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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

2020-08-14庆红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鸟语鸟声麻雀

庆红

梅花枯了,月季尚未结蕾,只有桂花树下的那株茶梅,墨绿的叶子上,顶着几朵嫣红的花儿,很骄傲地站在栅栏边。

一只很年轻的小麻雀,一点都不胆怯,它旁若无人地穿过栅栏边的缝隙,在地上蹦跶几下,就顺着茶梅的肩膀飞了上来,然后又跳到桂花的头颅上,最后站到我家二楼窗台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

三月庐州,一个平常阳台,一个寻常日子,一人一鸟,因一场寂寞结缘,我真猜不透,小区里那么多大树,它为何独独飞到我家窗台上来?

一首童谣在我耳畔响起:“小麻雀,真美丽,飞到东,飞到西,快快飞到我的手心里,说说话,我就放了你……”小时候的我们,天真无邪,对小动物没有伤害和恶意,这只好奇的小麻雀突然造访,让我忍不住又忆起在乡下老家,广袤的土地上,那些自由自在的麻雀。

杜拉斯说:“当你开始回忆时就意味着你已经老了。”但我不怕老,过去的种种美好,我都愿长久地回顾,我更愿它们在我笔下开花,幻化成文字。

我想每一个物种生长,既连向遥远的过去,也通往未知的明天。一代代的麻雀,就这样把它们上代的基因继承下来,也把一年年累积下来的对生长环境的记忆传承下来,我想它应该在寻找什么。

是这只绿色青蛙?也许是这种熟悉的田园绿,唤醒了它深植的记忆。它的祖上,或许就是我的故人,我现在的家,或许就是它从前的故乡。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宅家太久了,我都快被捂成了毛豆腐,全身酸溜溜不好受。此刻,这只麻雀的出现,如同原野吹来的一阵清风,给我带来了无法言语的快乐!

幾千年的华夏之野从未寂寞过,因为有鸟儿一直在装扮四野。鸟如人,人如鸟,我喜欢麻雀,不是现在,小时候就喜欢,因为我一直觉得它们有学问,像个十分前卫的思想家。它们有时半蹲着身子,站在绿油油的麦田边;有时一动不动伫立在高高的树梢上;有时用爪子牢牢抓住细细的电线,就这样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不被万物干扰,它们的眼神里有对世俗红尘不屑一顾的沉寂与清傲。甚至可以把自己站成雕像,它们坐禅的定力如此之高,估计连佛家都会自愧不如吧。

鸟语如禅,听懂鸟语,人类就可以更好地认识自然,亲近自然。

人们常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老虎学咬人”。那时我还小,六七岁的样子,因为没有同龄的玩伴,无所事事时,我就爱盯着麻雀出神地看,对视久了,我和它们仿佛就成了好友。一日,一只老麻雀用哑哑的声音跟我说:“娃娃你想学坐禅吗?”就这样,在潜移默化中,我跟麻雀“师父”学会了发呆。

对我个人而言,这个“发呆”的习惯足以让我受益一生。夏日傍晚,当我躺在凉床上或斜靠在竹椅上,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仰望星空,用心灵与大自然对话,发呆许久……发呆时,我的心是快乐的,我的灵魂是自由的,发呆让我一年年、一步步走入大自然腹地,触碰其脉搏,领略其要义,活得越来越明白。

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每次当你发呆、玩耍及感受到父母的宽容和爱时,对人生而言,相当于在扩张土地。而学习、吸收知识等行为对人生而言,相当于在建楼,随着学的东西越来越多,楼会越来越高,但如果不空出时间去发呆,就无法扩展精神领土,搭建的建筑也会十分有限。”

原来发呆还有这等好处,怪不得麻雀智商如此高,谁家的麦子黄了,谁家高粱红了,谁家玉米饱满了,它们就会适时出行,落在谁家田地里偷嘴。

所以我对这种叫麻雀的小精灵,一直心存感谢,是它们在过去的岁月里,教会我思考和发呆。

不知道是麻雀唤醒了清晨,还是清晨唤醒了麻雀,反正每天晨光微曦时,我都会在麻雀的歌声中幸福醒来。

那时的麻雀和燕子一样,也喜欢扎堆和人类做邻居,只不过燕子喜欢把巢筑在屋内,麻雀喜欢筑在檐下,它们天天与人擦肩而过,大家互不干扰,各忙各的。

麻雀虽小却灵动,展翅扶摇林间绕。它们活得知足且快乐。一只时独唱低吟,两只时高声对唱,一群时齐声合唱。我们也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习惯了它们的聒噪,习惯了从它们的叫声中感知人性的真、善、美。

童年时家贫,零食难求,若有一点好吃的,也顾不得体面,姊妹几个就在那你争我夺,乱得像一锅粥,大人瞅见了,总会说“羞,羞”连“家雀”都不如。大人嘴里的“家雀”就是“麻雀。”

大人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们也不知怎么就不如了。只有我记下了,并在心底起了一丝小波澜。自那之后,我留心观察,麻雀,确实很有团队精神,识大体,一旦一只麻雀发现了食物,它绝不独享,它就会用“唧唧”的叫声,呼朋引伴前来共享。

