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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三代人的暑假

2020-08-14田永蕾

师道 2020年7期
关键词:唱戏县城西瓜

田永蕾

儿子一边心不在焉地练字,一边问在院子里劳作的姥爷:“姥爷,你小时候的暑假都做什么啊?”父亲回答说:“那时候我天天开演唱会,在哪里演出都是主角。”儿子听了无限羡慕和好奇,让姥爷赶紧讲讲他神奇的暑假……

“唱戏班”的少年

父亲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的中原农村,小学和初中都是全校第一,初中语文老师是北大下放来的教授,夸他天赋异禀。在“春漏雨,秋入风,冬天卷成一团团”的课室里,父亲经常镇定自若、慷慨激昂地替老师给同班同学上课。初二刚开学,公社里欲组织个唱戏班,来初中学校里挑人:平时训练吊嗓子,暑假农忙时节下到田间地头给农民唱戏祝兴,促生产,鼓干劲;不用交学费,管一日三餐,还算成年劳力的工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啊。贫寒至极而又目光短浅的奶奶坚决让父亲退学唱戏,语文老师来劝阻,奶奶却说:“就算上了高中,最后还是回家种地挣工分。俺家是外来户,推荐上大学这样的好事不会轮到俺的。”从此,父亲唱了八年的戏,造化弄人。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很多高中生参加考试改变了命运。因公社不放人,“唱戏班”的父亲没有考试资格;人民公社解体那年,国家号召高中毕业生参加“援藏”“援疆”工作五年,然后调回本县做干部,“唱戏班”出身的父亲初二都没有毕业……父亲继续刨土种地、挖石扒泥、开荒耕田,在泥泞的土地上去挣一家人的口粮,中间的艰辛苦楚无法言说。“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活重人瘦,父亲常年不足一百斤。尽管父亲伺候庄稼是一把好手,却也仅能解决温饱问题。小时候家里很穷,兄妹三人生日时每人会有一个水煮蛋,那是我一年中仅有的三次吃鸡蛋的机会。

我上小学时,有一次家里很稀罕地收到了一封挂号信,里面有一张父亲扶犁挥鞭赶牛耕地的照片,写信人是他初中同学,后来上了高中参加高考,如今在我们市地委上班。信上大意是,那天他到我们乡检查工作,远远望去,感觉耕田的人是父亲,但因为工作时间不允许细聊,只好拍照留念,信上还说最近一个月他都住在我们县政府招待所,请父亲去叙叙旧……那晚,从不沾酒的父亲喝了点酒,他酒量很浅,两小杯下肚,就又唱又哭,我也是那次才知道父亲原来会唱戏。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另外一次是收到大哥因屡次逃学被学校勒令退学的信,父亲又大哭一场。直到最后,父亲也没去找同学,母亲对此略有埋怨,说去了说不定同学能帮我家点什么忙。成年后,我稍许理解了父亲,或许这就是一个人生失意者的自卑与自尊吧。

父亲错失了读书的机会,也错失了另一种人生。所以,他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我读初中时,他不惜高昂的费用把我送到县城上学,而不是在我们乡镇。乡镇中学的学生吃饭交粮食就可以了,县城中学是给现金,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农民,挣钱难啊!也有人问他,咋不送儿子进城上学,却送了两个女儿,父亲回答,不分男女,谁愿意读就送谁去。

如今的父亲会在每年暑假我们携家带口回去嚷嚷让他露一手时,或者自娱自乐逗弄儿孙时,偶尔唱两嗓子。时过境迁,很多事情或许早已看淡,或许早就与命运妥协,毕竟没有人愿意背着十字架负重前行。但父亲的前半生是充满了辛劳与遗憾的,没有听他怨恨过奶奶,也没有听他抱怨过生活,这只是时代潮流下的个人悲剧吧。

卖西瓜的夏天

知乎上有人问:夏天三宝是什么?答案是空调、wifi、西瓜。而我,整个求学生涯的暑假都在和西瓜打交道。

小学时候的暑假,父女二人经常天微亮时出发,走20多里路去县城卖西瓜。父亲拉着装满西瓜的人力架子车,我在旁边帮扶推车,并防止西瓜掉下来。一天早上,我肚子疼得头上不停冒汗,对父亲说我生病了。父亲要我等一等,说先卖点瓜才能带我去看病。快十点才卖了第一份瓜,收了五块钱,父亲买了一份水煎包给我吃,吃完肚子也不疼了。原来,病是饿出来的,我们空着肚子离家,居然没带一分钱。

中学时候,人力架子车被农用四轮车取代了,村子附近也出现了一个专业西瓜市场。但那里是批发价,去县城卖的是零售价,每斤大约高两分钱,一车瓜能多卖将近200块钱左右,所以我家总是去县城零卖。一车瓜大约要卖两天,出发时带着被褥,晚上就睡在西瓜车里。我們摸索出来了卖瓜经验:在某个小区门口碰见好说话的保安,就给人家抱两个西瓜,讨好一下,便可安营扎寨卖几个钟。有人买瓜,我们是要送货上门的,那时候县城还没有电梯房,住顶楼也要给别人背上去。因我不认秤,顾客也不放心一个小女孩子称秤,只能父亲守瓜车,我送瓜。常见场景是顾客在前面带路,我背着五六十斤西瓜在后面跟着,有点屈辱,但当时哪里顾及这些,“心忧炭贱愿天寒”,只盼把这一车的瓜尽快卖掉。我不想说县城小市民的坏话,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尊重的。有的人为了让我送瓜,谎称就两三分钟的路程,很多次我差不多走了20分钟。有一次我给人把五个西瓜背到了7楼,应该是35块钱,进屋她只给我30块钱,说就这么多钱了,嫌少就把瓜背走,年少气盛的我真的把瓜背走了,一边下楼一边流泪,不是因为辛苦,不是因为屈辱,只是因为难过。经历过的都懂得,人最渴的时候不想吃西瓜,只想喝水。有一次我给人送瓜到楼上后,向主人讨碗凉水喝,那老太太鄙视“乡下人”的神情,犹能清晰忆起。

