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邵燕祥先生
2020-08-13郭小林
郭小林
邵燕祥(1933-2020) 农健 ❘ 插画
2020年8月2日晚,突然收到朋友微信,称邵燕祥先生前一天仙逝。回首往事,悲痛难抑……
我与邵先生结识于1977年夏,那时我因为协助出版社编辑家父郭小川诗选“漂”在京城,邵先生虽未彻底平反,但已在《诗刊》社任职。暑热之际,该刊组织白洋淀之游,我也“蹭”了一回“油”。在大木船船头,一个笑容可掬、面皮白净的中年人与我攀谈了几句,他就是邵先生。当他听我说常“犯写诗的错误”,嘱我可以试投他们的刊物。于是就有了我的非常稚拙的小诗《戒烟》(写于1978年底,刊于1979年《诗刊》第2期),以及该刊1979年夏召开“全国诗歌创作座谈会”给我发的与会通知。不料,当时我所在的中原某地农村中学接到此信(公函寄往单位是当时惯例),竟压下不提,直到座谈会开完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学校认为工作忙,就没让我去……云云。
我回到北京多年之后,到邵先生家走动逐渐频繁,我才猜想当年发表我的拙作并邀请我参会,很可能是由于他的力荐。有一次我当面问及此事,邵先生笑而不答。
回想我当年有幸结识的邵先生、公刘先生、白桦先生,后两位不在北京,我能时常登门求教的就是邵先生。
我那时曾请他为我收集的邮票丝织首日封签名;知我有收集信封之癖,他把许多寄给他的信封都送给我;他也曾为了提携我,让我参与了柳濛先生创办的出版社编辑小册子的一些工作。
自1981年夏至1998夏,我住在天桥永安路,邵先生住虎坊路,仅一站路之遥。我曾看见他清早穿着短袖汗衫在虎坊桥街头跑步,那时他大概还不到六十岁。
世纪之交,我们几乎同时搬入东三环路畔的华威北里,从此接受先生耳提面命的机会就更多了。我写了上百首短诗,每一首必请先生过目,先生耐心看过,并及时给我以鼓励,也指出不足,有一次居然在电脑邮件中用了“好诗”这样的评价,令我兴奋了好多天。为了开阔我的眼界,他还热心牵线,让我与广州的林贤治建立联系,请他给我的习作加以评点。
多年交往,让我发现先生的几个细节,很能反映先生的人品和性格:
先生性格儒雅,无论家里户外,与人交往,还是教育外孙女,从未见到他生气发火,连说话音量大些都不曾遇到;其次先生非常简朴,一件跨栏背心已穿得薄如蝉翼,缀满小洞,夏天仍照穿不误;先生喝茶想来是量很大的,但一个细长玻璃瓶里面茶汁已淡如清水,仍不断续水、如饮甘醇。
第三个,不知算不算细节,我亲见他的老伴谢文秀先生几十年来对邵先生无微不至地照顾,是非常感人的。
几十年来邵先生的生活极为规律,他每天上午写作数小时,坚持不辍,午间小睡起来读书阅卷或会客,晚上放松休息,聊天看电视剧,十点左右入寝,绝不熬夜。如此四十余年,写就煌煌几十册,可谓著作等身,而这后面,是谢先生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全力担负起繁重的家务,做好邵先生的“后勤工作”。
谢先生本是银行家的千金,从上海交大毕业,被分配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即中央台前身)工业组,与邵先生结为伉俪后即遭遇“反右”运动,由于邵先生属于北京地下党系统,遭“解放区”贫下中农出身干部的排斥,无端罹祸;被视为思想右倾的谢先生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决心与邵先生在这条“破船”(邵先生原话)上共同迎接惊涛骇浪,生死相与。那段感人的爱情可见谢先生所写的《碎片》一文。
我与邵先生一家均在虎坊桥左近居住时,谢先生在闲谈时就告诉我,邵先生一过六十岁(大概是1993年),他们全家就立了“规矩”:不让邵先生再骑自行车了。这完全是为了邵先生的安全,估计是邵先生有边走边遐想、以致出现险情的“前科”吧。
邵老师从不当面对我说客套话,他总是默默地关注着我。记得在2003年我退休以后,有一次开会,我恰好坐在单位(《中国作家》杂志社)领导张凤珠老师旁边,她突然对我说:“我看了你写的文章,写得好。”停顿了一下她又说:“是邵燕祥告诉我的。”这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后来一想,张老师也曾被错划为右派,仅仅因为她是丁玲先生的秘书。据家父的日记所载,张老师被错划后,来向家父申诉,家父虽然同情却爱莫能助。二十年以后我又有一次到张老师身边工作的机会,却因为我的办事不靠谱而失之交臂,也给张老师留下不佳印象。没想到又二十年后,邵老师一句话使张老师改变了对我的印象。
我虽青年失学,知识结构差,思考能力有限,但一直追随邵先生的脚步,所以他对我的驽钝惫懒从未呵斥,连提高嗓门都不曾有过。邵先生一家对我很信任,他们的女儿谢田在一家大医院工作,经常是“二十四小时大排班”,女婿刘桂文在电视台负责技术工作,下班没有准点,为了女儿女婿方便,邵先生谢先生就把他们家的大门钥匙放在我家。
有一次遇到了意外:他们家的热水器胶皮水管破损,上百升水泄满家里所有房间,可是邵先生夫妇正在外地,女儿女婿上班赶不回来,是他们家楼下邻居报警漏水了。谢田获悉后只好给我打电话,我赶去他家,开门一看,客厅积水有两寸多深,客厅里大量的杂志报纸因为平时无处放,都堆在地上,就泡了“汤”。大概是客厅重量导致地板下沉,清理了客厅积水,其他各屋积水就纷纷流过来了,所以除了一些报刊遭淹渍,别的损失不大。不过,倒也可见邵先生家书刊之多,书斋闹起“书灾”了。
今年8月1日那天一直下雨,那雷声有点奇怪,不是隔一会儿一个炸雷,而是连续低沉滚动着的、不绝于耳。邵先生的文字就是这样的隐雷,听之似乎不够响亮,实则充满力量。
2020年8月5日凌晨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