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倒了,但我不会消沉
2020-08-15孟依依陈媛媛
孟依依 陈媛媛
黄紫益和妻子黄立妹、女儿黄芯琪。黄紫益接到从银行打来的催债电话。图/本刊记者 大食
7月8日,南方连日降雨后,江西省鄱阳县西河发生四处决堤,其中一处位于油墩街镇荻溪村,决口近百米,附近已有五座房屋垮塌,还有一座倾斜在水中。
我见到其中一位屋主黄紫益的时候,他和家人暂时寄居在附近姨夫家。姨夫家一楼已经浸泡在水中,剩下的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为他们年底即将结婚的儿子准备的婚房。姨夫一家打地铺,把房间腾出给黄紫益家住。
等待洪水退去的日子,白日无事,黄紫益有时会和附近的人聊天,而妻子变得不爱说话,身体愈发虚弱,因为瘦,她的脸颊凹陷颧骨突起。采访的时候她坐在一旁听,偶尔说几句,好像要费很大的劲。
黄紫益常常安慰她,“慢慢熬,我还年轻。”一边说一边抬头笑起来。他今年38岁,早在13岁便不再上学,出门打工;18岁结婚,和妻子先后孕育了三个儿女,如今大儿子和大女儿分别19岁和17岁,已经出门打工。
经历了亲人的接连去世、常年打工和花费半生心血所建房子的倒塌,黄紫益身上仍然有一种乐观,也许是他的天性,也许是经年累月面对生活的勇气造就的。
以下是黄紫益的口述:
“房子一倒,雨就停了”
7月8号那天河水是从一个窟窿里流进来的。水泥路面破开了一个窟窿,我邻居先看到的,我还说用货车去堵,根本来不及。
我的货车就停在邻居家车棚下面,那边地势高,不容易淹水。没想到车棚先倒了,我的两辆货车,还有别人的几辆推土机、翻土机、货车和三轮摩托车全在下面。我想去拖车,还一直给人打电话,叫他们都来挪车。他们都来了,但只能站着,看那些车沉下去。河水猛灌进来,房子倒了下去,像地震一样。
前几天一直下雨,我每天都会把室外和一楼的废纸品搬到二楼,但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旁边做家具的,他也损失好几十万。他常年在家,都不搬,而我去年刚回来。
我看到附近已经倒了三幢房子,第三幢是我邻居家,和我家隔着一条十米宽的“环城路”,赶紧喊老婆和女儿。孩子出来之后一直哭,吓坏了。我们屋里有五万块现金,我以为老婆拿了,老婆卻以为我拿了,结果谁都没拿。
我想回去拿钱,女儿和我妈都拖着我喊,不能进去,进去人就没了。我们就一路跑,跑过桥到河对面去,看着自己家的房子倒了下去。
我房子怎么建的?底下全部挖空,挖了好深,倒了50公分水泥,上面穿梁,再铺50公分的水泥上去,光第一层就花了20万,上面有三层。我是做废品回收的,一楼二楼都是放东西。房子后面是别人的田,有一部分没太阳,收成也不高,我就叫田主划一块给我。
现在都没了。房子一倒,雨就停了。我们在河对面,从4点多一直待到晚上8点半。女儿问我:“爸爸,我们去哪里过年?”
