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戈壁滩的公路上
2020-08-14冯慧
越野车在公路上奔驰,路两边是漫漫戈壁滩,除了像瘌痢头样的骆驼草外,天无飞鸟地无走兽,好像所有生命都在这里枯竭。戈壁滩上天高云淡,云是那种极薄极寡淡的浅蓝和轻灰杂糅而成的,它们逍遥地静止着,给人一种薄情的冷漠,即使是大漠小风,它们也懒洋洋地不动声色。可当风儿乍起,旷野则是另一番景象,尘沙被风卷起,飞沙走石,像群疾驰而过的骏马扬起的阵阵尘浪……
戈壁滩上除了风儿没有可灵动的,几天来,我们坐的越野车一直在这片广漠的土地上来来回回行驶着。从张掖到额济纳看胡杨林,又从额济纳到居延海看日出,再到策克口岸看广袤无垠的内蒙古旷野,最后到嘉峪关看一片孤城万仞山的苍凉塞外……
只是山河壮丽,旅途无趣。
连续在戈壁滩上奔波,窗外单一的景色让我们昏昏欲睡。只有司机老马,两眼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公路上。老马是我们通过网络在张掖雇的,40多岁,一个壮实的汉子,肤色不算太黑,脸蛋上隐隐有两块当地人的高原红,他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整个人看起来挺精神的。我们从张掖火车站一出站就跟老马接上了头,他开着一辆簇新的白色起亚越野车来接我们。老马说话时眉眼间总含着笑意,给人感觉很亲切,而且手脚也勤快,搬行李之类的事不用我们开口他就去做了。更让我们对老马有好感的是他很自律,开车的时候从来不吸烟。只是到了服务区或休息时,老马才点上烟。我们私下议论,老马脾气好,人又勤快,真是难得的好司机。几天下来我们跟老马成了朋友。
那天我们在额济纳一家餐厅吃过午饭,老马照例先出去到车跟前吸烟等着我们。我们仨在后面慢慢逛着,餐厅对面的白杨树下,有一溜骑着三轮车卖蜜瓜的摊贩,大大小小的蜜瓜在路边摆成“品”字形。额济纳干旱少雨且日照丰富所盛产的蜜瓜十分甜脆。熟透的蜜瓜散发着浓浓香味,一条街上连空气都是甜腻腻的。想到来额济纳好几天没吃水果,我们便决定买个蜜瓜。
随便走到一个瓜摊前,摊主是一位中年妇女,约有50多岁,头上缠了条绛色头巾,她坐在自家三轮车的车帮上,脚蹬着旁边三轮车的轱辘,半斜着身子与毗邻的老男人滔滔不绝地聊着天……我一边蹲下挑瓜一边问她:“瓜甜不甜?”她眉毛一扬说:“不甜不要钱。”
我不善挑水果,蜜瓜中有一个黄色的,便拿起来嗅了嗅,的确有股腻人的香味。女摊贩见状后赶紧说:“就你拿的那个好,甜得很!”一听女摊主说这瓜好,当即准备买下,一问价钱竟比别家高出一倍。算了,贵就贵吧,只要瓜好就行。我一边掏钱一边对女摊贩说:“帮我们把瓜切成牙儿。”
女摊主单腿从车上跳下来,拿出弯叶刀,熟练地切瓜、刨瓤、削皮,再切成小块,动作一气呵成,最后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我们。我付账时,乐阳和建群早迫不及待地捻着吃了起来。
正准备走时,乐阳眉心纵成“川”字,说:“冯慧,这瓜好像不是很甜。”建群也撇着嘴说,“这瓜味好像不对。”我有些不以为然,我这两位同学平时吃进口水果居多,口感肯定很叼。我拿起一块尝了尝,连忙吐出来说:“别吃了,这瓜倒瓤了,小心吃了拉肚子!”出门旅游最怕的就是吃坏肚子。女摊贩显然不高兴,她乜斜着眼质问我:“谁说额的瓜坏了?”我把塑料袋拿到她跟前说:“这瓜真不能吃了,不信你尝尝。”女摊贩嘴一撇说:“你们说额的瓜坏了不算,你问问大家,如果他们都说额的瓜坏了,额就把钱退给你!”隔壁左右的卖瓜人都咧嘴笑笑不表态。
我商量着说:“这样吧,我再给你一半的钱,你给我们换一个?”
