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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巨石

2020-08-13闫文盛

野草 2020年4期
关键词:先王

闫文盛

1.祖父

自从祖父诞生,他们的家族驾驭时间的方式就变了。以前是用一枝细细长长的箭,现在则改用漏斗。时间的功效大体就是使人和事物老死,但漏斗丈量不出它的尺幅,细箭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以前,尚未有祖父在时,他们出门进门都要看一眼那枝箭,他们存活的几率取决于箭的锈蚀程度。他们存活的时间长度也与箭存在时带给人的扎痛相关。这是整个家族的秘密,只要是细箭酝酿的睡意都是朦胧的——只要是细箭挂在门廊上,他们就不必四处奔走。关注这个庭院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内心里有尖利的事物高高悬挂。但是祖父诞生,他迷茫于庭院的衰败、时间的幽深而造出了一只漏斗。漏斗是没有什么大用的。除了众人相视而叹的夜晚它会发出暗光,其余的时刻都是不存在的。漏斗可能是死亡的。与祖父漫长而漂泊于村庄的一生类似,它的每一个局部都寂静而空阔,从来没有笼罩于任何夜色下的事物。漏斗计时开始时总是无人在场,它从来没有发出锋锐之声,也不对任何寂静的容器加以更新。它只是酝酿了一种滴水般的宁静。祖父蹲坐在庭院的深处,草木和众多衰败的花束环绕着他。他曾经蹲坐在庭院的深处,看着一棵大树从幼苗长大并渐渐弯折。萎草记下了大树的凋零并埋葬了祖父的一生。他造出了漏斗的故事村人们闻所未闻。只是月色涂黑了天空的夜晚,整个村落都有一枝细细长长的箭在嗡嗡作声!整个村落的人都在大地的低空处恍惚地入梦。阅览过树木年轮的祖父在亲手洗自己的衣服。他用漏斗死亡的方式计时。村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漏斗同在消逝。时间的微力没有抓住他的身形,只有寂静如愿地深入了这片腹地。但随着遗忘的夕阳绽开,一切都变成了碎屑。他觉得自己便是那枝细细长长的箭。他飞奔入云的时分,黄土上滚落一团团云雾。默默地,听凭落入夕阳的海面追随着花团的是他,后来注视着花团萎靡的也是他。他没有走过河岸,但是时间是存在的。现在说起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漏斗无形,它向来就是那枚铁钉。

2.灵魂的巨石

我睡得很好,但总是会做梦——“这印证了我的领悟,在荣誉和星空中。”

我觉得单一的、简洁的力度不够,所以把它们一点点地叠加起来——无数的简洁被堆垒成墙。我灵魂的巨石就是这样形成的。在它的边境上四望,每一座雾霭都达到了分外有力的“虚无缥缈”……

在须臾之中,我灵魂的负重就是这样形成的。流逝的云也无法撼动它的分毫……

穿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丛林,云层成为唯一的复数。它们带着来日的闪电之光在幻境中盘桓,人群仰首,送来无穷的凝聚的兽。

