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婚礼到夫妻到生育的生命
2020-08-13万燕
万燕
2020年是张爱玲诞辰一百周年,一直以来,评论家和读者都把《金锁记》、《倾城之恋》和《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小说看作张爱玲的名篇,却忽略了张爱玲创作前期最重要也最好小说中的三篇:《鸿鸾禧》、《留情》和《等》。因为这三篇小说有着惊人的关联,所以放到一起赏读。
一
《鸿鸾禧》初载于1944年6月上海《新东方》第九卷第六期。《留情》初载于1945年2月《杂志》第十四卷第五期,《等》初载于1944年12月《杂志》第十四卷第三期。均收入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图书公司《传奇》增订本。虽然《等》最初发表的时间早于《留情》,在关联意义上却延续了《留情》的内涵,所以赏读时把《等》放在《留情》后面,也就是“从婚礼到夫妻到生育的生命”。在这三篇小说之间,张爱玲还创作发表了其他小说,如《红玫瑰与白玫瑰》、《散戏》等,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三篇小说无意中发生了呼应。
为什么说这三篇小说是张爱玲前期最重要也是最好的?谈这个话题之前,需要谈些别的背景。通常大家都会觉得,张爱玲的前期小说里,《金锁记》和《倾城之恋》最好,但事实上,最有名并不意味着最好,这当中,《连环套》是张爱玲创作中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她最好的作品都在《连环套》之后,尤其是《传奇》增订本增加的篇目。
在《连环套》之后,也就是从《年青的时候》开始,张爱玲的创作真正进入了最佳状态,这和她的个人情感生活有很大关系。张爱玲曾说:“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连环套》之前,张爱玲还没有经历过爱情,那些小说中的爱情,都是根据她从前阅读的文学作品(我称之为“潜文本”)和人物原型再加以自己的想象来描写的。
所以,《连环套》之前的爱情描写或场景描写都比较戏剧化或浪漫化。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越是没有经历过的,写起来想象的成分也就越大,这并不是说想象和虚构不好,因为张爱玲并不是特别擅长想象和虚构的作家,而且她还那么年轻,需要想方设法调动所有自身的经验、艺术手段和文学记忆来完成想象,在《沉香屑 第一炉香》或《金锁记》和《倾城之恋》里,可以看到许多影响她的潜文本的痕迹。这之中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封锁》。《封锁》是张爱玲在《连环套》之前写得最好的小说,人物和世态都很生活化,不夸张,深刻地体现了张爱玲对众生相的观察与表现能力。
从《年青的时候》开始,张爱玲的文体开始净化了,个人情感生活的改变使得她把文学遗产真正消化了,她不再戏剧化地去表现想象中的爱情、人情和世情,叙述特别干净,点到为止。尤其是《鸿鸾禧》、《留情》和《等》这三篇小说,是作家生命和人物生命的融合,很接地气,真正进入世事的洞察,也从“有”的艺术进入“无”的艺术,从文学进入了哲学(《花凋》已经进入了哲学)。刘小枫曾说:“记得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晓得,要写好小说或诗,先得念好哲学。”好的小说必定是和哲学相连的。
这三篇小说看似没有名气,被许多人忽视,其实都是精品,需要世事沧桑、情感历练和文化素养的结合才能品味。就小说艺术而言,它们达到了更高的境界,故事和情节退居二线,让人物和场景自身说话,不是使人发笑或痛苦,而是使人思索发笑和痛苦的世界和人物。《留情》有些地方甚至进入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的追求,人物不说话,让物品无声胜有声,是需要边阅读边思考的小说。
二
分别看一下三篇小说的故事梗概。
《鸿鸾禧》从娄家姊妹陪同即将和自己大哥新婚的玉清试衣服开始,将男家和女家各色人等在婚礼前后的言谈举止、人情世故富有生活气息地展开。在以婚礼为中心的进展画卷里,娄先生的能干活络,娄太太的蠢笨欠缺,夫妻俩错配的婚姻,新郎大陆和新娘玉清的精明,娄家姊妹二乔和四美以及玉清表妹棠倩和梨倩对自己终身大事的急不可耐,都浓缩在葬礼一般的婚礼场景和娄太太对婚姻生活的气恼、为难、麻烦中。——这是婚礼的生命。
《留情》以一对老夫少妻的一天为轴,却辐射了几个人物的半生。59岁的米晶尧米先生和36岁的淳于敦凤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敦凤是姨太太,米先生之前有个太太和几个孩子,敦凤之前也有一个死去的丈夫。故事以米先生的太太病重,米先生又要去探望了为起因,以敦凤赌气去舅母家,米先生不得不跟着为线索,将米先生和太太,敦凤和亡夫,米先生和敦凤,表哥和表嫂杨太太的夫妻人生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画:“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是夫妻的生命。
