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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2020-08-13韩小蕙

美文 2020年15期
关键词:洋楼协和大院

韩小蕙

不知是世风不古,还是世风太古,中国人现在兴起了种菜的热潮。有中国媒体唯恐天下不乱地挑事说:都种到美国的耶鲁、哈佛等著名校园里去啦,从未见过如此“东洋景”的老美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点头颔首地支持哪。同时,这股风也刮到了欧洲、澳洲、非洲、拉美以及英伦三岛。大家知道英国的House民居都是有前后花园的,过去只住过玫瑰、蔷薇、百合、薰衣草什么的花卉家族,现在改成茄子、韭菜、香菜、辣椒、黄瓜、西红柿、老倭瓜等全蔬菜科住户,惹得白肤、棕肤、黑肤等各色英国人民脑洞大开,连呼“稀奇”!

这股“破草立菜”的罡风,也刮到了协和大院。望着它们一派绿叶蓬勃的景象,让我时时想起当年“破旧立新”的“席卷”。

我们协和大院是北京30个著名景点之一,“你若不知道这30个景点,就不能算北京人”,这是有人在微信上说的,也许并非耸人听闻呢。还有一件相关的事,就是2003年我初次踏访美利坚。一日到达最北方城市波士顿,刚下汽车一抬头,不由得一阵恍惚,以为我到家了呢!一切怎么都这么熟悉啊?一栋栋House别墅式小楼绵延开去,赭红色的墙砖,复杂多变的斜坡大屋顶,小巧的白木条花块玻璃窗,积木兵似的高矮错落的烟囱,开放式的大阳台,细碎灰白点的花岗石台阶……波士顿的这些楼房,跟我们大院里的16栋小洋楼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从我们大院搬来的——哦,不,当然是我们大院的小洋楼是从美国搬去北京的哈。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些房子的大体年代,它们肯定是诞生在人类生活的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之间的几十年里。

跟上海和天津不同,北京没有列强的租界,到底显示出她作为昔日的“帝都”,顽强维持着打肿脸充胖子的面子尊严。而能在这森严的防护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区建起这么一座西洋风的大院,要托福于协和医学院的建立。马路对面,僅一街之隔,强大的洛克菲勒家族“盘”下了更宽阔、更金贵的一大块风水宝地——豫王府,建起了绿琉璃瓦大屋顶、汉白玉雕栏玉砌的一大片中西合璧建筑群,即名满中外的北平协和医学院。古老顽固而又尝试着突破樊篱的北京,曾有多少精彩故事跟这家美国人硬楔进来的现代医学院有关,比如著名革命党人梁启超,就是在协和医学院做的切肾手术,负责主刀的刘瑞恒医生错把他健康的右肾当作病灶切了下去,致使梁公病情加重,3年后驾鹤西去。而梁启超为了力挺西医,宁愿玉碎也不追究,甚至还写文章为协和洗刷,真乃可歌可泣的中华志士也!(作者注:此事后来也有刘瑞恒医生家属等提出另外说法,言刘医生当时并没有搞错。事后的调查,协和医院的档案显示,没有做错。本文本着负责任的原则,立此存照。)

这是胡正祥副院长住过的42号楼遥昔日的敞开式阳台已经封死被改造成住房遥数条电线凌空飞架遥右侧楼前原是花圃袁如今瓜尧豆尧菜长势蓬勃袁每年都卓有收获遥楼外面墙上挂的是一块宣传牌遥

