果梅是公主脾气,特别娇,皮薄,尤其是掉在地上以后,太阳一晒,三两天就坏掉了。坏掉的速度贼快。
梅镇因盛产果梅而得名,黄仕初家的所在地老棺山上遍地都是梅树。六月是果梅成熟的时节,也是梅镇百姓家最忙最苦最累,收获也最大的时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每年这段时间,黄仕初和老婆蓝英子前前后后要足足忙一个多月。大女儿成家了帮不上忙;儿子呢,还在县上的高中读书,也指望不上。两人只能靠自己。谁叫这辈子投胎做农民呢?不过,话说回来,梅镇现在的农民与以前的农民,概念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本地的农民种的是庄稼,是花生、玉米、大豆、小麦、大麦、菜籽,现在梅镇的农民大多都不兴种地了。要想富,栽梅树。如今,家家户户的庄稼地都变成了梅林。果梅成了梅镇主要的产业,也是乡亲父老们重要的经济来源。果梅有很多用途,既可以加工成话梅,也可以加工成饮料,古时候县上的王土司还命人加工成蜜饯朝贡,当然,果梅最主要的价值还是药用。梅镇的果梅经过初加工之后远销日本、东南亚。据说那些地方的华人信奉中医胜过西医,这是梅镇的果梅不愁销路的一个重要原因。
山里的日子几乎天天都一样,那天天不亮,黑夜依然淤积在老棺山上,淤积在大地的皮肤上,辽阔的苍穹像挂满了果梅的梅树一样挂满星星,远远望去,犹如一座镶满宝石的石棺。黄仕初跟老婆蓝英子吃过早饭,便一前一后地出门下地了。早上伙食比较简单,一碗清汤挂面,加了些油菜薹,放了点葱花儿和盐。他们其实很少吃面条,只要时间来得及,蓝英子准会用那个电饭煲蒸一锅洋芋干饭,再炒两个下饭菜。吃面条不经饿,干活也需要力气,所以老棺山上的大多数人家常年保持着一日三餐顿顿米饭的生活习惯,生活背景潜移默化地蛰伏在生活习惯当中,很多人即使离开这里去山下或者山外生活,也很难一下子改掉这种生活习惯。
老婆蓝英子走在前面,黄仕初跟在后面。
“今天怪不舒服,兩条腿怎么就像煮熟了的面条一样软乎乎的,使不上劲?”
蓝英子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昨晚没休息好?”黄仕初看了看前面有气无力的蓝英子,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测,昨天晚上她的呼噜声锣鼓喧天的,屋顶上的瓦片,天上的星星,简直快被她震落了。
“天老爷哦,累死个人呀!”
蓝英子呻唤道。
“你有病啊,大清早什么死不死的,尽说瞎话!”
“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棺山上吧!”
老棺山,原是古时候埋人的地方。漫山遍野的梅林深处,庄稼地边上的杂树林子里,明清时代的墓穴随处可见。黄仕初家的祖坟也在山上,据说祖上是个杀猪匠,没有墓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黄仕初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祖坟一角突然裂开了,找来手电筒一照,看见石壁上挂着一把杀猪刀和一对用来挂肉的铁钩。一两百年前的杀猪匠,跟现在的杀猪匠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实在累了就回去休息,今天我一个人去捡。”
“地上掉了那么多,你一个人捡得赢?”
“啥都可以不要紧,身体必须要紧。”
黄仕初明白蓝英子的心思,活路没做完,心头欠欠的,仿佛亏欠谁似的。她就是这么个人。既要吆喝,又要干活。
捡果梅是件很枯燥乏味的事情,但黄仕初不这么认为。他总是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轻松一点,即使手上的活儿并不轻松。比如,他竭力将散落在地上或草丛里的果梅折算成钱,然后一点点拾起来,扔进竹篮。和往年不一样的是,卖了钱留出必要的家庭开支和儿子的学费之外,他还想给自己搞辆摩托车代步。老棺山几十年前就通了公路,但每次赶集他们还是坚持走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些年在上山和下山花费的时间,比起吃饭、睡觉还有干活时间的总和还要多得多。
“你有没有觉得你刚才那句话有毛病?”蓝英子问她的丈夫。
“什么毛病?”黄仕初一脸茫然。
“像不像在说别的什么?”
经老婆这么一点拨,他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龟儿子你笑什么?笑我松?”
“我们很久没有深入交流过了,是松是紧你自己清楚。”
两人聊着彼此熟悉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的夫妻话。一阵风吹过,几颗果梅从树上落下来,砸在黄仕初的脑袋上。黄仕初疼得龇牙咧嘴,好像有人在脑袋上打了个洞。他想起黄威廉小时候喜欢零食,家里的娃哈哈、大刀肉、葡萄干、酸梅精天天不断,就是不爱吃饭,每次给他喂饭的时候,他们都会威胁他:“快点吃,再不吃就在你脑袋上打个洞,把饭倒进去!”
蓝英子说:“你看,你把它们羞惨啦!”
“想不想听笑话?我给你讲个笑话。”
“啥笑话?”
“有个人见接生婆姿色很美,就想引诱她。于是便假装妇女将要生产,请她来接生。接生婆摸着他的那个家伙,大吃一惊,说:我接生已经好多年了,有头先生的,叫作顺生;有脚先生的,叫倒生;也有手先生的,叫横生;这个鸡巴先生的哟,实在是没有见过。”
黄仕初兴致勃勃地讲完,意犹未尽,就接着又讲了一个:“古代有个人年龄都超过四十岁才谈论婚事,自惭太晚,便假称续弦;娶妻过后,媳妇暗中观察他的举止,很像没结过婚的,于是就问他前妻的姓氏。丈夫仓促之间来不及想,便回答说:手氏。”
“背时的,哪里捡的?”
平时,没有外人的时候,蓝英子就是这么称呼黄仕初的。
“书上看的,好像是《笑林广记》,古代人写的。”
“哟,肚子里还有墨水呢!”
“不是吹牛,你男人我原来好歹是个作家呢!”
“你当年写给我的那啥玩意儿,我现在还背得到。”
“写的啥?我记不到了呢。”
蓝英子背了起来:“如果我是一条小溪,你就是我心里的一条鱼。啊,我爱你,爱得一贫如洗……哎呀,背不下去了,全身起鸡皮疙瘩!”
黄仕初听着蓝英子背自己过去写给她的情诗,一时间有些恍惚,几十年平静的婚姻生活犹如一场梦,梦醒无影又无踪。那些韶光的烂漫、激情,早已被洪流席卷而去,变成了远山淡影。
“两口子说得这么闹热,在说啥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空气中撕开一道裂缝,忽然传进两人的耳朵来。
两人环顾一番,终于在梅林旁边的小路上看见了人影。来人是篾匠马高仿在梅镇上开药店的二女儿马燕燕。马高仿一儿一女,儿子马飞扬是老大,马燕燕是老二。
“我说谁呢!稀客呀,马二姐,这么热的天,回老棺山干啥?看你爸?”
蓝英子热情地招呼起来。
“我是上来看我地里的果梅的!”
“今年你家树上结得好哦,前几天你爸还在跟我们说,要去地里帮你捡呢!”
黄仕初笑嘻嘻地说道。
“快别说了,我都要气炸了,今年我家的果梅一颗都没落到地上!”