一些分行的句子还是挤在了一起,就像破碎之物在逼仄时空中的战斗。因为空间狭小,所以它们的塌陷是空茫的。

我终于还是等来了正午的烈日之光照耀头顶——我没有思考过伤悲和阴冷的小。因为烈日广大,它突出的积雪千层早已覆盖了久前的地裂与山崩。它是摧枯拉朽却温情脉脉的烈日。

但我还是错过了,我的“灵魂的烈日”。我忘记了它的形体因此过于执迷。我只记得日晕周围的光线但却无法直视,那突出的日晕太大了……

我仍在怦然一动中构筑那些简洁但却承重的兽。那些巨灵般的重物就在那里。我从前在人群中共见的仰首,送来“无穷的凝聚的兽”。

“时间的冬日”拉着雪橇奔跑,那迟滞不动的山峰也终有桑田沧海之变。思想也有山峰的困苦,它拉着雪橇和时间的烈日奔跑。

3.冲击井钻的人

他相信他是打坎能手。在那片田地间,只有他相信他拥有一种自我释放和凭空拔高的伟力。他不端架子,当然也无人问津他的门市。他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也只有他这一个祖父。他超越了草木荣枯的规律诞生,也超越了事物本有的规避灰尘的界限。他现在站立的荒原上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洞悉他所耳闻目睹的所有人类。他打碎过他们的梦想,以风声覆盖他们的屋瓦,以酣畅淋漓的雨水浇灌他们的身体。他一生中获得过无数的高潮。从来没有经历无妄的等待和梦想。他的鞋子和毛发都是脏的。看到过无数人的衰老,也知道疾病正在侵袭大地,他忽略不得越过禁区的警告,因此他觉得自己是勇敢的!因此他觉得可以有点体会来弥补他不曾完整地经历人生的罪。他没有痛苦和忧伤,也不曾苦尽甘来,不曾有过什么荣耀,也不失眠和羞怯。因此他是原始的,敢于独立荒原,也敢于冲击井钻的人。他不认为依据拓荒守则跑进野地里的人就是对的。他不认为天空的阴晴自有确定的秩序。但他相信在这片土地上,蚁族间的摩擦自有其真理。因此他是一个狮身蚁面人。因此他冲撞过无数沟壑,造就过丘陵,攀上过茫茫雪峰之巅,也与海底的珊瑚结成朋友。在他的诞生的流水之间,只有他的沉睡可以覆盖他的面庞,只有他的石枕可以驾驭他的梦境。他的睡与梦都化为骨骼的苦楚排出,因此他的身体自有特殊的凹凸。他挖掘,因此他的力量是无穷的。因此他是唯一的可以埋葬自己的人。因此他是唯一的冲击井钻的人。

4.成功者戈比

无论天气阴晴,戈比总会出门。有时他以头触及地面走路,可以行往无限的远方。但是如果他心有挂碍,树木的叶子也会阻挡他的征程。他喜欢浑若无事地离开他所经历的整个家园。他建立了一种成功者所能拥有的自信和沉醉的魔法。这样看来,一切维持他活下去的叶子、自信、沉醉的魔法都是极有意义的。他还喜欢在天将暮时飞速归来,当他的身体全部着陆,抵达沉沉庭院,白昼的最后一丝光线就被夜色完全地吞没了。除了这些笛子,他还喜欢吹奏那些不存在的梦想、跛足的怪兽、忘年的植物。他的思想和吹奏都是极有依据的。据说他上古的祖先就从来不会将自己完全丢弃到黑暗里。因此,闯江湖的时候,除了那些笛子,他还拥有烈日、烽火和难以遏止的渴意。他的心脏可以随着他的愿望飞翔。为了使自己保持那种最基本的渴意,他愿意使自己的心脏像一片叶子飞翔。携带了整个身体、羽毛般的新月的戈比在星空中飞翔。在暮色沉沉的庭院里,听闻戈比的人都心生了翅羽,整日穿行在一种饭团似的密林。那些人烟稠密的戈比,那些容颜憔悴的戈比,那些巨硕无比的戈比……为了找到全部的戈比,他精心绘制了世界上最完整的戈比分布地图。他的手法是極高超的。为了使每一个暗伏在人境里的戈比心有领会,他绘制了起降机运送戈比,观察戈比,暗示戈比。但即便如此,也有一些忧伤的戈比会在暮色所带来的忧伤中死去。他去安慰那些死去的戈比,将忧伤的种子种到他们的眼皮下方,将古老的祖先从他们的头颅中取出,将戈比之心以他的意志凝练,直到忧伤从他的沉沉睡意中将木门打开。他认识所有的需要安慰和打击的戈比、骄傲和疯狂的戈比。为了使他们拥有旋生旋死的心,他将自己所能抵达的所有的叶子都粉碎了,做出一个戈比:青葱、明亮、蔚然……他将自己的头深达地面,做出一个庄园戈比。他将自己的羽毛拴到了吊桥上,做出一个明月戈比。风吹过来,使他的星空变轻了,他抓住一个小球,做出一个重力戈比。等到一切都趋于忘怀的时候,他的四际空空……他变成了一个成功者戈比。他是孤独者戈比。他的手上有无穷的皱纹和丽人戈比!

