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2020-08-11黄土
□黄土
立夏,空气中已经可以轻易觉出热来。节气就像文火,经它一炖,世间万物各得精进。最显而易见的是草木由嫩黄转深绿,日趋成色。停滞或是悬挂在草木之间的,除了绿叶、小果实以及风,还有渐渐丰富齐全的声音。
小区来了一只夜鸣鸟。它何时光临似乎没人知道,就像小区新近搬来的住户,觉得脸面陌生,就猜测他可能是租户,甚至起了提防之心。它是用与众不同的鸣叫,宣告它的到来。它埋伏在小区楼栋的某个制高点,从天黑开始鸣叫,一直持续到天亮。这是立夏以来突然出现的声音,我断定这是一个新来的“闯入者”。我在小区住了二十几年,第一次遭遇这么单调枯燥又刺耳的鸟鸣,它极大地搅扰了我的作息。那时恰逢身体有恙,最容不得吵闹。而这只夜鸣鸟,就以吵闹让我明白,为什么人们总爱拿“这是什么鸟”来搪塞人家。
或许它只是一个过客,像一朵白云,飘进某一段旅途,暂住一段时间。夜鸣鸟的声音很特殊,它和其他鸟类通常的“唧啾唧啾”的欢叫不同,它的叫声,像是带着浓重地方方言腔调的“普通话”,它的“鸣声”是喉咙咳出来或者是像啄木鸟一样用嘴啄木敲击出来的,总之,它不是欢唱出来的。它的叫声,像是一连串的“哆哆哆哆”,又像是“阔阔阔阔”,仔细一听又像“郭郭郭郭”,音准难以捉摸,节奏像敲木鱼,又比敲木鱼的节奏更快,没有木鱼的那种空韵,倒像是房屋装修时,铺瓷砖师傅用塑料锤找平找实的敲击声,闷锤的那种。
无论如何,它的叫声确实惹人烦。它躲在宿舍楼间的某一个高处,像扔石头一样,把它的叫声,南北不管东西不分地,一块一块,再一块一块,砸下来。黑暗中,声波范围内的人,都被不间断地砸中,睁眼与夜相持,心脑与无奈煎熬,真是特别揪心。鸟可没得协商,这个节气的夜晚,似乎属于它。
当然,受搅扰的不止我一人,有人已忍不住开始采取措施了。比如,用大声的吆喝去驱赶它。先是某户人家单人喊,再是两家合着喊,最后集体喊。但夜鸣鸟的反应不敏感,有喊就停,不喊又鸣,有种你进我退、你疲我鸣的策略。显然,以一种喊叫制止另一种叫喊,这亚暴力的重叠,效果并不明显。结果,本来就一种难听的声音,现在反而又加上并不美观的吆喝声,二者夹杂,就制造出第三种噪音,使得夜晚更成一团乱麻。
凌晨,困乏的人们不得不停止吆喝。但鸟叫并不停止,仿佛它取得了一场斗争的胜利,依然故我,鸣之不休。
据说21天就能养成一种习惯,对夜鸣鸟,我们或许需要适应的时间。适应就是一种善意的和解。住惯城市的人去了安静的乡下,一时会不适应乡村过度的安静。无声和噪音是一对,噪音也是上天的赐予。噪音是跟随美音大音而来的,是为区分出安静和标识寂静而设置的。一个孤独的人,享受寂静的日子,却也不拒绝热闹的氛围,每一种声音都有各自的生机活力。如今,人的耳朵这组器官,已进化出了包容的胸怀,既能听大音希声,也能听恶语谎言。听谄媚好话喜上眉梢,听恶语谎言六月飞雪。说起来,声音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质里包裹的用意,有多少善有多少真。但不论真假,听多了,耳朵磨出茧来,就习以为常,这也是一种生活本领。
一个星期下来,多数人不再关注夜鸣鸟了。但还有两类人无法容忍,一是习惯早睡早起的人,二是睡眠极浅的人。连日来,他们很上心地杠上了这只鸟,想各种不同办法去驱赶它。喊叫恐吓不奏效,有人就吹起“助威小喇叭”,有小孩的玩具喇叭,也有用正儿八经的小号、拉管,单吹,群吹,乱吹。对着声源处猛地一吹,真被吹停了,而且飞走了。但过不了多久,它又回来了,它是一个勇敢的闯入者,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终止它发声,而且它似乎已经适应了极具冲击力的喇叭声。于是,又有人被逼出新招,用烟花来打击它。先在夜色里找准声源点,然后点燃烟花,一发一发地打击,像是一次小小的战役,五彩斑斓的烟花像阵地上的炮弹,落在黑夜中,把自己炸光。烟花爆炸的响声,极具穿透力,加上炸开的色彩、硝烟和火药味,终于把这只鸟赶跑了。这回,和解不了,毕竟火药的爆炸,导致了不可调和的生与死。
夜晚暂时回归了平静。可不闻其声,反倒让人睡不着了。我一直在想,它到底是谁?有什么办法能与之和解吗?
