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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镇上白鹭飞

2020-08-15沈嘉柯

女友 2020年8期
关键词:助理

沈嘉柯

庆昭出了皋城高铁站,抬头即见的,就是世外风景。蔚蓝天空,白云环绕着黛绿的山。

他询问路人,路人告诉他还要乘坐小巴才能抵达目的地,有钱的话,就直接叫个专车。

他有钱,直接叫车。

老婆婆坐在车站台阶上卖果子,纸牌子上写着“地道野生味道好”,别人顺手买,他也买。

别人直接咬,他矜持了一下,拿矿泉水冲洗了再吃。

通红可爱的果子,咬一口,汁水扑了他一胸口,白衬衫顿时鲜艳斑斓。的确酸甜解渴,十几块钱的果子,报销一件一千块的衬衫。

山路还没修完,颠簸起伏中,肥胖的女司机表情彪悍,音调却软糯:“外地客人吧,来走亲戚还是旅游啊?”他勉强听明白,她在推销她家的农家乐。

下车,庆昭终于平静下来,住进了旅馆。

山脚下的老旅馆,新装修过,床椅桌皆是原木,再无多余家具。

这就是梅山镇,旁边有个水库。

推开窗,青山簇拥,白色雾气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他呆了片刻,换掉衣衫,脱去鞋,直接坐窗台上,头靠着窗沿。白鹭一只一只飞过来,堪比最为立体的英国广播公司制作的纪录大片。

梅山镇宛如仙境,庆昭分辨不清此身在何处。

胡缇,这就是你的故乡吗?庆昭心中疑问。

人生乏味

少年时代的庆昭学钢琴——中产阶级家庭恶俗首选,比小提琴或乐队贵,至少房子面积要大,放得下一架贝森朵夫,施坦威太显摆,雅马哈又太众所周知。他直到20岁读大学,也才会弹几首曲子,他父亲为此打了他好几次。

他的母亲是这个副省级城市某区的小官员。

庆昭的人生,是画好了路线图的。大舅是某大学副校长,因病去世在任职上的伯伯是区政协主席。他要么从欧洲国家中任选一个,家里花一些钱,他花几年时间,混个外国博士回来,到大学教书;要么耐心上班,从领导助理的岗位渐渐“进步”,走上仕途。

庆昭茫然,人生是一直如此乏味吗?

于是他当了大学教师。

他长得唇红齿白,开着乳白色的保时捷去学校上课,别的老师嘀咕:这样对学生影响不大好吧?很奢侈。

尤其别的“青椒们”刚刚任教,能开个丰田凯美瑞,就不得了了。

庆昭我行我素了半个月,系主任打招呼,“你家还有别的车吗?”

他老老实实回答:“是还有一辆。”

“那换一个开着上班吧。”

他欲言又止,另外那辆也是保时捷。

系主任隔了半天就通知他,暂时去郊区的新校区支援一下,反正他有车,城区本部让给开车不方便的老师,请他多体谅。

他就体谅了。

他教文艺学,虽然他对文艺并不感兴趣。

旧式小说里,特别爱形容美女肌肤胜雪,仿如玉人。庆昭经过军训的体育馆前空地,在一排高矮不一的女孩子中间,有什么刺了他的眼睛。

那女孩鼻子高,且皮肤雪白耀眼,套着拖沓粗糙的翠绿迷彩服,戴着奇丑无比的帽子,仍然扎眼。

庆昭虽然娇生惯养,但也不至于傻到明目张胆。

军训后,他开车在学校外偶然看到那女孩,看清楚了她是哪个学院哪个专业的。

别的老师嫌弃课时费太低的大学通识课,他接。他如果不接,女孩就不会上到他的课。

那天他没有穿西装打领结,换了衬衫牛仔裤。他硕博连读也不过二十六七岁,比台下那些黑皮邋遢的男生,还显得青春,眉清目秀。

不管是在国内念本科,还是在国外念硕博,他都是被女生倒追的,这一次他故技重施。爱情很容易,情爱很简单,他次次手到擒来。

一直都是被女孩追,尝试以后再拒绝,那又有何妨?无可挑剔,无可指摘,谁也没法站在道德高地说三道四。

有帅可耍,是他的原始本钱。家境富裕,再增功力。

对着花名册,他点名提问,第三个问题,才问到胡缇。

胡缇答完,他补了一个疑问:“你相貌怎么看起来有点异国情调呀?很像某个外国女明星。”

