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忽惊醒,广汉已千年
2020-08-12邓苗苗
文本刊全媒体记者 邓苗苗
梁思成当年拍摄的抗战时期广汉西门城楼。
广汉鸭子河畔月亮湾一位名叫燕道诚的老农,一锄头敲开了数千年蜀地文明的大门。
1941年的夏天,处于抗战大后方的四川尚保有一丝平静与安宁。蝉鸣嘒嘒声中,梁思成与助手刘致平一行再次来到四川一角的广汉。这是营造学社第二次来到广汉,应戴季陶之邀,为重修县志测绘古建筑。上一次是在两年前,广汉还只是长达半年的川康建筑考察中的匆匆一瞥。而这一次,梁思成与刘致平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广汉城内所有的古建筑,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半个多世纪的时光缓缓流淌而过,如今广汉的各式庙宇、会馆、衙署、字库塔、书院几乎都已渐次消失,但却换了另一种形式在那五百余张黑白照片上闪耀着。精致的雕梁画栋与飞檐斗拱,还真切地重现着千年广汉的风华一隅。
文化,深埋于地而灿若星辰
广汉,历史上有时又称广汉郡或汉州。据嘉庆年间汉州知州刘长庚作序的《汉州志》,广汉郡乃汉高祖六年析蜀郡而置,距成都一百里。称广汉,则是因其“广至汉水”。广汉郡辖13个县,其中已成为广汉历史文化符号之一的雒县,亦得名于一水——雒水。
“汉州形势九水夹流”,广汉境内的大小河流众多,东北有金雁河、平桥河、白鱼河、石亭江等,西南有马牧河、濛阳河、蒋家河等。河流之于广汉的意义,并不只是名称那么简单。
1939年梁思成等人第一次来到广汉的时候,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十年前广汉鸭子河畔月亮湾一位名叫燕道诚的老农,一锄头敲开了数千年蜀地文明的大门;在此五年前葛维汉、林名均在广汉进行的首次考古发掘,已经奏响了三星堆未来举世瞩目的序曲。
那本是一个寻常的春天,燕道诚到家附近的田里,准备将安放水车的坑挖大一些。谁知锄头一挖,碰到了一个硬物。燕道诚和家人拨开泥水,看见一块直径约一尺半的白色石壁。掀开石壁再往下挖,更惊人的画面出现在他们眼前——一个长方形土坑中,深埋着琳琅满目的玉器,一时竟数不清有多少。
当天夜里,兴奋的燕道诚一家齐齐上阵,趁着夜色将这些玉器挖出,并分为五处藏起来。可能由于过于激动,燕道诚还大病一场,他将患病归咎于挖掘宝藏惊动了神灵,决定将玉器分赠亲友。玉器的散落,让三星堆逐渐被人所知。
1934年,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得到消息后,带领考古队到月亮湾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得出了这里是一处古文化遗址的结论,并提出“广汉文化”的下限是商末周初。随着数十年断断续续的考古研究,如今三星堆遗址一期文化已被认为是距今约4800~4000年前。
长久以来,古蜀文明几乎只存在于古籍与人们无尽的想象之中。李白诗歌里的蚕丛、鱼凫也不过是传说中的古蜀开国之主,在布满迷雾的历史中看不清其真容。随着三星堆古城的重见天日,大量风格明显区别于中原文明的文物破土而出,让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据三星堆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目前发掘出的三星堆古城位于鸭子河南岸,而马牧河穿城而过,再一次证明了河流素来孕育文明。一个灿若星辰又恢诡浪漫的文明在这次机缘巧合下现世,为鸭子河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而那个几乎只存在于地方志中,仅有“治西十五里”短短五个字描述的三星伴月堆,在数次挖掘后,慢慢成了震惊世人的存在。
已经无从考证,数千年来居住在广汉的百姓是否知晓自己的脚下埋藏着如此惊人的文明。但对于他们来说,世代相伴而居的,是“山既蟠郁而崛奇,水复萦纡而秀折”的滋养,是高城深池环绕的护佑,是钟鼓楼晨钟暮鼓的守候。
对于他们来说,世代相伴而居的,是“山既蟠郁而崛奇,水复萦纡而秀折”的滋养,是高城深池环绕的护佑,是钟鼓楼晨钟暮鼓的守候。
营造学社镜头下的广汉街景。
建筑,见证沧海桑田
1939年初遇广汉,梁思成待了不到24个小时,仅走访了原来的州衙、文庙、开元寺、张氏庭院,紧接着,广汉上空响起了警报声。次日上午,梁思成与广汉匆匆作别。
两年后的6月下旬,梁思成再一次来到广汉。这次的详细考察,让他惊异于这个城市古建筑的完整性——板正肃穆的衙署、文庙,大气精美的奎星阁、会馆,热闹喧腾的宗祠、民居,还有隐于闹市或远避市井的庙宇……几乎是中国古代城市的标准配置,甚至可以说有些豪华。
梁思成第一次来到广汉州衙时,仪门内有一座木质的牌坊,上面题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在此之前,牌坊的檐下刻着的是“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戒石铭。这句话原出自五代蜀主孟昶的《颁令箴》,后由宋太宗缩减为四句,颁于州县,敕令勘石立于衙署大堂前,以时刻提醒官员要以德为政,秉公办事。
