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沧源岩画(第二地点)研究
2020-08-11张虎才刘峰文
陈 杨,张虎才,*,刘峰文
(1.云南师范大学 旅游与地理科学学院 高原湖泊生态与全球变化实验室,云南 昆明 650500;2.云南大学 生态学与环境学院 高原湖泊生态与治理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504)
0 引言
过去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研究是广泛关注的重要科学问题,对认识与理解古人地关系的演变规律,预测未来的社会演化趋势具有重要意义[1-4]。近年来,探讨史前人类生存、生活方式和如何适应快速变化的生存环境受到了包括地理学、考古学、基因学等多学科学者的广泛关注,是当前的研究热点[5-7]。考古证据显示,史前时代,人类通过不断转变生存策略以适应变化的环境[8,9],其中全新世早中期的农业起源与强化导致人类的生存策略由季节性迁移方式和狩猎—采集经济向定居方式和农业经济转变[10],先民逐渐摆脱了依赖自然环境获得食物资源的状态,极大地增强了对气候变化的适应调整能力。因此,探讨过去人类对环境的适应策略对深入理解史前社会的组织结构,管理模式等社会问题以及精神层面所反映的整体社会发展阶段具有重要意义。
史前人类对环境的适应策略主要体现在生存空间的变化、生物资源的利用以及生产结构转变等[11-13]。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广谱革命”、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动、植物驯化、以及青铜时代的食物全球化过程都逐步增强了史前人类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拓展了其生存空间[14-16]。动、植物考古、骨骼碳氮稳定同位素分析等科技考古手段为揭示史前时代不同时段人类的生业模式起到了重要作用[17-19]。中国史前人类生业模式研究主要集中在黄河流域与长江中下游地区,相比之下,中国西南部云南高原的史前人类生业模式研究则很少[8,20],这与云南高原复杂多样的地理环境不易开展考古工作或酸性土壤不易保存动、植物遗存有关[21]。然而,云南高原是中国岩画集中分布地区之一[22]。岩画是古人或现代后进民族以天然颜料在崖壁或洞穴中对当时的社会生产、生活场景的描绘[23],是人类创造文字以前文化的最大载体。因此,岩画研究对认识和理解云南高原史前时代人地关系演变过程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云南高原岩画以沧源岩画最为著名。迄今为止沧源境内共发现15个岩画点,其中第二地点表现的内容最为丰富[24],对深入认识云南高原西南地区先民生存方式、社会活动特征、如何适应变化的环境具有重要科学价值。因此,本文通过对第二地点岩画图案的分析,结合沧源地区以及周边地区的考古资料,探讨岩画创作时代及先民的环境适应策略。该研究为揭示云南高原先民对环境的适应策略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和重要证据,对深入解析该地区古人地关系的演化过程具有重要意义。
1 研究区概况
沧源佤族自治县位于云南省临沧市西南部,毗邻缅甸,县域国土面积2 446.43 km2,全县总人口18.85万人,其中佤族人口14.48万人,占全县总人口的85.2 %。该地区气候类型属于亚热带低纬山地季风气候,全年温和湿润,年平均气温为17.2 ℃,年均降水量在1 425~1 595 mm。区域内群山连绵,地势北高南低,海拔高差显著,河流水系众多,包括小黑江、南滚河、拉勐河、勐董河、永安河等;动、植物资源丰富,早在旧石器时代就出现了人类活动的遗迹[25]。沧源县碳酸岩广布,沟谷纵横,高耸的碳酸岩岩壁为古人类提供了可以记录其生产、生活的天然画布。统计资料显示,在沧源县境内共发现了15个岩画点(封二图版Ⅰ图1),主要分布在县境北部山地,并与石佛洞新石器文化相伴相随。沧源岩画呈单一红色,图案包括人物、动物、符号、手印、房屋和器物等,反映了当时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位于勐来镇丁来村山腰的沧源岩画第二地点岩画内容丰富、主体明确,充分反映了岩画创作时段先民生产、生活的场景。
