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桩
2020-08-14叶勐
叶勐
确切地说,我收到王冠的第一封信是在三年前的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那时我和王冠刚认识不久,那是老吴结婚的前夜,大家喝过酒,去他家热闹一下。玩牌的间隙,老吴让大家帮忙给他即将出生的孩子取名字,我便给了老吴一些建议,顺便聊了些关于起名字的学问。后来,老吴去休息了,朋友们开始打牌,王冠便主动自我介绍,并和我聊了起来,我们聊得不错,彼此都讲了很多关于各自的故事。我们还交换了电话,但再没联系过。又过了些天,我收到了一封王冠的来信,更令我没想到的是,这居然成了我们唯一且持久的沟通方式。
我和王冠生活的地方相隔五十公里,分属一个城市的两个地区。据老吴说,王冠家是做餐饮的,不差钱儿。而我也错误地认为,对于一个富家子弟来说,短暂地痴迷一些玄幻的法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貌似我聊起名字的学问时,掺杂了一些半吊子的玄学成分)。然而我和王冠的通信却坚持下来了,是的,我所说的通信不是指电子邮件,而是确确实实的纸质信件。
男人和男人之间相互写信,听起来总不太让人舒服,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书信往来。我差不多每周五都会收到王冠的来信,我一般利用周六或者周日的晚上把它读完,周一的白天抽时间给他回信,借以缓解星期一的工作焦虑。王冠给我的来信,坚持用规整的信封和信纸,随着时间的推移,信封和信纸越发地规整,甚至变得有些昂贵,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会用那种撒金的竖版信纸,以毛笔作书。而我给他的回信,则是信手拈来的纸页,有些还是背面有字的打印纸,信封则是我单位的公文信封,做工毛糙,上面还印着我们集团的标识和打印上去的单位名称。王冠对此毫不在意,照例会在每封信的开篇写道:信札已悉,见信如面。
每当看到这一行规整简洁的文字,我便想到他会把我寄给他的所有信件悉心保存,纳入到一个专门的文件夹,这令我心怀忐忑,因为我早已记不清我的那些信件里写了什么,有没有胡说八道些冒犯神明的句子,我一再暗示王冠千万不要把我写的信件归档,那样不仅让我羞愧,连以后写信的思路都会受到影响。王冠也向我保证,绝没有那个想法,只是觉得见信如面,对待朋友的来信,要像对待朋友本人一样。听了王冠的话,我无地自容,你们看见我的办公桌就知道了,王冠写的那些字迹工整的来信,那些清雅的信封,正无时不刻地散落在失效文书和过期制度当中,我坐在办公桌前面,没有一天不想把它们整理干净的,但每每就在这个时候,我又接到了王冠新的来信。
一面之缘,我都有些模糊了他的样子,但在这一封封的信件中,王冠又重新清晰起来,儒雅、高大,乃至有些需要仰视,这真的是他原本的样子吗?随着时间推移,王冠信中的内容也在发生变化。他开始不断讲述起我周边的历史,看着他的那些发现,我觉得既遥远又亲近,趣味盎然中,又感到错愕与紧张。我一度有一种被人窥觑的恐惧感,看着自己周遭的来龙去脉逐渐被人起底,它们如同一条条藤蔓被拉伸在了空中,形成一张网慢慢将我包围,到了我的近前,却又成了一条线,最后汇聚成一个点,那就是我。我不知道王冠这巨大的信息量是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兴趣研究这些,但是我已经欲罢不能,每周都要期盼着王冠的来信,王冠的来信让我想到了一个日本的词汇,叫做“一期一会”。
我读着王冠的来信,渐渐意识到,也许这就是历史的魅力,历史的魅力就在于它足够八卦。一次,我在他的信件中看见了一份名单,我太爷的名字位居第四,后面括号里的备注为:县商会副会长,而“会长”的名字却出现在了十名以外。依照时间推测,在这份名单公布的前一个月,我太爷他老人家因拒卖日货曾被日本宪兵逮捕,从而引发了全县商户罢市。而这份名单的出台,大概就在我太爷被保释出狱的前后几天。我太爷的事迹白纸黑字地写进了县城的历史,而且陈列于我们家族中每个家庭的书柜中。如果说王冠搜集到的是这些资料,我丝毫不会感到意外,然而他所寄来的这份名单,却是日军在1941年初整理的,这份由敌人公布的名单,也许更能证明一个人的社会威望,我长时间地在灯下凝望着那份名单,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家族英雄的真实存在,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符号,被规整地夹在纸页中间。史料既然如此,我便照单全收了,并且将其复印、分发至家族的每个书柜中。
王冠的神秘感与日俱增,我无法抑制这份好奇,而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对王冠一无所知,我终于决定去找老吴了解一下。老吴几乎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就像一个连接了两个时空的虫洞。但我和老吴也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了,事实上这些年我越来越深居简出,仿佛有很多朋友就这样默默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看着老吴的手机号码,上一次的通话记录还停留在三年前他孩子满月的时候,我很担心老吴也会这样消失掉,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这个电话我许久都没有打出去。这是我的讨厌之处,不仅是对老吴,有时候,為了给编辑打一个电话,我也会抽出一周的时间纠结,这不由得让我又想到了“苏叶”这个笔名。自从启用这个笔名以来,我已经多次被误认为是女人了,而且这种误会仍在继续。为此我郑重其事地问过许多位朋友,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表示,这名字的确像个女人,还有人进一步描述为——知性女人,白衬衣,戴长方形黑边眼镜。个别人干脆就说,这笔名就像个“绿茶婊”。而我也仿佛觉得,自从叫了这个笔名以后,我开始变得优柔寡断,就连脾气也没有了。想到这里,我也不免自责,我的确是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阵“姓名学”的,事实也证明了,老吴完全是参考了我的建议才给孩子起了一个好名字,我还把小说人物的名字起得像模像样,准确地浓缩了时代特点和人物设定,但我却从没给自己想出过一个称手的笔名。我想我得好好给自己想一个笔名了,但或许,在起名字之前我应该先给老吴打一个电话,但真拿起电话,我又担心起了老吴的存在,老吴的存在直接决定着王冠的存在……我被这几个无限循环着的问题纠缠,越纠结越难以突破,然而就在我难以自拔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却随着王冠最新一期的来信迎刃而解了。在信中,王冠开始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王冠说,他调到“方志办”工作已经两年多了,前几天终于转为了正式的身份。他告诉我,就在老吴新婚的前夜,他听我聊到了家族的代际,这个话题令他对自己人生的架构产生了新的认识。他开始疯狂地搜集家族的历史,在那段时间里,他阅读了有关故乡的各种历史资料,就在庞大密集的阅读过程中,他逐渐熟悉了一个机构的名字——方志办。他想办法去了方志办工作,虽然只是临时帮忙,但效果是一样的。方志办就在古城脚下一个僻静的宅院中,抬头便可以看到城楼的挂角。从此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眼前的古城在他面前不断地垮塌、重建,沉重的城门被重重地撞开,又轰然关闭。随着一声烈马的嘶鸣,城墙的远端被异族铁骑打破了一个缺口,烽烟四起,鬼哭狼嚎。而一切过后,四周又恢复了平静。明月当空,海风依旧,半山的禅寺,钟磬空灵。河上石桥半隐,行人牵驴徐行,有风吹来,城门挂角上的风铃,与院子里的风铃响在一处,犹如时空的叠加,这便是王冠信息的全部来源。随着阅读量的进一步增大,他勾勒出了一个家族的肖像,他发现,不仅仅是他们的家族,他几乎是掌握了一种独特的肖像技巧,可以描绘出无数的家族,比如,我的家族。我恍然大悟,原来王冠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用历史勾勒着我的家族。