5.烟云与露珠:斜阳

我第一次越过河界去往大陆的时候就是孤身一人。那时候,稍微有点儿门路的人都搭船走了。天空阴沉沉的,压在河面上,偶尔从浓云中射出的一丝光线照耀着我的鼻梁。我必须利用我的全身之力才能浮动在水面上。因为河中密布了怪异的入侵者,它们眼睁睁地盯着水面之上的夜晚来临,好把月色造作的烟云吞入腹中。我是不爱这些入侵者喜欢的前人的遗产,既没有随同族人登陆离岸,又没有和这些入侵者同流合污,所以,无论在哪个团体中,我都是缺席的。随着光阴的推迟,整个水面已经变得灰蒙蒙的,我是非走不可了——否则,我很可能会丧命于一个疏于防范的时刻。入侵者的胃口昭然若揭,它们盯着我看了很久,我估计我全身的每一块血肉都已经被他们在想象中咀嚼过了。生死小于天,我虽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眼看着我的家园变得灰蒙蒙的,我死后的一切已经无法澄明如露珠了——我心中仍然不是滋味。于是,我孤身一人离开了这块水域。我睡得不够充足,我的肌肤可能已开始发臭,我不知道大陆上的气候如何,或许我一登陆就死了——但是,滞留不动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我已经在回忆中了。我脑海中似乎有无数的河流纠缠不休。我离开了它(们)的时候就忘却前事,我不知道我曾经生活的水域位于何方。我一离开河界就看到陆地上远远树起的城防的明珠。它们是我后来日夜回顾的灯盏。我可能从始至终就是在陆地上栖息的。尽管,我全身的骨肉都在旱化,干裂,肌肤上的皮也蜕了几层,但我仍然在陆地上活了下来。我在草木中居停……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五年……(《斜阳》)那些我再也没有找到的河流现在看起来分布在宇宙的四方。我在草木中翩翩起舞的时候,我在突兀的岩石上举头望月的时候,我陷入沉思而不入同类耳目的时候,很多河流上都飞动着那些萤火之光的微虫。它们代表我曾经见识的人群进驻这个星球。河流中隐藏的秘密随着它们一次次的消亡被埋没地底,而沧海的声浪翻卷来去……我有些累了,在夜月的压迫中沉入草木睡去。雷霆隐隐,它们都打不破我心中的宁静。

6.角斗士的光

角斗士以快击慢。角斗士是激进的。在林木密布的空中,角斗士是一个个小小飞人。以那种饥饿受之于泥土的速度,角斗士取来青釭剑,角斗士劈开浮云,角斗士撕下肿痛的肌肤。角斗士都是一身傲骨……

以那种植木斜长于蘑菇丛的速度,角斗士发出云层之下的嘶吼。角斗士向北行,北方峰峦高厚,北方人群密集,在稠广的人丛中,角斗士瘦骨嶙峋地跑来跑去。瞧他们鼻梁上的浮云……

角斗士的刺是有光的。他们的脚步没有坐在街头,他们的身体没有葬在街头,他们的未来没有种在街头。与角斗士谈心,瞧他们疾奔如飞的舞步!角斗士的每一个击刺都是有光的。

登载高云的阶梯也是明亮而有光的。在黄昏川流不息的街头,每一副行色匆匆的面孔也是黯淡而有光的。贤弟啊,请收拢你的五指向心,请看角斗士不知迷途的低舞。角斗士的高飞和低舞都是有光的。

7.气息

我看到的、闻到的、想到的、听到的都是你在归来的气息。

是的,你在归来。身跨大洋马,脚踩登山靴,腰上别着驳壳枪。

我看见了你,被时光的烘炉烤焦了的你。别去如霜风归来如草芥的你。

你的气息,永远是流浪的大洋马、登山靴、驳壳枪的气息。

你是你那一代的战神,爱与苦难的宗师,永远不死的……

这次我闻到了你的气息。

至于我?我是谁?

我何时同你相逢?我们何时至长亭外分别,至古道外分别?

我们何时相逢,天下芳草萋萋,我们何时分别?

