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棘,黑夜的孩子
2020-08-13甄明哲
甄明哲
2016年毕业之后,我经常要熬夜到凌晨三四点,下了班以后再骑车几公里回家。我闷头大睡,直到第二天中午,起来写一点东西。下午上班的空闲,就在网上随意浏览。有一天,我读到了一篇叫《驾鹤》的小说,不由得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有时候,看别人的小说,我会不由得思考自己会怎么处理这个情节。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读到结尾,还是觉得喜欢。在网站上,我看到了作者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人,脑袋上扣着一本书,直视镜头,像是有更多的小说藏在眼睛后面。在那之后不久,我加了他的微信。也不知道聊什么,于是发了朋友圈:如果王棘出书,立刻买一本。记得王棘回复:哈哈。
随后的两年几乎没怎么讲话,那是被生活催着跑的两年。搬家以后,我听说王棘也到了成都,心里一动,后来就约了他吃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看上去就和照片上一样,开口说话的时候,像是从照片里走了出来。他衣着整洁,腰背笔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饰物,仿佛连衣边都是简练的。我知道一家餐厅,从天府广场过去需要坐一截地铁,正赶上人多的时候,坐地铁和排队都有些耗费精力。踌躇间,王棘建议,干脆就在他熟悉的一条街上找家馆子。于是我们出发,在他供职的杂志社附近找到一家,临街而坐,串串码起,氛围刚好。王棘讲话不多,但聊到小说时热情明显要高许多,仿佛小说是他的一座富矿。记得我们聊了安妮·普鲁、福克纳、门罗、福特和《石泉城》,也聊了一点各自的经历、工作和生活。其实是很仓促的一次聚会。我换了工作,还在适应,又刚做完手术,也不能喝酒,多少有点遗憾。
我有一种感觉,亲耳听到一个人讲话,会对他的小说有更生动的体会。小说家无疑是有声音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声音。一个人日常讲话的语调和所写句子的语感中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后者往往是前者的沉淀。读王棘的小说,你会发现他的文字就和他的人一样,具有一种干燥的沙土一般的特质,组成那些句子的是熟土。句子平静、淡然,然而却带有烈日炙烤过的余温。如果句子有颜色的话,王棘的句子一定是黑色的;如果句子有音调的话,他的音调一定比普通人低许多。那种感觉,就仿佛土地上沉默许久的一个影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王棘住城北,我住城南,见上一次颇不容易。后来我们又吃过两三次饭,他还帮我搬了一次家。我的记性比较糟糕,讲过的话大多遗忘。有一次我提到了一个作家(具体是哪个作家我又忘记了,尴尬),王棘笑着说我上次吃饭时讲过了。我则全然没有印象,稀里糊涂。他有几件事挺让我羡慕,可以列举如下:他养了两只猫,跑马拉松,空闲的时间大多在读书,也时常去健身房和哑铃较劲。
如今,只要一提起猫和马拉松,马上会令人想起村上春树。但据我观察,王棘并没有模仿或者靠近村上春树的意思,不但没有,而且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仿佛因为是王棘,养猫和跑马拉松本身有了不一样的趣味;仿佛他们养的不是同一种猫,跑的也不是同一种步似的。有一次吃饭时,王棘说猫早上丢了,晚上还要回去找,然后给我看了小黑的照片。记得那之后不久,在朋友圈看到他晒的小黑,看来是找到了。当时,我在脑海里想象着他在小区和巷子里找猫的场景,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反差萌的感觉。在网上,我还看到了吴小龙写的一首幽默十足的《王老师和猫》,可以说历历在目。总之,在成都,王棘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那是一种有着自己稳固节奏和审美的生活,一种自有一个世界存在的生活。