来信到此为止,我被长久地震撼了,但我仍然清醒,直觉告诉我,王冠并不是要和我一同分享他转正的喜悦,也不是炫耀他的“肖像艺术”,他一定是在故纸堆里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倾听,而我无疑就是最佳的人选。
在给王冠回信的时候,我刻意选择了规整的信纸,还沐浴更衣,端坐在书桌前。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却久久无法落笔。我想,如果我以这样的形式完成一封回信的话,王冠同样也会感到做作。于是我回归了正确的写作方式,斜坐在周一的办公桌前,信手从过期文件中抽出了几张白纸。在这封回信中,我先是恭喜他有了份正式的工作,又对“家族塑像”的事表示了感谢,但接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了,我总不能把只写了半页纸的信寄过去吧,这样未免显得太敷衍。但王冠的这封来信的确与以往不同,既没有什么留白,也没有太多令我发挥的余地,就像小说中某一个章节的结束。困顿之余,我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了老吴,于是我在信中问起了老吴的近况——老吴是不是升迁了?老吴的孩子上幼儿园了吧?老吴是不是有老二了?当初他给孩子起名叫吴迪,每个人都说是个好名字,他还专门打电话给我,说这完全是我的功劳,是我那天晚上的一番话给了他启发,让他想象力爆棚。据老吴说,其实他一共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做吴迪,一个是吴卫。可惜孩子只有一个,就冲那个名字,他也想再生一个。现在有了政策,是不是老吴已经有了另一个叫吴卫的孩子了?
写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本来我是要向老吴打听王冠的,没想到却向王冠打听起了老吴。但无论如何,可爱的老吴总算为我打开了局面,令我不由得又回忆起了老吴婚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一群人满身酒气地坐在老吴家的餐桌前,一边摸着麻将牌,一边打趣着老吴奉子成婚的事情。老吴对此毫不介意,他还坐下来陪我们摸了两圈。于是话题更加热烈,当然都离不开老吴未婚妻的肚子,而老吴总能轻松应对。在一个洗牌的间隙,我问起孩子的名字,这让老吴有些局促,显然他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其他人也觉得有些突兀,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结婚和生孩子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可以慢慢去想。但很快他们也都意识到了老吴的特殊性,进而感到迫切。我适时地谈起了姓名学,是的,那段时间我正在写一个历史小说,为了让人物的名字和历史背景更加贴切,我研究了一些姓名学的书籍。虽然只是简单地翻阅,但我仍有些沉迷其中,在那段时间,我逢人便要谈一谈姓名的学问,谈必谈得天花乱坠。而之所以屡屡得手,无非是掺杂了一些命理和玄学,现如今,怕是没有哪个话题比谈论别人的八卦和自己的运程更能使人就范的了。于是后面我控制了全场,大讲名字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我说古人出生三月内有名字就行了,因为在古代社会,他只是个婴儿,不具有太多的社会身份。而现在不同了,现在孩子一生下来就要有名字,因为要上户口,缴保险,进行各种登记,在他还没有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名字就已经代他去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了。在现代社会中,名字可以看成游戏中的一个ID,你的装备越多,人脉越广,就越难以更改。古语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所以,提前把名字想好,想一个理想的名字,才是赢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
老吴说,对对对,你们看,还得是作家,想事想得就是到位,那正好大家帮着想一个名字吧。
于是大家说了几个吉祥的名字,但不巧的是,老吴姓“吴”,搭配起来效果都截然相反。这让老吴也有些懊恼,埋怨起他的这个本家姓氏,就像是一个负号,多好的事搁在后边都成了负面。有个朋友灵机一动说,既然是负号,那不妨就负负为正吧,逆向思维,叫“吴病”“吴灾”怎么样?朋友们觉得这个思路很好,但其实同样不好,在姓名学中是不能用“灾祸”“疾病”“牲畜”作为名字的,尽管和“吴”姓在一起好像得到了豁免,但本质上还是触犯了禁忌的,不能算好名字。
老吴有些疲倦了,他失落地说,算了算了,随便起一个名字就行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赖名好养。大家也纷纷照顾老吴的情绪,点头称是。但出于朋友的考虑,我并未善罢甘休,我告诉老吴,一个人的名字绝不仅仅是符号那么简单。人作为自然界的一种生物,成于自然,长于自然,尽量要做到顺应自然,所以要五行均衡,生肖对位,比如说,五行缺水,就一定要在名字中加入水的成分,缺火就要起火字边的名字,缺木就要为木意,生肖和什么方位是对沖的就要避免一下,与什么属相合,就尽量靠拢一些……我说了很多,说得头头是道,前因后果都举了很明显的例子,已经有人动摇了,但老吴却不做表态,他向来都不吃传统文化那套。
好吧,我们再换个角度。我说话的时候,老吴打了个哈欠。比如说——我列举了我们的朋友延安,他成了一名军人;杨波,是一名海军;世勇,当了警察。当然,这些不足以服人,也许只是巧合而已。但你们想过没有,我仅仅是我吗?老吴仅仅是老吴吗?在座的每一位仅仅是每一位吗?我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每个人都听得一头雾水,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接着说,名字受之于父母,如果没有父母和家族的延承,又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呢?我们可以来分析一下,延安的父亲一直就有军人情结,自己没有成为军人,他就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名军人,心系延安,所以就有了延安。而杨波的父亲本身就是一名海军军官,给他起名叫杨波,也就是启航的意思,自然他的人生路线也就离不开海军。世勇呢,我们可以翻一下历史资料,他出生的那块地方,历史上一度是汉民和游牧民族的分界线,千百年来战事不断,戍边的军士骁勇善战,就连百姓都是上马提刀,下马挥锄,乾隆二十二年的县志里有关于各地民风的记述,世勇家乡的关键词就是:尚义任侠。
对吗?名字不光是名字,也是我们的人生路径,我们的一生,都是在围绕着它,它就像一个揳在我们人生起点上的“暗桩”。
我说完这些话,众人不由得沉默了,他们都在回想自己的名字与父辈之间的关系。老吴显然也被我说服了,他还给我们讲起了有关他名字的故事。老吴说自己有两个哥哥,本来父母亲已经满足了,不料老来又添一子,尽管得意,也不免尴尬,便自我解嘲地给他起名叫做“满”。但母亲想到他的两个哥哥整日里横冲直撞,只希望他稳当一点,多读一些书,所以又在后面加了一个“秀”字。看看我们现在的老吴,出落得一表人才,名牌大学毕业,除了在女人身上用了些蛮力,其他时候满满的都是修养。另外,还有一个不期的巧合,我说你们记不记得,当年“channel V”有一档节目就叫“吴满秀”,老吴这表演张力,自己撑一档娱乐节目都够了,不服?你们刚才挨着个地挤兑老吴,谁占便宜了?