我闻到的、想到的、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分别的气息。

人之嘶鸣,其言也善。你严峻的、静默的、周身无一人、天地草草如初生的时刻……

中原外,大青山气息。

我起居于期间,只是起居,尚无理想、思虑、游弋,我只是被淹没于这些气息。

世界如此之大。总是熙熙攘攘铙钹之声。

我并不善于聆听。我只是在期待着与你的相逢。我知道全部的事物都被日出照拂。

我知道全部的声音都被一只轻柔的天苍的老手照拂。

我期待着你的声音。虽然你静默万古。虽然你归去如雷隐。虽然你铸造如新,虽然你换骨换魂如新。

骏马驰过,我忘掉了恶魔。

8.先王

我觉得我最终也没有理解先王。这对我来说,是个始终不能原谅的过错。我不仅没有理解先王的思想,而且最终也没有成为先王的臂膀。因为我的迟钝,他最终只能选择孤伶伶地离世。那些陪伴他到终点的鸟雀看到了他使劲吞咽的一幕。他的面孔中的沧桑之感令麻木不仁的鸟雀第一次充满了人所不解的悲伤。先王对鸟雀曾有的恩宠已经烟消云散,现在,他的棺椁也已经朽坏了。在先王曾经存在的世上,鸟雀也已经亡故了好几代。但是它们的记忆传承下来。它们都能够准确地找到先王的墓葬,并且绕树三匝,哀鸣悲号着离去。我每次去见先王都会与它们相逢。它们是我唯一觉得先王没有故世的见证。因为它们的悲伤在日渐黯淡的空气中每每激起回鸣,我因此盘桓在先王的墓地越来越久。我与它们的相逢使先王的墓地周遭的树木长势茂密,我知道,居住在这样的地下城中,先王的孤独是永恒的。因为树木的长势愈旺,愈加显示出人间的喧嚣和空气的稠密。我目视先王的时候清风拂过山岗,草丛间的飞萤一点一点地长大,大如星颗。这不是任何时代之赐,但我仍然感到了我与先王的接近。在未来,在那些恬然地等待死亡降临的夜晚,我听到了浩大的秋风拂过山岗,墓地中的先王一天一天地大如山峦。但我仍然没有变成那些草木鱼虫鸟雀走兽陪伴先王。他临终时孤寂而逝的怆然之感,日复一日地盘桓在我的心上。

9.我們村的历史

用了九九八十一个月,我们在山上建了一个大村。大桥,小桥落成未久,我们请来月神为我们命名。我们瞻仰过她的音容。我们的村庄因此被命名为附近九九八十一个乡村中唯一的一个大村。月神住在附近的山上未久,我们一点一点地开垦了村庄的土地,为她种下月中的桂树。这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棵桂树。以后桂树越来越多,但月神的宫殿再未落成。月神不是我们的旧人,也不是一个过路的客僧。我们村累村之福只那回见过一次月神,她为我们命名——春去秋来,使我们获得一个大村人应有的尊崇。岁月的荣枯没有在我们村留下痕迹,我们将熄灭的灯火重新燃过——大村人上上下下都意会错了,原来我们已将灯火重新燃过。如此,大村的历史便是一盏灯明暗的轮回,我们在夜色倾下的这边,可以看到月宫里澄澈、静止的蓝天。

10.铸造青铜剑

火焰嘶嘶地裂开,铸剑师脸色静穆地盯着铸剑炉。他背上的汗珠裂开,整个身体都弯成了一张弓。这是他自己所不察的姿势,具有万分虔诚的梦幻色泽。他居住的簡陋屋棚上写满了诸事勿扰的字样,因为他希望把这最后一柄剑铸造成功以至传世,他希望自己可以对自己的命运一览无余地铸造十年。他似乎不吃不喝不睡地盯着铸剑炉,他的汗水涂饰着炉前的黄土。他的屋前五百步的山梁上,鹰在飞起,但自始至终没有扭头看他一眼。他的屋后五千步的河面上,鱼群跃起,像欢乐的史前生物一般在空中闪烁吉祥的银光。他没有丝毫惆怅地从他的铸剑炉前站了起来,抖落身上的汗珠,就像抖落一身迷途似的,步入了险峻的山麓找来他的麋鹿。他将它留在那儿喂养很多年了,此刻,它就像他的最睦好的邻居似的尾随他到来。在他的铸剑炉前,一人一鹿盯着那些嘶嘶的火焰裂开。剑已经近于大成了,只是火焰中的青铜剑色泽变幻,像无常的世事等待他的主人一般嘶嘶地响着。除了这种嘶嘶的声音,整个天地间静极了。麋鹿无声地盯着火焰准备舞蹈。麋鹿无声地盯着他看,像等待他的指令一般欲动未动。他的脸色愈加静穆,汗珠滑落,麋鹿一动未动地盯着他身前炉中的火焰准备舞蹈。是时候了,他喃喃自语着朝炉火走近了一步,麋鹿无声地看着他身上的肌肤被火光照亮了。麋鹿无声地跳起了舞蹈。他感应到了麋鹿步伐杂沓却有情有义的舞蹈,身心一阵放松地朝铸剑炉又走近了几步。炉火的嘶嘶之声喑哑下来,天地间一阵昏暗。他扭头看了一眼麋鹿,然后飞快地将自己的鬓发剪断投入炉中,把自己的衣物除下投入炉中。火焰升高,他的身躯瞬间被淹没了……麋鹿被突兀嘶嘶大响的火焰吞噬,发出一阵尖利叫声的时分,青铜剑大成了。天地旋转,日月发出静谧而纯远的青铜之光……