团结,无私,大爱,鸟性胜过人性,在观察中我接受了原生态的启蒙,自此我对它更是高看一眼。

1995年,我接班进铁路去了裕溪口边组站,一日散步,我竟在火车站废弃的站台上,和这些常在我梦中翩飞的鸟儿不期而遇。它们数目之多,眼神之炽烈,让我为之惊讶。

它们有的飞上站台边平房的瓦顶欢欣唱歌,有的俯冲到废弃的钢轨上旋转跳舞……极尽所能,恨不得把“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在鸟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麻雀更通人性的,它们以贵宾的礼仪迎接我。

坦率地说,岁月其实并未拉开我与麻雀的距离,相反却在我的额头刻下思念的沟壑。这许多年来,麻雀就像一个情人,总是萦绕在我梦中,尽管在现实的生活中,我很少能觅到它们的踪迹,但我还是喜欢在一些发黄画的纸上寻找它们的身影。

无论是齐白石笔下的《枇杷麻雀》,还是王雪涛笔下的《繁花麻雀》,他们笔下的麻雀,都鲜活多姿,情趣盎然。但我最爱的却是徐悲鸿笔下的《柳雀图》,那柳枝上休憩的三只麻雀,像极了正在唠嗑的一家三口,一身赭褐色,最土气,也最接地气。

这才是我眼睛里最美、最真实的麻雀,没有鲜艳的色彩,没有高贵的气质,全身洋溢着泥土的气息,天真稚朴却最能打动人心。

那日,我不是专门来寻鸟的,却巧遇了它们,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蹊跷?

在我家乡合肥郊区,这种鸟儿几乎绝迹,为什么它们能够在裕溪囗这个小地方,娶妻生子,繁衍子孙?当年的我一直很奇怪。

直至2018年,我换作业场去了合肥东出发场工作,和旧友裕华,故人重逢。

报到的第一天,她带我熟悉站场工作环境,在我们列检小院,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大群麻雀,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仪态从容,神情开朗地站在围墙边的高坡上,我一拍巴掌,它们竟像云一般,轰地腾空而起,让人眩晕。

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成群麻雀的浩瀚了。城市的天空,几乎见不到它们的踪影,而我今天能够行走在这个灵动迷人的小院,也完全是因为命运的恩赐。有的东西消逝了,却又在这里找回,面对这乌云般的鸟影,我的眼眶红了。

我真想放开脚步和它们去追风逐月,我真想御下生羽和它们翱翔共舞。在时间的洪流中,人总是会变来变去的。这一点,我体会得太深了。但我却是一个呆子,一根筋执拗到底的呆子,我对它们的情感从来不变,永远也不会变。

鸟比人重情义,我的故人,它们不知记仇,又回来了。想到我又可以与麻雀为邻,每天又可以聆听到那么多的鸟语,心里热乎乎的。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同事,同事也高兴,他们说:“麻雀相中了我们这个小院,愿意在此安营扎寨,是个好兆头。”

我对美好东西有强烈的占有欲,我不想放过人世间的每一瞬美好。闲暇时,我喜欢看麻雀在我们列检楼后面的高坡上起飞,兴奋地栖落到站场中间的灯桥上,歪着头,望着火车轰隆隆地进站,喳喳、喳喳,唱着轻快的迎宾曲。那声音轻柔,像宋词一样浸润我,感动我,令我出神。

也许我看得太出神了,我们的看门狗阿黄什么时卧在我脚边,我竟然没察觉,同事喊我回去吃饭,在我抬脚的瞬间,听到嗷的一声,它气鼓鼓地跑了,地上扬起一片灰尘。唉,都怪我,我不小心踩到它尾巴了。

生活中总有一些料想不到的意外,哪怕像阿黄那样静卧不动。

我的人生坎坷,一路上走得很辛苦。我的心早已沉重疲惫,尘埃密布。鸟声滋润心田,鸟声给我幻觉,鸟声荡平坎坷,鸟声让我鲜活。鸟奔善人,人在自然界中行走,越善良,得到的回报越多。同事之母是一位善良的妇人,对麻雀有一种慈悲之心。她在我们单身宿舍院后的空地上种了多年的麦子,每年收割时她都会留下一个拐角,我小时候就有刨根问底的毛病,特别想弄清楚为什么。第一年,我忍着没问,第二年,我实在憋不住了,我就问她为什么不收割干净?她银发闪亮,告诉我那是她特意留给麻雀们的口粮。

这位瘦小的妇人,虽然她只关注着自己的生活,虽然她大字识不了几个,但她明白万物和谐的硬道理,她的脸上总洋溢着宁静、祥和的光辉。

麻雀不娇贵,是鸟类中的平民,它有着老百姓的情感,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只要给它一片蝸居的土地,它就能在此安居乐业。

草木有本心,大自然亏待不得,你敬上一尺,它或许就能还上一丈。听懂鸟语是一种悟性,更是一种缘分。我想说的是,只有爱护动物,只有爱护自然,我们才能和不断陌生化的鸟类重新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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