话说北平协和医学院虽然是一员勇毅冲锋到中华帝国内部的骁将,但它想在这块土地上安营扎寨,长久地生存下来,还不得不在它全盘西式的医院上,加盖了绿琉璃瓦的中式大屋顶;而协和大院作为它给自己聘用的美国医生提供的“宿舍”,则就没有了这种顾虑,所以整座院落完全是一片西方乐土,就像把欧洲的某个公园搬到了北平。16栋尖顶哥特小洋楼,一派幸福地卧在葳蕤绿树的浓荫里,树种多而繁茂:高大蔽日的有杨树、椿树、桑树、泡桐,美丽婀娜的有塔松、红枫、丁香、合欢,尽显贵族范儿的有银杏和翠柏,飘香三里地的有洋槐和国槐,闹喳喳果实缀满枝头的有苹果、山楂、柿子、黑枣、桃、李、杏、梨、枣……同时还有花,每年3月末从迎春花踏响冲锋的枪声开始,热火朝天的花事接力赛就一轮接一轮地展开了:白玉兰——紫玉兰——粉色偏白的山桃——白色点粉的杏花——霜雪的梨花——大花球榆叶梅——幽幽吐馨的丁香——粉染白雪的海棠——富贵的月季——雍容的芍药——华丽的牡丹——节节高的一串红——满墙满地满天的蔷薇——傲世独立的红掌——神仙似的仙客来——杨丽萍式的造型兰花……

然而,最显欧洲范儿而又最摄人心魄的,还属绿草地。你走到欧洲,到处都会看到羊绒毯一样绵软的绿草地,起起伏伏,起承转合,铺到了天之涯海之角;你走进协和大院,也会看到这赏心悦目的景象:甬道旁,大树下,花丛边,脚起脚落之间,全铺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它们最初来自欧洲,已没有了铁蹄的霸气,百年来一直静静地伸展着,不喧哗,不张扬,不高调,不炫耀,不争得头破血流,不打个你死我活,不贪权钱利,不占虚名荣誉功勋,不惮权贵豪门,不惧人生压力,只是内心纯正地做好自己……

34号楼前幸存的一片竹林 韩方生摄

乖谬,我就有了一个乖谬的发现:爱花与爱草,分属于形而下与形而上两个境界,并且有相当比例是由人的经济状况和文化层级所决定的。爱花者,只要不是疯子、神经病者和政治狂人,凡属正常人类皆爱之;爱草者,则更小众地属于经济相对富裕、文化相对高雅的圈子。很遗憾我小时候就只喜欢花,一点也不喜欢草,觉得它们太过平凡,普通得像满地到处乱跑的孩子,却完全没有看到普通里面深藏着的神圣。及至年纪渐长,阅人渐多,慢慢地对绿草越来越珍爱起来了,无论是双目还是灵魂都已觉得离不开。私心分析何以故?“细草摇头忽报侬,披襟拦得一西风”,大概是绿草与自己的脾气、个性、认知、价值观乃至心灵追求,有很多的相同之处吧?

著名作家徐刚先生曾有过这样一句话,说一朵小花也是有生命的,一片绿叶也是有生命的。当年我读到此时一下子被定住,一颗心被拴在上面,下不来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掐断或伤害过一片绿叶一枚小草,我怕折断了它们的血管,怕害死了它们的性命!但罪孽的是,协和大院的花草遭受过五次灭顶之灾,第一次即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的“十年浩劫”,一阵飞沙走石过后,花花草草就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资产阶级,被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等等,腾出来的地方竖起了领袖像、语录牌。后来终于,“大革文化命”结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院又恢复了花团锦簇、绿草连天的景象,幸矣哉!(详见本书第五章《协和大院一百年(物事篇)》)

【第二次浩劫是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大院草地上建满了贫民窟一样的地震棚,因为是自然力不可违,不提。】

当时,本以为“文革”毁损已至最深的谷底,可谁知,底线之下无底线,第三次浩劫竟然又来了!而且出其不意,行拂乱其所为,破坏性却是更致命的——上回是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虽然手段个个残虐,但尚属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剃掉了青丝还有根,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谓“根还在,心不死”;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所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但这回可彻底完了,强悍的韭菜、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角、老倭瓜……彻底切断了孱弱的果岭草、黑麦草等欧洲引进草的命脉,使它们一万年也别想再复辟了——你道圆明园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瘦骨嶙峋空架子的?主要的罪恶之手当然是英法帝国主义联军的烧杀抢掠,今天我们怎么清算这些人间禽兽的罪行都不为过;但还有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是,那些蓝眼珠、大鼻子的魔鬼刚刚撤离、尚未走远之际,就有无数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蜂拥而至,忙不迭地“拣漏儿”,没完没了地往自己家里搬!于是没过多久,偌大一座“万园之园”就被拆得只剩下了这一小块骨头架子,如果不是后来有关方面的干预和保护,就连这副残存的骨头架子也早被拆光了……