11.上帝的村落

的确,融雪机需要两个人来扛,这期间,如果其中一人病倒,就一定得有替补者及时地跟进,否则,雪白的世界会变得更加空旷(形如荒原)。时间凝固的事实之所以没有发生,是因为总有勇敢者在履行他们融雪的责任。但与此同时,上帝周围,又总是围绕着盘剥他、等待他喂养的人群。从古至今,我们都这样冷漠地观察着,并受到了同类的注视和告诫。因为天地间早已变得饥渴难耐,而大雪倾覆的时辰“还早得很哪”,所以,当迂缓的事物长出雪白的叶芽,我们也并没有认为那是雪灾在加重了。但天色温煦,并没有一点沦落的迹象。时间照例总是阔大无比。扛着融雪机的人遍布四方,以最匀速的爱来对抗新出的雪白的叶芽。大雪在村庄的边缘根深蒂固地加厚,如果我们不去走动,会使自己更加像一只只冬眠的动物。我们活动的半径越来越小,相对于宇宙性的开拓,这里受上帝饲养的人群却越来越变得萎缩。我们之所以能够活了下来,是因为篝火的烈焰犹存,而站在高处的上帝目光中仍有怜悯的意思。上帝担心无人问津的孤寂会破坏整个村落,因此他时常隐蔽身心,将融雪机交由最富有责任心的人来管理。大雪的厚度始终被控制在一个适当的海拔线上。但是,星球之寒寓言了一些泯灭的事物,并且拉动着整个冰原从低到高地滑行。那低处的烈焰被抽空了,无数的沼泽变得坚硬和白茫茫的。我们沉睡的正午,整个村落都是荒寂的。那静静的雪泊中冻结了一年一度的鸟鸣,因为风也是凝滞的,所以,它们不会吹刮到人的脸上。细小的雪中沙粒就是上帝的怜悯意思。我们基于他的存在而没有离开。那些冒雪生长的枝杈也是凛冽的。但是上帝的所在时常面朝外面敞开,而我们的绿色心扉却日复一日地向着雪中下陷。扛着融雪机的人有时路过我们的身边,他们身带苦果,一路宁静地高歌。在我们这里,只有他们知道白雪的时间的颜色,因此除了融雪的顾盼,已经再没有别的。因此除了树木的根茎上的冰凌,我们的灵魂已经不再履新。上帝喃喃自语,但上帝看起来多么孤寂。

12.诸神

天地有黑白蓝三色,但诸神皆摒弃。诸神从来以无色示人,在视觉上,诸神是不存在的。但是凡间若有灾异,诸神便会显形。凡人皆不知如何注视来救命于水火的诸神,因为他们的视觉是不存在的。诸神只以无色之身存在于他们心中。诸神的显形为民所重,他们向苍天祈祷,要保护好诸神行经的天穹,要布置诸神或可起居的营帐,要与诸神共语。而天地之风雨霜雪皆为诸神语。凡人以为诸神之形便为山峦,便为江河,便为雷电……因此诸神缭绕。凡人皆知天地有黑白蓝三色,却不为诸神所取,唯在彼此之间,有时间的云雾苍苍。唯诸神逶迤升起。唯诸神从不直言,他们匆匆来,匆匆去,将天地阴晴视之为常事。凡人经历一生一世草木荣枯,皆欣欣然。诸神经历日升月落江天一色,亦欣欣然。

