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寻亲记(中篇)
2020-08-13符利群
符利群
1
孙以明老家屋后阿婆房客的儿子,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走到院门口,张望了几眼。
孙以明坐在木兰花树下看一部外国喜剧片,地下落了一圈暮春开败的紫红色木兰花瓣。趴在他脚边的阿郎对院门口恶狠狠地叫了两声,狗毛瞬间倒竖。
它是一条称职的看门狗,除孙家人以外,对任何人都视若世仇,咬伤过两个来借锄头的村里人,一个为非作歹的小偷。孙以明的父亲赔了两千多块钱,心疼了大半年,暴揍了阿郎几回,嚷着要卖掉它,一度镇压住了它,后来对人和颜悦色不少。孙以明嘘了声,阿郎闭嘴,凶狠地盯着来者。
少年应该在门口徘徊了好长一会,然后进来问:“你喜欢吃炸知了吗?”他往地上扔了两只炸知了,阿郎稍稍犹豫了下,立刻服软,吃起来,倒竖的狗毛也顺贴下来。
孙以明没听清,问他说什么。少年举出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三只油炸成金黄色的知了,散发诱人的香味。这是孙以明少年时代就热衷的玩意儿,只是很多年没再尝试了。他看看少年,后者挤眉弄眼地笑。孙以明接过炸知了看,没吃。
少年说:“你是记者,是吗?”
孙以明说:“我是设计师。”话一出口立刻想到,三年前他是一名小报记者,报社倒闭后就开始做室内设计了。从那时起,他不再有之前的身份认同感。不过既然否认以前的职业,也没必要多解释什么了。
少年一脸失望,连眉毛也像两片树叶一样耷拉下来。
孙以明是看着这少年长大的。事情是这样的。少年跟父母租住他老家屋后阿婆的屋子已很多年了。孫以明还见证了他的出生。那时,他的母亲,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像四十多岁就算五十岁也不为过的外省妇人,坐着男人的三轮车从医院回村,怀里揣着一大坨鼓鼓囊囊的被褥。孙以明回老家看父母,正好经过他家门口。妇人把这坨泛着不明气息的被褥塞到他眼鼻子前,喜悦地要求他欣赏一下,这是她刚生的儿子。她的男人在旁边憨厚地擦汗,脸上有劳苦功高又颇为谦逊的神色。
彼时孙以明的印象中,这位妇人不是在怀孕,就是在生小孩,从来没有停歇过。就像她家院子里养的一堆母鸡,要么在下蛋,要么在孵小鸡。
孙以明忍受着被褥散发的腥躁味,从被褥缝窥到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湿嗒嗒皱巴巴的小脑袋,脸上有一道红色划痕。妇人内疚地说这是她指甲划开的,然后满意地惦了惦被褥,说很结实喔。孙以明觉得她的手势就像在菜市场上惦量一块五花肉的分量,他说是很结实喔。
之后他三两个月回老家看望父母。一晃几年下来,婴儿就长成眼前这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孙以明问他有什么事。
少年指指他手里的炸知了:“刚炸的,很香,冷了不好吃。”
孙以明吃了一口,又香又脆,是好吃。
少年骄傲地说:“你要不要试试炸蝗虫?”
孙以明说:“这个就算了。你有什么事?”
少年说:“你能帮我找找哥哥姐姐吗?”
孙以明问:“你,有哥哥姐姐?”
孙以明的脑子一片空白,这么多年回老家,见到的始终是这少年和他父母,并没有见到他的哥哥或姐姐——可是,他那繁殖力极其旺盛的母亲不是在怀孕,就是在生小孩,那么,这些孩子都去哪儿了?
之前他没细想这之间存在什么疑问。一则他一年也就回个四五趟老家,少年母亲的上一个怀孕接着下一个怀孕,前一个小孩接着后一个小孩,坐下来像一口臃肿不堪的水桶,走起来像一只蹒跚步行的大鹅。孙以明根本没留意她怀孕与不怀孕有多大区别,也就是说,这一户与他十多年的邻里,并不在孙以明的生活视线范畴。
再则说实话,他们是外省人,附近工厂打工,比不得孙以明那些祖祖辈辈扎根的人,情感上到底还是疏离的。再再则,他们的小孩跟他有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呢。
现在这些之前忽略或丝毫没在意过的点,悄悄地长成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疑团,把孙以明团团围住。他挥了挥手,要把这些疑团挥走。少年用清亮无辜的眼神看他,眼神执著热切,没有半点儿耍弄的意思。
孙以明基本弄清了一个事:黄小波,就是这少年,从初谙世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一个哥哥或姐姐。他父母也从没提起过,他是从村子里听说了自己有过哥哥姐姐的事实。
每当他在水丘湾走,那些围成一圈的村里人就停止议论,等他走远一点,就用他分明能听清的小声音说,“这孩子还能留着,也算积德了,几个大一点的也不晓得到哪去了”,“真够聪明的,比养鸡养鸭养猪还挣钱”,“这个是留种的,总得留下子孙后代吧”,“心肠够狠的,换了我哪舍得。”
起先年幼的黄小波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样的话听了几年,八岁的某一天他半夜醒来,撒过一泡尿后打了个激灵,忽然懂了,明白了一件离奇得可怕的事发生在他出生之前,并且这事跟他就像骨头与肉一样密不可分。
黄小波思考很久鼓足勇气询问父母,父母语气平淡地说都送回老家了。可这一点很清楚,他们老家连茅坑也没了。他给老家叔叔打电话,叔叔说小孩子别管这些,好好读书,你爹说你成绩是班上最后几名。他说你如果不说的话我回老家找,我读书也不要读了。叔叔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后来黄小波捕捉到了更多信息,他筛选掉有限认知范围内的谬误信息,剩下的可确信结果就是:黄小波的哥哥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人了,这也是他母亲漫长的生育期的原因。黄小波是在他们觉得差不多时才侥幸留下的。
孙以明凭空挨了一记莫名其妙的耳光。
这起离奇事件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并且长达十多年,彼时他还是一名以新闻嗅觉灵敏著称的记者,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曾经的职业敏感,像蚂蚁一点点爬上孙以明的心头。他之所以在失去记者身份后成为设计师,是因为这个职业与世无争,还因为他大学读的就是室内设计专业,虽然得时时面对客户的苛刻刁难,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单纯。可有一种职业习性一旦长久体验过,一旦钻进了习性的骨髓,就很难抹去。
孙以明以仅存的最后一点职业挫败感发出询问:“你道听途说,你爸妈怎么可能这样做,这是违法的。照你说,他们卖掉了几个孩子?”