马燕燕一边说着,一颠一簸地走到两人面前,看了看蛇皮口袋里的果梅,脸上透着惊讶和羡慕。
马燕燕的话听得黄仕初两口子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黄仕初看着马燕燕走路的别扭样子,想笑又不敢笑。这马燕燕果然是大街上的人了,山上的路都不晓得咋走啦!他往嘴里塞了一支烟。
马燕燕和蓝英子两个女人凑在一起,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女人们聊起天来,就没黄仕初什么事了,他也没有参言,就一边捡一边听她们聊。
“今年我家的果梅一颗都没落到地上!”马燕燕就是这么说的。
没等蓝英子问起怎么回事,她便叽里呱啦自己说了起来。原来,马燕燕嫁人的时候,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但思想开明的马高仿还是想一碗水端平,就给她也分了不少地。反正家里的地也多的是。马燕燕手头不缺钱花,以前果梅也不像现在这么值钱,但毕竟是自家的东西,总不能荒废,马燕燕就把家里几亩梅林以五千元的价格包给了镇上专门做果梅生意的汤政宗。这汤政宗也是苦命人,地震时老婆孩子全都不幸罹难,成了绝户,今年清明节,酒后骑着摩托车去给老婆孩子上坟,回来的路上撞上了电线杆,当场毙命。汤政宗人没了,先前的约定也就泡汤了,马燕燕有些年头没有下地干活,眼下果梅成熟,自然焦灼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老棺山有熟人到镇上给她传话,说大哥马飞扬的媳妇,也就是她嫂子,每天大清早都在她家地里捡果梅。说得直白一点,嫂子这是在偷她家的果梅,因为事先没商量。今天有空,马燕燕专门爬上老棺山来“微服私访”,到地里一看情况,熟人确实没乱说,树上的果梅倒是安然无恙,但地上呢,说句难听的,简直就像狗舔过似的,干干净净。
黄仕初总算是听明白了,这马燕燕说话跟那个说“鸡巴生的”接生婆一样,嘴皮子功夫是真心厉害,是真有水平……
现在,黄仕初是完完全全地想起来了,前两天将近晌午时分,在药店老板娘马燕燕跟老婆蓝英子唠叨完不久,他接到了老二黄威廉从学校打来的电话。
“父亲,你在忙没?”
黄仕初听到电话那边儿子在叫自己“父亲”,一下子乱了分寸,心里边像快要反胃似的,很不舒服。儿子从来不这么叫自己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说:“有话直说吧!”
一般来说,黄威廉在学校往家里打电话只有一件事,要钱。但这次黄威廉没有开口要钱,这大大超出了黄仕初的预料和有限的经验。
黄威廉战战兢兢地说:“好的,我还是有话直说吧!父亲,我在学校里栽跟头了……”
“臭小子,栽跟头有什么了不起,严重吗,进医院啦?我跟你说,你小时候经常栽跟头,膝盖、额头三天两头血淋淋的,你不信就问你妈,你妈在这儿!”黄仕初话是这么说,手机依然紧紧贴在耳朵上。
“我想,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在学校犯大错啦!”
“快说快说,你犯了什么错?!”
听到黄威廉说自己犯了大错,黄仕初急了,恨不得立马钻到电话那边去。
“在宿舍炸金花赢了同学不少钱,我现在在派出所呢,我们校长让你来一趟!”
黄仕初仿佛被人当头猛敲了一棍子,呆呆地愣住了,良久,嘴缝里才挤出几个字来:“啥時候?!”
“嗨,黄仕初,多大岁数的人了?也不动动脑筋!这还用问吗?”黄威廉开玩笑似的,有些漫不经心地告诉他,“当然是越快越好!”
黄仕初顾不得跟儿子一般见识,说了句:“你在跟老子开国际玩笑啊!”便掐豌豆尖一样,掐断了电话。嘴上那么说,黄仕初却心知肚明,儿子没有跟自己开国际玩笑,儿子这次确实是摊上事了。
三
跑下老棺山已是汗流浃背的黄仕初在镇上拦了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花了五十块大洋。豆腐变成肉价钱啦!平时,坐车去县城顶多二十。
“师傅,去县城多少钱,有急事!”
听来人说“有急事”,面包车司机也不含糊,说:“五十!”
“你这师傅,怎么漫天要价?”
黄仕初一脸倒了血霉的样子。
“要走马上就走,不走拉倒。”
人倒霉了喝水都要塞牙缝,黄仕初没辙,只好认了。心头却忍不住将面包车司机送到火葬场,火化了一万遍。
黄仕初心急火燎赶到儿子学校的时候,黄威廉跟几个一起玩炸金花的同学,在班主任杨老师的带领下,也浩浩荡荡地刚从派出所回到学校。
在学校门口见到儿子黄威廉的那一刻,怒火攻心的黄仕初恨不得一脚将黄威廉踹死,恨不得几拳把黄威廉打成残疾。养了这么个不思进取的家伙,谁心里都恼火!但是,黄仕初最终没有选择那样做,毕竟是在学校,光天化日的,理性使他压住了自己的脾气,忍住了自己施展暴力的强烈冲动,于是,他老朋友似的走到犹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的儿子面前问道:“我的祖宗,怎么回事?”
在父亲面前,仿佛见到救星的黄威廉也不避重就轻,泪眼汪汪地交代了事情经过。
黄威廉告诉黄仕初,因为无所事事,每天晚自习后他都跟同学们在宿舍点着蜡烛炸金花,炸金花,在梅镇又叫“扑底”,不带王和皮皮,其他的牌都要,当然商量好的话,也可以把牌全部选到6、7或者8以上。炸金花简单易懂,也刺激,简而言之,就是三张牌,黑红梅方,三张一样花色的就是金花,但金花其实不是最大的牌,最大的牌是炸弹,就是三张一样的。
“我不是让你教我打牌!别在那里弯弯绕绕的,说重点!”
黃仕初见儿子没把话说到点子上,忍不住批评了一句。
黄威廉舔了舔嘴皮,有些不高兴地纠正黄仕初:“爸,打断别人说话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你不知道吗?”
“那你接着说。”
黄仕初面色铁青地看着似乎越来越陌生的儿子。他就是这种感觉,以前多听话多懂事的儿子啊,现在怎么变成了这副德行?完全不可理喻!
黄威廉就接着说了。起初我们只是小打小闹,找点乐子而已。没想到的是,打着打着,就有些变味了。说起来,变味是因为输光了生活费的“幺鸡”(一个同学的绰号),他输红了眼,就开始借钱跟我们玩,不但如此,他还提议从一块封注,变成十块封注,后来又变成了五十。都是他提的建议。输的还想输,赢的还想赢。输家不松口,赢家别想走,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觉得无所谓,所以越打越想打,越陷越深。说起来,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呢,每次炸金花都只有翻牌或者伸拇指当作打底,发一盘牌记一次账,然后继续打。我们几个说好了,放假前不论输赢,必须清账。
在黄威廉的断断续续的交代下,黄仕初差不多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原来,眼看学校快要放暑假了,黄威廉就和几个赢了钱的同学找那位输钱的同学幺鸡讨债。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爸妈很早就因车祸不在了,寄养在姑姑家。姑姑家在县里开了家超市,也许是迫于还清赌债的压力,上个周末,他一口气将姑姑家保险柜里的三千块钱营业款通通偷了出来,还清了赌债。钱在眼皮子底下说没就没了,又不是一笔小钱,心急如焚的姑姑一家只好报案,这一查下来,就查到了自家的侄子身上,顺藤摸瓜,黄威廉和几个同学在宿舍炸金花的事情也浮出水面。
“你总共赢了多少?”