“不管搬到哪,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在舅舅家休息了一会儿,到了晚上9点,我借了大姨夫的摩托车,带着老婆孩子到小姨夫家去住。那天晚上,睡不着,我一个人睡在姨夫床上流泪,老婆也伤心。房子倒了,真他妈心痛,真不是滋味,感觉心里被掏空了,就是躺在床上掉泪,没别的。不过,现在好了。
第二天早上3点,我又到房子这边来看了。断掉的地方乌漆抹黑的,那底下肯定很深,现在应该只剩下几根梁子,一口塘。我就坐在那里抽烟,一天要抽掉三四包,每天的烟也都是别人给的。
我连续三天都是这样,一两点睡,就稍微眯一会儿,惊醒了就到倒了的房子这边来。待不住,这个脚不听话,顺着路就走过来。省得我伤心,老婆也跟着伤心,分开还好一点。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这里也是发过大水。他以前很贫穷,没田,也没地。田畈街那边地势高,而且田地多,只要你使劲干,有劳力就可以。他后来搬到了田畈街一个山沟里面,很偏僻,离这里四十多公里。我是出生在那里的,童年记忆也都在那里。
后来我叔公说,给我们买了一块地,让我们回来建房子,就是现在河边那块,在我叔叔家旁边。当时为了省一堵墙的钱,我们家房子和他家房子连在一起。那时候也没有钱造房子,我爸做泥水匠,我挑空心砖,建了一层,没有钱了,就到外面去务工,回来再建第二层。1996年还是1997年,房子终于建好了。
我们最终决定从田畈街搬回来,是因为爸爸生病了,胆囊肿,他想回老家。我说,我从你的愿。人嘛,总要落叶归根,回到故乡。
前两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我说,在这不顺利,要搬回田畈街。我老婆说,你老家不就是这里吗?我说,我出生的老家。女儿说,不去。我说,你不去那我们都不去。我都听她的。
现在,我想随便在哪,不管你搬到哪里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安心。
1998年,我才16岁,全家从田畈街搬了回来。那年碰到了洪水,水从上游的一个口子下来,以前的老房子泡掉了,不牢固,楼板裂开了,墙也裂开了。这里每年都会涨水,水涨一下,沉下去一点,涨一下,再沉一点。
2014年,我叔叔说,这个房子要拆,真的不能住了,危房。他拆的话,我们也必须要拆了。那时候,我口袋里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啊。
“大家都不容易”
2012年8月,我奶奶走了。第二年正月初三,我姐姐也走了,她只有三十多岁,得了黑色素瘤。她生病那段时间,爸爸妈妈在我家和姐姐家之间来回跑,每天要到凌晨一两点钟。爸爸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刺激。他原本身体也不好,到5月份,也走了。
油墩街镇,西河东联圩浸水的村庄
家里有一个生病的,我就从打工的地方回家,要安慰也要照顾家人。不能完全靠我妈,她身体也不舒服。
我爸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们家两姐弟,以前碰到事情,我还可以和爸爸姐姐商量一下,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没有依靠了。
那年我把工作辞了,后来要找另外的工作,到处跑,温州、杭州我去过,山东、江苏也找过,都没有合适的,工资太低了,两三千。最后,跑到福建,找了家厂继续干。第二年清明,打电话给我妈,娘俩眼泪直汪汪。
可是,我还有老婆孩子,还有母亲。儿子和大女儿,一个19岁,一个17岁,还是学徒,在外面打工也没什么钱,还要人带着。我还要支援他们,上次没钱交房租,我就转了1000块钱,没办法,不能让他们在城市里面太寒酸了。
烦的时候喝酒抽烟,喝醉了就没事了,第二天起床,接着干活,哪有精力去想这些事情。所以,今天我到我房子那边转了一圈,头又痛。不想了。
荻溪村,清洗房子的村民。图/本刊记者 大食
大家都不容易。我在外面打工,看到一个路人半夜走路,我骑摩托车,我说你到哪?他说到水头(福建南安市辖镇)。然后,我说我带你去,你别怕我,我不是人口拐卖的,你放心,我身份证都可以给你看。
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外面肯定有一点什么事,要么没钱搭车,要么搭车晚了,没赶上点。反正我一个人骑车,多一个人能耗多少油?后来我带他去水头汽车站,从厦门集美到水头差不多100公里。到了之后,我说给你开房,他说不用。我只好走了。
2014年,我还是回来建房了,钱是东扯西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的,差不多花了60万。天热的时候开始建,差不多到2015年建完。什么都没装修,空架子,墙就是毛坯,白漆也没刷。要过春节嘛,搬进去先过个年。
很开心,但也真的心酸。那时候我的口袋里只有3000块钱。我也不想欠别人的钱,砌墙的师傅拿了2000块钱,还有1000块钱又还了别人,一分钱也没有了。搬进新家那年大年三十下午,实在没办法,买年货的钱都没有,我就向隔壁家借了1000块钱过年。