《等》的故事展开时间更短,中医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一些以太太们为主的病人等着推拿,当然也有先生、少爷和女佣、孩子。在等待的过程中,病人们的交谈和庞医生夫妇的谈话,无形中透露了时局的动荡氛围和人们的痛苦磨难,在这动荡和磨难中,新的生育和新的孩子仍在继续,“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这是生育的生命。
三篇小说都很接地气,文笔扎实。几乎一直在想象中打转的张爱玲,终于落到了大地上,众生中,她的人物也不再说着《红楼梦》、《金瓶梅》里的语言或是带着戏剧化的夸张举止,而是贴切、有质感的生活语言,传递内在气息的真实动作,无论是筹办婚礼,还是夫妻赌气,又或等候求医,这些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却深刻地折射了大变动时代和当时上海人的生命状态。
三篇小说也不再有什么结局,结尾只提出问题,具备现代小说的实质。
《鸿鸾禧》结尾: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结了婚觉得怎么樣?还喜欢么?”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泛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结尾思考:当公公娄先生和媳妇玉清对于结婚的一问一答惹得众人大笑时,小时候看别人婚礼、自己经历过婚礼、现在又参加儿子婚礼的娄太太,对于婚姻生活背后的气恼、为难和麻烦是最洞悉的,对于现代人来说,繁荣的婚礼就是生命葬礼的开始,无尽的痛苦在后面等待。
《留情》结尾:
出了弄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的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结尾思考:之前米先生和太太的夫妻感情,有着无数的悲伤气恼,占据了他一生的大部分,本来没什么快乐的回忆,然而现在向敦凤陪着小心的夫妻生活,却使他处处遇冷难堪,他的太太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才使他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妻,留情已不多,眼前的世界使他痛惜,和敦凤无感情的生活此时在千疮百孔中似乎也得到了片刻留情。
《等》结尾: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衖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洋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洋台外面,沿着阑干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结尾思考:那只乌云盖雪的猫走过去又走过来,再走过去,小说里的医生夫妇和这些在诊所等候的人,无论是体面的有身份的,还是一个比一个磨难深重的,在中国的人口因打仗损失太多,要鼓励生育的情况下,生命就像那只猫,自顾自走过去了,不管人们的磨难有多深重,孩子们又将经历怎样的磨难。
三
从婚礼到夫妻到生育,三篇小说仿佛把人的一生经历的三个重要阶段串成了三部曲,并且无形中环环相扣,彼此呼应。《鸿鸾禧》中的结婚如此不堪,是因为婚后的人生更不堪,娄太太是最能体会婚后烦恼的人物,《留情》聚焦到婚后的夫妻相处,米先生和姨太太敦凤的共同生活如此千疮百孔,像《鸿鸾禧》的延续,继续娄太太和娄先生的美满婚姻假象,夫妻之间的气恼却啃啮着彼此的内心。有夫妻则有生育,就像米先生和太太生的孩子。《等》的那些人议论的打仗和乱世,尤其是太太们的磨难折射的社会百态,在鼓励生育的口号下,在对推拿孩子的哄骗中,使人看到新生育的生命同样逃不过人生的磨难。
张爱玲在这三篇小说中笔法真实,之前她的小说技术成分更多,现在把握住了艺术的成分,小说艺术成就很高,即使她常用的反讽也都显得比较敦厚,电影手法也不再依靠镜头形式,而是和人物的动作融为一体,尤其对细节的切入直抵事物的存在本质。丢掉了那些附加意义的形容词和可阐释性,仅仅让它们存在着,让读者自己思考。
法国小说家罗伯-格里耶曾说:“在我们的周围,事物无视我们那些泛灵的或日常的形容词的围捕,存在于此。它们的表面清晰而又平滑,完整无损,不带骗人的光彩,也不透明。我们整个的文学还没有成功地切入它们最细小的角落,削弱它们最细微的曲线。”