三塊白色补丁 韩方生摄

粉红色 东施  韩方生摄

我记得特别清楚,“文革”刨花拔草之时,因为腾出的大片空地太多了,不可能都竖起领袖像和语录牌,因此,“革命群众”就栽种了几株“象征革命精神”的半人高的小塔松苗。

岁月怎会如此匆匆?屈指一算,震惊——明年就是它们的五十岁生日了。经历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它们也算是老树了,不经意间已经长到大水缸粗,并耸然高过小洋楼,一只只臂膀也越来越长,甚至都伸到旁边那株大银杏树的怀里了。

那株大银杏树是一株古树,早在协和大院建园时就栽种了,庶几可称百岁老寿星。关于银杏树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其中之一即千年永恒的爱情主题,说凡已结果的银杏树必然成双,夫妻树常年厮守,不离不弃。这忠贞不渝的故事在大院这里又一次得到验证,这株大银杏是伟丈夫,它美丽的妻子在10米开外的大院门口处,一人环抱不过来大粗树干在离地面1米处分开两枝,激情地伸向苍穹,就像两只大凤凰在空中对舞;树冠宽阔得像南方大榕树的“一树成林”,下面能荫蔽好几百人;年年可结硕果好几百斤,那鹅黄色的小圆果就像密集的葡萄粒一样层层叠叠,能把粗壮的大树枝压到你眼前,惹得门房啊,保姆啊,外来户啊,天天拿着棍子朝“她”抽抽打打杀杀,而“她”身上分明挂着“古树11010100915”的牌子!我注意到,“她”这数字的前6位与我身份证的前6位是一样的,可见“她”是与北京人的身份同等、同享的。唉,“她”不结果就好了,不就招不来这鞭刑之祸?有时我看他们下手太狠,生怕“她”被打坏,就出来制止一下,可这能有多大作用,我又不能整日整夜守在那里,民不畏耻,奈何以耻制之?我只能暗自祈祷,愿“她”双凤展翅一样绝美的造型,能千秋万代保存下去——某一年著名学者叶廷芳先生来到我们大院,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她”,呆立半晌,赞道:“这棵大银杏就是一首诗啊!”

世事难料,诡异得让你难以置信:有一年的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无比震惊地看到,那位“伟丈夫”的一侧身躯竟不见了,所有的臂膀全被齐着树身锯掉!原因竟然是要给旁边那伸到怀中的塔松让出生存空间——呜呼,愚蠢的人们哪,竟然没文化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谁该礼让谁呀?!

依正常人的观点,当然是古树要先得到保护了,这还用人教吗?可是没文化的人干出没文化的蠢事,还不准有文化的人置喙——如同小洋楼们第二次“易主”一样!在1966年那些让人心惊胆寒的日子里,携着“造反有理”的罡风,教授们不由分说就被勒令腾出一间间屋子,紧接着就在瑟瑟不安中,等来了协和医院的“工人阶级”——清洁工、洗衣工、厨工、木匠泥瓦匠、门房、采买、后勤等等“造反派”拉家带口的入住。除了多子多女的大家庭,他们还带来了鸡、鸭、鹅、鸽、兔……可想而知,原来油亮温润的打蜡地板、几十年保留下来的窗户卷帘、精致典雅的百叶窗、维多利亚风格的花枝大吊灯、盛放红酒和高脚玻璃杯的储存柜……能被住成什么高级模样?没过几天,有几座小洋楼的敞开式大阳台,就被红砖头和沙子、水泥“专政”了,与胡同里那些四合院变成大杂院的历史进程同步,一间又一间小房盖了起来,一座欧式风格的花园大院,开始快速地向着大杂院的方向,挺进!挺进!