13.灵魂受教

灵魂的受教和受苦是一样的,你要有面对激流的心,你要有身落虎口而不畏怯的心。

能写出杰作的人和耐心地处世的人,都是仁慈的。

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有甜蜜而苦涩的事物涌现。多少年了,我的感觉都是甜蜜而苦涩的。

晴天丽日之下,我们总是身处自我卑污的负重。

上帝以超出我们想象的能力存在。

书籍容纳了慰藉我们心灵的芬芳,它以宁静的草木容纳和覆盖我们身体中的罪。

肉体的生存和感知激励着我们,那无限远的境遇激励着我们——在获得真正的感知和激励之前,俗世的一切都在,但是,我们只是虚幻地捕捉到了它。我们其实从未抵达俗世生活的坚实。我们其实从未完整地领略“方圆五百里的孤独”。

在所有生存的韵律中,正午的左方有一个笃定的神,他手持昨日的节符,他抒发烈火的咒。

等待着蜂群哺乳的日子,千万果实都凋落了……

今年的旱情过于严重了,因此我们过上了“颗粒无收的日子”:天地节烈,罚我们沉默和饥饿以终……

纷纷扬扬的茅屋为秋风所破……纷纷扬扬的鞭痕使走兽以殁……纷纷扬扬的爱情形成了熔岩的滴水……纷纷扬扬的梦幻奔至金牛的山峦……纷纷扬扬的火焰使蓝天屏息……那寂静的事物啊,纷纷扬扬地涌现着秋日的曙色!

只有黎明时分的复苏才极为真实,我在生命中其他的所有时刻,都有一种沉闷而嗜睡的本质。

14.贝壳

那些云层和高楼都有光泽,那些田亩也都厚实,因此,天地之间产生了渊源流长的贝壳。贝壳是螺旋式的,因此,它们一定被火焰之光激荡,因此,它们一定是晕眩的,美麗的,充满了深情之极的,绿色的——“一切草木”。

我们都造出了贝壳,用我们的头颅作歌谣和火焰。我们都穿越了田亩,变成了勋章和火焰。因此,在天地之间,生死的往复,灵魂的交糅,都是贝壳。直接的,螺旋的,细丝密纹的贝壳。因此,它们都是火焰中的贝壳。

往事总被烧灼。渡过浅滩的鱼群,纵鸟各投林的火焰。混杂了天地之间各种颜色的贝壳。歌谣。火焰。混杂了天地之间各种贝壳。那些参差村落的秋天的落日,都是螺纹之孔。都是细丝密纹的贝壳。都是站起来、笑出声的贝壳。

童声也是火焰。也是崛起的落日。也是沧桑至极的歌谣。也是贝壳的螺纹。也是旋转意思。童声也是厚实的、连绵不绝的、海水中泡大的贝壳。因此,我们各自求索而漫漫,至于大小山川,至于童声的火焰,至于贝壳的顶点……

15.月光

万事万物匍匐下来。水涨满了所来之径,许多庄稼都被淹没了。许多头颅都沉浸在水中,被淹没了。路边的村庄中弥漫着古老的悲声,很快,连这种悲声都被淹没了。残垣断壁上站着来人。“这里的事物被洪水冲刷了多久?这里的事物匍匐了多久?人老去和死亡需要多久?”他们的面孔生疏,像来自遥远的月光中。他们驻扎在不远处的山上,观望着山梁上盘桓来去的动物。那些伺机抢掠的豺狼看起来真是使人厌憎。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变黄了,猫狗衰迈了,村庄和万物的叶子也都变黄了。豺狼饥饿和老去的速度同样快,因此它们匍匐在地上。它们观察着亘古如新的月光,仿佛观察着一截老死而复苏的村庄。月光太亮了,笼罩着整个夜晚,那种虎啸龙吟的错觉弥漫在空荡荡的夜晚。村庄像一截慢慢长大的桩子立在那里。老人们崎岖的亡魂路过村庄,像废墟上陡立一片朦胧的疆场。老人们死去的亡魂攀登村庄的月光,哪里就没有他们拾阶而上的梯级呢?豺狼仍然在不远的山上窥伺,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自村庄上空盘旋而来的浓云,它们的所在布满了丘陵般的荆棘。所有豺狼目光中的荆棘都积聚起来……村野的道路上,跳跃着那种粗野的、蛮横的、为劫掠而来的荆棘。老人们站立着睡去,任凭自己在风雨中攀上天梯。哪里就有他们不可葬身的梦境呢?万事万物匍匐下来。水涨满了所来之径,许多庄稼都被淹没了……