黄小波说:“三个。叔叔后来说,他们卖我哥哥姐姐,是因为我爸换过腰子,要经常看病,要很多钱。”
孙以明看着黄小波满怀希翼的目光,疑惑而小心地说:“那你找我——我能做什么?”
黄小波说:“你能帮我找哥哥姐姐。”
孙以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带翻了椅子。黄小波仰脸看他。他们互相看了一会。旁观的阿郎迅速放弃了因两只炸知了而放松的警惕,冲他理直气壮地叫起来,呲出白花花的利牙。
孙以明说:“我帮不了你,我不是警察。对了,你可以去报案,有困难,找警察。”
黄小波眼里的光芒马上收起来:“不行,那样我爸妈会被抓走。”
孙以明在他要跑开时又喊住他,说找失踪那么多年的人,很困难。这事肯定有前因后果,他不能因为听人说了几句闲话就认定哥哥姐姐被卖了。孙以明还有个不太好说出来的想法——也许那几个孩子是病死的呢。
黄小波走出院子,孙以明看他垂头丧气的背影,移开目光,继续玩手机。
吃晚饭时他漫不经心地说起这事,孙父孙母互相看了眼笑了。
孙母说他们卖小孩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村里人都知道。孙以明手里的筷子有点抖了,他一时不知该责备父母的麻木不仁,还是自己的疏忽大意。父母看他的脸色难看,问是菜不合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
孙以明说:“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是贩卖人口,是犯罪。”
父母呆愣一会,才想起儿子以前做过记者。他们面面相覷,脸色发红,好像他们就是拐卖儿童的嫌疑犯。
孙父说:“其实吧,也不算贩卖人口。听说,我们只是听说啊,好像是杭州上海一些不会生小孩的人家领养了。”
孙母说:“照我看,这也算是积德。家里这么穷,小孩跟着只会遭罪。男人换了腰子,每个月要做血透,钱哪来?”又说,“他们是外乡人,听说从老家弄来生育指标,不占本地名额的。”
孙以明觉得就像小时候家里没油盐了,母亲把攒了半来个月的鸡蛋装进篮子,让他上街卖掉换油盐——人跟一个鸡蛋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
孙母又说:“后屋那小孩跟你说的吧,他倒是人小鬼大,上回有亮回村,他也跟人家说哥哥姐姐卖掉了,让人家帮着找。这大海捞针箩里拣花的,上哪儿找?”
晚上孙以明没睡好,没睡好就饿了,走进厨房想弄点吃的。厨房后窗对着黄小波家的前院。他啃着晚饭剩下的卤鸡爪,朝窗外看去,窗外的夜空星光细密,墙头伸出来的树枝勾画出墨黑的树影。他家在院子里搭了几间棚屋。
看了一会他要回去睡觉,这时院子一角动了下。再细看,黄小波蹲在墙头,伸着脖子望着远处的星光细密,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只孤独的猫头鹰,望着不知所踪的远方。孙以明恍惚觉得他真会变成鸟飞出去。
阿郎蹭了蹭他的脚背,他把吃剩的鸡爪骨头扔给它。
阿郎是一头自来狗,两年前莫名其妙出现在水丘湾,当时皮包骨头,狗眼结满眼屎,狗毛打成虬结,浑身飘散臭味。它在村里转了几天,吃了几家的残羹冷饭,后来就趴在他家门口,任凭孙父怎么喝斥怎么拿锄头威胁也不走了,后来他们只好把它留下。
孙以明摸摸阿郎的肚子说:“阿郎,你老家在哪儿,有过兄弟姐妹吗?有没有想过去找找他们?”
阿郎懵懂地看看他,继续啃骨头。
孙以明说:“唉,你们这些做狗的啊,是一点也不懂得人间的离合悲欢。”
第二天快吃中饭时,孙以明站在墙外看,黄小波蹲在水井边,努力洗一双耐克鞋。鞋子泛黄得厉害,洗白有点难。孙以明看出那是假牌子。
孙以明走进他家院子,黄小波停了停,又继续在鞋子上涂涂抹抹,他在使用一种能让鞋子变得白亮的东西。孙以明看棚屋,里面搭着几块门板,上面堆着锅盆瓢碗蔬菜瓜果。两台煤气灶,两口锅斜搁在灶台,几堆泡沫盒扔在墙角。看起来像外卖厨房。
黄小波顺着他的目光确认:“我爸妈在送外卖了。”
孙以明想起两天前回乡,沿途看到一处建筑工地,两个戴草帽的男女,把一口口锅子从板车搬出来,用大勺子舀给周围的民工,不知是否就是他父母。再想到昨天的油炸知了就在这地方炸出来的,一时喉头发痒。
黄小波跑进里屋。孙以明走近棚屋,一些蔬菜瓜果变质了,一堆玉米上面苍蝇飞来飞去,水桶里的鱼翻起肚白,腥味四散。墙壁角落居然有几朵白蘑菇茁壮挺拔。他马上走出去。
黄小波把一张陈旧的上海地图指给他看,上面画了几个红圈圈,他划着地图说:“他们住在这里,是叔叔送去的,他给了我地址。如果我出生早一点,不会让他们送走。”
孙以明说:“十几年了,变化很大。”
黄小波卷起地图:“我看一眼也够了。”
“学校里怎么办?”