“不换!”女摊贩黑着面双手环抱像水浒中的孙二娘吊着眼斜愣着我们,她知道我们拿她没办法。算了,我们无奈地正想走,老马手插在裤兜里从那边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大概见我们迟迟没过去,便找寻过来。
“买瓜呢?”老马笑吟吟地问。
乐阳拎着装瓜的塑料袋朝老马伸去说:“刚买的蜜瓜是坏的,老板娘不肯换。”老马伸手从塑料袋里捻出一块,放到嘴里。忽然,他抬头看了看女摊贩,什么话也没说,表情似笑非笑,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威慑力。那女摊主原本嚣张的气焰立刻熄下来了。只见她从装钱的硬纸盒里捡出一张又破又脏的钞票朝我面前一甩,嘴里嚷嚷道:“你们走、走、走!别在这里耽误额的生意!”我看了看老马,抓起钞票,乐阳连忙把装瓜的塑料袋撂在她摊上,我们就跟着老马赶紧走了。
上了车,我们连忙说:“老马,幸亏你赶来了,要不我们就被那个卖瓜的女人给宰了!”乐阳问:“女贩子为什么怕你?”老马一边转动着方向盘慢慢驶出市区一边说:“那倒不是说她害怕额,这事她不占理!”
我欣慰地说:“老马,这一路上有你,我们很有安全感。老马笑眯眯地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有缘。”说着,踩着离合器加速,汽车很快驶上了公路。
其实从额济纳到策克和居延海的公路虽然不宽,但路况很好,来往的车辆不多更不会有人走。即便对面有车过来,四野茫茫几千米尽收眼底。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最少要开到80~100码。但是老马却坚持只开70码,他说这条路规定的最高时速是70码。70码的速度在这条寥无人烟的公路上简直是太慢了。有次,我终于忍不住说:“老马,这条路上车少,咱跑快点行不行?”老马慢悠悠地说:“有卡口,政府怕出交通事故,规定这条路最高时速70码。”我说:“你快到卡口再慢下来不就得了。”老马未置可否地笑了笑,但车速仍是不紧不慢。我心说:“老马这人可真有点轴,在这鸟不下蛋的地方竟然还如此坚守规则。”乐阳半开玩笑地揶揄他说:“老马,你前世是德国人吧?”
“为什么?”老马不解地问。
“据说德国人是最守规则的。有句玩笑话说,如果半夜12点还有一个人在等红灯,那这个人肯定是德国人。”
老马咧咧嘴表情似笑非笑,但仍旧我行我素。
我和建群、乐阳三个人是发小,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乐阳是班上最小资的女人,她常常独自到咖啡馆找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要一杯做出拉花的美式咖啡和一小碟提拉米苏,然后拿出一本诗集,读几行诗啜几口咖啡,再抬头看看夕阳慢慢落去……乐阳丈夫的生意做得不错,她没有生活之忧。但小资女人往往都喜欢多愁善感。乐阳过得并不快乐,常有种“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闺怨。几番感情痛苦挣扎后,她把自己的生活重点放在了诗和远方。这次我们仨到额济纳看胡杨林就是她策划的。乐阳的旅游是讲品质的,比如三月看樱花,她只去武大赏樱。她觉得賞樱是件极雅的事,没有绿琉璃瓦下的飞檐翘脊做背景,那樱花开得再好便也没有身价和格调。比如看胡杨林,乐阳只认额济纳的。因为电影《英雄》是在额济纳拍摄的,那胡杨浸秋,金叶翩飞的绝美场景让乐阳的小资情怀澎湃,她便认为额济纳的胡杨林是天下最美的胡杨林。这是乐阳第二次来额济纳,据说她第一次来额济纳是因为跟丈夫闹了些不愉快,她觉得丈夫只顾做生意而冷落了她,于是一番赌气之后,她关了手机,独自跑到了额济纳……
乐阳说她这次到额济纳是来跟胡杨林告别的,因为不久后她将移民到加拿大。跟胡杨林告别这种事也只有乐阳能做得出来。
车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行驶着,风在荒芜的土地上卷起阵阵尘土。几天来,老马为我们住宿找房子,为我们购买优惠门票,每到一地,还为我们寻找味美价廉的餐馆……尽他所能帮助我们。我们每天看到的老马都是一张面带微笑的脸。
其实老马最辛苦,在寂寞无聊的戈壁滩上开车,我们还能打个瞌睡,可老马还得全神贯注地开车。
