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蛟龙号一起在惊涛骇浪中成长
2020-08-12李议
李议
第一次下到深海,我对海底世界非常好奇,载人舱外的景色跟陆地上大不一样,一些烟囱体周围的虾、蟹、鱼,都泛着白色的磷光;喷着滚滚浓烟的烟囱口,像爆发的火山一样……
蛟龙号载人舱空间很小,我们都是蜷在里面操作
笔者:你第一次潜航的具体时间和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张奕(以下简称张):2014年12月22日,中国第一艘载人深潜器蛟龙号经历了漫长研制和海试,搭乘母船向阳红09号科考船,第一次跨过赤道,探寻考察西南印度洋海底热液区。我是第一次作为副驾驶搭乘蛟龙号执行真正的海底任务。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我被安排在第91潜次。早上,大家为潜水器下潜做准备工作时,隐隐有些担心,因为海面上风浪很大,船体晃动得很厉害。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后,蛟龙号潜水器开始起吊入水。第一次下潜的我,听着潜水器吱吱呀呀的响声,感觉载人舱晃动得厉害。这时候舱内的接地检测值突然出现了异常,跟水面指挥部汇报之后,得到的命令是在海面进行全面检查。
笔者:当时你害怕吗?这是不是蛟龙号潜水的常态呢?
张:因为是第一次潜航,我当时非常兴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根本顾不上害怕。这不是蛟龙号潜水的常态。其实,潜航员都知道,潜水器下潜之后非常平稳,感觉和在陆地上差不多,只是在刚刚布放到海面的时候晃动得很厉害,不过时间很短。可是,这一次却大不一样,晃动非常剧烈,且一直不能恢复平稳。我当时协助主驾驶在剧烈摇晃的载人舱里对潜水器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海面检查,最终无法排除故障,现场总指挥取消了这次下潜任务。我的第一次下潜,以在海面上摇晃了一个多小时而告终。
笔者:那你真正第一次潜航的具体时间和潜航情况是怎样的呢?潜水器里面是什么样?海底有什么奇特景观?
张:经过连续不间断地加班检修,2015年1月10日清晨,我又一次进入了蛟龙号。这一次,潜水器顺利下潜到海里。蛟龙号载人舱是个内径只有2.1米的钛合金球体,空间很小,勉强能容下3人,但3个人无法同时站立。主驾驶、我和另一位伙伴,都被塞进这个球里。人坐在载人舱里,腿伸不开,只能蜷在里面操作。这次下潜,是在海底环境复杂的热液区作业,在复杂地形上开展探矿、高精度海底测量、可疑物探测和捕获等,任务非常艰巨。
海底漆黑一片,打开潜水器的灯,能看到前方六七米的距离。第一次下到深海,我对海底世界非常好奇,载人舱外的景色跟陆地上大不一样。由于海底常年没有阳光照射,一些烟囱体周围的虾、蟹、鱼,都泛着白色的磷光,还有大片美丽、娇艳的白色海葵,而喷着滚滚浓烟的烟囱口,就像爆发的火山一样。烟囱口的温度有370℃至380℃,但在深海里,热液喷出来之后会迅速降温。我们的潜水器在烟囱口作业的时候,距离烟囱1米左右,潜水器表面温度2℃左右。我们驾驶着蛟龙号,小心翼翼地在深海航行,一步步靠近作业点,一点一点地完成任务。
笔者:潜航过程中,潜航员怎样吃饭喝水上厕所呢?
张:潜航中,潜航员吃喝拉撒都在载人舱里。我们带着食物和水,但只有在潜水器下潜和上浮的过程中,我们才有时间轮流吃饭、喝水。潜水器在水里突突前行,有时缓慢爬坡,有时又急速下坡,常常是饭刚刚塞进嘴里,蛟龙号一个颠簸,人晃动得厉害,含在嘴里的饭,不是喷出来,就是卡在喉咙里,大声地咳喘一阵后,顾不得喝口水,赶紧稳住蛟龙号继续前进,然后忙里偷闲,再往嘴里塞一口饭,或者喝一小口水。如果遇到颠簸,再重复一次咳喘,循环往复。吃一次饭,不知道要咳喘多少次。载人舱里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就得自己解决了。在下潜之前,我特意买了厚布帘子和成人尿袋,方便的时候,就用帘子隔开,使用成人尿袋。可是,越紧张,越方便不出来。后来我索性就少喝水,尽量减少方便次数。
第一次深潜,小虾助我完成任务
笔者:你担任主驾驶是在什么时间?
张:2017年3月16日,由我担任主驾驶的蛟龙号载人潜水器在西北印度洋某热液区完成了大洋38航次的第8次下潜,新发现7处活动热液喷口群,并取得热液羽状流水体样品1管共8升。
这次潜水,在着陆点附近约200米的范围内做了近底观测,拍摄了大量影像资料,同时继续开展实习潜航员独立主驾驶训练。我是受训人员,因此成为我国也是世界上首位担任独立主驾驶的女潜航员。
笔者:海底情况怎样?你有过害怕吗?