“我请假。”
“怎么跟父母说?”
“我有办法。”
孙以明问出了一个要紧问题:“路费呢,吃饭呢,住宿呢?”
黄小波说:“叔叔给了我两千块,他说,对不起。”
孙以明觉得这个少年瘦小的身躯里,生长着墙角那几朵蘑菇的力量。
黄小波围着他:“带我去找吧好不好,好不好?以后我长大了,你老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真的。”
孙以明说:“是嘛?看来我是得考虑考虑,这交易有点划算。”
黄小波说:“真的,我发誓。要不我写张字条。”
孙以明说:“你还真会画大饼啊。”
黄小波说:“画大饼?什么是画大饼?”
孙以明说:“行吧,月底,我可能会去上海出差。”
黄小波的嘴角兴奋地咧到耳边。
孙以明说:“不过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找到,他们也不可能认你,或跟你回来。这是很复杂的事。”
黄小波赶紧说看他们一眼就够了。孙以明跟他约法三章:一,不能直接相认,二,不能要求以后再去,三,以后当这事没发生过。
黄小波满口答应,脑袋点得像鸡啄米,眉毛都快从额上飞走了。
吃中饭时,桌上有四根玉米,色泽淡黄颗粒晶莹。孙以明啃了两口问是不是刚摘的,很鲜美,怎么不叫他去摘,他好久没去田间了。
孙父说:“屋后小孩送来的,说你喜欢吃。”
孙母说:“这小孩跟你讲得来嘛,知道你喜欢吃玉米。”
孙以明想到棚屋里玉米堆上面飞舞的苍蝇,几朵茁壮挺拔的蘑菇。停了停他又嚼起来,说玉米还真鲜。
晚上孙以明喂阿郎时黃小波进来,拿几只草编的小鸟给他。孙以明仔细看,玉米秸编的,手工挺不错。孙以明夸他好手艺,黄小波腼腆而骄傲地说如果给他一大堆玉米秸,他能编出一头大象。
阿郎看出了主人对来者不恶,也就不再凶黄小波,只是用疑神疑鬼的目光看他进来,看他出去,心有不甘地叫了几声,表示还是尽到了看家护院之职。
2
孙以明上了几天班,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里的母亲带着哭腔,他大吃一惊,连忙跑出办公室到走廊。
原来阿郎又一次把人咬伤了,这回咬了经过他家门口往院子张望了两眼的酱菜贩子的脚后跟,酱菜桶洒在酱菜贩子的身上,看着就狰狞可怕。他们陪酱菜贩子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赔了三千块钱,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孙以明安慰母亲别担心,他马上带钱赶回来。孙母说要紧的不是钱,是阿郎一次次闯祸伤人怎么办。孙父要拿锄头敲死阿郎,锄头打着狗脚,它逃得无影无踪。第二天傍晚一瘸一拐回来,身上有几道伤痕,眼睛布满眼屎。她看着可怜要留它,孙父坚决说不能留,两人又吵了。
之前阿郎有一回咬伤人,孙父气呼呼地把它套进麻袋,装进铁笼,黄昏时骑着三轮车去了十里外的山乡,把麻袋扔在野坟竹林,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还机智地绕了一条小路,防止阿郎循着气味逃回来。孙父刚回家进院子,阿郎就从身后蹿上来,精神抖擞着抖着凌乱的狗毛,讨好地欢叫。孙父差点要憋过气。
孙以明对阿郎说不上特别喜欢。不是从小养大的,欠缺了一个看着小奶狗慢慢长大的成长过程。可它忠心爱家,是特别讨好的那种死忠,比石狮子还牢固地守着门户,不给孙家以外的任何人擅自进门的机会。孙父孙母去田间地头干活,街上买菜,它一路紧跟,生怕他们有所闪失。有一回孙父进城看孙以明,骑三轮车上街坐公交车,阿郎意欲追随,被孙父赶下,命它管住停在人家店铺门口的三轮车。孙父在孙以明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回来,阿郎还死死趴在三轮车座,盯着公交车来的方向。那可是个大冬天,它就一步也不挪地看管了一整夜,浑身发抖。店铺的人说,他们连靠近三轮车半步它都呲着血盆大嘴吼叫,整条街都找不出比它忠心得近乎愚蠢的狗。
孙以明想了想说:“我养,反正我一个人。”
孙母说:“你养自己也够了。再说它野惯了,哪住得惯城里。”
孙以明说:“我楼顶有天台,这事交给我,你们别操心了。”
孙以明过了三天回老家,跟父母看望被阿郎咬伤的酱菜贩子,除了还得继续陪他去医院打剩下的狂犬疫苗,又赔了三千块。在酱菜贩子的坚持下,他还写下一张对方日后若犯狂犬病身亡就得赔一大笔钱的协议,协议二十年有效。
孙父长吁短叹,孙母哭了。孙以明说问过防疫站的朋友,阿郎打过防疫针,咬伤人得狂犬病的概率很小,全市十年来仅发生过一例,运气没那么坏,要他们不用太担心。
孙母抹着泪说:“要是运气真那么坏呢。”
孙父说:“你闭嘴,我老早要打死它,你就是不肯。”
孙母说:“可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狗命……”
孙以明说:“好了,交给我,你们别吵了。”
阿郎躲在他家杂物间的狗舍,这些天它低调许多,不再像以往那样蹲在门口威风凛凛地叫嚣。孙以明把狗碗放在它面前,它怯生生地看他一眼,低头吃起来。
孙以明说:“你太狗胆包天了,还要不要命啊?”
身后有人说:“阿郎又咬人了?”黄小波突然出现,指着阿郎说,“他现在跟我很熟了,不会再对我叫。我喂过他炸知了。”
孙以明说:“以后不用喂了。”
黄小波说:“为什么?你要卖掉它?”