女孩如实交代:“我妈妈是安徽人,我外公是苏联人。”

就是这四分之一血脉,令她拥有雪白的皮肤和高鼻深目的轮廓,如白鹭立于一群麻雀中。

其实她出世后就只在照片上见过外公,她外公是个修水坝的专家,撤离中国后,抛妻弃女,到了第三代,就没人想着追根溯源。

庆昭在下课前留了自己的私人微信,宣稱:“同学们有什么学业困惑,就加我。”

庆昭的视线落在胡缇那儿,胡缇低着头。

很多学生来加庆昭,女生们客气中透露着对他的好感,甚至还有男生,若有若无暗示着什么。这个年代,每个人都隐藏故事如冰山。

庆昭等了许久,唯独胡缇不加他。

荒诞爱情

世间很多事背德,不可声张,悄然默生,如苔藓,滋润存活。师生恋不伦且可耻,但历来总有发生。

关于庆昭的风言风语,琐碎传出来,大二外语系某个女生,被瞧见和庆昭一起出现在三亚的海滩。

庆昭的工作岌岌可危,声名狼藉指日可待。大学里的“青椒”同事们,争相看热闹,对此喜闻乐见,他们早看这小子不是好玩意。

没多久,消息又压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同学们看见那个女生新交往了校外的男朋友,手挽手去吃高级日本料理。好事者问到八卦,女生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庆昭老师不是那种人。”

是承诺推荐一份好工作,还是直接给了分手费,不得而知。有人失望,有人高兴,有人事不关己。

匆匆忙忙了事之后,庆昭的家人安排了一场相亲。

很快,他也就成了婚。结婚前,庆昭给学生们发糖果,每人一盒费列罗巧克力。他的学生,不用送红包也可以去参加婚礼吃酒席,地址是凯悦酒店,宴席是自助餐。穷学生们哪肯放过这好的机会,结伴而去。

胡缇没去,她第一次喝了酒,在江边一个人来回走了43趟。

胡缇想起那日在学校外,与庆昭“偶遇”。彼时天色昏蓝,学校附属的音乐剧院正在演奏《尼伯龙根的指环》。

他对她说:“你真美。我喜欢你。”出于狡黠的小聪明,庆昭用的是半句法语加半句意大利语,就算被录音,听起来也像叽叽咕咕的鸟语。

跟其他女孩不一样的胡缇,令他破功。

胡缇安安静静沉默片刻,问:“你能等我毕业吗?”

“行啊!”庆昭顺口答应。

他以为没几天女孩就情欲冲昏头脑。

胡缇继续认真用功学业,认真了四年。

胡缇不评价庆昭任何话语,不赞美,无恶语。

她人生中第一次领会爱情,但这爱情像个荒诞的笑话。一个空有好皮囊的渣男,偏偏她动心了。

胡缇一个人醉倒在宿舍。

如鲠在喉

结婚之后,庆昭的父亲托关系安排他出国当访问学者,继续镀金。一年访问,一年交流,时光如梭。

四年后庆昭有了第二个孩子,他才回到学校分配的宿舍,同时,带着助理清理杂物。

宿舍位于大学附近,其实就是寻常人家的两居室。但他哪里瞧得上这等住宅,根本没住,用来堆放学校一些物品,他不拆看的学术杂志、不会使用的礼物等,他命令助理统统都丢了。助理是个胖女孩,敦实又满脸雀斑,是他妻子的远房表妹,兼职监视花心的他。

助理还是截留了一部分值钱的玩意,包括某个礼盒里的一套精美的夏日衣衫。

助理惊叹:“哎呀,好顺滑。”

那衣衫质地细腻无比,入手清凉,顺着助理的掌心就滑落了。

那是真正的上等丝绸夏装,标签写着“第一丝绸城”,位于某地某街道19号。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落款助理看不懂,是一句蜿蜒的外文。

庆昭却懂。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外文是他说的。

他记得她,那是他唯一没能手到擒来的女孩。

胡缇已经毕业,即便是电子时代,胡缇也像个隐士,下落不明。

过着骄奢的日子,拥有世人艳羡的人生,庆昭很满意。但唯有这个女孩,像一根鱼刺。

他并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得来侥幸,投胎如果是一门学问,他的学分满分。皮囊与家境,造就了他的锦衣玉食、桃花灿烂,高学历、开豪车,中产阶级之家直奔上流社会。

过了30岁,只有在深夜偶然醒来,他会有一丝丝自我怀疑,我這小半生真正活过吗?真正爱过吗?一切该不会是梦幻泡影?