“我赢得最多吧,二千五百二十五元整。”
黄威廉不无得意地回答。
“不错啊!有出息有出息,老子一年都挣不了那么多钱,儿子,你比你老子能干!”
黄仕初说完,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那些钱呢?”
“幺鸡上周还给我了,只是荷包还没揣热,在派出所又全部退了。”
黄威廉知道父亲在说反话,声音细得像个蚊子。
“儿子,委屈你啦!”
听儿子说完,黄仕初很认真很认真地拍了拍黄威廉的肩膀。
“又不是我让他偷的,这个幺鸡,脑壳被门夹了啊!”
黄威廉似乎毫无悔意。
“你们都没问过人家钱是怎么来的?”
“他没说。你用脚板心想也能想得出来,他怎么会告诉我们?”
听了儿子的话,黄仕初真是又急又气。
上午,派出所来了几个人,到学校将幺鸡和黄威廉等几个一起带走了。遇到这种事咋办?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学生娃娃,派出所负责办案的警察同志也感到为难,只好把涉案人员带到所里,让几人把钱退了,批评教育一番,便放回学校让学校处理。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黄威廉的班主任杨老师跟黄仕初说:“你来了就好!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有什么,你们直接去找校长谈!”
“杨老师,犯错的不止我儿子一个,为什么别的家长没来?”
杨老师解释道:“偷来的钱大半都流淌到你儿子的荷包里去了,你就委屈一下,当下他们的家长代表!”
在校长办公室,黄仕初却差点跟校闹毛了。
校长皮笑肉不笑地问黄威廉:“兔崽子,说吧,你有什么想说的?”
听校长说自己的儿子是兔崽子,黄仕初很不舒服,他心想:“你这么说我儿子我不同意,他妈也不同意。我儿子是我和他妈制造出来的,又不是兔子生出来的,什么兔崽子不兔崽子的?你才是兔崽子!”
“想说的,没有。”
校长是学校最大的官了,黄威廉有些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胡乱应付了一句。不过说完,他又像是反应过来了点似的,说:“校长,我错了!”
“你错了?你错哪里了!”
端坐在黑色皮沙发上的校长猛地站起来,肉乎乎的巴掌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面。桌子上面的玻璃烟灰缸和茶杯瞬间跳了起来。几只苍蝇或许受到惊吓,嗡嗡着飞出了办公室,落荒而逃了。
黄仕初的心一阵抽搐,他感到那一巴掌分明不是拍在桌子上的,而是打在自己的脸上,打在自己的心上。
“儿子,好好跟校长道个歉,认个错!”
黄仕初已经顾不得肚子里的那一团怒火了,他察言观色,觉得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校长消消气。
“校长,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黄威廉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关我屁事!你给我道歉干什么?”
校长依然口不饶人,一副有话要说却欲说还休的样子。
见校长是吸烟的,黄仕初赶忙从荷包掏出刚在学校买的中华烟,拆开,递了一支。又拿出打火机讨好似的帮忙点上。然后将烟盒随手放在了校长的办公桌上。做完这些,他把手伸进荷包,摸了一支红塔山,打火机都凑到嘴边了,他又把手放了回去。
抽了几口烟,校长的情绪似乎好转了几度。他重重叹了口气。
在农村待惯了,真有点不适应这种场合,要不是因为儿子的事,黄仕初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出现在如此尴尬的场合。他浑身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就好像身上的手啊脚啊还有脸啊什么的,不是长错了地方,而是完全就不该长出来,因为不知该往哪里搁!他脑袋飞快地转着,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却突兀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来,眼下畏首畏尾的自己,正是在儿子面前给别人当孙子呢!
办公室靠墙位置就是一张一尘不染的黑皮待客沙发。从跨进校长办公室那一刻起,黄仕初感到自己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你是儿子学校的校长,我还是我儿子的家长呢!不请我喝杯白开水就算了,至少,也该请我在你校长办公室坐一坐嘛!黄仕初这么想着,或许是心有不甘,也是为了挽回点面子,他决定以家长的名义自己照顾好自己,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坐下去,沙发也有生命似的,很痛苦地那么叫了一声:“哎哟!”好像在跟黄仕初的屁股说,你要把我坐穿吗?这么用力!
正是这个不必要的举动引起了校长的注意,他用余光看了看穿著土里土气的黄仕初,问他:“你是黄威廉的爸爸?”
“嗯。”
黄仕初点点头,同时,决定用最少的字眼来回答校长的提问。言多必失嘛。
“你儿子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
“知道就好。”校长俯身蠕动着肥胖的身体,将烟灰缸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好像它一直在逃跑似的,姿势优雅地抖了抖烟灰,他继续说道:“不是小事啊!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们必须杀鸡儆猴,最终怎么处理,是记过,还是开除,我和学校其他几个领导开会再决定。好了,没事了,就这样,你回去吧!黄威廉留在学校等通知!”
听到“开除”,黄仕初这下坐不住了,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眼巴巴地恳求校长:“我们那地方穷,供娃读书不容易,就希望他今后有点出息,校长这次你就网开一面,宽大处理吧,千万别开除!”
校长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并不表态。
听到自己可能被学校开除,黄威廉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突然呜呜呜地、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感到自己随着自己的哭声不断缩小,他把自己从一个高中生,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男孩儿,哭成了一个小孩子。
“生活不相信眼泪!我经常跟你们这么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你哭个球!男子汉,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这儿又没死人,要哭滚出去哭!出去吧!”
校长发火了,很不高兴,一副关门谢客的样子。
黄仕初心头乱糟糟的,多说无益,也不知道再说啥了,就拽着黄威廉,“再见”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出了校长办公室,黄仕初扔下哭哭啼啼的黄威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车站,坐上回梅镇的大巴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县城。
大巴车在蜿蜒的公路上开了很久很久,黄仕初才感到疲倦,感到心酸,感到苦涩,感到一种叫作挫折的东西,在身体里开枝散叶,摇头晃脑。他有点想哭,却哭不出来。
回到梅镇的当天晚上,黄威廉的班主任杨老师给黄仕初打了个电话,宣布了学校领导层开会研究出来的处理意见,他告诉他,学校正式决定开除黄威廉。
黄仕初和蓝英子说了儿子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和学校决定开除黄威廉的事,蓝英子一步一步走出屋外,坐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银灰色的月光涂白了院子,涂白了草木,涂白了大地,也涂白了一个女人的伤心和哭泣。
四
大雨的激情丝毫不减,就这么一直下着,好像还要下一辈子似的。黄仕初倒不担心持续的暴雨会让洪水泛滥,而是回不着家。
雨水前赴后继地落在青梅街粗糙的水泥路上,犹如失散多年的亲人迅速抱成一团。转眼间,汇成一股股流水,一股股流水又做起加法,不断壮大起来,成群结队走向低处,流向远方。理发店门前,泥黄色的水流像一头小兽似的卷着各种生活垃圾,浩浩荡荡,横冲直撞。
“好大的雨!”
理发店的老板娘伸出满头波浪的橘黄色脑袋朝屋外望,夸张地叫嚷着,一句话嚷了整整三遍,好像少说一句都会死。
黄仕初看了看老板娘,心想,再大也不如你那里大。
不知是谁冒了句玩笑话:“你们都大!”