往事可堪回首?当文明撞上了野蛮,必然是疯狂战胜理智,邪恶压倒美善,古今中外的历史上,一出出超越人们想象力的大悲剧,曾不断极端地上演——秦始皇坑杀了460多儒生,秦将白起坑杀了40万赵军,楚霸王项羽坑杀了20万秦军,曹操坑杀了10万黄巾军;日本鬼子屠杀了30万南京民众;纳粹希特勒屠杀了超过600万犹太平民和1100万斯拉夫、吉普赛和塞尔维亚平民;前苏联的“卡廷惨案”也杀死了2万多波兰精英,等等,等等,历史不由分说地疯狂过!

往事不堪回首,重要的是要让历史告诉未来。然而可叹的是,历史连今天都告诉不了——文化不对等的情况下,怎么对话?怎么告诉?无法对话!无法告诉!

不错,政府及有关部门做了不少努力,企图保留住我们大院这位见证历史的“老人”(民间有传说,新中国成立以后,协和大院的维修费用仍然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供)。十年浩劫结束后,百废俱兴之时,中国医学科学院即派人为大院重新植上了月季、玫瑰、玉兰等花木,种上了高羊茅、早熟禾等改良草;为小洋楼换上了波浪形的大块预制板屋顶(虽然远远比不上当年的鱼鳞片小块石板顶,但也算勉为其难了);为箱体灰楼重新维修、粉刷,一时间那闪光发亮的绛红色油漆使“百宝箱”的立柱、窗棂变得神采奕奕(可惜很快就被住户装上了三块白色窗框,就像补丁一样在那里招摇);十分惊险的是,还为我们大院挂上了“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之所以说“惊险”,是因为当时医科院十分需要修建一个图书馆,苦于没有经费,便决定以4亿元人民币的价格将我们大院出卖给某家日商,据说5000万元定金都拿到手了,后因协和大院地处北京市整体文物保护区域内,不准盖高楼,日商觉得不划算遂放弃买进,使这百年大院逃过了一劫。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当时中国已进入全面经济发展型社会,商业大潮滚滚滔滔,锋芒所向几乎无可阻挡!不知道都是从哪儿伸来的黑手白手,八竿子打不着的觊觎者,都贪婪地想吞下我们大院——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形下,北京市政府下出“文物保护”这一招高棋,真是千秋功德的大智慧之举,点一百个“赞”!

不过有关部门也犯了一个分外愚蠢的大错,在某年全市性的粉刷一新运动中,将协和大院临街的38号、39号、40号三座洋楼的外墙,不由分说地刷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说得难听点儿,就像是强迫性地给百岁老娘涂上了光鲜亮丽的桃花胭脂,你能想象那招来的两个字评价是什么吗?对了,“东施”! 然而,要害还不在这儿,严重的恶果是此举破坏了历史文物,更是粗鄙化的低层文化对高端人类文明的愚蠢戕害!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协和大院加速进入了无底线的下坠,下坠……

100岁的薛社普院士走了之后,至此,协和大院的老一辈教授全部离开了历史舞台。大院的光芒从此暗淡了。那么,小洋楼内,如今的住户都是谁了呢?