典型的儒家文化投射在一座城池中,不单是对具有深刻含义文字的书写。除了衙署这类代表地方政府的建筑,文庙承载的传统文化似乎更为浓郁。
沧海桑田的流转下,如今广汉尚存的古建筑寥若晨星,而文庙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雒城西南一角,与房湖公园比邻而居,见证世事变迁。大约从唐代贞观年间开始,中国的大小城市都逐渐修起了文庙。广汉文庙始建于北宋嘉祐年间,历经数代反复的损毁、补修,到嘉庆十七年(1812年)重建,基本呈现为目前人们看到的模样。广汉市文管所副所长刘军介绍,广汉文庙大成殿的透雕云龙缠抱石柱十分罕见,是其他文庙没有的。
广汉文庙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棂星门的精美形制。棂星门一般是位于文庙中轴线上的牌楼式木质或石质建筑,是文庙的第一道大门。曾任中国营造学社研究员兼文献主任的著名建筑学家、建筑史学家刘敦桢也惊叹于它的雄奇壮观:“其棂星门六柱五开间,甚特别。”其实,在大部分地区,棂星门“大多面阔三间,无檐楼斗拱”,而“惟川省偶与之相反”。在梁思成看来,这是四川地区棂星门的特殊之处,广汉文庙的棂星门恰是典型。
广汉文庙棂星门上雕刻了近百幅精美图案,有人们熟悉的精卫填海、蟾宫玉兔、八骏图,也有昭示文运的麒麟吐玉书。如此令人叫绝的建筑,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觊觎。刘军透露,抗战期间,广汉修建军用机场,就有古董商打起了棂星门的主意,企图用修机场的名义高价收购。幸运的是,这座棂星门被很好地保留下来,至今守护着广汉文庙,寄托着人们对文运昌盛的期盼与优秀传统文化的追思。
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之中,承载了一代又一代新旧广汉人的喜怒哀乐。
城市,人与历史根脉交接的一个口子
与现在人们随时能进文庙或游玩或追念不同,承担了封建地方政府开办官学和祭祀孔子功能的文庙在古代有些高不可攀。按照形制,文庙应有围墙,被称作万仞宫墙。厚重石壁仿佛结界一般,隔开了肃穆庄重的进学之地与喧闹繁华的市井人家,寻常人很难有机会一窥内里。
与近乎被神化的文庙的安静沉稳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另一边奎星阁、各大会馆、道佛寺庙的热闹,充满了人间的气息。
雒城东南城墙转角上建有一座如文笔高悬的奎星阁,供奉着掌管功名的魁星。同治《续汉州志》中记载称,“乾隆己酉年城南奎星阁落成,桐花凤至,从者数十群,回旋飞息,三日始去”。
古人以凤凰为尊,又因凤凰为五色鸟,认为“诸鸟之有文采者,皆为凤之子姓”。而分布在我国西南地区的桐花凤因其珍稀,时常作为一种吉祥的意象出现在文人的笔下,也隐隐被视作文运的象征。可以想象,暮春时节,色彩斑斓的桐花凤呼朋引伴地盘旋在雒城上空,风起时,奎星阁六角所悬铜铃作响,响彻全城,是何等令人心向往之的绝美画面。
正是奎星阁被赋予了太多美好的向往,渴望功名的文人会在乡试、会试之前,纷纷来奎星阁上香祈祷。人声鼎沸中,奎星阁的台阶几乎要被踏破。随着科举制度的落幕,奎星阁也逐渐失去了人气,最后消失在城市的重建与改造中。
如果说奎星阁在特定的时候聚集人气,那么分布在广汉城中各处的会馆,则更具人间烟火。会馆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代表不同籍贯的会馆,亦有着不同的风格,但目的终归是一致的,“以敦亲睦之谊,以叙桑梓之乐”,令南来北往的人们“虽异地宛若同乡”。
籍贯广东的梁思成第一次来广汉时,尽管时间仓促,他也拜访了广东会馆,做出了“工作最精,规模亦最巨”的评价。
还有位于城西的江西会馆,拥有牌坊式的山门、宽敞的戏台、精美的照壁而显得气势恢宏。江西会馆的神龛侍奉着许逊真君,这位身为道教四大天师的神仙与四川、与德阳还颇有渊源。
在道教传说中,晋孝武帝宁康二年(374年)八月初一,许逊在南昌西山飞升成仙,留下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成语。而在此约百年前的晋太康元年(280年),许逊出任旌阳县令,与广汉毗邻。大概是因为许逊,身在广汉的江西人可能多了一点亲切之感,也将许逊信仰带来了这里。每到正月二十八,为了庆祝许逊诞辰,广汉城里的江西人就会来到江西会馆,进行热闹而盛大的祭祀活动。
异乡人自发地聚集凝结,以会馆为载体似乎自成一派,但又积极地融入当地,让一座城市变得多姿多彩起来。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之中,承载了一代又一代新旧广汉人的喜怒哀乐。
一座城市的风华,离不开山与水的养育、文明的浸润,也离不开建筑的庇佑、人与人的往来。也许如今你走在广汉街头,发觉身边的景象更迭迅速,但不变的是带着根脉与血肉的城市风华正生机盎然。
广汉文庙的棂星门形制精美、雄奇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