后来,老吴暂时放下名字的事情去睡了,我退出了牌局,和一个人聊了很久,这个人就是王冠。我给王冠讲了我的家族,我的太爷,我家的老宅院,院门前的下马石、拴马桩,院门后面的影背墙,影背墙后面的甜水井,甜水井对面的门廊。透过黑洞洞的门廊,看见后院里的仓房,还有空地上的鸡鸭和护院的大黄狗。狗从来不咬自家的鸡,所以鸡显得格外自由,有的鸡飞得特别高,不知怎么的,它们就上了矮墙,然后从墙头上纵身一跃,扇着翅膀直奔柿子树而去。这时候,越过柿子树的枝头,便可以看见远处的大山。我父亲的名字是山上长老取的,我太爷与长老是故交,这位长老从未下得山来,都是请香客传信,收到口信,我太爷便会招呼伙计套车把他送到山脚下,他独自上山,与长老对弈长谈。这位长老唯一一次下山,是因为县城里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他独自一人在刀光剑影中盘坐在街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用圆寂的方式制止了疯狂。我太爷目睹了老友的离世,淡定,安然,功德圆满,但转过身去,还是老泪纵横。从此,我家立下家训,要殷实家业,安守本分。
也是在那个晚上,我讲起了我的名字。本来我有一个名字叫“铁轮”,其实现在想想,这完全是一个作家的名字,但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因为我老家的方言,会在“轮”的后面加上一个“儿话音”,叫起来就变成了“铁驴儿”。“铁驴儿”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是拖拉机的意思,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也没法和作家联系在一起了。在我四岁的时候,抑制不住地要摆脱这个名字,有天晚上,我忽然对父母说,我要改一个名字,我要叫“猛”。后来我无数次地回想这个字眼儿从何而来,应该是在父母和客人聊天的时候,我在床上和一只装满了荞麦皮的大枕头搏斗,我终于用尽全力把它举过头顶,这个字眼儿便应运而生了。但是父母并没有用“猛”字为我命名,而是选了另外一个“勐”字,这个“勐”字当然也有“猛”的意思,但在另外的一层意思里,却是山顶上小块的平地,这样看起来要比那个“猛”字收敛很多。而我的性格也一直与这个“勐”字一样,平稳内敛,安守一隅。
我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很多,停笔之后,我有些担心大段的内容读起来会显得冗长、散漫,但我还是把信寄出去了。其实,在王冠的回信当中,我知道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王冠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而且正是这封信,激发出了他写一封长信的欲望。
从我给王冠寄出回信的第二天起,雨季就开始了,缠绵的细雨,像我的电话一样悬而不决。我在潮湿中期待着大雨的来临,终于午夜响起了惊雷,可到了白天却仍然是细雨绵绵,仿佛是唱大戏前那些没完没了的开场白。终于,暴雨还是来了,窗外的雨水打在地上冒起白烟,看着被洗刷得冷冷清清的街道,我不禁又担心起王冠的信能不能如期而至。
王冠的信还是如期而至了,看上去比往常要厚很多,影响了信封的平整。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首先看见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老建筑像一个酒楼,从模糊不清的牌匾上,我只认出“王”“馆”两个字。我放下照片,便看见了信纸上熟悉的字句:来信收悉,见信如面。
在信的开始,王冠向我介绍了老吴的近况,他已经去了深圳,一切都好,吴卫也即将降生,美中不足的是,每天牺牲在路上的时间太多了,房贷也多了一位数字,为此他要每天工作到深夜,回到家连微信都懒得回。说起即将问世的吴卫,老吴说,他多想给他起名叫“吴贷”啊。
哈哈,可爱可怜的老吴,衷心地祝福他。
在信的第二页,王冠讲起了那张照片,王冠说,照片里的建筑是他家祖上的产业,叫“王记小馆”。当年他的曾祖父王舜臣继承了家业,将饭馆从镇里开到了县城。我又拿起那张照片端详,隐约看出了牌匾上的字样。王冠还说,你仔细看的话,可以看见王记小馆的门前,有一条很窄的铁轨,和煤矿里运矿石的轨道差不多,当年那上面经常跑着两节用毛驴拉着的车厢,车厢里头是一些军队的给养,有时也有个把醉醺醺的士兵。在照片的右上角隐约能看见一座寺庙,那里曾被日军征用作为军营,军营里的一名军官定期会到王记小馆隔壁的理发馆理发,理完发顺便过来喝上一杯。1945年的一个夏日,他理完发,过来喝了一杯酒,回去便切腹自尽了。
读到这里,我还是不知道王冠要讲些什么,不知道他要用怎样的内容来填满我手里厚厚的一沓信纸,但看得出来,在这个周末,他有强烈的讲述欲望,必须一气呵成。其实,他可以像讲述“疯马河消亡史”那样,把故事从容地分成几个周末讲完,那样既节省了体力,又能确保信封的那份清雅。当然,我并不反对王冠写一封如此长的长信,我其实更喜欢一气呵成的感觉,就像我喜欢看电影胜过看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
暴雨过后的午夜,清新,爽朗。空中有泥土的潮湿味,气味夹杂在纸页间,又仿佛那味道本身就是从纸页间传递出来的。就这样,我安静地读着王冠的长信,窗外雨声又起,细润,有些小美好。
后面的内容总体上分成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一份明朝万历年间关于反邪教的照会。这份照会来自于万历二十九年的县志第二卷,该书主要记录的是城里的建筑,王冠在信中罗列了一些比较有名的古迹,它们当中有些还依然存在著,命运好的还拿到了“文物保护单位”这样的“免死金牌”,有些则改做他用,甚至破败、坍塌了。他说的这一纸照会,正好是贴在了我们县鼓楼的四座门上,四座门如今还健在,只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不许游人上去了。在1998年的夏天,我和朋友们还夜访过那里,只因为听了天义斋的老酒客说,日据时期,清真寺有一位阿訇救了个负伤的军官,后来军官死了,阿訇为了给军队留个念想,把军官的血衣就藏在了鼓楼顶上。那个晚上,我们打开了尘封的木门,空荡的鼓楼顶层,没有什么染血的军衣,只有一轮明月挂满南窗。回忆至此,我确信,这位军官和阿訇早晚有一天也会被王冠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