后来,我读了王棘更多的小说,在豆瓣上,在微信上。王棘的小说有许多打动我的地方,其中之一是值得信赖。我觉得他写的小说是让人信赖的小说。小说里那些看似平静的细节,是值得信赖的细节,而不是凭空幻想出来的。小说的口味大概和人的生活相关,和一个人从哪里来、是怎么生长起来的相關。网络上流传过一句话,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这话太矫情了。那些被生活逼迫到吞声的人们,是没有心思把一个句子想得这么圆熟优雅、这么有卖相的。真正的痛苦向来难以表述,写下来的语言往往只能得其几分之一。在《极乐世界》里王棘写道:“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用像述说在这之前我所说的那些事情的经过所用的那种平心静气的口气,详细地说出它们发生时的每一个细节来。我甚至害怕去回想当时那充塞着令人窒息的悲伤的一幕幕。”
正是如此,无法多言。王棘的小说往往直指那些最令人压抑的时刻,揭示了一些以往被遮蔽在暗处、推搡到角落的生活。在我最喜欢的他的几篇小说中,他所书写的世界是冷酷的,像铁一般冰冷、压抑,但小说本身是有温度的。那些痛苦被王棘用克制、甚至柔和的语言写下来,冷暖俱在,成分复杂。小说本身就是看到,看到本身就是理解。看这个动作本身就是生机,看不到才是真冷酷,也是一种悲哀,而看到了却假装看不到才是世界的大多数。王棘的小说就是让人看到,有时甚至是温情地看,就好像动物轻轻地舔舐自己的伤口那样。看本身就具有反思维度,而王棘的叙述同时暗含着对超越性的追求。小说中的人物从尘土中来,生长出了驾鹤的力量,比如出生时粉红色的比利,比如让父亲长出一张羊脸,比如照亮整个村庄的火光,比如活在梦境和黑夜里的孩子。这些想象往往带有一种灼人的疼痛感,从现实的黑影里诞生。(“夜晚关灯后,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在脑海中与比利对话。”——《夜晚出生的孩子》)这些想象又是从人物内心的某种意识里迸发的,所以就有了把灵魂照亮的亮度。(“他如一道光,莫名其妙地突然闯入我的意识中,并在那里扎下根来。”——《夜晚出生的孩子》)
王棘的小说中,还有一个我很偏爱的点,那就是他写的一些不经意的细节,比如用打火机烤蝉,天天吃挂面,就着葵瓜子喝酒,等等。看到这些描写,我就觉得亲切和熟悉,因为我曾经遥远地见到过这些事情。以前我住在天府四街,附近有几个建筑工地,我经常看到闲下来的工人们身穿红色背心,坐在路边吃面条的场景。他们磊磊落落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洋溢着身体放松下来的惬意和快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尤其喜欢看王棘写挂面,远远超过在一篇小说里看到人物喝咖啡。挂面只是挂面,但王棘写挂面,会让小说本身沾染上生活的某种特质。黑格尔说,一句至理名言从一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和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嘴里说出来,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里随处可见的吃挂面被王棘写进小说,就如同贾樟柯《三峡好人》里那些吃面的长镜头一样,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实际上在小说中,挂面本身可能并未被王棘特殊照顾,似乎他只是很自然地提到了而已,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那样自然,但这种不经意的选择本身就是最好的表达。
最后说说搬家的事。原本帮我搬家的朋友临时有事,我犹豫了一阵,还是联系了王棘。他爽快答应了,第二天提前到了。后来多亏有他,帮了大忙。打那次之后,感觉跟他又熟悉了一些。在他的带动下,我也读起了福克纳(以前没甚感觉的),而且第一次有了读懂的感觉。以后有机会,打算读一下他一开始就推荐过的安妮·普鲁。有次他跟我讲,他那一两个月读了十几本书。这实在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状态,我知道王棘说读过了十几本,那就是扎扎实实的十几本,是没有水分的十几本。我看过他发的一些照片,往往是深夜,一张桌子,一盏灯,一本书上被标记了一些段落。有时候,小黑从阅读架后探出半个脑袋,竖着一对形状奇异的耳朵,充满了一种孤独的乐趣。我想,这种生活是可以产生更多的小说的。毫无疑问,对于王棘,我们只要耐心等待即可。我期待着有一天能把王棘的所有作品放在手边,好在夜晚的时候随时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