这就得先暂时离开我们大院,歌颂一下当今盛世。改革开放三十多年,贫穷的中国已跃升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遥看国中,城乡到处高楼林立,过去像土拨鼠一样困顿的中国人,得以膨胀式地改变了住房条件。北京居民也是,我们大院的很多人也是,都在外面分配到或购买了住房,去过上了更舒适可心的日子。在这个强盛的大背景之下,协和大院的小洋楼就日益显出了它们的落魄相:一百多年前的上水管、下水道,都显得铁丝似的纤细了,越来越跟不上膨胀的人口;没有燃气管道,做饭得仰仗一罐一罐地往楼上搬液化气罐;过去是一家住一座楼,现在恨不得有一个房间就住一家人;厨房、卫生间就严重狭小了,以致于二层三层的住户只能在楼道里做饭,就不得不在楼道里摆放多个煤气灶,有的在卫生间里挤入冰箱。昔日打蜡的菲律宾硬木地板再结实,也经不住分磨秒蚀的打造,纷纷发黑、变形,肮脏得不能目睹。面积一狭窄,人一多,干净整洁就必然要走向反面,矛盾也必然会增多……于是,居住在其中就早已不再是舒适而是憋屈,不再是高级而是等而下之,不再是小洋楼的感觉而是大杂院的待遇,不再是高富帅而是城市贫民!并且,世事的运行规律就是如此,一旦进入了下滑的通道,强大的惯性破坏力挡都挡不住。无奈之下,老住户们只好选择逃离,然后把腾出的屋子出租,只有真正贫穷的“无产阶级”还在那里坚守着。租房子的基本上是北漂一族,他们是到北京赚钱的而非享乐的,所以他们比小洋楼的老住户更能吃苦耐劳,如此,小洋楼内也就住进了越来越多的人丁,便更加不在乎“保护”二字,也根本不把“珍惜”放在心上,就更快地加速着小洋楼们的毁坏,甚至走向死亡……

加上协和大院原来还有三排平房,以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协和医学院时,分配给自己的干部们住的,当时这支军队纪律严明,不管军阶多高的大官,也一律不许进驻教授们的小洋楼。后来为了接送急诊医生的方便,这三排平房被腾出来让给司机们住。再后来经过岁月的浸淫,这些平房中的绝大部分,也被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来北京讨生活的打工者,于是,卖煎饼红薯的、卖蔬菜水果的、修理皮鞋拉锁的、收废品的、无业游民……都纷纷入住地下室、小平房、甚至锅炉房里。有一天,城管来清理胡同口乱摆摊的摊贩,一位壮汉拉着他装满苹果、梨、香蕉、柿子、哈密瓜、西红柿、茄子、黄瓜的板车,掉头就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大院。我好心劝他说:“你别往这儿躲,大院不让商贩车进来。”他却道:“我就住在这院子里!”有一天清晨我赶去机场,预先订了一辆的士,上车后,那司机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我,最后终于忍不住问:“我看你们这大院挺高级的,怎么刚才还从里面出来一辆煎饼车呀?……”

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不是中西文化、雅俗文化、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精致文化与粗鄙文化、北京文化与外来文化、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最生动的对接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火焰之下是泥沙,从此,协和大院就开始“和平演变”,慢慢进入了“破草立菜”的新纪元。

说来惭愧,虽然青少年时代同样失学,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但我进了工厂,缺乏到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的历练。所以我虽不至于“四体不勤”,但确实有点“五谷不分”,直到近两三年,才从大院欣欣向荣的菜地里,领略到豆秧、瓜秧们的刁蛮性厉害!

尤其老倭瓜的秧蔓最强势,是“蔬菜十字军”中的先锋大将,简直比横行霸道的螃蟹们更张牙舞爪,也更肆无忌惮。凡它们所到之处,“咣叽咣叽”不多时,就能把一池子的玫瑰花覆盖得严严实实,连香味也透不出来了;“咣叽咣叽”不多时,又爬到塔松和大银杏树上面去了,一条一条地漫卷,漫卷,不几天就编织成一张席梦思般的大网,把大树们缠得“嘎巴嘎巴”地呻吟,把小树强势压死;对付草坪,它们更是所向披靡,尽管文弱的欧洲果岭草已经改良为坚硬的中国东北高羊茅,但瓜秧们鞭子似的茎条和盾牌一般的阔叶,简直就是一辆辆高马力的推土机,把法国兵一样毫无抵抗能力的绿草地遮蔽得连光都打不进去。分分钟,它们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生机勃勃地、大獲全胜地、豪情万丈地挺进!挺进!挺进!