回到贴在万历二十九年的那纸照会,上面公布了对几名神棍的处理决定,以儆效尤。照会中还对信众们有一番告诫,大概意思是说:来世靠的是今生的殷勤本分,不是动辄几百号人聚在一块儿神神鬼鬼。以即日为界,以前犯的错误既往不咎了,若谁还对邪教组织心存残念,执迷不悟,发现了定严惩不贷,知情不举者,同罪论之。
王冠称赞了撰文者的文笔,干脆、硬朗,但话锋一转,他又发出一声叹息,他说那位撰文的老人家可能想不到,再往后个三百来年,史志里仍然在不断地刷新着关于神棍的记载,王冠一口气列举了历代不下几十个神棍或者组织的名字,他说,他收集了一些案例比对,结果发现,三百年间,神棍们的手段几乎没什么变化,连信众们的变化也不大,每次贴出来的照会,内容语气也都是如出一辙,就像在此公的模板上改了改名字和时间。当然了,也不是一点没变,比如说,发出的公文不叫“照会”而改叫“通知”了,发公文的单位也不是“衙门”,而成了“人民政府”。
信的第一部分内容就是这样写的,如果从写作的角度看,完成度还是比较高的,从四座门起,又回到四座门,只不过一纸照会的更迭,却是弹指一挥三百年。但凭我的写作经验,我想,王冠要讲的肯定不仅仅是这段猎奇,更像是抛砖引玉,要向我讲述他所发现的另外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暗藏在历史下层的秘密。
果然,信的第二部分步入了正题,讲到了王冠的曾祖父王舜臣。为了配合说明这部分内容,王冠总共附了六张图,大概是考虑到信的厚度问题,他把六张图缩印在了一张纸上,这六张图分别是:毛笔绘制的四座门、一方大印、清理“四类分子”通知书、群众检举书、搜查证、古籍善本。王冠要借以讲述的,是王舜臣破获反革命邪教的英雄事迹。
图片是按照讲述的顺序排列的,图文并茂,很有阅读快感。当我读到第三张图的时候,窗外又下起了大雨。我本以为是疾风骤雨扰乱了我的阅读,便起身关窗,顺便抽了一支烟。当我再次拿起信件,才发现与风雨无关,实在是图片的排序上出了一些问题,也就是说,信件没有搭建好叙述的逻辑框架,所以看上去有些混乱。当然不能怪王冠,毕竟他从未写过如此长的一封长信,就像习惯了短篇写作的人初次尝试写一部长篇小说,难免在布局上有些仓促。于是,我按照事件发展的逻辑顺序,把六张图片重新进行了排列,为了讲述的方便,下面我就按照新的顺序开始第二部分内容。
善 本
王冠说,在老吴婚礼的前夜,他刚刚和女友田丰美吵了一架,田丰美摔门而去,他则怏怏地驾车而来。王冠和田丰美吵架的原因就是这方古籍善本,从图片上看,这方善本日久年长,已经破旧了,封面只一半,上面有“刀法”两个字。王冠说,田丰美坚持善本缺失的那一半写的是“涂家”两个字,“涂”是田丰美曾祖母家的本姓。说起来王冠和田丰美还有一点亲属关系,田丰美的曾祖母和王冠的曾祖母是远房的叔表姐妹,当年,两位曾祖母都生活在崧樵镇,所不同的是,田丰美的曾祖母是嫁到了这里,王冠的曾祖母,则是先从崧樵镇招了上门的夫君,后来她才随丈夫回到了崧樵镇。而且,从“涂”家的血统上讲,王冠的曾祖母才是真正的涂家支脉。
田丰美是历史系的学生,起初,好像只是迫于写论文,才研究起了自己的家史,没想到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根据田丰美的研究,王冠的曾祖母的父亲当年猝于崧樵镇(曾祖母的父亲,按照当地的叫法,四辈以上的先人就统称为“老祖”,但田丰美不喜欢这个称呼,所以叫“他老人家”)。崧樵是王冠的祖籍,“他老人家”到崧樵去做什么已经无从考证,但有资料证明,当年,崧樵正在流行瘟疫,“他老人家”极有可能是染病而亡的。根据涂家的家史记载,是王冠家的“老人家”亲自将遗物送回涂家的,所以田丰美推测出,“他老人家”当年下榻的处所,正是王家开的“崧樵客栈”,也就是“王记小馆”的前身。当然,王家并没有私藏涂家的什么善本,反倒是在第二年还把一个儿子,也就是王冠的曾祖父王舜臣入赘给了涂家。田丰美觉得,正是王舜臣入赘到涂家之后,才从涂家得到了善本,又带着王冠的曾祖母和善本回到了崧樵。因此,善本理当归还给涂家。
在田丰美的历史研究面前,王冠没有任何话语权,他只能听田丰美滔滔不绝,而滔滔不绝中,又夹带了很多对王家的不满。王冠并不想卷入这样的战斗,他更关注的是田丰美本人,然而关注田丰美本人,就一定要听她继续滔滔不绝下去。王冠不知道该怎么样结束这个话题,他知道田丰美的研究还在进一步深入,深度和广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一篇论文的体量。王冠跟哥哥讲了这件事,哥哥对田丰美的说法嗤之以鼻,根本不予承认,并且警告王冠,不能认可田丰美的任何说法,否则她就会借此向王家要回善本。
那天晚上,田丰美又一次提到了善本,王冠已经从哥哥那里知道了一些家族历史,他对田丰美说,自己既是王家的后人,也是涂家的后人,不论从哪个角度说,善本都应该由他来继承,根本用不着纠结。田丰美却坚持王冠只能代表王家,而她才是涂家的代表。情急之下,王冠转述了哥哥一些过激的话,终于导致了田丰美摔门而去。
王冠就是带着这样的苦恼在老吴家认识了我,我无意间的炫耀,给他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方向,于是王冠也开始研究起了自己的家史,正如前面我们提到的,他一步步地进入了方志办,从那里不仅发现了更加广阔的空间,还被历史加持了神奇的力量。从此,王冠和田丰美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学术辩论,随着辩论,王冠不仅对涂家有了新的了解,还对田丰美本人有了新的发现,他发现,善本其实只是田丰美的一个借口,而田丰美真正纠结的,其实是两位曾祖父的一段陈年往事,这段往事还要从四座门说起。
四座门
在田丰美和王冠的家史研究中,都曾出现过四座门。除了讲述者不同之外,关于四座门事件的描述都是一样的。田家关于四座门的记述是来自于田丰美的曾祖父,当年他是县公安局侦查股的股长,在他留下的工作记录中,詳细地记载了一起民国年间发生在崧樵的邪教案,四座门是案件的一个切入点,但关于四座门本身,却一带而过。相比之下,王冠收集到的关于四座门的资料就要详实得多,在他附带的那张画面中,四座门占据了主要位置,城楼顶上烟气弥漫,城下人头攒动,人们的形态各异,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惊恐,有的干脆俯身跪拜,在画幅的远端,还有大批民众朝着四座门奔跑而来。王冠说,这幅图景描绘的是1950年北京城的鼓楼,那一年的夏天,每到了傍晚,鼓楼顶上都会莫名其妙地升起烟雾,且经久不去(其实是一种小飞虫的聚集现象)。当时“道会门”闹得正凶,坊间开始盛传“鼓楼冒烟儿,八路军要颠儿”的谣言,而且很快就传到了外地。显然,这幅图画就是有人根据谣言绘出来的,绘画者没见过北京的鼓楼,就用我们县里的四座门鼓楼代替了。图画是用毛笔绘制的,画风如同清代章回小说里的插图,结合王冠的讲述,就更具当年的气息。凑巧的是,那一年在崧樵附近的海面还曾出现了海市蜃楼(县志中有记载),映出的正是我们县的四座门。尽管这两件事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只要经过少许加工,便足可以为任何谣言“背书”了。