部分学者认为,佤族的先民“濮人”是临沧境内最早的原住民族[26]。由于地理环境的阻隔及交通条件的限制,沧源地区长期以来较为封闭,至今,沧源岩画中的房屋建筑类型在当地的佤族建筑中仍有保留。当代佤族的宗教活动如祭木鼓、剽牛等祭祀活动依然具有很大程度的原始性,神秘的原始宗教活动场景同时也是古老的沧源岩画描绘的主要内容。除人物形象外,牛是沧源岩画中描绘最多的动物,而“牛”文化是佤族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沧源岩画的创作者可能与当地佤族先民息息相关。然而实地考察发现,作为岩画文化的主要继承者,当地佤族村民对岩画内容了解不多,并且由于严重的自然风化和人为破坏,岩画损坏严重,珍贵的先民遗产正在遭遇逐渐消失困境和威胁。
2 沧源岩画成画时代及其所反映的社会活动和生存策略
2.1 沧源岩画第二地点成画年代
岩画的考古学年代一直是岩画研究难以穿越的瓶颈,是不同学科学者广泛关注的重要科学问题[27,28]。近几十年,沧源岩画考古年代的判断利用了多种方法。部分学者将沧源岩画上的图案与已知年代出土器物的纹饰进行对比来判断岩画的考古学年代[23,29-31]。汪宁生根据沧源岩画的图案与滇中地区出土青铜器上的图案存在的共性,推测其考古年代可能晚于云南青铜时代(约3 400~2 200 a BP)。邱钟仑认为滇西边疆地区的农业和手工业发展并不滞后于云南内地,将沧源岩画第十地点的长武器形象与广西战国墓出土铜剑对比,认为沧源岩画制作年代与广西左江岩画大致相当,应为青铜时代晚期至东汉时期,即2 500~1 700 a BP。尽管岩画图案与已知年代的出土器物及其纹饰对比为判断岩画考古年代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有学者认为沧源岩画的绘画形式是以描绘主要特征而忽略细节为主[32],利用图案对比的方法可能存在主观判断,进而导致岩画考古年代判断存在不确定性[33]。胡雨帆等通过对第五地点岩画颜料进行孢粉分析,认为沧源岩画第五地点的考古年代与颜料中孢粉组合的年代一致,属亚北方期(约3 500~2 500 a BP)[34]。部分学者利用覆盖在岩画图案上的碳酸盐进行14C测年,结合岩画周边地区的考古文化遗址分布及其相对年代[35- 37],认为沧源岩画的考古学年代以3 000 a BP为关键时间节点,可能为新石器时代晚期的作品。吴永昌通过对沧源岩画第三地点“覆盖画面的钟乳石”进行14C测年,并比较了沧源岩画与临近的石佛洞新石器文化遗址出土的赤铁矿颜料团分析,认为沧源岩画的考古年代约为新石器时代晚期[24],与沧源岩画图案上的碳酸盐14C测年结果以及图案颜料孢粉分析结果一致。综上分析,沧源岩画第二地点图案的创作时间可能不晚于云南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距今年龄应早于4 000年。
表1 沧源岩画已有年代研究结果
2.2 沧源岩画第二地点图案反映的先民社会活动和生存策略
过去人类的生存策略(生业模式)研究是解析人类如何适应快速变化环境的重要手段,对深入理解过去人类社会的方式、组织结构、管理模式等社会问题以及精神层面所反映的整体社会发展阶段具有重要意义[38,39]。近几十年,动物、植物考古研究逐渐成为揭示世界不同地区史前人类生存策略的重要手段,为探讨人类社会演化的动力机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40,41]。云南高原西南部地貌类型多样,海拔高差明显,河谷纵横,复杂的地势为当地的动、植物考古工作带来诸多困难。然而,云南高原西南部是中国岩画分布的集中地区之一,岩画是过去人类记录其社会生产、生活的良好载体,对解读过去先民如何适应变化的生态环境具有重要意义[42]。因此,利用岩画分析当地先民对环境的生存策略是除动、植物考古研究外云南西南地区又一重要方法。