看它们那劲头,简直是要把全大院都变成它们的王朝。然后,再乘胜向着东单公园、中山公园、北海公园、天坛公园、颐和园……进军!进军!之后,还要去攻占上海、杭州、苏州、扬州、福州、广州,港、澳、台。最后占领全世界——此言不虚呀,这不,连美国、英国和欧洲、澳洲、拉美,不都已被它们拿下了?

哦买嘎(OMG),大地。天空。海洋。

哦买嘎(OMG),太阳。月亮。星斗。

哦买嘎(OMG),北京。中国。世界。

哦买嘎(OMG)!!!……

至此,故事还没有完:就在“蔬菜十字军”一往无前地节节推进之际,它们的一些主人同时又在开辟第二战场——他们竟然当上了二房东,把租来的平房和地下室塞进了尽可能多的上下铺,然后雇人到马路对面的协和医院去招揽病人和家属来入住。于是,著名的协和大院,有着一百多年西洋文化传统的大院,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第五代住户——只是,他们已完全不知道这个大院的辉煌历史了,也就完全不在乎她所具有的文化底蕴和文明传承了。无比悲催的是,“著名”只是成为了二房东们提高租金的堂皇理由……

哦,我看到,协和大院疲惫极了,瞪着无神的散乱的双眸,空空洞洞地蜷缩在那里,却道天凉好个秋!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感人的诗歌,是丰富的戏剧。

经典的建筑是歌德的《浮士德》,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是梵高的《向日葵》,是贝聿铭的《卢浮宫·金字塔》……

它们是大自然的赐福,是天庭的礼物,更是人类自身的文明传承,是一代又一代 、世世代代的先民先祖,用心血、用生命、用最顶尖的聪明才智筑成的——这也就是说,它们之所以能够在茫茫苍苍的大地上屹立百年千年,是因其浸透了人的灵性—灵感—灵慧—灵妙—灵秀—灵透—灵符,依靠了人文精神的绵绵不绝的浇灌。

这么多年来,关于协和大院的建筑设计布局,专业人士之间也有着不同的看法和说法。一位建筑设计院的专家认同“基督教文化渗透说”,即他也认为协和大院的整体设计布局,是以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为中心展开的,从31号楼至38号楼的联排别墅为十字架的一“横”,从南大门到北后门的中轴线甬道为十字架的一“竖”,而南大门的三个拱洞装饰则代表了“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他的理论依据是“欧美古典拜占廷式建筑特别喜欢将建筑设计、修建成平躺的十字形”。而另一位资深建筑大师则对此说不以为然,他认为协和大院精巧的对称式布局,显然是受到讲究“对称与平衡”的中国建筑美学影响,所以不应认为协和大院是完全的西式建筑,至少它应该算是中西合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依我看,管他理论上怎么定义呢,看着美丽就好,住着舒服就好,何况已经过去一百年了,直到现在还在收获着满满的赞美和钦慕——尽管大多数北京人已经告别了居住在小平房的历史时段里,但即使是处在当下的单元楼房节点上,能在北京市中心找到这样一座由平民老百姓居住的典雅大院绿色大院,大概还是得说托上帝的福祉了!

所以可否这样说:协和大院,算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了。

今天,“文物保护”的意识从未有过地在中华大地上推广、普及,这给协和大院砌成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强大的保护背景墙,但这还是排除不了有识之士的担心:一切向钱看的全民性疯狂洪水,已构成了从未有过的强大破坏力和吞噬一切的危险,就像躲在天庭闸门之后的千钧雷霆万吨闪电,时时刻刻,瞄准着它们看中的一切可以弄到钱的目标。

正如狄更斯小说《双城记》的开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好与坏,相对。依人的不同、价值观的不同、利益的不同、立场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甚至截然不同的景象。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的。我觉得鲁迅先生真是深刻极了,你看,他当年似乎就已经预感到了——逼死胡正祥大夫、王从阵书记,批斗黄家驷院长、何观清教授的那些“造反派”们,至今唱的仍是颂歌和挽歌;而我这当年的“黑五類子女”,嗓子是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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