与谣言相对应的,还有一系列灵异事件。王冠在九十年代的县文史资料中,零星收集到了一些口述资料,其中有这样的记载:“西山那边,太阳一落山便有恐怖的‘鬼哭,执勤的民兵还看到了‘鬼物;从东站下夜车的旅客遇到了树林中跳出的‘吊死鬼,身穿白衣、手拿扇子,一蹦一跳地,舌头有二尺长。一些人被吓得遗失了行李和财物。”
不久,坊间又出了前线失利的传闻,加之“割蛋”恐慌蔓延,一时间,老百姓人心惶惶,天还没黑就把院门关上,挤在一块生怕落单被鬼拿了去。至于“割蛋”恐慌,王冠在信中做了简要的说明,它与王舜臣破获的邪教案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京城“道会门”制造的,类似于乾隆年间“叫魂案”的社会恐慌事件。至于“叫魂案”,王冠也做了简要的说明,过程中又涉及到了其他的类似案件,当他意识到跑题的时候,已经写了大半篇的“名词解释”。我当然不觉得王冠是在卖弄,反倒觉得这个话题挺有意思的,我打算在回信中告诉他,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功课,不妨就写一本“崧樵词典”,没准销量还不错呢。
在负面信息和一系列灵异事件的恐吓之下,人们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整个崧樵都笼罩在末日的阴云当中。就在这个时候,又传出了一条末日预言,不仅精确到了日期,连同末日时的景象也描述得非常详细,但这条传闻听起来却是善意的,如同一道闪电,为人们在混沌中劈开了山壁和荆棘,在山岳之间,人们看到了通向大海的道路,海面上有一艘大船,那是末世中最后的希望。
随着事件升级,公安和民兵开始在站前蹲点,很快就抓获了几名装鬼劫财的犯罪分子。其实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法并不高明,就是对以往一些手段的拙劣模仿,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导致了办案人员的误判,他们把目标对准了“一贯道”和“先天道”,组织了一系列抓捕行动,抓获“一贯道”点传师一名,捣毁“先天道”分舵一处。但是,抓捕行动并没有缓解民间的恐慌,谣言反而愈演愈烈了,一些村子开始出现了典房典地、大吃大喝的现象,有些农民还要求退还刚刚分到的土地。
这都是些冒犯政策的事,尤其是退还土地的事,简直是大不韪,盼星星盼月亮祖祖辈辈都盼不来的好事让你赶上了,不说感谢人民政府,还要退回去,那跟费劲巴力地供你上了“重点”,没两天就要退学有啥区别。说到这里,王冠开了个小玩笑,因为之前我在信中跟他提到过,正在为学区房的事奔波,我为此大发感慨,看到这里,我对着信纸苦笑不止,我想这个比喻用得实在是再生动不过了。
说回来,虽然只是个别农民提出了退还土地的诉求,但上边仍然非常重视,迅速派工作组进村了解情况,但去了几拨,都没得到积极配合,有一拨还被村民轰了出来。县里通过工作组的反馈,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想象的要复杂,就责成县公安局介入调查。这样一来,责任就落在了侦查股,也就是田丰美的曾祖父肩上。日据时期,田公安曾是一名伪警察,但他利用身份之便多次帮助过抗日队伍,漫长的卧底生涯不仅让他拥有了缜密的逻辑思维和超强的心理素質,还让他患上了神经衰弱,漫漫长夜,遥望南窗,他开始思考起整个事件。
“田公安是个神探!有他在,天下无贼”,此话出自田丰美。王冠说,她夸起田公安来,几乎没有底线。田公安纠正了破案方向,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是“一贯道”和“先天道”所为,“一贯道”的点传师只不过是路过此地借宿在亲戚家里,就算真是来搞事的,也还没有开始动作。“先天道”所谓的分舵,是几个地痞虚张声势、趁火打劫的掩护,真正的“先天道”去年就被“十团”给灭了。田公安把侦查员派去事发地深入调查,结果发现几个地方都是土改比较彻底的地方,另外根据治保积极分子反映,村里都有过“道会门”活动,田公安对情报做了缜密的分析,最终锁定了其中一个村子,但是接下来行动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侦查员们蹲了半个多月点,也没见村子里有任何动向,田公安判断,对手不仅行动谨慎,还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他们一定是嗅到了侦查员的动向,为了防止打草惊蛇,田公安只好暂时撤回了侦查员,侦破工作一度陷入停顿。
入秋以后,京城开始清算“道会门”组织,县里也紧跟步伐,上边催得紧,田公安压力也很大,不得已他就想到了自己的老本行,打算派人去卧底,也就是所谓的“暗桩”。但他深知这项工作风险巨大,对人员的要求很高,光有革命热情不行,还得有随机应变的头脑,一旦暴露了身份,不仅自身难保,还会打草惊蛇,再渗透进去就难上加难了。田公安暗中物色了几名治保积极分子,挑来选去,终于选中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人便是王冠的曾祖父王舜臣。
田公安和王舜臣是老朋友,起初是由于二人的妻子沾亲,又同在崧樵生活,因此时常走动。战时,王家时常邀请田家来王记小馆吃饭,当时身为伪警察的田公安,也会在行动上给王记小馆很多照顾。接触得久了,田公安见王舜臣读书看报,头脑灵活,馆子里接触到的信息又多,就时常向王舜臣打听一些情报,因此他觉得王舜臣是可靠的。另外王舜臣人脉广,三教九流都能应付,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田公安认为,邪教组织既然是针对土改政策的,核心人员很可能有地主豪绅,而王舜臣身为小业主,自然更容易取得他们的信任。但是在确定人选之前,田公安还是有些为难,毕竟做“暗桩”是个玩命的差事,以两家的关系,他怎么好张得开口。让田公安没想到的是,王舜臣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但他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请田公安帮他保存那方善本。
