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大观园里的“作文课”

宋治洲

一说到“写作文”，想必很多同学都会挠头。的确，作文不好写，尤其是命题作文。但今天，我们到大观园里观摩一堂宝玉叔侄的“作文课”，或许会有所启发。

这是一篇命题作文，题目为《姽婳词》。贾政老师事先将相关材料——“林四娘”的民间传说讲给了三名学生（宝玉、贾环、贾兰）。不限体裁、字数，只要求能“志其忠义”即可，应该说写作自由度还是很大的。并且规定了“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你看，这位贾老师还是蛮懂学生心思的。

写作虽然是件苦差事，但有了奖励，效果马上不一样——

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写得怎么样呢？“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面对一旁溜须拍马的“清客”“帮闲”，贾政老师没被忽悠了，“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毕竟贾兰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很好地掌握七绝的格律并当堂完成，已是不简单了。所以对这位长孙的表现，贾政还是比较满意的。

虽然贾老师没具体评论优劣，但我们不妨来试着评一评。写诗也好，写作文也好，特别是记叙文，一定不能缺了细节描写（包括语言、动作、心理、神态等）。只有有了细节描写，文字才是生动、逼真、感人的。而贾兰的这首诗，恰恰是细节不够，只有“玉为肌骨铁为肠”一句还勉强有点儿形象。当然，这是由于“七绝”这一体裁容量有限所致。

再看贾环写的，

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到底比侄子大几岁，贾环格律方面掌握得还不错，但其整体写作上却也存在很大问题。首先文字的准确度不够。林四娘分明是临危不惧，毅然挑起保卫重任，却被写成“掩啼”与“抱恨”;还有第一联中，“红粉”与“将军”实际都指的是“林四娘”，但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是两个人呢。其次，诗词写法上还有待提高，如第二联上下句意思相似，实属诗词大忌之一的“合掌”问题。再从层次上看，也没有起承转合的脉络，只是把一堆“零件”拼凑在一起，填在模子里。最后，全诗模板套用痕迹明显，如“掩啼”“抱恨”之类，最后一句“千古独风流”更是套话。因此贾政看后也只能说“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

其实，从贾兰、贾环写作环节来看，可知他俩未加深思熟虑，就率尔命笔，完全没有布局谋篇的意识，其结果自然不问可知。而贾宝玉则大不同，“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所谓的“出神”实则就是在构思、打腹稿。“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很明显，宝玉审题后，在心中已大体确定出了这篇挽词的写作角度与框架。这就如同裁缝量体裁衣一般，成衣的雏形已然生成。尽管他是从诗歌体裁选取上来谈论的。所以“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你看，这帮“清客”们也是深谙写作规则的，之前對贾兰、贾环的夸赞无非是为讨好主人而见风使舵的，对宝玉的称赞才是真正的肯定。下面我们就来分析下宝玉是如何完成这篇命题作文的。

原诗如下：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由于是采用了“歌行体”格式，宝玉有了足够的空间来铺陈、描摹“林四娘”的形象。如“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可谓准确地抓住了宫女的特质。难怪清客们夸奖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再如“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写女将一场厮杀过后粉汗淋漓，用手帕擦拭的画面，也写得可感可知。总之，真实、贴切是一切写作的基本要求。

其次，宝玉此诗使用了很多写作技巧。如诗篇一开头先从恒王写起，直到恒王兵败身亡后才将笔力重心转到主人公林四娘身上，这叫“对面落笔”“烘云托月”之法。可贾政却不高兴，一开头就“摇头道：‘粗鄙。”而当连续五句铺陈后，贾政更有些撑不住，不耐烦地嗔怪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也许，这就是“八股”思维和非“八股”思维的差异。崇尚科甲的贾政喜欢的是开门见山，一语中的的表达方式，而贾宝玉性情风流，擅喜抒情，他深知“歌行体”没有足够的铺排，人物形象是无法浑圆丰满的。“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而当宝玉抛出“不系明珠系宝刀”一句时，一向见宝玉没笑模样的贾政，也立时“笑道‘且放着，再续。”虽未置可否，但一个“笑”字已看出他的惊喜。这七个字的确有“四两拨千斤”力能扛鼎之效。由不得众“清客”拍案叫绝。“文似看山不喜平”，越是优秀的作品，在情节设计上就越是出人意料，跳出常规。

再看为了烘托战争气氛，宝玉综合运用了情景交融、借景抒情的手法，如“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典型的景物描写就衬托出了恒王带兵打仗的惨烈以及其阵亡后的凄凉;而“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则是采用了对比手法，突显了林四娘的英勇无畏;“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柳折花残实可伤”则又运用象征、借代手法传达出对林四娘香消玉殒、战死疆场的怜惜之情。

除了布局、辞藻等形式的完美运用之外，宝玉还充分发挥诗词的韵律特色，使得这首长诗音色婉转、顿挫有致。全诗凡六次更换韵脚，一开始以仄声字“色”“射”“得”“起”“里”起篇，短促有力，是写恒王昏天黑地的酒色生活。接下来由仄到平，转入平声的萧豪韵，音色宏阔、语势舒张，是写林四娘英姿勃发的巾帼风采，所以众清客才会说：“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接着又换成东韵“东”“蜂”“功”“空”，和乐的气氛一下又变得紧张起来，突出了叛乱形势的严峻。而后韵脚又变换成支微韵“时”“尸”和真文韵“身”“尘”“人”，面对极其危急的情势，众人纷纷逃避，“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语势为之一转，跌入谷底，预示情势极其危险。最后一串江阳韵排出，语势上扬，气阔声强，堂堂皇皇，把林四娘不畏强暴、挺身而出、战死沙场的忠勇壮烈烘托出来。

由于宝玉之诗充分发挥了“歌行体”的优势，层层铺垫、反复渲染，因此不仅实现了歌颂林四娘这一巾帼英雄“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的常规主旨，而且还流露出對林四娘这位勇敢女性被无辜戕害的惋惜之情。有人说，《红楼梦》既是女性的悲歌，又是女性的赞歌。那么，宝玉这首《姽婳词》的写作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在这堂作文课上，我们既领略了宝玉过人的写作才华，也看到了贾兰、贾环的不足之处。而师生间的互动、同学间的观摩以及旁人的点评无疑又会有助于贾兰、贾环写作水平的提升。而这也正是贾政的初衷，“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可以说，这堂课已达到了这一目的。可以说，大观园里的这堂作文课是成功的。

（作者单位：江苏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国际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