16.我的生死存亡

那些轩敞的铁门背后也有狗熊出没的洞口,很多人都陷落在这样的迷途中。没有窥伺的成功,只有光阴的流动带有了疾如瀑布的暴风。

一切都过去了,而时间仍在踊跃地诞生出来……

有关我内心汪洋的战争,终究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只能以这样的姿势站立……(我的生死存亡)

在每一个早晨我都会体验到那种通宵达旦的开辟性的快乐。世界的洋面在我的眼前铺开,我一点一点地接近我们的未来。

17.印刻

毫无疑问,我们都需要站到大地上立足,即使借助于鹰的翅膀,也都有赖于返回大地的时刻。那些绝密的,隐含着未来思想(世界)的立足。那些穿越戈壁,流连于茫茫洋面之上的立足。那些飞翔的时光总是令我们感到漫长而绝望。我们回归到大地上的时刻,白云仍在飞翔,山峦依然高处我们的头顶,穹庐依然是蔚蓝色的——印刻着我们只能在此所感受到的蔚蓝色,印刻着我们始终如一的爱意重重的蔚蓝色。毫无疑问,我们就是大地上最富有重力感的兽,借助于大地的倾斜而发明了关于爱的艺术,借助于大地的倾斜而发明了富有情欲的兽。毫无疑问,没有什么人会发现我们是这个星球上多余的生物,因为时间在生殖,万类霜天在生殖,那茂密的原始林带也在生殖——我们的器官在生殖,维持它有赖于存活下去的秩序之光,那四处冒昧的生物如今看起来喧闹而黯淡。毫无疑问,我们都需要站到大地上立足——如今天降黄昏,众神都指责我们身体中密密麻麻的兽……

18.鸟雀金黄

你还能想起来吗?你出生后第一天的啼哭。想起瀑布前的流放,那一汪水面里有你的倒影。想起旅途中的秋风,你瑟瑟抖动的小身体。你想不起来了?可是你还对自己怅然地离别母腹来到这个人世心有所感。你对自己生有尽头命运忽忽如寄心有所感。你不必受到命运皆苦和无边欣悦春花的引诱。你还能想起来吗?你第一次离家坐在绿皮火车里的兴奋和忧愁。树木丛生的林地在飞快地退缩,群山和谷地在飞快地退缩。旧日的光照和疯狂的梦之境在飞快地退缩。你想不起来了?列车奔向西南方的旅行。你现在如愿做回了自己?那些尊贵的名木,乡村薄暮中的烟缕。你现在是不是还会对乡村生活抱以美好的幻觉,想象自己终老的坟地,看着祖父们的坟茔——就是这样,像飞鸟落在枝头般制造出富有感染力的瀑布。你的未来反复地重现,多有意义,多不一般?在语言的洪流中,你的向往多有意义,多尽兴。还能如飞鹰吗?落在戈壁和村落的尽头你的左手右手如同飞鹰的翅羽。在南方的名木间你还能想起来吗?即使你做一条爬虫仍在。即使你做一只飞鸟仍在。你的伤痕和寒冷的心。你的疾飞如奔波和羁旅的心。你积聚和离散愁苦的心。还能想起来吗?还能想起来吗?还能想起来吗?一切都该归于忘却你还能想起来吗?鸟雀金黄但你还能想起来吗?