孙以明走出杂物间关上门。
黄小波说:“你的话还算数吗?你说月底要去上海。”
孙以明说:“后天,体育中心门口,早上八点。认识吧?”
黄小波骄傲地说:“我去过,参加全市运动会,我还得了跳高第四名呢。”
孙以明说:“很好,有前途。”
孙以明当天晚上要回城,带阿郎走。他们喊阿郎出来,它似乎感觉到要被赶出这个家了,趴在地上赖着一动不动。三人轮番劝说。
孙母说:“阿郎,你听话,跟以明走,他的屋子干干净净,有吃有喝,不会亏待你的。快出来。”
孙父说:“死狗,快滚出来,你还死皮赖脸的,当心我一锄头敲死你。”
孙以明说:“阿郎,快出来,我以后带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孙母说:“好阿郎,你听话啊,我给你准备了鸡骨头鱼骨头。”
孙父说:“死狗,当初就不该收留你,再不出来我真动手了。”
孙以明把阿郎拖出来。它低叫着,死死抓着脚下的草垫子,他们一齐动手把草垫子弄开。阿郎只能徒劳地乱蹬爪子,悲伤地低叫。
他们把它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铁笼,上锁,放进后备箱。孙以明宽慰了父母几句开车走了。后视镜里的孙母很不舍地抹泪,孙以明想自己第一回进城读书时,母亲也是这样子,看来他跟阿郎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也差不多。
开了没多久,车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孙以明拍了下喇叭喝道:“别吵,到家给你好吃的,牛奶饼干面包,听见没有?”
车后安静下来,阿郎偶尔发出几声无可奈何的叫声,孙以明说:“你这都是自作自受,何苦呢?”
到了公寓楼下,孙以明打开后备箱,先是拎下一大袋父母给他装的青菜萝卜土豆咸肉之类,每次回城他们都得把后备箱塞得满满的,接着拎下铁笼,阿郎在里面焦躁地转来转去。
黄小波支吾着说:“我,有点渴,出来买可乐的。”
孙以明说:“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黄小波说:“你说过,上海有一万个水丘湾这么大。”
孙以明说:“再跟你说三个事,一,我带你出来找人,不会让你掉一根毛,除非你自己不要好。二,我只负责帮你找,不负责一定找到。就这样。”
黄小波说:“不是三个事吗,还有一个呢?”
孙以明说:“记不起了。现在吃饭。”
到了下班放学的时间,两人重新进入小区。这一回,他们径直进入某幢楼层。走到一户门口贴着财神菩萨的人家门口,孙以明仔细看了看门牌号,低声问黄小波有没有记住叮嘱的话,黄小波点点头。孙以明开始稳稳地敲门,黄小波的腿一点点发酸发软,有种逃开的想法。
门开了一条缝,屋里一个拿炒菜铲围围裙的眼镜男审视他们:“找谁?”
孙以明说:“你是黄小浩爸爸吧?我是贵州的。”
贵州是黄小波的老家,这会提醒对方的记忆。黄小浩是黄小波叔叔把孩子交给中间人时起的名字,他不确定这孩子还叫不叫这名字。
小浩,黄小波反复念这个名字。小浩,这是一个原本混沌的轮廓,现在一笔一划清晰起来。他长什么样呢?高个子还是矮个子?瘦子还是胖子?他会对自己笑一笑吗?黄小波的心跳得厉害。
这名某学校办公室副主任高声说:“什么贵州什么黄小浩,不认识。”
孙以明抵住将合拢的门说:“对不起,这样很冒昧,不过请你听我说两句话,再做决定,可不可以?”他不管对方要不要听,凑近上去低声说话。
黄小波没听清孙以明说什么。孙以明挤进门,副主任一脸狐疑地回应,摇头或点头,他们说的话已超出两句,至少有十来句了。黄小波觉得孙以明会运用一如既往的神秘方法,让事情朝着他们的计划走。
楼下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跑上来,背后的书包大得惊人。他瘦高个子,皮肤很白,头发有点卷。他看看门外的黄小波有点惊讶。黄小波的脸腾地红了。
少年惊奇地说:“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门口?”
黄小波慌张地忘了他的名字,指指屋子,孙以明已进屋跟副主任说话,他们已说了二十多句话,还在说。
少年进屋把白色的跑鞋换成拖鞋,看了看跟父亲说话的孙以明,再回头看看门外的黄小波,神情漠然。
副主任对儿子喊:“每回乱扔鞋,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少年梗着脖子一脸无所谓地拖着书包进房间。黄小波心头难过,他爸爸竟然这么凶狠地对他,他平时是不是经常挨骂,饭也吃不饱,做错事还会挨打?如果真是这样,他还不如跟他们回到水丘湾,他会讓爸爸妈妈好好疼他,就算非常非常宠他,他也不会有一点点嫉妒吃醋。黄小波忘了他爸其实对他更凶。
孙以明喊他进屋,黄小波迟疑着,低头看有点破的鞋头。他来的时候穿上了那双努力刷白的耐克鞋,现在鞋面发黄了。他不知该让哪一只脚先进去。副主任说进来吧,黄小波看到他嘴角温和的笑意,便进屋。
副主任说再炒两个菜,进了厨房。黄小波小声问小浩妈妈呢,孙以明说他妈妈不在了。黄小波不明白“不在了”是指小浩妈妈死了还是走掉了,越发觉得这个哥哥可怜,虽然小浩的鞋子比他的高级,个子比他高,皮肤比他白,可他没有了妈妈——不知道他还要不要远方的另一个妈妈。
副主任把菜摆上桌,喊儿子出来。他喊了两声“明浩”。黄小波失望地想原来他现在叫明浩而不是小浩了,不再跟自己连名了。
他想明浩好像不用帮爸爸干活。他的爸妈烧菜做外卖时,他都会洗菜切菜,从来不会让爸妈忙得满头大汗而他闲着,要那样的话他每天都得挨三顿打,早上一顿,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要是睡觉前没帮着洗第二天要用的菜,还得额外挨一顿。看来小浩爸爸对他还是挺好的,这一想,黄小波有点高兴。