里里外外的人都痴痴地笑起来,笑声像雨水一样欢乐、浑浊。
“去你妹的!”老板娘假装恼怒,挥舞着拳头,脸上却挤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们开玩笑注意点嘛,我徒弟还没成家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旁边一个十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突然变得醒目起来。大家之前似乎都未注意到她。老板娘这样一说,大家的目光就像小鸡似的,在姑娘青涩而又单薄的身体上啄来啄去。中年男人们看到的是朝气蓬勃的性,女人们看到的则是从前的自己,逝去的光阴,看得一脸惆怅。
黄仕初左等右等,等得毛焦火辣,心想,再不回来,老子就打道回府啦!他站的那个位置刚好可以望见老棺山,天晴的话,可以望见自己房背上的烟囱。眼下的瓢泼大雨却将视线挡了回来,老棺山氤氲在一片浓雾之中。
一声长长的车喇叭穿过雨幕。有人喊了句:“车来啦!”
黄仕初转头看见,县城到梅镇的班车终于慢船似的缓缓停靠在理发店门口。跟儿子昨晚上说好的,今天在理发店门口碰头。
留着一头浓密的披肩长发,穿着一件黑色T恤跟一条蓝色牛仔裤,满脸倦容,看上去就像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黄威廉第一个走出车门,站在雨中,面无表情地冲黄仕初招了招手,算是打了招呼。
平时放假黄威廉都不回家。当日在学校只顾处理开除的事情,未认真观察儿子,原来久未归家的儿子变了,变得有点陌生了,首先是头发,开学前还是短平头,精精神神的,现在怎么就这么长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其次是儿子的裤子,破破烂烂的,上上下下尽是窟窿眼,穿得这么烂,也不嫌丢人啊;第三呢,就是儿子瘦了很多,每个月五百块生活费哪里去了?
黄仕初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描述此刻的心情,那躲在肉身深处的灵魂像是被眼前的滂沱大雨淋湿一般,苍白,无力。
“爸,你站那里当树桩还是电线杆?”
黄威廉走到汽车尾厢,雨水已经把他整个儿打湿了。
儿子跟自己从前一样,说话没心没肺,大大咧咧。黄仕初犹豫了一下,淋着雨走到儿子跟前。
黄威廉拉开尾厢,指着两个蛇皮口袋和一床棉絮说:“搬。”
“蛇皮口袋里装的啥?这么沉。”
“书。”
“儿子,你头发留这么长干啥?”
“你不懂。”
“儿子,每个月给你那么多生活费,看你穿得啥样?裤子都烂成这样了,洞洞眼眼的!回去让你妈给你补补。”
“没文化,真可怕!嗨,这叫款式,款式,懂不懂?”
黄威廉出言不逊。
“好,你有文化!”
“少跟老子说两句行不行,烦人得很!”
“书白念了你!”
儿子这是大了,翅膀硬了,敢给自己充老子啦!忤逆不孝的,就不怕遭雷打!黄仕初就不说话了,心里气鼓鼓的,好像有人在用打气筒一直往里面打气,肚子胀得他喘不过气。
两人一声不吭地把行李搬到理发店旁边的干燥处。停下来歇气。
“来,抽根烟。”
黄威廉很老练地从荷包里摸出一包软玉溪,掏了一根递到父亲面前,又一根喂到自己嘴里,自顾自地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儿子给自己递烟,黄仕初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去了。继而是一种巨大的挑衅和羞辱感,以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黄威廉,现在完全无视他老子的存在,感觉更像是,老子变成了儿子,儿子变成了老子。黄仕初怒了,却又不得不压着内心的怒火,毕竟是在大街上。
“有出息!”
黄仕初感觉自己已经词穷。毫无疑问的是,前几天才知道儿子在学校赌博,然后被学校开除,算得上一个巨大的打击的话,眼下,黄仕初最真实的感受还不是这些,而是一种赤裸裸的伤害和挑衅。一种绝不对等的父子较量。虽然明显处于上风,胜负本该毫无悬念,但黄仕初感到的却是,自己早已一败涂地。望着吞云吐雾的黄威廉,黄仕初寒心了:匀速移动的岁月还是别的什么,把我一直蒙在鼓里?
“你没事儿吧?”
黄威廉似乎意识到自己在父亲面前有点过分,但语气依旧不以为意的样子。
“没事。”黄仕初老老实实回答,心想:我能有什么事!
是荒诞还是幽默?是自取其辱还是自作自受?短短几天,黄威廉似乎已将被学校开除的事情抛至九霄云外。黄仕初感觉得出来,儿子已经不再纠结那个问题了,没有愧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眼下的他,看起来倒好像在为你担心,因为你的思想这么落后。
“这些东西怎么办?”
黄威廉指着从学校带回来的蛇皮口袋和棉絮,问眉头紧锁的黄仕初。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黄威廉想了想,说:“两蛇皮口袋书卖给杨瘪嘴算了,反正弄回家除了擦屁股,也没别的用。棉絮带回家,免得我妈又说我打着空手就回来了!”
“照你说的办。”
“废品站的门开着呢!”
隔着雨幕,黄威廉一眼望见杨瘪嘴像个稻草人似的坐在门口发呆。
父子两人不再说话,将黄皱皱的棉絮搁在理发店,众目睽睽之下,扛着沉甸甸的蛇皮口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收购站。
雨幕中突然出现的父子两人让杨瘪嘴很诧异。从来没有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来卖过废品。偌大的梅镇,很多时候,杨瘪嘴都感到自己不过是长成了人形的空气。除了卖废品的时候人们会记起他的存在。
“杨瘪嘴,你的生意来啦!”
黄威廉将蛇皮口袋轰的一声扔在地上,大大咧咧说道。他的脑袋里少了一根筋。
杨瘪嘴知道梅镇的人背地里都这样叫自己,但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年轻人,如此没素质没教养,敢直接把他的绰号写在空气的皮肤上。他就像今天对暴雨毫无反应的膝盖一般,眼皮子抬也不抬,也不说话。妈拉个巴子的!
“兄弟,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
黄仕初觉察出杨瘪嘴的不高兴,赶忙满脸堆笑地打圆场。同时,狠狠瞪了一眼黄威廉。
“现在的年轻人,嘴巴都不带甜的!人都认不到了!”
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个老板,杨瘪嘴叉着腰,气得不行。他瞟了一眼父子两人,看清是老棺山的黄仕初,说起来,自己跟他老婆蓝英子还有点沾亲带故呢!于是,杨瘪嘴不冷不热地问:“有何贵干?”
“他从学校带回来这两口袋书,卖给你!”
黄仕初回答。
“大学毕业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仕初本想说,高中都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读个毛的大学!看了看一旁脸色阴沉沉的黄威廉,脑子里缓冲了下,换了个说法:“这些书反正留着也没用,书你收好多钱一斤?”
“二毛五!”
“你那儿不是写的五毛吗?”
黄仕初指了指废品收购站旁边的一张纸板,上面是详细的废品收购表:铁八毛钱一斤,铜五块钱一斤,废书废报纸五毛。
“人还有心情好和不好的时候呢!那是昨天的价格,今天掉一半价!要卖就卖!”
杨瘪嘴心头不痛快,故意假装压价。
“你这心太黑了,故意欺负人的吧!”
黄威廉有些急了。
“小伙子,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谁欺负人了?”