有天我们仨正昏昏欲睡时,忽然车里响起我说话的声音,“这家拉面不错,牛肉给的也多……”我连忙寻找声音的来源,原来是老马用手机把我早餐时说的话给录下来了,看我们睡觉便循环播放,引得大家一阵大笑。我大喊:“老马快删了!”再看老马一脸坏笑,原来老马也是个有趣的人。
从敦煌到酒泉是我们的最后一站。中午,越野车进入了瓜州服务区,老马照例下车吸烟,我们仨蓬头垢面地从车里钻出来,去洗手间,然后伸胳膊动腿地活动着已经坐僵硬的身体。我扭动着腰肢,建群踢着腿,只有乐阳不觉疲倦,她拿着手机又四处拍照去了。不远处的老马今天精神似乎有些疲惫,在那边一边吸着烟一边打着哈欠。
昨天我们车还未到敦煌,老马的手机便滴滴滴地响个不停。老马瞟了一眼,没接。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老马看了看还是没接。我们开玩笑说:“老马,你怎么不接电话呀!”老马淡淡一笑,说:“没啥事。”我们开玩笑说:“是不是有‘情况来的?”老马嘻嘻一笑否认着说:“不是的,像额这样整天在外跑的人哪会有‘情况呢。”老马虽然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浮出一丝男人的得意。乐阳说:“老马,你长得这么帅,怎么会没‘情况呢?老马笑着说:“姐姐们,莫笑话额了,真的没‘情况。”现在看到老马疲惫不堪的模样,我们私下议论说老马昨晚肯定去会“情况”了。
乐阳说:“这老马整天笑眯眯的,性格又好,是个暖男,肯定招女人喜欢啰,还不知道他有多少‘情况呢。”建群却说:“我不觉得老马像你们说的那么简单,他的笑容里有东西……”
建群的话让我一惊,老马的笑容里有东西,什么东西?我怎么没看出来。建群在派出所工作,她看人的眼光跟我们不大一样。我想,也许建群是职业病,看什么都持怀疑态度。
我们仨在离老马不远处,一边活动着腿脚一边议论着老马。
在瓜州服务区我们大约休息了20分钟,老马吸完烟后笑着说:“姐姐们,上车吧。”我们仨又钻进了车里。
当午的太阳热辣辣的,柏油路似乎冒着丝丝的白烟,越野车被烈日晒得让人感到灼热。这个地方正应验了那句“早穿皮袄午披纱”的谚语。老马拉下了遮阳板,戴上了墨镜,我们也用纱巾蒙住了脸。热,特别容易让人感到倦怠。车行没多久,我们仨又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忽然,老马大声说:“你们仨咋那么能睡,一路上净睡觉!净睡觉!”老马发火了,声音有点凶。我们一下子都惊醒了,莫名其妙地望着老马。这时老马可能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换了口气哀求着说:“姐姐们,求求你们别睡了,你们总在睡,额也快撑不住了。”原来老马自己也困了。
我说:“你昨晚没休息好?”老马揉了揉眼睛说:“昨晚遇上个老乡聊到半夜,也没睡好。你们一睡,我也想打瞌睡。”
我们仨意味深长地笑了。
忽然,一辆高速公路警车鸣着警笛从我们身边开过,老马摘下墨镜自言自语地说:“前面又出事故了。”果然,高速开始拥堵。我们的车缓慢下来,大概行驶了有10分钟后,终于看到了事故现场。一辆拉满货物的大货车停在路边,在它不远处是刚才超我們车的那辆黑色奥迪,它撞断路栏车身凹陷地歪在护栏外……进入连霍高速后,路上明显多了许多大货车,它们超长超重车速缓慢,这让那些喜欢开快车的司机不断从它们身边插花般地穿梭着超车,但大货车有视野盲区,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事故。
出事地点停着些车和围着的人,我们仨一边扭脸朝出事的方向看着,一边议论着。我担心地说:“不知道奥迪车上的驾驶员怎么样,只要人不出事什么都好说。”建群看了看老练地说:“车速这么快,很难说……”而老马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驾驶着越野车波澜不惊地驶过事故现场。
过了出事地点几百米,老马忽然说:“额想吸口烟行吗?”想到老马一路舟车劳顿,我们体贴地说:“吸吧,吸吧。”我帮助老马把烟点上,老马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享受般地从鼻子里吁出一股长长的氤氲。没想到的是,老马只吸一口烟后,立刻将烟弹到了窗外。我们心说:“老马真是少见的自律男人。”
我们的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渐渐地路两边可以看到些简单的建筑和交错的国道,远处甚至可以看到起伏的灰蒙蒙山峦。老马指着左边对我们说:“额家就在那一片。”我们顺着老马指的方向看去,远处有几处像海市蜃楼般的村庄。乐阳问:“你家现在还在那里?”老马淡淡一笑,说:“可不是嘛。”