就这样,田公安帮王舜臣伪造了一个“四类分子”的身份,混进了邪教组织,而这件事正是王冠和田丰美之间争论的焦点。
“四类分子”通知书
王冠在之前的来信中曾说过,他开了一家分店,地下两层,之所以开在地下,不是因为租金便宜,而是要形成一种视觉上的反差,当你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光鲜地表,进入到它的下层,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就会有一种看电影般的视觉冲击,这其实就是历史的剖面图。饭店的内部完全是他自己设计的,每个包厢都只有三面墙,就像一个个舞台空间,坐在每个包厢中,都能看到不同的历史侧面,却看不到自己。他把收银台设计在了一个转角处,这样一来,在顾客买单的时候,就能看到整个餐厅的全貌。王冠精心地复原了许多历史碎片,他自嘲地说,这叫“舌尖上的家史”。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在某一个包厢的墙上,也许就贴着一张“四类分子通知书”,姓名栏赫然写着“王舜臣”的名字。
我不知道什么是“四类分子”,简单地上网查了一下,还是没搞清楚。不过也用不着搞清楚,因为王冠说王舜臣并不是“四类分子”,那张“四类分子”通知书是为了执行任务,田公安特意给王舜臣出具的一张“护身符”。田公安设定的目标,一个是村里绰号“小神仙”的神汉,另一个是“小廖公子”。小廖公子本不姓廖,只因为县里曾有过一个姓廖的官爷,养了个“五毒俱全”的儿子,人称廖公子,“小廖公子”便是邻里参照廖公子送他的别称。小廖公子家是村子里的大户,小神仙曾经是他家的长工,由于能说会道,经常跟在小廖公子身后混个吃喝。有一次,小神仙患疾病发高烧,满嘴说胡话,好了以后,全然不知。小廖公子就打趣他说,如洪秀全般遇到了天父。小神仙听了以后大受启发,逢人便说自己遇到了天父。就这样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小神仙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神汉,也不再给小廖公子家做长工了,而是自立门派,当起了教主。王冠列举了一组数据,当时基督教苦苦经营,也没有突破过二百名信徒,而小神仙的信徒翻上个十倍都不止。后来随着县城解放,小廖公子和小神仙都成了“四类分子”。
当年小廖公子经常去王记小馆请客交际,所以王舜臣渗透起来就更容易。王舜臣找到了小廖公子,向他大发牢骚,说的全是对政策的不满,还给小廖公子看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在取得了小廖公子初步信任以后,王舜臣说明来意,说他想请小神仙通融一下,给一张“天父大船”的船票。说到这里,王冠说田丰美又得意了,她说田公安料事如神,准确地判断出了“大船”的谣言跟小神仙有关,的确,事实证明当时小神仙已经东山再起,但他不再急于发展信徒,而是把自己包装成了大洪水来临前的诺亚,还说什么大船上舱位有限,救不了那么多人,只有通过严格考验的才能上船。
王冠说到这里,对小神仙做了一份个人评价,他说抛开其他因素不说,单从组织形式和创意来看,小神仙的“道会”绝对是一个创新,他突破了几百年来的传统模式,不搞什么病毒式营销,而是“核聚变”,越是上不了船,信徒就越迫切,也就越虔诚,小神仙也就显得更灵验。有些人被明确告知不能上船,成了天父的弃子,开始自暴自弃,及时行乐,等待着末日的审判。田公安经过缜密的研究,为王舜臣设计了一整套严密的行动方案,再加上王舜臣高超的逢源技巧,终于取得了小神仙和小廖公子的信任。他们把王舜臣带入了设计好的圈套,同时也进入了王舜臣的圈套。
玉 玺
图片里是一方“传国玉玺”,王冠说那是从档案中发现的,同时还有“龙袍”“圣旨”等一些照片。当年王舜臣成功地加入了小神仙的组织,让他大感意外的是,他既没有被要求敬奉财物,也没有被要求发展信徒,反倒还领到了一点“救济金”。王舜臣把这件事汇报给了田公安,田公安大概也没有侦办类似案件的经验,但凭他的直觉,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这说明他们并不完全信任王舜臣。于是王舜臣按照田公安的吩咐,用那笔钱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行头,开始请客喝酒,大吃大喝,行事十分招摇。果然在不久之后,小廖公子找到了王舜臣,说小神仙召见他。
这一次在小神仙的道场,王舜臣被带入了一个密室。在密室里,王舜臣看见了“龙口通天圣旨”“龙袍”,还有一方“传国玉玺”。这令王舜臣大为震惊,原来他加入的不仅仅是一个邪教组织,更是一个地下王朝,他们甚至已经建立了国号,给信众们封了官爵。此外,小神仙还承诺给他们具体的登基时间,并且告诉教徒们,他已经借用了十万天兵助阵,万事俱备,只要耐心等待吉日来临即可。但是王舜臣并没有见到其他的教友,他还发现这个组织根本就没有名字,每一个信徒都是和小神仙单线联系,取得行动的指示。接下来王舜臣接到了具体的任务,他被分配到东山一带散布谣言,他拿到手里的材料包括:前面提到的四座门的绘图,前线的谣言,“割蛋”恐慌,末世大洪水的传说,还有一份空白名单,上头是大船上空余的舱位。但他并没有发展信众的任务,反倒被要求不准透露“道会”的信息。
王舜臣无法在短时间内获取所有教徒的名单,由于时间紧迫,田公安只好提前收网了。公安人员抓获了小神仙和小廖公子,在小神仙的道场,公安人员除起获了“龙袍”“玉玺”等物之外,还找出了一份名单。至此,这个邪教组织彻底被捣毁了,终于平息了长久弥漫在县城的恐慌。然而这个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后面还有一个“彩蛋”。
这个“彩蛋”的内容是田丰美提供的,她在田公安的记录本里发现了这样的内容:当年在审问小神仙的时候,小神仙交代说整件事都是小廖公子策划的,他笼络了一批后进分子,制造灵异事件,还请小神仙重新出山,利用他的名气,制造了大洪水的末日威胁论,并且虚拟了一个地下王朝。小廖公子对这件事供认不讳,但据他交代,他从没有过什么颠覆政权的想法,至于地下王朝,只不过是给教徒们的一颗定心丸,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制造恐慌,发泄一下私愤。后来小神仙和小廖公子都被判了重刑,其他教徒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