“好好好,就这个价,你过秤吧!”
黄仕初决定息事宁人,也觉得无所谓,只是遗憾两蛇皮口袋书还比不上家里两袋果梅!果梅都一块钱一斤呢!
总共一百八十一斤,除了一斤秤,一百八。五毛钱的话只有九十块钱,二毛五的话只有四十五块钱。黄仕初飞快就算了出来。尽管心里不舒服,他还是笑眯眯地给杨瘪嘴取了支红塔山,等着拿钱。
“九十,你数数。”
杨瘪嘴数了九张十块递到黄仕初手上。
“你算錯了,一百八十斤,二毛五一斤,应该是四十五才对。”
“跟你开玩笑的,我按五毛钱一斤算的!”
杨瘪嘴这么一说,黄仕初和黄威廉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黄仕初将钱递给黄威廉,叮嘱他,你去找个面包车过来,送我们回去,记到把被子拿上!
黄威廉接过钱头也不回地走入雨幕之中。
“小伙子被学校开除啦?”
听杨瘪嘴这么说,黄仕初有点纳闷,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是孙悟空变的,有火眼金睛。今年镇上初中也开除了好几个,抽烟喝酒的,耍朋友的,打架斗殴的!”
“唉!兄弟,不怕你笑话,这孩子确实被学校开除了!当农民累死累活就是想娃儿出息点,弯来绕去,回头来还是走我们的老路,这命呀,就像树的年轮,一环扣着一环,一辈人连着一辈人!”
“你们想开点,世上的路千万条。都说,这人生就是一部《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酸甜苦辣,种种滋味都要尝点。”
“话是这么说,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事已至此,也只有认了!”
杨瘪嘴的一席体己话,让黄仕初感动不已。就又取了一支烟,递了出去。这么多年为了供黄威廉读书,他很抠门的,平时,烟都舍不得给别人取一支。
“兄弟,你今年好多岁数了?”
黄仕初问杨瘪嘴。
“满打满算,四十。”
“还年轻嘛!我都挨边儿五十了!我看,你条件这么好,完全可以找一个漂亮媳妇跟着过日子嘛!”
杨瘪嘴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对着空气拍皮球似的扇了几下。然后又扇了那么几下。
黄仕初被这个动作搞得一脸茫然,脑袋上不由得飘出几个大大的金黄色的问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啊!我也想找,没有合适的,不是嫌我脏,就是嫌我长相不过关。2008年地震过后,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人就那么回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了就死了,死了就算了!”
杨瘪嘴点上烟,抽了几口,幽幽说道。
“兄弟,你比我们这些有家有室的自在多了!”
黄仕初实话实说,内心不是真的羡慕,却是由衷地肯定。
就在两个人刚刚敞开心扉,打开话匣子,杨瘪嘴还没来得及与黄仕初分享他在城里的那些乐子,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已经停在水流潺潺的路边。雨刮器不停地将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分开。黄威廉摇下车窗,说:“回了!”
黄仕初用两只手遮着脑袋,吆喝着冲向面包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有一刹那,他确信自己感受到了雨水的重量和热情——那种含混不清的生活经验与快速生长的人生启示。
回家路上,黄仕初望着车窗外密集下坠的雨水,一言不发。他想的是,雨水的生命是在空中完成的;他想的是,雨水的生命实在短暂啊;他想的是,落在地上的雨已经不是雨,而是尸体。
五
一顿饭从中午做到晚上,蓝英子累得喘不过气,感觉身上没有几度电了,恨不得立刻倒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她特地杀了只老母鸡,准备凉拌着吃,洗了几块腊肉、香肠,用山药炖了猪蹄,又做了几盘蒸肉——都是儿子喜欢吃的菜。那天,得知黄威廉被学校开除,她哭得死去活来,但难过归难过,日子也要过。黄仕初本来不想下山接黄威廉的,蓝英子心疼儿子,说儿子被学校开除是因为儿子犯了错,必须受到惩罚,但你不去山下接他,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可能恨你一辈子的。” 蓝英子跟黄仕初说。
蓝英子还跟黄仕初说:“你不去,我恨你一辈子。”
前面一句话不打紧,后面这句就有点严重了。
黄仕初知道老婆心疼孩子,精神上的那点固执,就像爱欲过后的身体,一寸寸地软了下来,说:“我去去去!”
“还不是你自己造的孽!”
蓝英子抱怨。
吃过午饭,黄仕初就一阵风似的出了家门,来到镇上。出门的时候还蓝天白云的,屁大点工夫暴雨也跟着下来了。蓝英子在家急急忙忙收了晾衣绳上洗过的衣服裤子。收衣服裤子的时候,她还在想,晾出去的衣服裤子收得回来,晾出去的人可怎么收得回来呀?辛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娃盘到高中,学校说开除就开除了,这下人是收回来了,却成了什么样子?!
蓝英子一个人忙活着,心头却吃了黄连似的,很苦很苦,简直苦到了骨子里。既不能跟黄仕初倒苦水,他心里够恼火了;又不能跟儿子摆脸色,生怕他思想上再有负担。
盼星星,盼月亮,黄仕初和黄威廉踩着夜晚的脚后跟,终于进了家门。
望着数月不见的儿子,蓝英子喉咙像是被硬币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两只眼睛反反复复打量黄威廉;横看竖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
“又没死人!哭个铲铲!”
黄仕初最不愿看到的场景,就是蓝英子当着自己的面淌“马尿水”。对女人来说,眼泪固然是一种表达,一种语言,但在男人们看来往往并非如此,它更像是一种控诉,一种质疑,所以很多时候黄仕初感到蓝英子的哭,某种程度也是在宣称他作为这个家庭的脊梁柱,并没有挑起应有的责任。
蓝英子停了下来,望着黄威廉,良久,她才记起自己长了嘴似的,问起话来:“儿子,你头发留这么长干啥?”
“你不懂。”
“儿子,每个月给你那么多生活费,看你穿成啥样?裤子都成这样了,破破烂烂的!回头妈给你补补。”
蓝英子又认真地心痛地看了看儿子那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牛仔裤上也就七八个窟窿,蓝英子心头却是千疮百孔。
“没文化,真可怕!嗨,这叫款式,款式,懂不懂?”
黄威廉一声“妈”也不愿喊。几句话就将蓝英子重新变回了一块石头。
儿子怎么变成这样子啦?
蓝英子不说话了,默默去灶屋准备饭菜。她安慰自己,不著急,不着急,她想的是,儿子还小。以她的经验,那就是,一个人,只有他成为父母的时候,他才会深深理解父母。真是这样吗?她又忍不住怀疑。
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就上桌了。
黄威廉老气横秋地背着手屋里屋外走了一圈,对着空气说了句:“饭我就不吃了!你们要吃你们自己吃,别管我!”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
“别管我!”
翅膀硬了呢!
热脸贴冷屁股!
黄仕初和蓝英子面面相觑,差点气晕过去。
“你说,娃在学校里念书,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咋成这样子了呢?阴阳怪气的!”
对于儿子的如此表现,蓝英子有些无奈,也有些茫然。
黄仕初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突然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拍皮球似的扇了几下。然后又扇了那么几下。
无缘无故挨了一耳光的黄仕初脑袋本来还是蒙的,这下更蒙了。他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夫妻两人再次轻手轻脚走到黄威廉卧室门前。
站定,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儿子黄威廉的话语便如同滔滔不绝的黄河之水,飘进了黄仕初夫妇的耳膜:“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年人应在暮年怒吼、燃烧;/应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尽管智者临终时知道黑暗有理,/因他们的话语并未如电光闪耀,因他们/不愿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善良的人呵,当最后的一浪滚过,请为/脆弱的善行也能在绿洲中辉煌起舞而哭喊,/并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你听,还念得津津有味呢!”