张爱玲在这三篇小说尤其是《留情》中,成功地切入了事物(存在)最细小的角落,削弱了事物(存在)最细微的曲线。她的完成依然带有电影元素,然而变化自然,浑然一体,“电影作为心理学和自然主义传统的一个继承者”,用镜头使人“看见”一切,张爱玲则用文字让读者“看见”动作和物体,“形象突然间一下子(无意中)为它们恢复了它们的现实”(罗伯-格里耶)。
例如: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这里是米先生和太太,米先生和姨太太敦鳳,两次活着快成灰的生命。
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迭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铜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
这里米先生因要去探望病重的太太,遭遇敦凤的冷脸,触碰的冰冷笔筒和阴天处处都钻心。
虽然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讨论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说:“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但从张爱玲自己的创作实践而言,《连环套》之前除了《封锁》,其他作品还是在手法上呈现出人生飞扬的一面,她想沉下来,但是才华有余,力度不够。个人情感生活发生变化后,她走向成熟,从《年青的时候》到《花凋》到《鸿鸾禧》《等》《留情》,她真正找到了人生安稳的一面在不安全的、被破坏的时代的状态和表现方式,因此也就找到了写作和人生的底子,这些人物,即使在今天,也生活在我们身边,发生着相似的故事。
这三篇小说予人的启示,是素朴的。张爱玲喜欢素朴,认为“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注意是“素朴”,而不是“朴素”——“素朴”是纯粹的,“朴素”只是老实的。
她放弃了文学的掩饰性,保持了人物的举动,却丢掉了那种从举动而来的假设的激情,例如碑帖笔筒那段,但有时候还会保留人物某个举动下的激情描写,如罗伯-格里耶所说:“我们会记得,一片风景很‘肃穆或很‘宁静,却不能说出它的任何一个线条,任何一个基本因素。”
大多数情况下,张爱玲能够非常细致地描写这些线条和基本因素,但也会赋予人物情感:
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洋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出现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洋台;水泥阑干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的爱不是爱而是痛惜。
这是《留情》中,米先生从残虹想到将死的妻,和跟着死去的自己从前的人生。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剎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这是《鸿鸾禧》中,婚礼厅堂变成一个玻璃球,营造着婚姻幸福的假象,所有关于人的比喻都在残酷(苍蝇、尸首)和诗意(破晓的云、燕的黑影)中撞击着。
童太太交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彷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这是《等》中,童太太悲哀的大半生有如厨房的黑白方砖地,没有干爽的世界,而被切割的文明人的时间,则在漫长的等待中耗费着。
四
三篇小说可圈可点的地方太多,再谈谈小说各自的内涵。
《鸿鸾禧》这个小说题目用的是同题戏名,亦名《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豆汁记》,是京剧旦角荀慧生的名剧,取材于明冯梦龙《古今小说》第二十七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讲述穷秀才莫稽被丐头金松的女儿金玉奴搭救,科举得中后,见利忘义,谋害出身微贱的妻子金玉奴未遂,结果痛遭棒打的故事。该戏原名《鸿鸾禧》,是因为头场有鸿鸾星上场,念“姻缘天定”等台词,剧名带“禧”字,属于吉祥戏,这是张爱玲看过的“旧本”。荀慧生曾说“但旧本有鸿鸾星照命,强调婚姻本天定,含有封建迷信色彩。情节上,我认为莫稽忘恩负义,是十足的反面人物,而旧本为维护‘一女不嫁二夫,必得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偏要在棒打之后,使二人言归于好,破镜重圆。我每演至此,总感心情压抑,甚为金玉奴不平。但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演出,未加改动。”20世纪50年代,荀慧生将剧本反复修改,将鸿鸾星一场删掉,改名《金玉奴》, 保留了“棒打”,而删去了“团圆”。