张:第一次担任主驾驶,我到达的是环境复杂的热液区,那里耸立着一根根“烟囱”,冒着黑烟。烟柱温度极高,潜水器就在烟囱林里穿梭,不能碰到烟柱。我在驾驶潜水器航行时必须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三个观察窗外的情况以及避碰声呐等獲得的实时数据。
在5000米深海中,蛟龙号承受着巨大压力,指甲盖大小的地方都承受上吨的重量。探险深海世界,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未知的危险无处不在。热液喷口,随时可能会毫无征兆地喷出温度高达400℃的热液流。因此我驾驶蛟龙号时每一刻都精神高度集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根本没时间害怕。要知道,重达22吨的蛟龙号如果失去动力,会迅速下沉到海底,外界几乎无法施以援手。
笔者:深潜确实危险,你遇到过什么困难?
张:我们要完成的任务是去海底岩石山上取岩芯。当我把潜水器取样篮搭在山上一角时,海底突然出现侧向流,悬空的潜水器被水流推着继续移动。我一边驾驶潜水器,一边用机械手去抓取岩石。海底山是那种自成一体的板块状岩石山,很陡峭,而且岩石露头较少。潜水器尝试多次都无法搭靠,机械手无法直接抓取岩石样本。我很着急,一次又一次地伸长机械手去抓取,可都失败了。这令我非常懊恼。
笔者:你想过放弃吗?
张:没有想过。为了能够独立深潜,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8天的封闭选拔、4轮淘汰筛选、119项考核晋级,又经历了90分钟700道心理测试题的挑战、十几位专家面对面的“轮番轰炸”,还经历了从头发丝到脚趾头的全面医学检查,还有在胶州湾上晕船测试的生理考验,在北京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接受心理、体能、职业素养、前庭功能训练,还有36小时睡眠剥夺试验,中间还要执行规定的训练任务,这是对心理和生理的极大考验。在繁重的训练任务面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独立驾驶蛟龙号。如今,我如愿驾驶蛟龙号下海,岩石山就在面前,怎么能放弃呢?
笔者:那你后来是怎么完成任务的?
张:经历一次次失败后,我就驾驶“蛟龙号”在岩石山旁转圈,寻找最佳作业角度。忽然,我看到一群白而细长的小虾在岩石山一个转弯处游来游去。在300℃-400℃高温环境中,小虾居然能那么快活地游弋,真是太神奇了!我于是不眨眼地盯着小虾看,看着看着,竟然跟着小虾潜航到了岩石山的背阴面。定睛看了一会儿小虾后,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索性在这背阴面采集岩芯。不知道是心情使然,还是“虾”助成功,我这次竟然抓到了一些岩石碎末。一看有希望,我便继续伸长机械手去抓,一次又一次,几十次抓取后,终于成功取下一块岩石。
抢救掉入海中的蛟龙号,每一次对伙伴的询问都是期待,每一次听到应答都感到安慰
笔者:你有11次下潜和2次主驾驶的经历,有没有遇到过特别难以忘怀的危险情景?
张:蛟龙号每次出海执行任务,有收获的惊喜,更有严峻的考验。令我刻骨铭心的是蛟龙号第100次潜航,本应是寓意圆满的下潜,给我和同伴们带来的却是惊心动魄的场面。由于水面支持系統突发故障,已经被吊起的蛟龙号重重掉入海中,漂浮在海面上,不能及时回收,情况十分危险。
这时,船上的广播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所有队员请注意,我是现场总指挥,目前由于A架故障,潜水器不能按时回收,相关人员正在积极抢修,请大家互相配合,一起渡过难关。”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战前动员,拉开了抢险的序幕。
时间就是生命,指挥部紧急呼叫在附近海域作业的“大洋一号”船火速驰援,双船雷达不间断扫描,实时锁定蛟龙号的位置。
笔者:真是够危险的,你当时在蛟龙号上吗?
张:没有,我当时负责与舱内人员进行不间断通信,实时监控潜航人员身体情况和心理状况。我很了解身处潜水器内部战友的感受,通信中竭尽全力地安慰他们,给他们讲外面解救工作的进程,让他们保持潜水器的稳定,同时解答他们提出的一切问题。
笔者:这种通信流程都是机械重复的,其实很枯燥,你当时是什么感受呢?
张:我没有觉得枯燥,每一次对伙伴的询问都是一次深深的期待,他们的每一次应答,对我都是大大的安慰。我知道,水面支持系统没有修复成功,我和伙伴们的精神沟通就很重要。我是他们的亲人,我不停地呼唤他们,会让他们感觉温暖,更会让他们想方设法自救。我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坚守在岗位上,彻夜奋战,不吃不喝,一分钟都不敢离开岗位。凌晨5点,水面支持系统修复成功,蛙人团队迎着风浪,不顾危险冲向蛟龙号,固定好主吊缆,潜水器开始回收。我又从通信岗位换到了轨道车操作手的位置,迎接潜水器和战友们回来。
潜航员不只是执行载人深潜任务,还要能胜任各个支持岗位。正是这样的职责定位,潜航员团队个个心系他人,都是能打硬仗的深海先锋。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