蓝英子紧张地拽了拽黄仕初的胳膊,悄声说。
黄仕初没有搭理她,而是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脸上就溢出了一丝微笑。他拉着蓝英子回了卧室,告诉她:“娃儿不是在念经,而是在念诗!”
“念诗?我咋没听出来呢!”
“你听得懂就不叫诗了,叫废话。”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威廉怎么会喜欢这个,简直不务正业!回家也不帮我们做事!”
“这肯定是受我的熏陶啊。”黄仕初顿了顿,又纠正起蓝英子话里的谬误,“打牌才叫不務正业,这个嘛,我觉得挺好的,万一今后成了作家呢?”
“白日梦吧你,在家当农民才叫‘坐家!”
“你懂个屁,人家山东高密的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也是农民出身呢!不过你说得也对,作家和我们一样,本质上都是农民,只不过,我们是用锄头、犁在地里劳动,而作家是用笔、墨水在纸上劳动。”
“莫言是农民?哦,我想起了,前段时间中央台放的《红高粱》就是他拍的,对不对?”
“胡说八道,那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的,不是他拍的,人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忙得很,哪里有时间拍电视剧?”
“说得那么肯定,好像自己就是莫言似的。”蓝英子心底服气男人的见识,嘴上却不依不饶,“难道不是一样的?你娃小时候是你的娃,大了就不是你的娃了?”
“不一样的,你就别强词夺理啦,小说属于文学范畴,电视剧呢,属于,属于……”黄仕初想了想,继续说,“属于影视范畴。”
蓝英子一头雾水,又穷追不舍地问:“什么叫影视?”
“电影和电视剧就叫影视。”
“哦,我明白了。”
一场虚惊……
黄威廉的文学真不是体育老师教的。他在读高一的时候就加入了学校的琥珀文学社,是文学社的骨干。语文和文学也不是一码事,所以回来当天就把两蛇皮口袋学校发的书全卖给了收废品的杨瘪嘴。唯独留着的一本诗集,是文学社一个长相甜美的文艺范儿的女生送给他的分别礼物:《诗苑译林:狄兰·托马斯诗选》,一个叫韦白的中国人翻译的。
后来,黄仕初终于弄清楚了,儿子黄威廉晚上在房间里朗诵的是一个叫狄兰·托马斯的洋人的诗,也是那部诗集收录的最后一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六
尘世的是与非,好事坏事,酸甜苦辣,总是在彼此混淆、模糊不清的时光的栅栏中一点点地搁浅,一点点地澄清,正如同一直盘旋在生命和生命周围的死亡。实实在在的生命,实际上就诞生于死亡,死亡不断到来,生命也在不断到来,就是说,人只要活着,同时也在马不停蹄地死亡。人生大概就是这样,那些隐藏在生活皮肤下的白云乌云,迟早会雨点一样砸在头上,谁都逃不掉的。
蓝英子昨天夜里没来得及跟黄威廉说的一番话也是如此,经过一夜的沉淀、发酵,并没有被夜晚和记忆蒸发,它们恍如翻过夜晚的大地一样,逐渐清晰生动起来。在蓝英子的嘴上,在黄威廉的耳朵里活了过来。
“儿子,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今天帮我们捡一天果梅吧,落在地上烂了怪可惜的!”
大清早,蓝英子就来到黄威廉卧室门前,弓着手指,敲了两三下门。然后把肚里憋了一夜的话说了出来。她把话说得很小心,既怕声音大了引起黄威廉的反感,又怕声音小了他听不见。一个“帮”字,也恰到好处地展示了蓝英子内心的无助,以及对于得到慰藉的渴望。
屋外,暴雨没有刹车似的,依然在梅镇恶狠狠下着。山下一片汪洋。浊浪滔天的洪水咆哮着响声震天,老棺山上听得一清二楚。从山上往山下看,感觉整个老棺山都在洪水里飘着,浮荡着。黄仕初手机微信上的本地新闻显示,梅镇眼下遭遇的,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雨洪涝灾害。截至目前,大雨已经没心没肺地持续了整整两天三夜,今天是第三天啦!
“下那么大的雨,我不去,我要睡觉!”
黄威廉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母亲蓝英子的邀请。
“我们有雨衣啊,保证你不会淋雨!”
“别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就是有雨衣也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
黄威廉依然不改口。
“天天睡大觉,念那些莫名其妙的,能当饭吃吗?我和你爸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现在没读书了,就该自食其力啦!”
蓝英子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导儿子。
“你还是劝劝你自己好啦,不要麻烦我,我只想成为我自己!你们也别打我的主意,毕竟,我不是给你们当奴隶的!”
黄威廉说完,蒙上了被子。从学校回到家里的这几天,他心里空落落的,说来说去,还是读书好,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也不是不想帮家里做事,只是,更不想淋雨。
蓝英子没辙了。
黄仕初站在门口,沉默地听着母子两人隔着门对话。
就在这个当口,村支书李志远气喘吁吁地跨进院子,走到这对愁眉不展的夫妇面前,表情凝重地说:“黄仕初,快下山去帮忙救灾,镇上都要叫水淹完了!镇政府刚打的电话,要我们动员村里所有劳动力积极参与。”
黄仕初心想我家里的事还有一大箩筐,就说:“我家的果梅在地里都要烂完了,谁来帮助我?”
李志远见黄仕初喊不动,有些不悦:“关键时刻,就要舍小家为大家,觉悟怎么这么浅?”
“我们困难的时候手都不伸一下,别人有事你们跑得比博尔特还快!”
李志远问他:“谁是博尔特?”
黄仕初没好气地说:“一条狗。”
不是没见过“刁民”, 李志远也不是吃素的,更不是白痴,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黄仕初这个土包子是在指桑骂槐呢!肚子里的火腾腾地就冒了起来,都要吐火啦!李书记生气的时候,最爱拍桌子,那是他感觉自己最能立竿见影的撒手锏了。但现在不在村委会办公室,缺少物质条件,因为,没有一张桌子让自己拍得震山响。不过,他立刻就有了主意。
“黄仕初,你是不是油盐不进不识抬举跟我抬杠呢?你他妈的告诉我,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李书记一边怒吼,一边将自己的膝盖高高抬升至小腹——一个半完成的高抬腿动作,然后猛地一巴掌拍了下去。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的膝盖不是膝盖,已经充公了,变成一张硬邦邦的桌子。李书记就这么拍了一下桌子,拍得六亲不认,拍得很是过瘾。
蓝英子见李志远发大脾气了,赶紧打起圆场:“黄仕初,你今天就耽搁一下嘛,家里的事天天有,别人的忙又不是天天帮!”
黄仕初瞪了蓝英子一眼,觉得她多嘴,关键是,还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简直都可以给领导当秘书了。
“镇上的受灾群众需要帮助,做做善事,人家会记你一辈子好!”