可以想见,旧本《鸿鸾禧》中,妻被夫谋害了,夫被妻棒打了,还硬要让夫妻成双,明摆着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假禧”, 最后的团圆也是虚伪的团圆。张爱玲借用这个题目,安排了新娘玉清和新郎大陆看似华美实则虚幻的结婚排场,以这场婚姻为界线,前有娄先生、娄太太错配的婚姻败局,后有二乔、四美、棠倩、梨倩费力谋想的婚姻幻觉,说到底全不过是一场“假禧”。张爱玲通过娄太太小时候看迎亲的记忆和现实的对比,无情地揭示出:形式上再华美繁荣的婚姻,想象的时候旁观的时候,有着虚幻的广大的喜悦,走进去都是气恼、为难、麻烦的人生。
娄先生的好丈夫名声,与娄太太的泼悍名声,是他们夫妻联合演给旁人看的戏。事实上,娄太太从头发到袜子都被丈夫嫌弃,嫌她什么都不够,娄太太在冷暖自知的婚姻生活里只有失败和受气,被三十年无数的失败支撑着,用粗豪支撑着,在一堆忙乱、热闹、心思各异的人当中,她孤独地绣着鞋面,却是婚姻里孤独的清醒者,唯其清醒,就更加痛苦。对儿子的婚姻她更加清醒。
在筹备婚礼的大量生活细节和人情世故中,看不到真正的喜庆,现代社会婚姻的本质从无奈、苦涩、妥协和艰辛而来。乱世中的婚礼更是葬礼,也毋宁说就是娄太太的视角。未婚、将婚、正婚和已婚的人,对人生有着完全不同的体味和感受。是真正的苍凉。
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则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预告。
这里是未婚小姑子对婚姻的翘盼。
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
这里是未婚的棠倩梨倩急着找人出嫁。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在这里,将婚的新娘玉清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进入婚姻的苦涩。
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这里是已婚娄太太对婚姻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烟,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在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钉的蓝布短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这里是小时候完全不懂婚姻的娄太太和其他旁观者在热闹的婚礼形式下对婚姻的想象。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在这里,正婚的儿子兒媳和自己的感受不同,娄太太小时候看迎亲一贯的感觉是因为完全不懂婚姻,现在洞悉实质,是破裂的感觉。
《留情》里,米先生和敦凤是娶妾的婚姻关系,之前各有各的不幸:米先生的太太神经质、性格暴躁,两人吵了大半辈子;敦凤很年轻的时候,与自己合不来天天吵的丈夫却突然死了,守了十多年的寡。老夫少妻走到一起,进入婚姻前,彼此都是成熟考虑过的。一个有钱有地位,一个年轻丰满,在外人看来,是合乎理想的一对。然而他们再次掉入夫妻婚姻生活的另一种陷阱里,没有争吵也没有快乐和感情,更多的是虚假的形式、客气、不满和难堪。在米先生是难堪,在敦凤是不满,米先生的小心翼翼和敦凤的出口伤人,将夫妻关系置于不正常的状态。
在不满和难堪中,他们没有共同的过去,也不珍视短暂的未来,从前不幸的婚姻却变成了某种精神慰藉或念想。敦凤总是想着年轻的亡夫,当着别人在米先生面前也总是提到死去的前夫,言辞间其实是嫌弃现在丈夫米先生的老态。米先生也总是心里记挂着病重的与他争吵了大半生的太太,这种记挂让敦凤更不满,米先生的记挂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太的重病,是现在夫妻生活的无情让他怀念从前过滤的留情:“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因此一只黑狗会勾起他对自己孩子的玩具狗的记忆,再勾起他和太太吵架的记忆:
沙砾地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鬈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不知牠是听着什么还是看着什么。米先生想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狗,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发冷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