明浩出来,对他们清高冷淡地点个头,就顾自吃饭。
副主任向儿子介绍,这两位是他以前的朋友和朋友儿子,来上海出差,顺便看他。明浩不感兴趣地漫应了声。
孙以明很快找到与这名清高而郁郁寡欢的上海少年的沟通方式——他从墙上的美国篮球明星画报上找到话语切入点。于是他随口提起完赛不久的某场NBA常规赛,科比·布莱恩特、勒布朗·詹姆斯、詹姆斯·哈登。明浩的眼睛瞬间发亮,开始提起对球队和球星的喜恶。他一开口,就换了个人,脸蛋泛红,眉飞色舞,眼睛发亮,声调也高了许多。
副主任不时看看儿子,目光颇为惊诧新奇,好像没见过儿子这模样。
黄小波一直安静地吃菜,他不懂篮球,也不懂别的什么球。他悄悄地看明浩,好像要把他牢牢地装进眼睛。他真的有一个哥哥了,一个真真实实坐在眼前有说有笑的哥哥。
很久以前,他渴望有一个哥哥。尤其与水丘湾的孩子吵嘴打架落下风时,他无比渴望有一个高大的哥哥从天而降,拔出拳头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头碰头脸挨脸躺在床上吃东西翻书,一起洗那些从春天到冬天都洗不完的一大堆青菜,什么事也不用干的时候去春天的田野放风筝,他想坐风筝去远方时也不会有人嘲笑,要是有人嘲笑,哥哥会让对方闭嘴并且说风筝一定能带他们去远方的老家……他一直渴望有这样一个哥哥。很久以后他知道,他竟然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就像他饿得要命想捏个冷饭疙瘩吃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笼又软又喧又热乎的大馒头。
除了偷偷把明浩装进眼眶,黄小波感兴趣的是桌上的菜,这倒不是他贪嘴,而是这些菜的烧法超出他的见识。父母填充在他成长记忆里的,最多的是他们在棚屋里烧菜和装上板车去工地外卖的偻佝背影。他们用粗大的铁铲在庞大的铁锅里像锄地一样地炒菜,然后嗵嗵嗵倒进几口歪嘴瘪脸的锅子,那些菜形状模糊色泽混沌,工地上的人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他不知道菜还能有别的烧法,比如火腿肉能切得像纸片一样薄亮,土豆像头发丝一样纤细,蛋饺像一只只精致的元宝,鸡肉做得比牛肉还要好吃,青菜绿嫩得像刚从地里摘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一样的、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人和事。
副主任看着孙以明和儿子越来越热络的聊天,百感交集,儿子很少跟他聊这么多,他还从儿子脸上看到很久看不到的开朗。副主任与妻子结婚五年没孩子。后来妻子离开他,与别的男人生了儿子,这让他对前妻愈发心存愧疚。他见到明浩的一刻就爱上这孩子,从此成为顾家爱子的单身父亲。这么多年,他早就遗忘了明浩不是亲生儿子的事实。
可现在,两个陌生人跑过来提醒了这一残忍事实。
孙以明进门时还用带点威胁的语气说:“这孩子有点倔也有点傻,说要报警告父母卖孩子,这样的话,我想会有一连串麻烦找到你们。所以我觉得还是让他看一眼吧,你说是吧?”于是,他不得不让他们留下并“看一眼”。他提出不能在明浩面前走漏一点点风声的要求。
副主任把火腿肉挟到黄小波的碗里,用看儿子一样的慈爱目光看他。因为爱屋及乌,他还不时端详黄小波的眉眼与儿子的相似之处。黄小波对他的慈爱目光有点害怕,很多年前,正是这个人让他失去了一个哥哥。如果不是他,他会有个哥哥一起吃一起玩一起去村外的田野放风筝或者做什么都行——可现在,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连一条狗都没有。
饭后明浩还在跟孙以明聊篮球,他为这种生疏已久的交流而兴奋,显然他的日常生活欠缺与父亲的此类沟通。要命的他那爱子如命的副主任父亲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畅聊时,副主任在洗碗,黄小波坐在孙以明旁边看明浩,后者嘴里不时蹦出一些他听不懂的外国名字,没有多看他一眼,或者跟他多说一句话,这让他心里有点失落,有点酸溜溜。不过黄小波还是很高兴,毕竟他有一个哥哥了,哪怕他并不清楚自己意外地成为了一个哥哥。
孙以明看了看手机愉快地说他们该走了,明浩失望地啊了声。
孙以明让黄小波和明浩握手告别,之前他没建议他们交流些什么。明浩笑着伸手,黄小波愣住,他不知道该用左手还是右手,就像他进门时不知道迈左脚还是右脚。孙以明碰了碰他的右手,黄小波迟迟疑疑地伸出手。
两个陌生少年的手握在一起,黄小波骤然感觉到对方手掌的温润柔滑,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触摸过的感觉。这手白嫩干净细长,像女孩子的手,这手可能从来没有洗过菜,做过饭,拉过板车,抓着石子往河道打过水漂,抵挡过孩子们之间的打架以及父母因为不顺心而甩过来的巴掌,这是哥哥的手,哥哥就是很亲很亲可以钻一个被窝的人——可是,他很快不能再握这样的手了,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哥哥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就像风吹过麦田一样没有了。他只是很短很短地有了一下。
黄小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草编小鸟,放在明浩嫩白的手心。
明浩举起惊奇地看:“你编的?”
黄小波骄傲地点点头。孙以明拍拍他的肩说走吧。
明浩驚奇地叫起来:“你的眼睛怎么红了,你是不是在哭?为什么啊?”
