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痕三则
2020-08-15榛生
榛生
【一】 格子
她很跩的。考试总是考全年级第一,会讲流利的日语和法语,钢琴和古筝都有专业的老师授业解惑。不仅如此,还长得很漂亮,有鹿一样的大眼和鹅弧颈项,学校里喜欢她的男生很多很多,她也总是笑眯眯的,遇见人的时候清风拂面一般地打招呼,不给人高傲或娇气的印象,似乎她也没有什么忧愁。
而他很笨的。对于功课这件事因为没有长进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所有的考试都垫底不说,还和倒数第二名有一百多分的距离。上课的时候他只做两件事——发呆和睡觉,同学们经常会拿他开玩笑,没有人相信其实他憎恨当开心果,他觉得他是个忧郁的人。
这个男生和这个女生在高三的时候成为同班同学。一个坐在教室的最前面,最靠近老师的位置,像班里的航标,光彩熠熠的。一个缩在教室最后面的一角,用课本砌一堵矮矮的城墙,在他的小国里做他的差等生公民,浪掷着一天又一天的光阴。
他们的交集,要从那次学校组织的郊游开始。那天全体高三生懒洋洋地踏着春光,像放风的犯人一样呆滞地上山,沿路寻找校方藏在树洞、玉米卷须、坟地等处的作为抽奖的小纸条。真够无聊的,半路上就有人开始掉队,不再参与这种假仙的游戏,她也在其中。
她和几个女生坐在树阴下,用树枝画了格子下五子棋。他经过的时候,她说:“喂,把你的衬衣借给我们吧。”他就欣然把那件格子衬衣脱了,借给她去下棋。
那件衬衣有蓝色、白色和红色的格子,全都正正方方,最适合下五子棋。
可是那天,天近黄昏的时候,她不见了。同路的两个女孩说,最后见到她的情景是,她在接电话,让她们先走。老师和同学集合在山下,夜霭堆积成雨云,大家一起喊她的名字,暴雨像牛绳一般垂下。
空空的山谷除了雨声没有任何回应。
能记得的属于她的标志物,除了她的衣服,就只剩那件借来的格子衬衫。老师已报警,并遣散无关的其他人。他跟着其他人一起散了,却在离开的叉路口停下来,凭着一种直觉往山里走去。在他的记忆里,那一天是生命中多出来的一天,像是發生在另一次元的时空里,他和他心中暗暗喜欢了很久的她有了一次单独的照面。他找到了她,看到她披着他的格子衬衣站在悬崖边上,山顶的雾在她周身拢成一只巨大的蚕茧,她可怜地困在里面,清醒不过来。他没命地大喊:“不要跳,不要跳!”她终于回头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从那以后,她休学回家了。她得了忧郁症。忧郁症不像普通人想的那样,患忧郁症的人其实可能并不忧郁,也许前一秒还在说笑,下一秒就找个窗口跳了。她的父母为了看住她,把她放在一间特制的房间里,床是软的,墙是软的,门是软的,家具都是软的。她在这样一个豆腐一样的房间里待了三年,记忆都是空白的,唯一的色彩是他那件格子衬衫,那好像是她和现实世界最后的连接点,蓝的、白的、红的格子,明亮的颜色,代表生命的光彩,上面还有男生特有的气味,说不上是汗臭还是肥皂的气味。
而这三年里,他经过一次高考,和家人穷尽努力,终于进了大学。大学里他一样还是个差生,学业上没有长进,但是他在别的方面却懂事了很多,成了一个温厚的男孩。他一直跟她联系着,跟她讲外面的世界。他大学毕业那年,医生宣布她的病情好转了,可以去正常生活了。她从她的豆腐囚室走出来,才发现这个世界跟他说的根本不一样,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们约在披萨店见面,互称老同学。
还有谁会记得她是老同学呢,除了他以外。
他从远远的人海里走出来,这幕场景很像当年他从山下的雾霭里走出来,像骑士一样抓住她的手,把她带离了那个崖口,她从此活下来,然后被治愈了。
从那以后,他们每个周末都在那间披萨店见面。后来,她把衬衫还给了她,然后她有了男朋友。
这一对年轻人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很多年以后,他们不期而遇。
他说:你好吗?