沧源岩画第二地点图案表现的是一幅较完整的村落形象及娱乐场景(封二图版Ⅰ图2、3),图案中心为一椭圆形线条表现的篱笆或壕沟,内部描绘了整齐排列的房屋建筑,型制上表现为栏杆式建筑。考古证据显示,栏杆式建筑早在10 000 a BP前后的浙江上山遗址就已经出现,7 000 a BP前后的河姆渡遗址也发现有类似的栏杆式建筑[43]。陕西姜寨遗址(6 900~6 000 a BP)出现的环壕聚落与沧源岩画第二地点的村落图案非常相似[44]。尽管云南地区考古发掘工作开展较少,但有限的考古证据仍可证实云南地区全新世中晚期已经出现了房屋建筑。云南滇西北地区,剑川海门口遗址早期(约5 300~3 900 a BP)发现了疑似栏杆式房屋建筑[45]。房屋建筑的出现表明定居的生活方式已经形成[46]。村落的社会组织结构是影响村落内部形态特征的主要因素[47],岩画第二地点描绘的村落中,四周栏杆式建筑屋顶朝内、支柱朝外,在明确的村落范围内围绕着中心两座大型栏杆式建筑呈椭圆形向心状布局,左半边房屋只绘出轮廓,右半边房屋则使用红色颜料填充,房身有尖顶及圆顶之分,此种表现方式可能意味着村落内有两个不同氏族共同生活,村落上部有一座疑似哨所的栏杆式建筑,哨所具有防御警戒的功能,与村落主体共同表现出当时的社会组织形式已经趋于稳定。因此,沧源岩画第二地点村落图案表现的排列整齐的房屋显示,至少在新石器时代,沧源地区的先民可能已经过上了定居的生活,并形成了高度的早期社会组织形式。
分析村落外部的图案,可以看到众多生动形象的集体性活动场景,如村落上、下部均绘有动作一致的人物群体形象,多人一臂高举一臂内弯以及挽手连臂的姿态,似乎一同表现出一种集体娱乐活动。村落下部有两个体型较大且佩戴枝杈状头饰的身份异同者,体型最大者顶部绘有两条带状物,其间有方块涂实且上下错落有致,该人物下方绘有进行集体活动的人群;另一佩戴头饰者周围同样分布着形态各异的人群,此图组可能表现了某种信仰活动。第二地点岩壁上还绘有持弩者,其后有七人均肩扛长杆且方向一致,从弩的方向及长杆左低右高的形态来看,似乎由持弩者带队从村落出发向左方出征。结合该地点岩壁图案中有侧绘表示死亡者,表明当时可能出现了不同部族之间战争的活动。除此之外,持弩者最左端有一人手旁有牛角状器物,角口向上,可能与信仰活动有关。上述岩画图案显示,新石器时代晚期,当地先民已经开展了带有信仰色彩的活动。
沧源新石器时代晚期先民对动物、植物资源的利用在第二地点岩画图案上可以找到证据。村落图案左边有两条若隐若现的道路与疑似环壕的椭圆形相连,第二条道路上有很多残缺不全的人物和动物相间排列,动物形象特征疑似为猪和牛,在猪、牛的尾部跟随着手持短棍的人物,似乎在赶着温顺的家畜朝村落方向行走。村落右侧第二条道路上也有两头疑似牛类的动物与人群相间朝村落方向行走,与前述动物描绘相似,没有体现出攻击性。在村落内部,中心两座房屋左右各有一人及一杵臼,疑似舂米形象[23]。第二地点岩画上述图案显示,新石器时代晚期,沧源地区先民可能已经从事着家畜饲养和农作物种植的原始农业,猪与牛可能已经被驯化并被用于祭祀或者其它活动。
云南高原的原始农业活动可以追溯到5 000 a BP前后的中全新世。动物、植物考古证据显示,滇西北地区的宾川白羊村遗址先民在4 800 a BP前后已经种植了粟、黍以及水稻等农作物并饲养了猪、狗等家畜[48];金沙江河谷地区4 200 a BP前后的菜园子遗址出土了水稻遗存[49];滇中地区的大墩子遗址,考古年代约4 000~3 600 a BP,水稻、粟、黍等农作物已经成为当地先民的重要食物资源,家畜除了猪和狗外,牛与鸡可能被驯化[50,51]。滇西北剑川海门口遗址一期(3 700~3 400 a BP)出土了水稻与粟遗存[52]。云南高原西南部与沧源岩画临近的耿马石佛洞遗址出土了水稻、粟以及豆类农作物遗存,家畜包括家猪、狗和牛等[53]。上述研究表明,新石器时代晚期,原始农业活动可能已扩散到云南高原的广大地区。尽管沧源岩画第二地点的图案未能明确判断先民饲养的家畜种类以及种植的农作物品种,但该时期,原始农业可能已经在沧源地区出现。
沧源岩画第二地点不仅描绘了猪、牛等家畜,在村落图案上端也描绘了一人手拿棍棒追赶3头疑似豹类动物的场景。该图案显示,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沧源地区先民可能从事定居的原始农业活动,但狩猎—采集活动可能在先民的社会生活中仍占有重要地位。考古证据显示,4 500~3 500 a BP,以农作物种植与家畜饲养的农业经济在云南高原西北部、北部已经建立[49]。沧源岩画图案颜料的孢粉分析显示,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沧源地区植被景观以中亚热带落叶阔叶与常绿针叶混交林,和以草本植物篙属组成的森林草原为主[34],适宜野生动物繁衍栖息。