黄小波辩解说没有,他使劲地眨眼,不让眼睛越来越湿润。
副主任让儿子进屋写作业,他强调说你马上要中考了,你的数学一直很伤脑筋。明浩走进房间,重重地一甩门。
副主任对孙以明说:“我想知道,这孩子跟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有没有想过,这会给我和我儿子,还有给这个孩子制造更多的麻烦?”
孙以明说:“我没想那么多,只不过我没觉得是做错的,那就是对的,所以我就做了。”
副主任摇摇头准备关门。明浩跑出来,把一个篮球给黄小波,说送你的。篮球上写着他的名字。黄小波接过篮球笑了。
孙以明说:“既然你喜欢科比,那应该知道一句话——你知道洛杉矶凌晨四点的样子吗?”
明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就转身进房间,这一回他轻轻关上门。
副主任一脸懵懂地看孙以明,后者说:“试着多了解一下你儿子喜欢的篮球,多跟他谈谈关于篮球的事,你们可能会过得很好。真的。再见。”
副主任看着这两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消失在楼梯转角,自言自语:“洛杉矶凌晨四点?见鬼,难道要我移民美国吗?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他盯了会儿子的房门,醒悟过来,“不,我不可能移民,可我们必须尽快搬家了。”
4
黄小波问孙以明他们什么时候再来看明浩。孙以明知道黄小波会这么问,所以他没让两个孩子做更多的交流。
那些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都成了不辨真假虚实的遥远过去。驱使他这么做的,可能是曾经的职业习性,可能是个人嗜好,可能什么也不是,就像他自己说的,“没觉得是做错的,那就是对的”。可是,他并不想因此而让两个孩子之间产生不必要的勾连,这是他最初确定的不能逾越的底线。
孙以明边开车边说:“来之前我们约法三章,一,不能直接相认,二,不能要求以后再去,三,以后当这事没发生过。后来又加了三个,一,我带你出来找人,不会让你掉一根毛,除非你自己不要好。二,我只负责帮你找,不负责一定找到。就这样。”
黄小波说知道了,停了会说:“还有一个呢?”
孙以明说:“我记不起了。现在回去,明天再找另一个。”
黄小波摸着篮球上明浩的签名,又开朗起来。
两人回到民宿,阿郎吃饱喝足,趴在笼子里睡觉,脑袋不时惊悸几下,依然担惊受怕的样子。黄小波问阿郎怎么了,孙以明说没事,人睡着了,身上的神经以为你死了,就抖动几下防止你真死掉。黄小波说自己也常常这样。
阿郎睁开眼,惊吓地一蹿,惶恐地看着他们。
孙以明说:“你吃了人家两天饭,就不认得我了?”
黄小波说:“阿郎,我是黄小波,你家屋后的。”
阿郎有点羞愧,又撒娇又撒赖地呜呜叫。
孙以明说:“我还以为你成上海狗了,看不上我们乡下人了。”
黄小波说:“这叫狗眼看人低吗?”
孙以明说:“你还懂得挺多嘛。”
黄小波说:“我爸常说这话。”
孙以明掏出香肠递到阿郎面前,这是回来路上买的。阿郎嗅了嗅,犹豫不决。
民宿老板趿着拖鞋捧着保温杯过来说:“吃了一大碗上好的狗粮,还有一包牛肉,你让它还怎么吃得下?”
孙以明说:“你喂得这么好,以后我还怎么养?”
民宿老板呲着发黄的牙笑:“老实讲,土狗我一般还看不上眼,不过你这只还蛮讨人喜欢的。你要是嫌带着麻烦,我收了。”
孙以明想过把阿郎丢了,可没想过把它交给别人。
黄小波急了:“不行,我们要带走阿郎的,不能给你。”
民宿老板说:“我小时候养过一条土狗,它们有点像,要不然我也不会要。”
黄小波看孙以明,脸都急红了:“你快说啊,你不会把阿郎给他。”
孙以明说:“我想想。”
回到房间,孙以明洗漱的过程中,黄小波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孙以明不耐烦了,要他闭嘴,再多说一句晚上让民宿老板炖狗肉了,他才委屈地闭上嘴,后来连洗漱也不洗,直接钻进被窝睡了。他暗下决心,离开上海时非得带走阿郎不可,如果孙以明不肯,他会偷偷带阿郎离开。
第二天孙以明和黄小波来到中山新村,两人的心凉了一大截。这个小区比他们想象中的更老旧残破,一半楼房拆了,一半人去楼空,有几个民工拎着菜进进出出。小区静寂得出鬼一般。
黄小波看着孙以明施展一如既往的神秘方法,找到几个人说话,然后回来说他另一个哥哥黄小林应该早搬走了。这是一个拆了三年的老小区,该走的早走了。黄小波看着还有几个人影晃动的楼房,不死心地说或许还在呢。他们仅有的线索一是名字,二是收养人家的名字,三是楼层。现在剩下的唯一线索只有楼层了。
在别人的指点下,他们找到属于这个楼层的地基。楼早拆了,地上是断垣残壁,残破的床椅子凳子沙发橱柜之类。
黄小波低着头东张西望,踢踢断砖破椅,踢着踢着停下,盯着地面看了会,蹲下扒拉开几块断砖,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小块东西。他扯起衣角擦了擦,举起对着阳光照,眯眼看。孙以明问他发现了什么。
黄小波举到他面前,兴奋地说:“你看你看,这是黄小林的,一定是的。”
这是一枚校徽,“中山中学”四个字,面上已磨损了。
孙以明说:“你怎么确定?”