至此,田丰美和王冠发掘出的这段历史事件告一段落,但这并不是整件事情的结束,随着王冠战斗实力的增强,他们之间的战斗逐渐趋向白热化阶段。
搜查证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在那张搜查证上看到的居然是田公安的名字,上面写着:“兹派本局工作人员xx持此证对现居住(此处略去二十字)进行人身、住处搜查。”
事实上,这张搜查证才是田丰美决定要回善本的真正原因。王冠的哥哥说的没错,如果从血缘关系上讲,田丰美根本没有资格索要善本,但自从她无意中发现了这张搜查证,就引发了这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在破获小神仙集团的几年之后,田公安因为有曾经做过伪警察的黑历史受到了调查,而在举证人当中,王舜臣也签了字。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田公安的名誉也得到了恢复和补偿,两个家族也不计前嫌,逐渐恢复了交往,但田丰美对这段历史仍然耿耿于怀,无处发泄,只能以她发现的有关善本的历史线索为借口向王冠发难。
这时候我们要回到第一张图片中田丰美对善本的考证,田丰美说,当年崧樵发生了瘟疫,“老人家”在崧樵不幸罹难。县志里有一篇《祭张将军文》,较为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景象。张将军是一位曾在崧樵平乱的武官,后百姓为其建庙于崧樵镇西山脚下,蝗灾之年,百姓曾参拜张将军庙得到了庇佑,因此张将军便成了地方神。祭文是当时的县令高志坤所作,文中除赞颂张将军的功绩外,还着重描述了当时崧樵镇瘟疫横行的景象,最有意思的是,高志坤还代表百姓和张将军谈了条件,文中说,大家伙儿都知道诸位神仙也是有分工的,大家各管一块,如果张将军不管这块儿,也麻烦张将军给玉皇大帝带个话儿,让管事的神仙来帮个忙,救百姓于水火,大恩大德,当立庙永世供奉。后来王冠也在《地方志名录》中发现了一本名叫《远影记》的小册子,作者正是高志坤。里面提到了瘟疫客死的异乡人,若按照文章中的记载推断,当时的王记小馆的确是城南的一家客栈,这也印证了田丰美的考证。而田丰美取得的资料中,涂家的祖业才是酒楼,不仅菜品味美,更于雕花闻名。她还强调,王家是干住宿的,涂家才是干餐饮的,王家是在王舜臣入赘了涂家之后,才干起了餐饮,有了王记小馆,这足以说明王家的餐饮业,是王舜臣从涂家学来的。
对此,王冠虽然嘴上不予认同,却也没有更多的资料予以反驳了,他承认事实大致如此,但是王冠认为,事情已过去了多年,已经没有人再去追究这段历史了,田丰美更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情激化两家的矛盾,否则跟小廖公子“隔山打牛”又有什么区别。但田丰美不肯作罢,说田公安为了保存善本差点把命搭上。王冠便也不再退让,为王舜臣讨了一番公道。王冠说,王舜臣在小神仙事件之后,就一直背负着邪教分子的名声,直到多年以后还被人写信检举。当年他多次找到田公安,要求为他正名,但是都被田公安拒绝了,这笔账又怎么算。田丰美说,田公安考虑到的是王舜臣的安全,因为当时环境比较复杂,他不敢确定小廖公子是不是还有余黨,一旦王舜臣公开了身份,很可能遭受打击报复。在这件事情上,田公安也承受了同样巨大的压力,但是两害相权,他仍然选择了以这种方式保护王舜臣。王冠说,但他不知道,那就是真正的无间道,王舜臣说过,他宁可死,也不愿意活在无间道。
话已至此,田丰美和王冠相对无言了,楼群遮蔽了历史的倒影,王记小馆也早就沉降在了海景房的地基下面。此刻窗外冷风阵阵,海浪在黑暗中翻涌,他们仿佛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历史的暗流喷涌而出,他们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结束掉这场战斗,这已经不是王冠和田丰美的战斗,也不是王舜臣和田公安的战斗,而是两只手的互搏,它们纠缠在一起,再也抓不住那根浮出海面的稻草。
群众检举信
在信件的最后几页,是群众检举揭发王舜臣曾参加邪教活动的原件。这几封信是王冠无意中在旧货市场的一堆破旧档案中发现的。那是历史的真迹,他把真迹送给我,希望我能从里面捕捉到更多更真实的气息。王冠在信中说,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方法,既能给田丰美一个交代,也能给王舜臣和田公安一个交代,那就是,他把全部的信息透露给我,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帮他完成一部作品,即便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那也将作为一篇史料留在历史当中。王冠的话让我倍感压力,但他似乎没有请求的意思,因为事实已经从头至尾都摆在我的眼前,犹如小廖公子给小神仙设好的一个圈套。我不知道王冠的这个想法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但愿只是他的临时起意。
王冠在信的结尾时说,我们的通信可能要中断一些时间,我要去做新的事情了。至于他要做的事情,他也简单地向我介绍了一下,他提到了一个“品牌营造”的概念,这个想法是在他与田丰美旷日持久的战斗中产生的,也就是说,他进入方志办并不光是为了应付田丰美的挑衅,他还有更广阔的格局。他在信中对我表示了感谢,感谢我三年来陪伴他度过了那么多孤独和艰苦的阅读时光。三年来,他整理出了大量的可用于“品牌营造”的资料,但我至今不知道什么叫“品牌营造”,也似乎没什么兴趣知道,只希望他顺利就好。而我,也即将要开始新的创作了,是啊,即使没有王冠的请求,身为一名记录者,有谁会放弃这许多珍贵的素材呢?我小心翼翼地把信件塞回信封里,我想,我有必要认真地整理一下王冠给我的所有信件了。