拿起手机去搜索,这已成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了。从输入“夜间鸣叫的鸟”“夜间哆哆哆哆鸣叫的鸟”“夜间活动的鸟”,到“让人烦死的鸟鸣声”,网页里,搜出了许多相同的经历和烦恼。百度提供的答案条目不多,指向比较集中,有猫头鹰、杜鹃等,但这明摆着不对,这几种动物的叫声都很熟悉,或者说都已习惯、接纳,就像鸡鸣犬吠一样,听之不会难受,不起烦恼心,不会为之辗转难眠。然后,我再输入“夜间郭郭郭郭鸣叫的鸟”,出来了两个词条。一是五色鸟,鸣叫声音单调,像敲木鱼。另一种叫普通夜鹰的,会叫出机枪扫射的声音,“哒哒哒哒”。答案出来了,从种类的地理分布看,应该是“夜鹰”。接下来,我又搜到网友上传的“夜鹰”鸣叫的音频,一听便可最终定位,它就是普通夜鹰了。从百科介绍和图片上看,夜鹰体型小,灰黑色,看起来与麻雀相似。繁殖期间常在晚上和黄昏鸣叫不息,它主要以天牛、甲虫、夜蛾、蚊、蚋等昆虫为食,是种益鸟。原来,它穿行在空气清新的小区里,一边吃害虫,一边还在谈恋爱。这是多么自然、符合节令规律的事情,也许,是我们的无知影响了它的爱情生活。
认到了发声体,就像找到了问题的源头,心情舒畅了许多。我因为认识了它的习性,继而接纳了它的鸣叫。追求爱情的声音,毫无疑问是美的。只是人与鸟之间因为审美的差异,产生了误解。如果说“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形而上的构图美,那么,这只普通夜鹰顺时而动、执着呼唤爱情,就是形而下的生命伦理的美。大自然赋予夜鹰短暂的求偶时间,它必须抓住机遇。若是能以利他心来看待让人烦恼的鸣叫声,我们内心便会瞬间释解,甚至歉疚于它。后来的夜晚,我竟然闻声也能安然入睡。大多数的住户也渐渐适应了。其实在另一面,被小区的人用不同方式警告、驱赶之后,夜鹰也做出改变,它时而在楼顶,时而飞跃到山林,时而到别的小区,它忽远忽近、忽东忽西,不在同一个地点上鸣叫到天明,给人们留出了空白和安静,给人在纠正妥协的感觉。这倒让人体谅起它的不容易和善解人意。也许这个小区是最适合它繁衍生息的地方,它跨越围墙,绕过门房保安,闯进来,需要与环境的缘分,更需要足够的与人和谐相处的智慧。
过了繁殖期,夜鹰就飞走了,它把原本的立夏夜还给这里的人们。走入下一个节气,我们都去迎接新的声音。大自然用冷热明暗动静生死的交替,和解着世间的秩序,安抚着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心。自然如此,人亦能同心。也许,我们在某个节气之内,某个时空之内,会遇到不解人意的物和事,是否可以按捺一下自己的脾气,为鸟的天空退让一步,为新来的客人留下相互认识的时间。在人与万物万事之间、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人与小区新近的闯入者之间,做一次善意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