此外,沧源地区群山绵延,河谷纵横,海拔高差显著,适于农业生产的土地面积较少。特殊的地形、植被景观特征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当地农业的发展。位于第二地点岩画下的丁来新石器遗址出土打制石器居多的现象体现出当时的生产技术相对原始,打制、磨制石器多为狩猎工具,揭示了这一山麓地区生业活动以狩猎经济为主[35]。与第二地点岩画相距不远的耿马石佛洞遗址考古证据显示,先民利用的野生动物比例明显高于家养动物[53],先民获取的肉食资源仍依赖于狩猎活动。因此,新石器时代晚期,尽管该地区农业活动可能已经出现,但狩猎—采集活动仍占有重要地位。岩画中清晰地表明当地的先民在该时期从事着定居的农业活动,牛类已经被驯化,同时,具有一定的社会组织开展围猎、祭祀和娱乐活动,并带有浓厚的信仰色彩。
2.3 沧源岩画的保护建议
沧源岩画为深入认识云南高原西南地区史前人类的生存演化历史、社会活动及其对环境适应策略研究提供了形象的实景画面和真实记录。然而,沧源岩画地处亚热带高温湿润气候环境,岩画区大多植被极为发育,风化作用强烈。同时,由于成画岩壁均为石灰质岩石构成,岩壁本身就指示其为断裂构造作用强烈带,经受长期地质作用,岩体破碎,极易脱落。气候环境和地质条件的自然过程对岩画构成最大的威胁,成为几乎不可抗拒的破坏因素。不仅如此,由于岩画区地处偏僻,不具基本的交通条件,保护措施难以有效执行,有大量人为刻画、涂抹、敲击致使岩画遭受快速损坏。自然过程和人为损坏已经对这些珍贵的岩画形成永久性破坏。针对这些具体情况及问题,特提出如下保护建议:
(1)尽快以地方政府文物主管部门挂帅组成岩画保护专门机构和队伍,设立(申请)专门保护、管理和资料存储设备和经费;建立完善的管理、保护、协调体系;每个岩画区尽可能均有专人负责,建立巡查制和监控系统;加强岩画知识宣传、保护措施的实施;对于进入岩画区的非专业人员进行统计和参观前宣传;加强当地群众对岩画意义和重要性的宣传,争取做到保护岩画人人有责,形成群测群防意识,减少直至完全杜绝人为破坏情况发生。
(2)组织以文管、考古、环境、地质和区域规划等方面为主的专业队伍,对岩画进行高分辨率、高清晰度三维数字记录,进行抢救性的保护工作;建立完整、可公开和易获得的数字岩画数据库,便于专业研究人员和岩画爱好者查阅和获得,充分发挥岩画的科学研究价值,唤起更多的专业人员进行多学科研究和广大群众热爱岩画的兴趣,也便于进行科普宣传和教育之用。
(3)对于受流水和岩石破碎作用的岩画,采取岩体加固、玻璃墙(近岩画贴面保护和玻璃通道方法),减少、至少减缓自然风化作用和地质作用的灾害性破坏;对于岩壁破碎的岩画,除采取岩体加固、玻璃墙隔断等工程方法外,采用胶体充填加固、技术修补等方法进行保护,同时,收集已经脱落和即将脱落的岩画块体,在进行技术处理后原地同位或移位展示,保障岩画的完整性。
3 结论
通过对沧源岩画第二地点图案的考察、分析以及岩画地点周边考古资料的梳理,笔者对云南高原西南地区史前时代人类活动、史前先民对环境的适应策略有了新的认识。沧源岩画第二地点图案的创作时间不晚于新石器时代晚期,更准确的绘画年代需要通过综合手段加以确定。该地点岩画图案表明,沧源地区先民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已经从事农作物种植与家畜饲养的定居农业活动,但狩猎—采集活动仍可能是当地先民获取肉食资源的重要方式。丰富的集体活动场景表明该时期已经出现并形成了高度的社会组织形式,并带有浓厚的自然崇拜、信仰色彩。本研究从岩画图案分析的视角为云南西南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先民生存策略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案例,对探讨云南西南地区过去古人地关系演变及其驱动机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本文提出的建议对于岩画保护及相关的考古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应在岩画保护的前提下,全面开展系统的科学研究,以期永久记录这些资料使其发挥应有的科学价值。
致谢:冯仡哲、刘柏妤参加了野外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