现在,我已经在着手创作有关王舜臣和田公安的小说了,在写作之余,我写了这篇文章,以记录下这部小说诞生的过程。现在,就在我的案头上,布满了王冠的一封封来信。在整理这些信件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为什么王冠的每一封来信都带有仪式感,那是因为他早就已经把每一封信,当作是对我的回报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王冠的来信了,也许是他很忙,也许是怕打扰我的写作。今天我终于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寄来了两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里面有四个人,坐在前面的是两名长者,后面站着两个后生,右边的便是田公安,照片的后面写着——“1940年秋”。王冠说,照片是田公安当警察的第一天照的,前面是他的父亲和叔叔,后面是他和堂哥。从照片中看,田公安身材高大,足足比堂哥高出了一头,他穿了一件竖领的深色制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尽管过去了很多年,照片都已经泛黄,但田公安的眼神仍然清澈有神。另一张照片也是拍摄于1940年,时间可能比第一张稍早一点,照片中的男人就是王舜臣,他穿着浅色西装,下身是一条浅色短裤和长及膝盖的浅色长袜,脚上是一双黑色尖头皮鞋。王舜臣有些微胖,所以看上去没有田公安挺拔,但也很高大,他倒背着双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表情严肃,嘴角向下撇,由于是全身像,看不清眼神,但总体上,能感到大男子主义的霸道和一些世间的烟火气。旁边是他的妻子涂焕娣,一身浅色的旗袍,身材和相貌用现在的标准看都属中等偏上,她比王舜臣矮半头的样子,身姿与表情都是矮半头的样子。我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联系,但我也正因此而心生敬畏,我开始相信了,存放在每一个家庭的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它们起初都是单薄的,随着时间的变化,慢慢地厚重起来,而随着记忆的消逝,厚重又恢复成了单薄。些许无奈,但这也许正是历史的另一种魅力。
打开来信,王冠对照片只字未提,而是告诉我说,他要和田丰美结婚了,他还说将来要请我为他们的孩子起一个名字,但我想我会在回信中婉言谢绝,我没有资格答应他这个要求,作为孩子的父母,他们已经对自己的家史了然于心,那么理应由他们在家谱上留下一个新的“暗桩”。
信中,还有一篇王冠创作的小说,很短,但那是一篇真正的小说。王冠说,要是让田丰美看到了,说不定又要发起新的战争了。我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放到下面,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刀 谱
“哥,就你能帮我了,”我跟哥说,“田丰美说刀谱是她们家的,一本破书,给她得了,给她了,我俩这事就成了。”
“女的不有的是,非跟她?你就非得整成梁祝?得劲?”
“丰美说她有证据了。”
“啥证据我听听。”
我就给哥学了田丰美的话。田丰美说,涂家的族谱里写了,先人涂青,猝于崧樵镇。涂青以重金请仙草,未果,卒。这事跟崧樵志略也能对上,志书里说,崧樵镇,大疫,须以仙草解。是年,崧樵客栈亡者共计三十六人。田丰美一口咬定,说王家见财起意,故意不救涂青。
“小娘们想法还真丰富,美剧看多了吧?”哥说,“老涂死在客栈了不假,跟老王家有几毛钱关系呢,世界末日了,你能把船票卖我吗?你就嘴慢,应该问问她。”
“问了,她说能。”
“拿嘴说?她那是忽悠你呢。”
哥说:“听好了,故事是这样的。先说田丰美,她不是涂家人,刀谱轮不着她要。再说刀法,是老涂家的,到涂青那代也传不下去了,老涂生了一堆丫头,照规矩,刀法传男不传女,他上崧樵就是求子去了。没求成,把自己还搭上了。过后咱老王家把涂青的金子专门还给涂家,看涂氏不容易,能帮就帮了一把。”
“帮啥了?不能是帮忙生了个儿子吧?”
“我的天哪,你想法也挺奇特,有田丰美你俩,中国电影还有指望了。”哥说,“涂老太活了九十多,进了县志的贞烈榜,朝廷还给立了牌坊。立到三九年,让日本鬼子飞机给炸平了。涂家可把这个当回事,你刚才这话要让田丰美听了,非跟你玩命不行,给刀谱也不好使。”
我说:“那是那是,这话不能说。”
哥说:“咱太爷入赘给了涂家二闺女涂焕娣,要不那本破书早失传了。亏了咱太爺,涂家刀法不光没失传,还光大了,方志里说了,后来王记开业,八十里外都有人慕名而来。没咱们老王家能行吗?还好意思要刀谱。”
“等会儿,咱王记小馆不是饭馆吗?改武馆了?”
“哪儿有武馆,就是饭馆呀!”
“拿刀法切菜?”
“对呀,你以为呢?”
“涂家刀法不是干仗用的吗?”
“想什么呢?小娘们这都没跟你说?涂家刀法是本菜谱,最牛的就是雕那个百鸟朝凤,所以都叫涂家刀法。涂青是当地最有名的厨子,你还当啥呢?武侠?你看老涂家有一个像练武的么?”
哦……可是白瞎了那点武侠情结喽!我还以为老涂家以前砍人如切菜呢,闹半天就是切菜的。
事情就这么弄清楚了,我跟田丰美说:“刀谱要不是我们老王家一面抓继承,一面搞发扬,早失传了。还非遗呢,梦遗吧!”
田丰美“嗷”一嗓子:“放屁!放屁!你放屁!你们老王家搁这儿玩暗黑呢?把老涂家刀谱给眯了不说,人也惦记,名也惦记,还有啥不惦记的了?王老四入赘了老涂家,为啥不改姓?不改不改吧,娃得姓涂吧?也姓王,连开个馆子都姓王了,那本来是‘涂记好不好?”
“说话能注意点吧?王老四也是你叫的?论起来那也是你先人。”
“论个屁!”
“其实老涂家规矩也忒多,一屋子丫头,非得传男的,改改不就行了,传女不传男。”
“改个屁!”
“哎……你……”
“哎个屁!”
我朝田丰美伸起了中指。
fuck屁!
田丰美摔门而去了。
屁就屁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忍忍就过去了。可是,唉……怎么说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孰”还得田丰美帮忙解决,为了缓解“孰”的问题,我开始填前边故事里的一个坑:涂青求子,去崧樵镇干吗?崧樵有仙方?还是崧樵能解决“孰”的问题?
“看男科,去崧樵。”
车一过崧樵界,最先看到的总是那块巨型广告牌,田丰美每次回来,都得轻蔑地说一句,“崧樵除了这个还有啥”,广告牌成了崧樵的代言,听田丰美说涂青去崧樵镇那段,我眼前浮现出的景象,就是他肩扛哨棒,站在崧樵界碑处,抬头仰望着那块巨型广告牌。
我还想起来上大学时候读到过的一句诗,诗曰:
“我们就算这么一刻不停地干上一辈子,到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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