李志远拍了“桌子”,心情好了一大半,语气也缓和下来,继续给黄仕初做起了思想工作。
人心都是肉长的。
黄仕初嘴硬,心其实早就软了。听到镇上受灾严重,他也难受。刚才说的,只不过是想跟李书记耍耍嘴皮子。然而,事情好像眨眼就换了风向。
就在这时,在卧室听到外边有人说话的黄威廉,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起了床,他呼吸着弥漫着一股火药味的空气,划船似的走到三个人面前。
“李书记,我爸不去算了,你看我去行不?”
黄威廉主动跟李志远申请到镇上抗洪救灾。说完,他又是扭脖子,又是扭腰,又是活动踝关节,做完这些,又一口气完成了十个收腹跳。主要是时间来不及,要是来得及,他其实很愿意把第十套广播体操走一遍。
黄威廉的出格表演,惊得黄仕初和蓝英子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们没想过儿子竟然会如此积极。
黄仕初正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没想到被儿子出来抢了风头。自己连回旋的余地似乎都没有了。
见有人主动请缨抗洪救灾,李志远高兴地说:“行,当然行!啊呀呀,不愧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祖国的脊梁,民族的希望,啊呀呀,我们就需要你这样有担当敢于冲锋陷阵的年轻人!好样的,小伙子!”
“现在就去?”
“当然是越快越好!镇上有人负责安排工作,你去了就说是老棺山李书记叫我来的,然后,听他们安排就是。”
“嗯。”
“小伙子,我问下,你是不是党员?”
李志远问已经准备出发的黄威廉。
“不是。”
“这次好好干,回头了写个入党申请书交到我办公室来,我争取让你早日入党!”
李书记笑吟吟看着黄威廉,拍着胸口保证。
黄威廉认真点了点头,他转过身,走回屋换上雨衣,便一截闪电似的奔向山下。他跑出很远,才听见母亲在身后喊了声:“注意安全!”
李志远没说告辞,就风风火火离开了黄仕初家,继续通知人去了。
儿子黄威廉今天到底是吃错药了还是脑袋里少了一根筋?蓝英子见儿子下山抗洪救灾去了,心头隐隐不安,她埋怨黄仕初:“人家书记亲自上门喊你去你就去嘛!一根筋!”
“我又不是哈巴狗,那么听话!”
“威廉这孩子也是,家懒外头勤,屋里事情不操心,外面的事跑得飞快!洪水那么大,他一个娃儿家能帮上啥忙!”
蓝英子有点担心,本来,她跟黄仕初是想去坡上捡果梅的,这下好了,不说捡果梅,就是弯腰捡钱的心情也没有了,她仿佛有预感似的,跟黄仕初商量:“你跟着去镇上看看?”
黄仕初心头七上八下的,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真是左右为难啊!他抽了支烟,想了想,跟蓝英子说:“懒得去,眼不见心不烦!我们还是上坡捡果梅吧!”
“眼不见心不烦!”
黄仕初就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他后来再也没有忘记,就像他和老婆蓝英子完全没有想到,下山抗洪救灾的黄威廉,刚刚被学校开除几天的儿子,这次真的是有去无回了。
七
黄威廉没到山脚,就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如此汹涌如此壮观如此叫人震撼的洪水,主河道里的洪水,像一头狰狞的史前巨蟒,在群山的褶皺间迅速滑动,三四百米的宽大河床现在也不够用似的,大水已经漫过高高的河堤,淹到了青梅街上;青梅街后边儿小河沟的洪水也泛滥了,河道很窄,一匹匹丝绸般的土黄色巨浪咆哮着冲往下游,与主河道里的洪水汇合。一前一后两股洪水,将青梅街夹在中间,仿佛《圣经》里面挪亚根据上帝指示建造的那艘大船——挪亚方舟。
短短三四天时间,山下一片汪洋!
青梅街,变成了一座狭长的孤岛!
暴雨仍在继续。
望着恶浪滔天的洪水,黄威廉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他想起有一年,那会儿自己还在梅镇读小学,地震来了,班上的同学一窝蜂似的冲出教室,冲向操场,唯独自己没有跑,不是没有时间跑,而是他不知是在电视还是书上看过,建筑内遇到地震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找地方躲起来,所以,他才决定不跟着那群小傻瓜逃难,而是像只急坏了的小老鼠似的,从教室前面跑到教室后面,先是躲在课桌底下,刚躲起来又觉得不靠谱,后来就跑到讲桌下面。大地震持续了两三分钟,如果不是班主任及时出现,骂骂咧咧将自己捉小鸡似的带到操场,小命可能早就没了。被带到操场不到半分钟时间,学校里的教学楼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巨人,整个儿趴在了地上,变成一堆废墟。当年地震,梅镇的建筑几乎全被清零了。每每想起地震时自己的自作聪明,黄威廉仍然心有余悸,他同时明白了一个危难时刻保命的诀窍,那就是跑。跑就是王道。这个重要经验被黄威廉作为求生指南,珍藏在他个人的字典里。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实问题摆在了黄威廉面前,是跑回老棺山明哲保身,还是到镇上抗洪救灾勇闯禁区?无论是哪个选择他都感到为难。眼下,两条腿就像是被什么牢牢吸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犹豫了足足半个小时,他决定冒险,迈开双腿,坚定不移地朝青梅街方向走去。
路上,黄威廉碰到不少镇上的乡亲父老,大多数是青梅街的,三五成群,逃难似的背着锅碗瓢盆,瓶瓶罐罐,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回头地往高地上走。
山脚的公路被水淹到了齐腰深。
出于安全考虑,黄威廉捡了一根长长的竹子拄在手上。在快到达青梅街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人,就是收废品的杨瘪嘴。
“叔!”
黄威廉招呼了一声。
目光撞在一起的刹那,几天前的不快仿佛已被滚滚洪水卷走。
杨瘪嘴问:“你到哪儿去?”
黄威廉问:“你到哪儿去?”
两人异口同声。
杨瘪嘴说:“这么大的洪水,当然是逃难啊!老天眼瞎,老子今天还不知道在哪里过夜!”
黄威廉说:“我到镇上抗洪救灾呀。”
杨瘪嘴说:“到处都是灾,没法救了,收的废品全冲跑啦!”
黄威廉没有接话,心里的那面退堂鼓轻轻一响。
杨瘪嘴说:“你还是回去吧,街上洪水大,危险得很,世界末日到了!”
“去街上的那座石拱桥还在吗?能不能过?”
黄威廉问。小河沟虽然涨水了,但他知道,要是桥在,就可以走到青梅街上去,到镇政府报到。
杨瘪嘴告诉黄威廉:“桥倒是还在,不过已经变成危桥了,洪水贴着桥身的,你要小心!”
“我会的,再见!”
黄威廉决定长话短说,好像再慢一点,那桥就不在了似的。
“保重!”
杨瘪嘴说完,就骂骂咧咧地走远了。黄威廉知道他在咒骂天气,但老天爷高高在上,哪里长有耳朵呢?即使长有,隔了这么远,也听不见!
杨瘪嘴没说假话,通往青梅街的石拱桥确实变成了危桥,桥上的洪水也足有膝盖那么深了。黄威廉战战兢兢走在上面,桥身摇摇晃晃的,洪浪近在咫尺。他用跑的姿势顺利穿过危桥。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眼前的情形又让他再次神经紧绷起来,彻底傻眼了!整个青梅街几乎完全泡在汪洋大水之中!好在房子是连成一片的,大多又是平顶楼房,黄威廉看见,一些人在房子上面来来去去。黄威廉从街头一户人家上了楼顶,他沿着层层叠叠的楼顶朝镇政府进发。感觉就像在做梦。他忽然想起在网吧看过一部巴西电影,好像叫《上帝之城》来着,电影里那些人就是在房子上面来来去去。
黄威廉好不容易到了鎮政府,却是人去楼空,不见人影。
一打听才知道,政府的人都出去参与抗洪救灾了。
“不是说有人安排吗?谎话连篇!”