19.想象力盘桓的剧场:蜜枣

每天都有一些固定的时刻,我会来到“想象力盘桓的剧场”……时间拉伸,万物静谧,青山在望……

这是唯一可供我们期待和守护的时刻。因为所有的草木生长之所以“被我们看见”,也都在这个时刻。

我们所有的思想之所以能长出柔韧的荆条,也都在这个时刻。

我们所有的爱欲转圜和抵达,也都在这个时刻。

我使用了一种可以倚重的大力,便看到了这个时刻的提前莅临。在这时,我们有一颗美好而澄澈的见证之心。

想象力的轨迹之所以有章可循,天色阴晴之所以会成为我们心中的秩序,也都因为这些“有光的时刻”。

世事的度量,季节的更易,一种诗歌的潮汐都可以使我们的神情有灵,也都在这个时刻。

但是,想象力的剧场并非层叠而常在的,它有时只是个虚幻的宇宙,青山和万物皆不在其中。它有时甚至是僵死的。

但是蝉鸣鼓噪,可以激起我们最细微的触觉。我们从万事倥偬的天地中回来,携带着一年一度的蝉鸣鼓噪。

雁阵行远,江河流淌,北方的星辰悬挂在整个剧场“阔大的顶棚”……整个剧场都布满了想象力的星辰。

想象力有时会是僵死的,“只有大海苍茫如暮”,我们在砂石边听到万古的啸声……

我们跌宕的、内在的星辰都变成蛰伏的蜜枣——想象力的甘辛,布帛;蜜枣的甘辛,布帛!

我的许多种植都是这样产生的——但是园林在望,萧瑟秋风,我早已谈不出它们的分布!

20.终始

在万物之中,只有思想的奇观才有价值。这个道理一旦被一个疯子所领悟,他就会把他的所有行动都同他的思想家本体联系起来。他的思想的峰巅就是他自己描绘和嘲弄的天穹。他已经不需要攀登便能拥有万物始终如一的诞生。

有时候,是我的感觉驻扎在那里,有时是我看到的“实体”。我每次路过“它”的身畔,都是急如星火,因此,我事实上只拥有一种路过的幻觉,我从未与我所看到的一切进行对话。我不知道那些葱茏的流水从哪里发源,更不知道那些盛装的桃花由谁植种,但我知道它们“始终都在那里”——从不犹疑,从未挪动。

时间并不是连续的,它由许多充满了毛刺和荆棘的裂缝构成。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如同牧人看到荒草一般绕过了青山。终岁在望,时光隐隐,但是在我们的心底,总有澄净的裂缝未来。我在最北的山脉上站立了一会儿,一种羊只漫山的空洞的幻觉笼罩了我。一种细雨的尖刺让我感到困苦。我似乎生活在虚实结合的第三地带,我所有经历的时间中的注目都是空的。

形似一种出逃,我从我居住过多年的地方搬走了。我居住在那里时,无数的青草和小兽都认识我。我楼顶的白云看起来也不陌生。我与你们同在的这片街区曾被光明的珍珠介入,因此流光溢彩,因此在我们之间,有一种牢固的力在生养和驻扎。看起来树木会衰老无尽但总不会死,看起来时光是永续的,我们也不会离开。但我从这里搬走了,在一个突兀的瞬間,有一种撕裂般的力让我感觉到“从这里搬走了”。青草和小兽都同情地看我,它们的识得使我手足无措。

江上数峰都在,但泥泞的事物却干燥已极。你曾与我耳语,我知你的肖像未绘。从此地仰望,那群山与云絮交接,形成了时间中的另一片海域。不久前有接二连三的匠人们到那里开采金矿去了,如今草色遥看,仍是一片大雾茫茫。匠人们尸骨犹存,但并非死亡枕藉。因此,江山数峰一仍其旧,可是人流皆去,村庄星落,泥泞的事物涌现,雨水燥热……孩子们跑下山岗,在欢呼的雨中,你曾与我耳语,他们都是这样娴于奔跑的儿童。他们人生的图像未绘……因此,你的重瞳未绘。

夜深时的灯火次第闪烁。人间夜语阑珊。只有你的诗是宁静的歌唱吗?也许只有你的诗,也许只有你徘徊在秋寒与春困之间的诗。那些扛着米粒大小的机子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从半坡起步,俯瞰高空,因此,他们始终“在万物之中”。因此,他们始终都是明亮的,可以从空中高处俯瞰我们(米粒一般的生存)。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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