我随口问:“那你开了几年车?”老马长吟了一下,想了想说:“有几年了吧。”又说,“额原来是开大货车的。这里的自然条件你们也看到了,种啥都不成,更别说致富了。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里人推举额当村主任,额没干。家里有老人要养,有娃娃要上学。村主任每月一千多元钱的补贴根本不够用。后来额出来跟着朋友跑运输,主要跑新疆—哈密这个路线,最远也就跑到霍尔果斯,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开大货车人虽然辛苦,但收入肯定比在老家种庄稼强得多。额开了几年大货车,家里房也盖上了,娃娃也供上了学,日子比过去好过多了。
有一年快过年了,额接了趟到乌鲁木齐的活儿,连去带回小半月,人累得不行。快到张掖时,已经是午夜,额因为连续开了快10个小时的车,疲倦得很,稀里糊涂地错过了下高速的匝道,等额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你们也知道,在高速公路上下错匝道,要多跑几十公里。额正在懊悔,忽然看见路前方有30多米没有隔离护栏,估计是正在检修路段。额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想着现在是深更半夜,高速路上也没啥车,悄悄从这豁口拐过去,也没人知道。额回头看了看前后都没有车来,就赶紧转动方向盘从豁口调头。当年额开的是12米长的大货车,车身长调头要慢一些。额方向盘打转到一半时,一辆白色小车由南往北疾驶而来,那车速快得很,起码有100码以上,额一看心说完了完了……说时迟那时快,额眼睁睁地看着那车钻进了我的车轱辘里……
额的个神呀!额当时就吓瘫在驾驶座上动弹不得了,谁也没想到这一念之差就闯下了天大的祸。额呆呆地坐了足有5分钟,才哆哆嗦嗦地从车上爬下来,走到小车跟前一看,那车已经撞成了一堆渣渣,三男一女挤在废铁里,血汩汩地朝外冒。前面的司机一身酒气,整个人都埋在了铁皮里;后排座上是二个男人,当场就断气了。这时额听见有人哼唧,一看是那个女子还有一口气。这个女子额还认识,额还跟她喝过酒。女子长得很漂亮,我猜他们一起喝了酒,这三个男人带这女子出去耍的……额扶起她,女子在额怀里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大——哥,额——冷,冷,救——救额……冬月里天寒地冻,额脱下身上的棉衣盖在了女子身上。
额把女子放好,然后顺着高速路慢慢朝前走着。额大约走了有一二十分钟的样子,看到前方有辆警车亮着双闪开过来了,额赶紧拦住警车大声喊:‘警察,额要报警,前方出车祸了,额的手机没电了……
当晚额得到消息,那女子送到市医院没抢救过来,这时,额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什么?老马,你说那女子死了你放心了?难道你是故意拖延抢救女子的时间?”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打断老马的话,老马毫不避讳地说:“大姐呀,她不死,额就算摊上了一个活祖宗,额这辈子都还不完的……”听了老马的话,我感到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战栗着,我不由得扭脸再看了看老马,觉得他脸上的五官都扭曲着。这时乐阳也叫道:“老马,你这是见死不救,好冷血呀!”老马叫道:“额的姐姐们呀,你们真的不知道,她要不死,额这辈子就没法活了。”
“那四个人全死了吗?”建群问。
老马摇摇头,淡淡地说:“三死一伤,司机没有死,他高位截瘫,这辈子坐轮椅了。”接着他又说,“出事的第二天,那些死者的家属都来了,在派出所里恨不得把额撕吃了。额对他们说,额就是个穷人,你们就是打死额,额也没有钱。”
我一时无语,心却震惊着,这几天陪着我们,一路帮助我们,给我们留下极好印象的老马,身上竟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负罪感。我想起那句话,人的灵魂构成,一半是光,一半是黑暗。
戈壁滩上忽然起了大风,卷起滚滚的尘土,弥漫在公路上,前路迷茫,我忽然有些害怕。这是不是那些冤死在这条路上的灵魂所搅起的风浪。
建群问:“最后怎么判的?”