她说:我很好。
那他好吗?
他也很好。
她隔了一会儿问:你好吗?
他说:我很好。
她好吗?
她刚才告诉我她很好。
他还穿着格子衬衫,不再是蓝色、白色和红色的格子,那是一种适合中年人的混沌的颜色。她忽然觉得其实忧郁的一直不是她,而是他,或者她把忧郁传染给了他,而他一生都不可能被治愈了。
【二】 水玉
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口中的自己时,她才十四岁。
学校合唱团上场之前,两个女生在幕布后面说起她。“和老人一起长大的人,性格都很古怪吧。”“好像真的耶,她那么无趣。”“奇怪,她怎么考进合唱团来的?”……幕布拉开了,她尴尬地站在她们面前,古怪无趣的她还把胸前合唱团的徽章别反了。
她和大家站在一起,女生三排,男生一排,唱校歌。新创作出来的校歌,听起来像哀乐。
要听着这样的哀乐整整三年呢,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有一些女生会从女童变成少女,胸部萌起,腰变得柔细……会非常忧愁,会非常自卑,会非常敏感。此前的生长仅仅是物理性质的拉长,这三年是化学性质的改变,由混沌的气体到液体,或者固体。
她那天晚上回到家里,躲进自己的房间,关掉灯,她贴在天花板上的星星开始发亮,那是她一个人的宇宙。
她的父母是地质工作者,常年不在身边。那份工作辛苦又寂寞,让人欣慰的也许只是他们的名字会在博物馆的矿石说明书中出现,采集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他们每年和她见一面,一起过年,吃一桌大餐,放鞭炮,包饺子,但是很生疏。
她从出生起就由外公和外婆带,他们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和她隔着远远的代沟。她也觉得自己和别的小女孩不太一样,她们可以偷偷搽妈妈的口红,会钻进妈妈的衣柜里试穿那些蕾丝上衣、百褶裙子等,她都没有。老年人没有什么物欲,至于衣服,穿暖、舒服即可,她很多衣服甚至是外婆用缝纫机亲手做的。外婆的审美观里是不作兴搞那些花哨穿戴的,不会在意一个小女孩在看过一部特务电影以后,是怎样迷恋上那个女特务,并想要一件她的碧绿真丝旗袍的。
她也许真的很古怪,她喜欢缝东西。她的外婆会在每年冬天来临前亲手给她做一件棉袍,她看外婆做那些,不自觉就学会穿针、引线,纳出大小不一的针迹。十四岁的时候,她的绗缝可以堪比缝纫机那般均匀细密。
她做了很多古怪的小玩偶,带着少女时期寂寞感的小东西,古里古怪的小东西,有感情的小东西。
在机器猫、Hello Kitty、史努比、泰迪、天线宝宝、蒙奇奇泛滥的如今,你看得出玩偶所带有的感情吗?好像很少。它们只是可爱,只是甜腻,它们是名牌,它们价格不菲,它们成为孩子们攀比的工具,但是它们没什么感情。
亲手制作的小玩偶,亲手制作的美好和寂寞。
直到十七岁以后,她遇见第一个男生,似乎才把那些浓重的自卑重新看待。生命里的第一个男生,向她表达少年的赞美:“你真有趣,我觉得你和别人不同。”
她还记得那一天中午,他偷了考卷归来,成了班上的红人,但他甩开众人的包围,一门心思只想讨好她。他追出来,追到她回家的那条路上。她那天穿一件浅红底带有白色波点的布拉吉,她穿那样的裙子,知道自己很土,但却觉得那天的自己从没那样美丽过。
红底白水玉。长大成年后,她成了一名布艺设计师,知道各种材质的名称,波点也叫水玉,日本音译来的一个名词,其实没有什么更广阔的意义。
但是她爱水玉,那是沉默忧伤的少女,低声的俏皮。
【三】 条纹
她将和他相亲。
有点害羞,又有点奇怪,还有点无聊、搞怪,或者说小小的蠢和坏。