黄小波紧紧捏着校徽,固执地说:“我相信是他的,肯定是他的,要不然我不会找到。”
孙以明说:“没错,我也相信。”
黄小波喜悦地把校徽别在衣服左上角,顺手擦了擦潮湿的眼角。校徽在阳光下折闪出一小抹亮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草编小鸟,小心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砖头上。孙以明看着他做这一切。
他们在断垣残壁上坐了一会,黄小波想象并描述黄小林长怎么樣,他可能黑黑胖胖,因为黄小浩白白瘦瘦的,他需要有个黑胖的哥哥。他喜欢的可能是足球而不是篮球。他饭量惊人,力气很大,学习成绩很差。当黄小浩欺负他时黄小林会帮他,反之亦然。三兄弟在一起可能会天天打架,当然外人欺负他们时三兄弟会联手打得外人哭爹喊娘满地找牙——他咧开嘴笑得很得意。
回到民宿他们去看阿郎,民宿老板在跟它玩,他们已熟得像亲生的。
黄小波提心吊胆,好在民宿老板没问孙以明考虑得怎么样,孙以明也没提起。两人进了房间。黄小波把涌到嘴边的疑虑使劲咽下,惟恐一不小心说漏嘴,反而提醒了孙以明留下阿郎。
第二天黄小波一醒来,就急忙下楼,拎着铁笼不放手。民宿老板喝了口茶说你们今天走了吗,他一点也没留意阿郎,好像忘了这茬事儿。黄小波点点头,一个字也没敢多说。
孙以明结好账,说还得赶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黄小波拎起铁笼准备上车。孙以明让他把阿郎留下,黄小波没吭声也没动。孙以明上前提铁笼,黄小波不放手。
孙以明说:“我们现在去杭州,杭州我没有熟人,没人帮我们看狗。让它留在这里。”
黄小波还是不作声也不放手。民宿老板趿着拖鞋过来,黄小波后退两步瞪着他,希望阿郎咬他一口,可不知道它会不会已经被他的糖衣炮弹给俘获了。
民宿老板把狗粮给孙以明,伸进笼子摸阿郎,说:“我小时候养过一条土狗,它们有点像。”他摸了两把就走开,拖鞋打在地面懒洋洋地吧嗒吧嗒响。
他们在中午时到了杭州,找到那条餐饮街。不出所料,他们要找的那家米亚餐馆早就不见了。
孙以明费尽周折,打听到黄小波的姐姐黄小青当年确实由米亚餐馆老板领养,不过三年前餐馆关门了,老板俩口子带着女儿和儿子回安徽绩溪乡下了,具体地址不清楚。孙以明说他们难道还有个儿子,人家说当初领养女儿就是为了能领来儿子,他们第二年就生了儿子。
黄小波很失望。阿郎在车里呆久了叫起来,黄小波也没兴趣理它了。孙以明把铁笼拎下车,拆开狗粮喂它。阿郎立刻摇头摆尾吃起来。孙以明等它吃好拎上车,对黄小波说去吃饭。黄小波都懒得应一声。
汽车开了几条街,孙以明让黄小波看窗外。黄小波抬头,发现窗外是一大片湖,一排排绿油油的柳树,湖面上游船划来划去。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看。
孙以明说:“漂亮吧,这就是西湖,多漂亮。”
黄小波当然听说过西湖,还读过西湖的诗,“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有点兴趣了,脸贴在车窗认真地看。孙以明放慢车速,让他看仔细。不一会儿他从后视镜看到,黄小波已扭开脸,又耷拉着脑袋。
车子开到西湖边一家园林式餐馆停下。孙以明决定破费一回。
黄小波跟着孙以明走进餐馆,他走在这个由竹子、假山、水池、回廊和音乐组成的安静空间,有点恍惚,一个吃饭的地方怎么可以这么讲究?在他的印象中,父母拉着板车卖快餐的工地上,有些人连饭桌都不需要,他们端着饭碗蹲在黄沙弥漫砖头瓦砾堆上就可以吃饭,并且吃得很开心。
年轻女招待领他们走进一间靠窗的小包厢,微笑地递上菜单。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画一样精致好看。孙以明让黄小波点菜,黄小波把菜单推给他。孙以明点了几个菜交给女招待,她像云一样飘走了。
黄小波打量着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地方说:“我们,真的是来吃饭的吗?”
孙以明点点头说:“我遇到开心事的时候,就会去吃一顿好的。遇到不开心事的时候,还会去吃一顿。没有什么事是一顿好菜好饭解决不了的,真解决不了,那就两顿。”
黄小波说:“你要是天天开心,或者天天不开心,那不是能天天吃了?”
孙以明说:“是啊,所以我是不肯亏待自己的。”
女招待步履轻盈地端着菜盘过来,报菜名,帮他们布餐具。黄小波接受不了这么漂亮的姐姐帮自己布餐具,说自己会弄的。女招待抿着嘴笑。
他们开始吃菜。黄小波发现菜的颜色那么鲜亮,味道那么鲜美,比小浩家的还好吃。他偶一回头,发现女招待握着手站在边上,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们。他惶惑地小声问孙以明,她为什么看着他们吃饭。孙以明让他别管吃自己的。黄小波说有人盯着他吃不下,觉得自己像偷吃。
孙以明让女招待可以走开,有事会叫她。女招待点点头准备走开。孙以明叫住问她哪儿人,女招待迟疑了下说安徽的。孙以明说绩溪吗,女招待稍稍惊奇了下说是的,她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
他们说话时,黄小波全神贯注地对付一只香酥蟹,嘎吱嘎吱吃得起劲。这蟹壳非常美味酥脆,像他很喜欢吃的焦锅巴。
孙以明的目光迅速地在女招待和黄小波之间转了几圈。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听出了女招待介绍菜名时的安徽口音,他有个安徽绩溪的大学同学,同窗四年口音听熟了,所以就有这一问。另一方面也是突如其来的闪念,也许可能呢。
孙以明很直接地说:“你是不是叫黄小青,是不是有个弟弟?”