“判额负全责。可他们自己也有责任呀,那个司机是酒后驾车,如果他不开那么快。也不会有这么惨的结果。”老马有几分不服气地说,“不过判了额七年。”我故意讥讽他说:“坐牢的日子不会那么舒服吧。”
老马又说:“额出狱,没有告诉家人,也没有直接回家。额先到朋友家里里外外全换成了新衣服,然后才给家人打的电话,让他们在家里给我摆上十桌酒席,给额接风,要不额就不回去。额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地回去,额要风风光光地回去!”
我忍不住讽刺他说:“老马,你觉得你坐牢是件光荣的事,还要家人给你接风摆酒?”
老马却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大姐,额不丢人,额不是杀人放火!”
“可你让三个人失去生命,一个人今生只能坐在轮椅上。这四个家庭背后还有多少人!你让孩子失去了父亲,父母失去儿女,他们中许多人的命运可能因为你而改变。老马,说句实话,你心里有没有一点忏悔吗?”我终于忍不住质问老马。我知道我的言辞可能有些严厉,开始我还怕老马会受不了。谁知老马竟一点也不生气,他摇摇头说:“额没有觉得对不起他们,如果他们不酒驾开快车,就不会发生事故;如果高速公路中间隔离带封闭了,额也不会在那里调头,也不可能出事故。所以事故的责任不是额一个人的!大姐,额不是杀人放火,额不是坏人……”老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一再强调,他没有杀人放火,他不是坏人!面对老马我无语了。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意外发生,总会有无辜的人失去生命。我们在悲痛之余,常常会反思我们做错了什么。但想比这场惨烈的交通事故,更悲催的是老马那颗不知道忏悔的心。
有多少人真心在忏悔?一种是为了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而不愿面对;另一种是不知忏悔,人们以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麻木利己像毒素浸透我们的心灵。真正的忏悔是需要勇气的,只有忏悔方能洗净人心灵上的污垢,让人接近纯净和光明,让生命之泉复活和觉醒。
巴尔扎克说:“悔和爱是两种美德。”其实爱是很容易做到的,我們可以有父母之爱、夫妻之爱、朋友之爱,还有民族之爱,国家之爱。而忏悔是需要反思的,是真正触及灵魂的。知道忏悔的人才能得到人们的尊重。
此刻,血红的夕阳正在戈壁滩的天边慢慢地陨落,天色也一点点地黯淡下来,暮色中浑浊的雾霾让人的心路也迷惘起来。一时间大家都无话可说了。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漫漫的戈壁滩尘沙浪起,几千年来它就一直这样任性地荒芜着苍凉着。但是原始的苍凉却抵不过老马带给我心灵的撞击……
在我的遐想中,酒泉火车站终于到了。
下车前,老马笑吟吟地掏出名片一一递给我们说:“姐姐们,这是额的名片,如果你们有朋友来额济纳旅游请帮忙联系额。”说完下车帮我们把后备厢里的行李一一取出来。老马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着对我们仨说:“姐姐们,一路上照顾不周多包涵,额一会儿还得赶回张掖去,明天早上又要接客人。”说完,跟我们挥了挥手,然后上了车。我们攥着老马的名片看着那辆坐了四天的白色起亚越野车消失在远方的暮色里,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这时,乐阳拍着胸脯如释重负地说:“幸亏是最后一天才知道老马的故事,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的话,我们路上肯定不会打瞌睡。唉!老马看上去是个多么和善的人呀,人真是复杂的动物……”
唉,老马呀,老马,你让我们说什么好呢?如果单纯从这次旅游来说,老马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司机好导游,可当我们知道了老马背后的秘密时,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此刻,火车站广播响了,我们乘坐的列车就要检票进站了,我们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