在相亲的时候,她带上了她的闺蜜,他带上了他的死党,四个人在一间家庭式咖啡馆见面。那里有一个院子,种了萋萋芳草,旁边就是海滩,有破船、灯塔和海带田的浮标。在每一天傍晚结束而夜尚未来临的狼狗时间,你会看到一片轻灵的月亮,慢慢由淡转浓,湮开大的白色,成为一颗巨型的阿斯匹灵药片。
她和他见面后感觉尚好,甚至可以说一见如故。可是她的闺蜜忽然发现他穿的鞋子有问题,这是一位心直口快的闺蜜,“您是不是穿的内增高鞋啊?您这样做可不太诚实。”男子看看自己的鞋,其实不是内增高鞋,不过鞋底确实是比普通的鞋底要厚,这得怪前些天商场的那个鞋类推销员,告诉他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
“那您的朋友是不是穿了海绵内衣呢?算不算也是弄虚作假?”他还没说话,他的死党沉不住气了。“你们期望男人魁梧,我们希望女人胸大,将心比心吧!”死党还气呼呼地兀自说着。
这场相亲就这样搞砸了。想想内增高鞋、海绵内衣这些尴尬的东西,她和他也就没有再约会了。倒是他们的朋友,那个直统统说话的女孩和那个沉不住气的男孩,他们又遇见了。这次还是在那间咖啡馆,他们再次作为陪伴者来为相亲助興。人生是多么奇妙啊,邂逅是多么有趣啊,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咦”了一声,又不约而同指着对方说,“又是你啊!”
这次相亲的两个人,是大叔和大妈级的中年人,同样值得高兴的是,两老对对方也感觉尚好。不容易呢,那么大年纪了,还能拉低自己的人生观迁就对方。但是,如你所料,这场相亲还是弄砸了。这次不是因为鞋和内衣,也不是发型和皮带,也不是手提包和丝袜,也不是开衫和牛仔裤,这次纯粹是因为这两个小年轻——直统统和沉不住,他们在人家相亲时吵起来了。
他们吵的问题是:如何分辨海魂衫的真假。一个说没有真假之分,一个说有。之所以吵这个,是因为当天他们聊到线上的假货,然后聊到那些暴发的小店主,据说有一个卖海魂衫的店主,每个星期成交量有两万件以上。大叔和大妈完全插不上嘴,只见他们两个小年青儿你一句我一句将语言的子弹射向对方,这场不知疲倦的舌战直到大人很不愉快地埋单走人后才终止。
说来也怪,这样的两个相亲毒药,为什么总被安排进相亲这种事中去搅局呢?只能有一个原因吧,他们是故意的。见谁相亲就去插一脚,见谁谈得来就毁灭气氛。他们还小,他们并不知道相亲是人们不得已才去做的,大家更愿意自然地相识和相爱。
直统统和沉不住的第三次相逢,说来很囧,是被别人带来相亲。他们也渐渐大了,到了该交往一个结婚对象的年纪了。为了抗拒相亲,他们蓬头垢面,换上最随意的衣服——在衣柜里刨一刨,嘿,就是它了,各自穿上自认为能把对方气跑的T恤,壮烈地出发了。
见面倒是吓了一跳,他们居然撞衫了,他们都穿了海魂衫,并且绝对都是淘宝上25元一件的那一种。不同的是,她那件海魂衫的领子被她有心地改小了一点点,看上去不那么傻了;而他的那件,在胸前涂鸦了大松树和维克多山,模仿塞尚的笔触。
之后的故事说来就很老梗了,他们相爱了。他们是这样总结相亲这件事的:一、相亲真土;二、相亲不会成功;三、凭什么相亲的人要成功?四、即使成功也是假的;五、让我来拆穿他们;六、但我的相亲也许会找到真爱。他们带着拆穿伪装的心情一次次搅别人的局,说来好像他们很坏很自私,但其实这些25岁以下、20岁以上的孩子们这样做的原因也许不过是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疑问,有疑问的人,常常是很孤独的。
当一件海魂衫遇见另一件海魂衫的时候,当两个孤独叠加成为不孤独时,爱就来了。像海潮的涌动,月亮的明灭,但千万不要误会,不是每两个相同的东西都可能一见钟情,增高鞋和增高鞋就不能,海绵内衣和海绵内衣也不能。
大概只有海魂衫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