去年超市那边的老板说,紫益你还有个钱没给我。我说,什么钱?他说,你过年赊的账,我说我没赊,他说不是你赊的,是你妈妈。我说,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好好好我给你。我才知道那年的年货是这样来的。
“到今年为止,我都是信心满满的”
我在油墩街镇荻溪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打工,到现在这里的人还认不全。
去年9月,我回了家。因为家里有小孩、老人,我老婆身体也不好,心脏病,不能出去外地挣钱,所以我只能回来。夫妻两人干活,还债也快一点。我一个人在外面务工肯定是不行的,一个月才四五千。
我们油墩街镇这边少有工厂,都是做农田活,年轻人在外务工。我在福建是磨大理石,收入按件计。回老家之后,我东想西想,看废品回收厂生意还蛮可以,比较稳定,打算试一下,在一家废品回收厂干过一段时間。去年,有一次,我去把破碎机卷带下面卡住的碎铁拉出来,差点人被卷进去,那时候受了伤,人都差点没了。
村民在领取善心人捐赠的物资
休息了一个月,我就跟厂里说我不做了。我回来一分钱都没有,但有冲劲。我说,做回收废品,肯定是不会亏,就向银行贷了15万,又买了一部车,车贷9万。2019年年底前六十多天,生意还好,我又买了一部二手货车。
别人废品送不过来,我也自己过去拉。装货、卸货都是我们夫妻俩,七十多岁的母亲也一起帮忙。请人划不来,(废品回收)利润很低,一斤就挣5分钱,只能自己干。现在农村有的人建房子,我有空也去给他们拉土。
每次收购废品,要到景德镇、鄱阳这两个地方去卖,开车一个多小时。我怕超高,交警查,就挑中午走,空着肚子,有时候下午3点回来才吃中午饭,吃完饭又继续干。
收废品要压货,不压货厂家会把价钱压低。今年的行情,纸皮和铜的价格都是死跌,铜跌了一万多(每吨),铝跌了四千多。收的价钱高了就不能出售,家里压了40万的货。现在水里漂的那些塑料瓶都是我的,那边有人捡了好几袋,人家捡走就变成人家的了。
那天没拿走的5万块钱,是从姨夫那里借的,本打算去买破碎机。塑料瓶一袋才七八斤,如果我破碎一下,就省了空间。
其实到今年为止,我都是信心满满的——这两年努力收废品,先把债还掉,然后出去到处玩一玩,看一看。人生就是几件大事:媳妇、房子,然后,就是孩子们长大、结婚。
“人不会消沉的,我还是蹦东蹦西”
倒房子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辛苦了大半辈子,都没有了。我说老天爷怎么这样对我。我给大女儿打电话,她一听就哭了,闹着说要回来,我说你回家干嘛,家都没了。
我觉得洪水(全退)至少要到8月。我们现在住在大姨夫家,也不是个办法。他孩子今年年底还要结婚。
我只能带着老婆孩子东住一下,西住一下。我妈妈不想走,想一直待在这里,说要在家里看家。我说,哪有家看啊,就看河呗,一条河。
我们到小姨夫的家里住了几天,住不习惯,骑摩托车过去有十几公里。村里安置点也住了两个晚上,在顶楼,刚好空调坏了,我女儿待不住,而且人比较多,今年疫情严重,我怕这些。如果我们家里任何一个人生病了,我哪有钱去治?前些天,我老婆去医院吊水,护士说你先去付钱,我说哪有钱付啊?
后来,我们又在舅舅那里住了几天,现在到大姨夫这里了,还好一点,靠近家,踏实一点。
我找到村书记说,你们也给我安排一下房子住。他说,房子安排肯定是要安排的,就是没有地皮,没有地皮就不知道住哪里。我每天都去家那里,坐着。
每一代的人生都是差不多,我和我爸都是打工赚钱,造房子。我爸去世的时候52岁,他遗憾的就是,儿子没养过他,没享过清福,就这样走了。他走的时候挺年轻,他的病像机器少了一个零件——零件坏了,当然要修,但修不好。
就在前天,我才开始接受房子倒了这件事情。如果外界人士能支援支援我,我还真的有信心,把废品回收站继续搞起来。
黄立妹和女儿黄芯琪。图/本刊记者 大食
我有时候也逗我老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天灾,挡不住,不是我赌了输了,吃了喝了。我们两个人,家里不能只靠一个男人或只靠一个女人,她要是倒了,我也倒了。我也不会觉得她烦,家庭和睦最重要。
其实我喜欢看书,在手机上看,花了好几百块。一本书你看了一百多页,书还没写完,它就要钱。看穷小伙子变富豪咯、上门女婿咯……那些书我越看越爱看。(黄妻笑道:怪不得自信,吃的都没吃的了,还想有好日子过。)
人不会消沉的,说实在的,肯定是不会消沉的。如果我消沉了,我这几天就不会动了,(但)还是蹦东蹦西。没事,能熬过去,我还年轻。(笑)人生没有坎坷就不是人生了。
伤心也是过一天,开心也是过一天,我何不如开心一点。绷着个脸,哭丧着个脸,那不行。哈哈哈。你说你哭丧着脸有啥用?房子会回来吗?这就是生活,都要面对。
可能又得重新奋斗十年,我这辈子的目标就是把账还清了,不要那么操劳,真的。保持我自己的温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