女招待张大黑亮的眼睛,不再笑容可掬而是警觉,她没回答,转身离开。
黄小波从美食中抬起头,问孙以明是不是认识她。孙以明盯着女招待婀娜的身影,专注过头的样子看着有点色。
孙以明说可能认错人了,黄小波问他吃不吃另一只香酥蟹,孙以明说不吃,黄小波兴奋地吃起来。他觉得孙以明刚才说反了,人不是因为有开心事或不开心事的时候,才去吃一顿好的,而是吃一顿好的,才会开心起来。
孙以明看他吃得连眉毛都要跳舞的样子,打消了把疑惑告诉他的念头。女招待是不是黄小青且慢论起,就算真的是,相认与不相认有什么不一样,无非就是多了一道之前的相似经历而已。
在孙以明看来,三次寻找经历,换回一个篮球,一枚校徽,两只美味的香酥蟹,足够告慰少年多年以来放不下的执念了。
结账的时候,黄小波掏出一只草编小鸟,跑到女招待面前,红着脸二话不说,塞到她手上就跑开了。女招待用手指尖提着草编小鸟,想扔掉又不好意思扔,一脸莫名其妙。孙以明想解释,后来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把剩下的肉骨头打包,带回给阿郎。
黄小波摸着啃骨头的阿郎说:“阿郎,我们回家了,你是水丘湾第一个进大上海的狗,回去伙伴们说,它们准羡慕死你了。”
傍晚时他们回到水丘湾,车子开到村口,孙以明停下问黄小波能不能自己回家。黄小波说没问题,拎着狗笼下了车。
孙以明其实很担心一件事,就是黄小波离家这么长时间,他父母会急成什么样,可他又不想再卷入是非,这事早就超过他既往的经历和经验了。他之所以硬着头皮带着这个不太熟识的邻家少年在大海里捞针,除了告慰少年的执念,也许更多的,是告慰少年的自己,此外无他。这事到此为止吧。
孙以明让他把狗笼放回车上,黄小波把狗笼转到身后,警觉地看他。
孙以明说:“我跟你说过,阿郎咬伤了很多人,我们赔了很多钱——”
黄小波说:“我养,我来养,咬伤人咬死人,我来赔好不好,好不好?阿郎算我的,算我家的好不好,好不好?”
孙以明说:“……这样,口说无凭,你写个字据。”
他从车里找出纸和笔。黄小波咬着笔头想了想,趴在车头写,写好给孙以明。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今天起,阿郎是我的狗。某年某月某日。
孙以明把纸条放进口袋说:“OK,从今往后它与我无关。”他把狗粮交给黄小波,开动汽车。
开了一程,孙以明从后视镜里看见黄小波挥着手追上来,跑得一只鞋子都掉了。他停下车,按下车窗。
黄小波趴在窗外喘着气说:“有个事,我早就想问你,一问你就说忘了,一问你就说忘了。”
孙以明说:“我年纪大了,记性差了。你说。”
黄小波说:“我们有两个约法三章。后面那一个,你说,一,我带你出来找人,不会让你掉一根毛,除非你自己不要好。二,我只负责帮你找,不负责一定找到。还有第三,你一直没有说,第三到底是什么?”
孙以明沉思着,黄小波催他快想想。
孙以明说:“好,听着。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去找人吗,这种倒贴钱也没人会做的麻烦事谁会做?我。所以第三是,因为我也是个被收养的孩子。”
黄小波的眼睛瞪出了一大圈眼白:“你说啥?”
孙以明说:“我父母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孩子。我从没觉得收养与亲生有什么区别。我带你去找人,可能是好奇,可能是想寻找,可能是曾经的自己吧。”
黄小波一脸懵懂:“曾经的自己?啥意思?”
孙以明说:“你不用懂,我懂就行了。回家跟爸妈说,这些天跟我在城里玩,以后要骂就骂我吧。还有,好好待阿郎。”
黄小波拍着胸口:“你放心,我待它很好很好,每天给你汇报。”
孙以明说:“别,我很忙,别打扰我。”
黄小波朝他鞠了个躬:“以后我长大了,你老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真的。”
孙以明每天忙得脚不着地,晚上回到家七点左右,准会接到黄小波的电话,他以邀功的炫耀口吻道阿郎长阿郎短阿郎吃了几大碗,话语很急,显然偷拿了他爸的手机。孙以明哼哼啊啊应付,应付几句就说有事挂了电话。
黄小波依然很执著地每天来电,短短两三句,表示很对得起孙以明的托付,更对得起自己非得留下阿郎不可的诚意。孙以明有几回没接电话。
有一天他很晚回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玩手机,忽然想起黄小波两天没来电话,这一想倒有点忐忑了。他犹豫了下回拨手机。
接的是黃小波的父亲,孙以明解释了一番,才让对方弄懂自己是谁。过了会,他听见手机那头传来黄小波的哽咽,他说阿郎不见了。孙以明坐直身子,问跑掉了还是被偷了什么时候不见了。
黄小波呜咽着说不知道,只发现狗笼边有一道血迹一小撮狗毛。自从阿郎成了他的狗,每天放学后他们天天在一起,阿郎除了看管他家还忠心耿耿地看管以前的旧主孙以明家,它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狗。可昨天早上开始它就不见了,连烤得香喷喷的一盘炸知了都没动一个,它是最喜欢吃炸知了的。阿郎不见了,说不定变成人家餐馆里的一盘狗肉了……呜呜呜——
黄小波伤心地哭:“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留下阿郎吗?我,我是怕我的哥哥姐姐也像阿郎一样,如果有一天人家不喜欢他们了,就随随便便把他们扔掉,像扔阿郎一样,把他们扔掉——”
黄小波的父亲骂了他一句,收起手机。
孙以明走到窗口,遥远夜空中有几颗闪烁不定的星。他想起去上海途中那个寂静的茶园,当时把阿郎留在那儿,未必是坏事。也许,当他闪念遗弃阿郎的那一刻,它明白了自己不能再久留。经过一场奇特而颠沛的行程,它可能去寻找自己的远乡和兄弟姐妹了。作为一条莫名出现的狗,它的宿命也许就是莫名消失了。
孙以明找到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据,看了看,揉成一团。良久,那句话又浮上他的心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