前文谈到线条和基本因素赋予人物情感时,引用了“天上的残虹”段落,那两段写得特别好,仿佛米先生和他太太残剩的生命。因为对于死亡的敬畏和释然,他在无情的生活里和敦凤尝试短暂的留情。一只小风炉,“几乎要当是只狗,或是个小孩”,以假当真。
《等》的小说背景很有意思,是一个中医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以中医文化为背景的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里不多,即使有也总是负面描写居多,因为那是斩断传统的时代。在张爱玲笔下,中医文化的背景描写却常含人情味。小说开篇里的中医诊所在当时文化的影响下,也是半中半西式的,而庞医生“究竟是战前就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尽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从而让读者略窥中医在那个时代的文化身份。小说中除了庞医生和女儿阿芳,来推拿的高先生、孩子和后来加号的少爷之外,就是太太们。依次出场有庞太太、高先生的姨太太、王太太、奚太太 、童太太、包太太。
庞太太是庞先生的太太,和庞先生一样统领着小说的框架。其中的奚太太是重要人物,她的丈夫在内地升了分行的行长,但她内心极其焦虑恐慌,以致头发大把脱落:因为她不在丈夫身边,而她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影响——“现在的时势坏不过”,“上面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啊!”
“上面”奖励生育的政策使得姨太太名正言顺变成了二夫人,这是奚太太特别焦虑的事情,她冤苦已深,反复强调了好几遍,然而来了一个抱着孙女的童太太,比她的磨难更多,在夫家三十年,处处受气,辛劳服侍公婆,为坐牢的丈夫奔忙,又继续为下一代和再下一代忍受磨难,没有尽头,自己也仿佛深陷其中,悲哀已经和她的身心融为一体,让人看到在“坏不过”的时势中,本就充满磨难的生活只有更大的磨难。
轮到那个女仆抱着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大人们用哄骗的方法对付他,女仆说将来孩子娶少奶奶,请庞医生吃喜酒,庞医生说:“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你结婚的时候,不请我吃酒我要动气的呵!”
在残忍的战争下,在奖励生育政策的鼓励下,在对孩子哄骗的口吻下,未来的生命是否会更好呢?
他们无法预知未来,因为生命在,人性就在,磨难也在,但是生命也像九条命的猫,兀自活下去。
《鸿鸾禧》、《留情》和《等》都有许多鲜活地道的上海方言,人间世情跃然纸上,却是从生到死的人间跨越。张爱玲无形中记录了一个动荡的大时代,如果说她之前的苍凉是强调出来的,这三篇小说的苍凉美学主义则完全是自然呈现的。呈现时,采用了“含蓄”和“深入”两种方式。“含蓄”,是采用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的观点;“深入”,是采用掌控小说的作者的观点。人物观点和作者观点交织(当然,它们都是由作者把控的),使张爱玲将这三篇小说的技术和艺术磨合得出神入化。在张爱玲后期散文《谈看书》里她非常关注故事的叙述观点,讨论过“含蓄”和“纵深”(后者可转化为“深入”的概念),并说:“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现日常生活的浑浑噩噩。”《鸿鸾禧》等三篇小说都是普通人再日常不过的生活,为生老病死而忙忙碌碌,就是这种含蓄的效果。“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密点,留给观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鸿鸾禧》娄太太回忆中的婚礼、《留情》火盆里的红炭和《等》屋顶上的猫,都有这种特别打动读者的光彩。“我是因为中国小说过去有含蓄的传统……(略)而中国小说的技术接近自然”。但是张爱玲又突破了中国旧小说的自然和含蓄,借用了西方小说内心描写的纵深,虽然她说西方小说的“纵深不一定深入”,但她自己却做到了深入。例如《留情》描写敦凤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和他身后的残虹,又写到米先生眼中的残虹,是对人物内心的深入,借用高于人物的作者观点双重折射,残虹和太太的将死,令生命此刻震撼。老夫少妻所有的日常不快刹那间彼此原宥,“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但沉重和痛苦在生命辗转间都变得微不足道,岁月无多,依然可以留情。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