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于做一个小说家
2020-08-13王棘
王棘
我印象中是二〇一六年左右与甄明哲认识的,当时《作品》杂志在做一个“九〇后”小说家作品接龙的活动,拉了一个微信群,我俩都在群里面,忘了是谁先加的谁了,加了微信之后貌似也没怎么深入地聊过,只偶尔在朋友圈互相点点赞。二〇一六年,明哲好像是在拉萨工作,我在山西大同的工地,那时我刚刚开始学着写小说,在我的生活里,虚构和现实泾渭分明,互不侵扰:夜晚我编织语言做着成为小说家的梦,而在白天,我隐藏着自己,是别人眼中木讷寡言的道路测量员。
直到二〇一八年,我和明哲才第一次见面。这两年间,明哲先是在拉萨做编辑,后又去了重庆一所高校教授创意写作;我从工地上辞了职,闲了大半年,体会了一把专职写作的感觉——并没有写出什么满意的作品,后来又去了北京。二〇一八年,我俩前后脚来到成都工作,来成都几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我们约在天府广场见面。他看上去比照片中要瘦一些,当晚我们一起吃了串串,一起的还有他在川大一个读研的同学和我的一个朋友,巧合的是四个人中正好两个写诗的两个写小说的。我们点了啤酒,那次他因为刚做了一个小手术没有喝,席间聊的话题除了生活,大多还是关于文学,关于阅读;我记得当时他好像说起过想买一个沙发,他需要一个沙发,可以坐在上面读书、休息。
去年明哲在成都买了房子,我过去帮他搬家。我到时他和他女朋友已经将所有东西打包好了,他喊了货拉拉。他们的东西不少,除了衣服、电器等生活用品,他还有两辆山地自行车、一只养在笼子中的半大兔子、几盆盆栽,不过最重的却是书,那些书都已装在编织袋中,因为太重只装了半截,一共有五六袋吧。我一直控制自己不敢买太多书,就是害怕搬家时太麻烦。要搬走的东西中没有他之前说的想要买的沙发,估计是还没买,这下有了自己的房子后,他可以去挑一张舒服的沙发了。
明哲的新家有一个采光很好的客厅,两间卧室,他打算把小的那一间作为书房——我心里很羡慕他有了一个书房——到时就可以在里面看书、写东西了,也能自在地抽烟。那天中午,我们在明哲新家小区附近的一家餐馆吃的饭,明哲从家里带了酒,嘉士伯啤酒和杜松子酒。明哲说他前段时间胆囊炎复发,不敢多喝,他在征得他女朋友同意后,只喝了两小杯啤酒,我喝了一杯杜松子酒兑雪碧。中途明哲去买烟,他买了两包,其中一包是一种陈皮味道的烟,他递给我一支——那会儿我还没戒烟——我抽后感觉没什么烟味,一如我当时喝的杜松子酒兑雪碧没什么酒味。我们聊到他们看房、买房的经历,对面楼盘的单价,房价的走势,以及附近已在规划的地铁线路,都是很现实而庸常的话题,却也是当下的我们所不得不面对的。
说起来我很羡慕明哲曾在拉萨工作生活的经历,在我心中,那里是一个神秘且充满故事的地方,我想他在那里一定遇到不少有意思的人,有过不少难忘的经历。他好像讲过一些,但我记得的除了他说他在拉萨时晚上下班骑车回家路上被野狗追的情节,其他的竟全无印象了。不过好在如他所言,在写作上他是一个经验主義者,离开拉萨后他写了一篇关于拉萨的小说,我可以通过阅读小说文本去辨认、想象那里发生的故事。
“关于那个遥远的冬天,我还记得一些片段,我还记得拉萨蓝得无比浓郁的天空,龙王潭里飞翔的白鸟,拉鲁湿地的野鸭扑棱着翅膀飞到黄色的草丛中去了。我还记得许多个晚上,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晃荡在北京中路上。路灯把道路两边的白墙照射得亮如白昼。我们四个从一个酒吧钻进另一个酒吧,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认识的真酒或假酒。我们唱着歌,像醉汉一样五音不全地大声唱歌,拉萨的冬天很冷,但酒后的热气不断地从我们正在唱歌的嘴里冒出来。”这是明哲的小说《布达拉宫下的左旋柳》的结尾部分,我想这除了是小说中“我”的独白,也是作者甄明哲对于在拉萨生活的那段时光的回忆与纪念。
在我的印象中明哲是真诚、理性而克制的,他话不多,即使喝了酒也始终保持着一种沉着的样子。读明哲的小说,与他本人给我的感觉类似,第一印象就是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叙述者,他往往从日常切入,人物一个个登场,故事情节徐徐展开,节奏控制得不疾不徐,却也让人不至于感到沉闷,反而不由自主地会静下心来;其次,我惊讶于他对日常生活观察之仔细,对人物刻画之丰满以及他对矛盾的直接呈现。读他的小说,我每每会觉得这些小说中的人和事离我们的生活很近,甚至因为过于普遍而被我们习惯性地忽略掉了——《布达拉宫下的左旋柳》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大云,因为深埋心中的痛苦导致性格畸形,她自己在不自知中成为了一个不断给别人造成伤害的人;《菩萨的威力》中迷信而懦弱的母亲,无能到只能拿老婆孩子撒气的父亲;《理想的床》中将儿子视作人生希望的母亲——甄明哲注意到了他们,并着力于在小说中呈现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痛苦。他并不作批判,而是选择做一个客观的记录者,将人性扭曲、丑陋的那一面扒开来坦露在阳光下,既不夸大,也不粉饰,却极具力量。此外我还很喜欢他小说的标题,像《布达拉宫下的左旋柳》、《京城大蛾》、《美国,在鞋子里》、《菩萨的威力》、《去亚细亚吧,去买一条新裤子》……这些小说题目都能让人过目不忘并不由自主地产生联想,很有意味。
“小说不可避免地体现了对他人、世界和人自身的态度。我的做法是,观察,理解,不介入。因为小说本身已经是‘介入了,虽然程度有限。我描写了、甚至‘塑造了一些人物,这已经足够了。写小说,写更多人的生活,是为了探求价值的更多可能性,让人更加自由,而不是通过叙述干涉和控制。每次创作时,我都能体会到,自己的世界正一点一点扩大。那些遥远的、封闭的、未经思考的领域,因为小说变得可以想象。”这是甄明哲在一则创作谈里写下的话,我很认同他的观点,我想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还在写小说的原因之一。此刻,我突然又想起明哲豆瓣主页简介里的那两句话:满足于做一个小说家。苟活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成都正下暴雨,雨势似乎没有减小的意思。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