黄威廉想起李书记那张嘴脸心里就来气。他在镇政府门口待了半个钟头,还是不见人。
“没人安排,我就自己安排算啦!”
黄威廉决定打道回府。
一路走来,虽然战战兢兢,却毫发无损;黄威廉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在回家的路上,被洪水夺去年轻而宝贵的生命。意外,还是命中注定?无常,还是个人造化?没有人说得清。
黄威廉沿路返回,再次经过石拱桥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从洪水上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传了下来:“救命!救命!救命!”
黄威廉听见呼救,本能地扭头一看,看见屋顶上一群人正沿着洪水下来的方向快速移动,拼命追赶着。细细一看,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在洪水中间若隐若现!原来是有人落水啦!
不幸落水的小女孩正被汹涌的洪水卷向桥下,洪水过了桥,就跟大河的水并流不远了!千钧一发之际!时间就是生命!
来不及细想,黄威廉快速冲向桥的护栏,准备在最佳时机将小女孩救出。
石拱桥就像一只死神的眼睛。黄威廉知道,此时此刻,正是死神眨眼的时候!而自己,正站在死神的眼皮子上面。
小女孩距离越来越近了。
桥两边就是河堤。一个浪头忽然翻了过来,将小女孩卷到水边,黄威廉不得不重新调整位置,站在桥头上河堤边缘的夹角位置。
水很急,又携带着大量泥沙,黄威廉只觉得两条腿肚子沉甸甸的,比星星还闪。汹涌的洪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正拼命想把自己拽进去。
小女孩被洪水卷到自己面前的一瞬间,黄威廉稳稳拽住了小女孩的胳膊,猛地往河堤上一拉。小女孩幸运地被黄威廉从洪水中拖上了河堤。
然而,像嘴里的肥肉被抢走了似的,洪水没有放过黄威廉,就在他刚刚松手的刹那,身体仿佛被什么从身后用力推了一下,瞬间向洪水倒去,跌入洪流的他眨眼就被卷到桥墩下面。消失不见了。
刚刚跑拢的人们把吓得大哭的小女孩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接着顺着桥下游的河堤寻找救起小女孩的那个长头发小伙子。然而,一无所获,只有冰冷的暴雨疯狂地拍打着汹涌的水面。
老棺山农民黄仕初夫妇的儿子黄威廉就这样失踪了。
事发突然,赶来的人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孔。他们都不认识他,只知道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被救起的小女孩家在中街,是供电所所长的幺女。洪水冲到所里去了,当时他们正在排险,小女孩就在眼皮子底下,一个转身,小女孩落水了……
生命大于一切,很多人放下家事,自发沿着河堤寻找失踪者的下落。尽管人们不知道他是哪家的,他救人的事迹却深深拨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一个长头发小伙子在桥边救起供电所所长幺女自己却失踪了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在梅镇迅速传开……理发店老板娘听说这事,立马就想起老棺山的黄仕初,她逢人便说:“那肯定是老棺山上黄仕初家的儿子,前几天我还看到过!”
“老天爷不长眼啊,去年冲跑了两个,今年又冲跑一个!”
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连日暴雨,镇上的通讯早已中断。
有人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通知他的家人……”
儿子黄威廉救人落水失踪的消息传到家中的时候,黄仕初和蓝英子刚从坡上回来,准备弄午饭吃。
听说儿子落水失踪,黄仕初夫妇一下子就蒙了!
早上还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儿子!
蓝英子晕了过去,两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着……
黄仕初抱着伤心过度的老婆,一声不吭。
良久,一句话才从他的嘴缝里探出脑袋:“搞不懂!”
“搞不懂啊!”
他仰天长叹。
八
几天后,暴雨终于停歇,洪水退去,梅镇一片狼藉。通往青梅街的石拱桥下,一股不足以淹没脚背的溪水有气无力地流淌着。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蓝英子:“儿子,你出门好多天了,别玩啦!该回家啦!”
黄仕初:“要喊名字才行。”
蓝英子:“黄威廉,你出门好多天了,别玩啦!该回家啦!”
好多天了,梅镇的人,还是经常听见黄仕初夫妇站在河边伤心呼喊。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儿子黄威廉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无言的伤痛却深深埋在了黄仕初夫妇的心中,生了根,發了芽。
一百天后,黄仕初和蓝英子请了阴阳先生,在老棺山上寻了一处向阳坡地,为黄威廉修了一座衣冠墓。他们希望他永远住在高高的老棺山上,远离水,远离人间一切苦难、罪孽,和蓝天白云,和日月星辰,相依相伴。
黄威廉失踪过后,黄仕初和蓝英子一直没有勇气去他的卧室。潜意识里,他们一直希望孩子还好好活着,在这世事无常的人间,在他们的生命周围,他们甚至允许他天天躲在卧室里睡大觉。
秋天里的一个晚上,蓝英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疯长的思念,她独自闯进儿子卧室,想看看黄威廉是不是还在里面。她开了灯,记忆瞬间淹没在橘黄色的光线之中,却没有温情,而是一种感伤,以及沉默。屋子里有些乱,被子没叠,换下的衣物扔在椅子上,保留着原来的形状,仿佛儿子刚刚离去。
“眼不见心不烦!”
蓝英子想起当天儿子出门,黄仕初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她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一本书。白色的封面,看样子不像是学校发的那种。拿起,翻开,一张纸片羽毛似的落下。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爸,妈,今天我被学校开除了,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儿子:威廉
蓝英子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相信自己看到了桀骜不驯的儿子内心最最真实的一面。
走出卧室,蓝英子把书和字条递给黄仕初看。
黄仕初看了字条,沉默不语。目光落在书上面,《诗苑译林:狄兰·托马斯诗选》。他说得没错,那天晚上儿子念的不是经,而是诗:
而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赤裸的死者一定会
与风中的人西天的月融为一体;
当他们的骨头剔净而剔净的骨头消失,
他们的臂肘和脚下一定有星星;
尽管疯狂他们一定会清醒,
尽管沉落入海他们会再次升起;
尽管失去恋人爱情也不会失去;
而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世上的路,不能从尽头一直往前翻,而世上的书,却可以从后一页页往前翻。黄仕初手在衣角擦了擦,打开这本看上去新崭崭的诗集,翻到最后一页,轻声念了起来:
狂人们曾捉住并歌唱飞奔的太阳,
懂得,却已太晚,他们曾使它在途中悲伤,
而又不愿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愤世者,在临死时,带着眩目的视觉去看
失明的双目也能亮如流星,充满欢乐,
也能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而您,我的父亲,在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应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念着念着,黄仕初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他体会到的是一种光明和力量,而不是灼痛和悲哀。
蓝英子不知道黄仕初为什么哭,也跟着默默流泪。
合上诗集,黄仕初蛮有把握地告诉蓝英子,儿子那天晚上念的正是这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黄仕初把字条重新放入诗集,让蓝英子拿到儿子卧室里放回原处。他是真心希望蓝英子把它们统统放回原处,把一切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