后来县城管理严格,不允许瓜车出现,我们也只能去瓜行卖。但瓜行的价格随时都有变动,接到消息说瓜价涨了,家里人就需要赶紧摘瓜运去,不管是凌晨还是深夜。因为会开农用车的男性劳力都在瓜行卖瓜,摘瓜的重任就落在我们这些老弱妇孺身上。待所有的西瓜都从田间运到地头车边,就剩下装瓜了。装瓜是个技术活,那时我年少不会,就只好在车下送瓜,弯腰低头,抱起一个20多斤的西瓜,挺直腰板伸长胳膊递给车上的人,再弯腰低头抱起下一个西瓜。印象深刻的某个下午,16岁的我递了三车瓜,一万多斤,那时候我的体重才80斤左右。晚上,饭都没吃,躺在床上哭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反正就是忍不住哭了。

暑假没有所谓的闲暇时光,只意味着繁重的体力劳动,那劳累渗透到骨髓。假如我有选择的权利,我宁愿不要暑假。曾经我满怀悲愤地问母亲:“我们什么时候能不种西瓜?不卖西瓜?”母亲说:“等不用给你们交学费的时候。”每年暑假开学,班主任看着我们这些黑彤彤的脸说:“考出去,不想一辈子种地,就往死里学。”话糙理不糙,我的老师没讲教育的大道理,但我们都听进去了,高考改变了很多我们这些农家子弟的命运。

至今我在小摊点买东西,从来不还价,不看秤;若是看到带孩子卖东西的妇孺商贩,会尽量停下来买些东西。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摘西瓜、卖西瓜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如今,父母已年迈不能耕地,我们姊妹也都各自有谋生方式。暑假是水果的盛夏,但西瓜我从不主动买,只因有些回忆不愿勾起。

琴棋书画的暑假

作为“新客家人”,作为从农村奋斗到城市里的第一代,个中心酸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向人道尽的。我这一代人吃过很多苦,所以不希望这种苦延续到下一代身上,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我这一代人大多是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太知道学习成绩的重要性,所以希望儿子在校也能出类拔萃;我这一代人从农村出来,除了会考试之外才艺技能乏善可陈,每每遇到需表演节目的场合,只会鼓掌,所以不希望儿子才艺平平,期盼他能稍稍懂得琴棋书画,写一笔好字,打一手好球,下一手好棋,懂一门乐器……不为靠此谋生,不为他在这领域有何成就,只望他能略懂一二,与人沟通有共同话题;顺便陶冶情操,培养气质,做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儿子读幼儿园中班时,给他报名学习围棋,他很感兴趣,且围棋也能训练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后来又和邻家孩子一起结伴去学画画,这两个兴趣班就一直坚持了下来。后来发现,孩子的兴趣班都是坐下来的,男孩子还是应该活泼好动一些,就开始送他去练习跆拳道。刚上一年级那会儿,儿子早上起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上英语课,我讨厌英语课。”做妈妈的立刻焦虑起来,赶紧培养英语兴趣,试听了几个外教课,又增加了英语班。儿子就有四个兴趣班了,周末两天,正好每半天一个。偶尔他也感觉很累很烦,好在有的课程只要一个半小时,加上家长的连哄带劝,兴趣班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坚持下来了。

暑假时间却协调不好了,儿子的暑假比上班族都忙。围棋要比赛升段位,画画要集训考级,每天的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连早餐都是在上课的路上解决的。孩子很有成就感,但更多时候说自己很累。而且跆拳道和英语是常年班,一次性缴费,因学员个人原因不来上课的不予退费和补课,照扣课时。我就会在心里盘算,少上一次课就相当于损失了200块,所以想尽办法安排时间,让儿子暑假也上课。

暑假,儿子这边很忙很累,家乡的老父母那边等得焦急。

因寒假很短,春运一票难求,而且南方长大的儿子适应不了北方的寒冷,所以我们基本都是每年暑假才回老家。暑假前一个月,老父亲就会打电话不停问:今年几时回?买票了吗?土鸡蛋已经给你们攒了几十个了,特意给你们种的甜瓜已经挂花结果了,等你们回来正好熟透;今年的西瓜是新品种,你们在外面买不到的……絮絮叨叨,殷殷期盼。

第二个不回老家的暑假,父亲得知后只是在电话那头简单说了句:“孩子的英语夏令营更重要。”我开始自责,是否做错了?我已三年没有回老家,一千多个日子没有见过父母了。晚上收到哥哥的信息:“爹娘一天比一天老,他们嘴上不说,其实很想你们。你算算还有多少机会能见到他们?”我醍醐灌顶,幡然悔悟,问儿子:“你暑假想回老家嗎?”儿子欢呼雀跃:“想,我想玩泥巴,我想上山放牛,我想下河抓鱼!”好,今年暑假妈妈带你回老家。

三代人的暑假,三个时代的缩影与烙印;社会的一粒沙,个人头上的一座山。所幸大时代总体是在不断前进的,日子越过越好。如今,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精神压力也越来越大,交通通讯越来越便利,亲情牵绊却越来越淡……作为子女的我们,给予父母最好的孝心就是深情陪伴,父母在时多回家看看;作为父母的我们,唯有不断努力,才能成为合格的父母,给孩子一个充实、美好的童年。

(作者单位:广东佛山市顺德区杏坛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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