第二天醒来,他也就忘了,照旧快活。

可是,是有人认真活着、认真在爱的。那个女孩,太过认真,四年未曾跟他靠近半分距离。

她是他生命中的一根微不足道的鱼刺。

人间真心

他去了她的故乡。这不难,学校的学生档案资料里很好查。

这次没有带助理,之前他去的都是北京、上海、纽约、东京等,助理求之不得,免费旅行逛街购物;这次他说去一个小县城调研,助理推脱说要帮表姐几天忙。

小县城真小,衣食住行,都是他深感陌生的另外一个世界。

小城有个梅山水库,曾经许多外国专家来华援助,修建了水库大坝,这是新中国早年的重大水利工程。胡缇的外公来到这里,后来诞生了胡缇。

那女孩的脾气性格,是工科专家的血脉遗传吗?庆昭心中分析。

山脚下,红色砖瓦墙壁上,半个世纪前的标语仍然清晰可见。

水库水面明净,像少女的眼睛。白鹭超凡脱俗,一尘不染。

他辜负了一个少女的认真。认真的少女,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他的轻薄。

那套夏装,他没有穿上身,挂在山中的竹林里。深秋雾霭弥漫,回望不知所踪。他就算还爱着小城少女,也不再是自由之身,更加割舍不下已经拥有的名利地位。

白昼,他漫无目的闲逛,怎么都找不到那家丝绸城。地图上搜索得到,现实中,该街道的19号就是找不到。

口干舌燥,他就在一家杂货店买了廉价的矿泉水。

他问店里的大婶,这附近以前是不是有个第一丝绸城?

大婶懒洋洋抬头,“这就是。”

他茫然打量,这分明是个杂货店。

大婶拉开一道帘子,露出内室的半面墙衣裳,“我家老先生,祖传裁缝手艺,人前几年走了,卖完一件是一件,正宗高级真丝,现在识货的人不多了。”

十平米不到的裁缝店,怎么敢叫丝绸城?庆昭哭笑不得。

可是,为什么不敢?

走出杂货店,一缕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

他习惯了好东西必须摆在顶级商店里、市中心黄金地段,灯光费尽心机布置照射下,熠熠生辉,价格标签至少千位以上。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滥俗人,配不上人世间的真心。

杳无回音

胡缇留在广州的第二年,把合租的单间换成了单人小公寓。千年羊城自古以来夜市喧嚣,食客们无处不在,平头百姓升斗市民一壶乌龙茶泡一早上,富贵闲人彻夜晚茶鲍参翅肚生猛海鲜,各美其美各得其乐。

在六马路这边的茶餐厅里吃着小海鲜炒粉,胡缇专心致志,细嚼慢咽。她只来这一家,蛤蜊总是新鲜无砂砾,吃不完,剩半份,打包带回家,第二天白水一煮去油,填饱肚子,且省心。她是大城市的小人物,但在故乡人看来,已经是在云上了。

中秋时分,天心月满,胡缇忽然想起故乡梅山镇了。她租住着一家单身公寓,不再飘零。她爱一个男人爱了整整六年,虚掷光阴,浪费青春年华,念念不忘,没有回响。

想睡他,轻而易举,因为他来者不拒;想和他交往,不难,因为他享受女孩子们的热情……但她偏不要这样做。

她别无贵重物品以表心意,只从故乡带了最好的丝绸衣衫,精挑细选,寄托了一个女子情窦初开的初心。

但杳无回音。

她没有后悔,也没什么可怨恨。无喜无悲。

她为的是她自己的心。爱过,不爱了,到此为止。

胡缇开了一罐啤酒,敬天上的圆月,敬地上的自己。

作者简介:

沈嘉柯,小说家、文化评论家、填词人。常年养猫,出过很多书,执信与岁月温柔相待,共写作白头偕老。私人微信号:wxshenjiake,仅限读者来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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