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20-08-10
心在左 靠右侧通行(组诗)
○王爱民
后半生
一只鞋在脚,另一只苦苦寻找
像一条小路,拐弯地爱着
笔画暗合掌纹的流水
等影子回家
心在左,靠右侧通行
抱石头补天,把一座山叫答应
心头不长荒草,麦芒穿过针眼
对牛说话
帮比米粒小的蚂蚁搬家
不再害怕一块石头落下砸头
把桃花看白
一双眼睛里捞出水底天
把书读出香味,黑笔写出蓝字
卷心菜里打坐
头下垫一本诗集,当枕头
茶叶潜入水底,清风自来
推门,门槛开花
向大地矮下半个身子,纸上轻落草色
中年贴
树换短袖,我着长衫
椅子为谁空着,影子偏西
鱼游走在鱼尾纹里
青丝在白发里突围
腰揣钥匙,扔掉更多手机
醉了,跟骨头打架
低头跟小草说话
抬头学星星闭嘴
狗叼走的一半
是切去一半的肺
继续用竹篮子打水
树叶砸头,不忘说声谢谢
热 爱
机器咬掉的一根手指,没活
要了十六岁少年命的池塘,半干
半夜楼下自言自语的男子
走得比一朵蜀葵、两只流浪狗更慢
太阳爱着大地,枝条抚摸头顶
一朵花从墙根牵出一头牛
藤萝奔腾上架像更多低头吃草的马
再爱一会儿,雨才会喊出热爱
我们坐在一朵花里,会认识更多花
并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
河滩上
母亲的花被单收容了童年的天空
我和石头彼此坐热了屁股
我们赤脚踩石头过河
水下的白像心中的白,像骨头
一把木凳坐在木头的影子里
贴近的时候,汗花的味道直逼年轮的初心
多少往事在大树下乘凉
并被大蒲扇后面的萤火虫一一点亮
小暑里迈开大步,小暑有大回声
围山水转,你就是最好的山水
我愿是莲,不喜不怒,不妖不艳
慢慢把自己洗净,但不把自己写满
民族人物(组诗)
○王学芯
子夜
——给屈原
子夜是楚国最悲怆的时辰
喘息弱了 远景和崇高变得愈加深沉
这几十年最不成熟的一次冲动或痛苦
像块泪水横流的石头
沉进黑夜 淹没了
楚辞绝唱
河伯潭 吞咽下忠诚的躯体
漫长的 澎湃的汨罗江响出咕咚咕咚
水的一口一口仄声 寒气
浸入震颤到极限的肺腑
滑过一一
大袖袍服和姿态的飘忽曲线
交叠的瘦削双腿 蓬松头发 悲哀颧骨
以及很深的眼睛
临界性格
嘴里塞满了一把把
忧郁的水草
如此触怒或如此愤懑的事情
夜在宏大的角落里 在波纹上啜泣
漂流里的历史
自那一刻
停下某某世纪
穿过平原和凉爽的犬叫和寒风
用尽了最后一次必死的动静
再说了一遍
曾经说过的话
这是一个声音的问题
这又不是一种声音的呻吟
投入的地方 在那个地方凿开了洞口
黑洞里激荡的振动一一掠过的天空和
田野
像在再次闯入现场
浮现的过早腐朽
飞尘遮蔽
玩忽职守
明哲保身
一路重复 演变 梦游 绝望
似乎只有到了那个五月初五
才是永恒的今天
而不是初四或初六
一道思想笔直陷入事物的深渊
品质和忍受力从极端中隔开空气
轻率的责难
迫使人
一再天问
为何 如何 因何的失衡
让一个人
完成自传
水里溅起的水花
变成了二千年之后
苍穹采集的点点繁星
子夜是虚空和充实之间的沉寂
更是急切止了的一丝气息
沧桑岁月 重要例子的遗迹 仿佛
唯有悲怆的时刻
方能悲怆感人
用最不恰当的最痛苦方式
变形一种警醒
走出闻一多纪念馆时想到的景象
当几颗子弹
击中头颅和心脏 世界漆黑
许多模糊的云片从惊人的高处
一闪而下 低低盘旋和飞掠
满眼的枯叶蛾子
飄忽 隐入黑暗
我设想这种景象 瞪着眼
仿佛看到黏糊糊的血液
凝结住了倒吸的一口冷气
想象那个扣动扳机的家伙
几十年后 躲在丝绒窗帘内的灯下
读你的诗
老花眼镜不断坠落下来
手指难以置信地颤抖
混合的感觉
一道倔强的影子和从天而来的光芒
反复出现和移动
叩响藏身之门
仓颉之乡
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
在作字之乡 我记起我不曾经历过的事情
仓颉 手指缠满古史荒昩的泥土
通灵的象形 比喻和夸张
排列出精准的风霜雨雪文字
自然礼仪或端庄的举止
内心力量 变成
故土生生不息的最大物种
我就这样出现在仓颉面前
穿着雷同 长着相似的外貌
皮肤上一阵过来的风
觉得衣服如同一张华夏地图
褶皱上江海湖河的山脊 替代了根脉
留白的未开发之地
撒下一把向日葵籽
看到风中的树丛混淆成了飘飘须髯
非常熟悉的目光和翻飞长袍
覆盖了我的额头
在窗户里
或在门边
仓颉的眼不断扩大
比记忆中更有光泽 激起的涟漪空气
轻灵富饶 连同月亮太阳森林和大海
进入了我的内心和诗歌
以及笔和脊骨
少娥山等雪(五首)
○舒梅
门 槛
文庙的宫墙万仞
门槛只有六尺
院内,榕树是鸿儒
鸽子是白丁
宫墙未开,皇帝没来
三角梅开得,如中状元
坚守,或者固若金汤
一些门槛总得跨过去
榕树用尽一生
孔子用了一千年
少娥山等雪
少娥山上草枯,云重
不宜登高,望远
金沙江两岸虽满目苍凉
但可以邀请云南兄弟喝一杯酒,祛寒
可以烧一堆火
长一句短一句地煨
长短句是干柴,是微火
说到家国情仇,人心向背时
火焰就紧紧咬住柴禾
词语噼噼啪啪爆开了花
等不到雪了
天空脸色阴沉,风在催促
就着黄昏,干了这杯就走吧
各人怀揣一团火
下山的下山
渡河的渡河
春 天
蜜蜂嘤嘤嗡嗡,闹腾不休
父亲眯着轻微白内障的眼睛,将蜂巢
举向天空
风摆摆手
吵闹的菜花顿时安静下来
阳光趴在他的白发上,昏昏欲睡
浓稠的蜜,涂满了田野山岗
世界像个新生的婴儿
此刻的我,必须忍住悲欣交集
读 诗
字字如药
从此,我要修炼一双眼睛
把每一个黑夜
都看成一张处方
在眉州,与先生对饮
荆条返绿,荷莲沦陷
古井上的月是最深的抒情诗
寂寞沙洲冷,孤鸿寂寂
东湖湿地,风雨无晴
在三蘇祠,我想
邀雪泥下的鸿爪,未竟的下阕
滴着墨汁的江山,芒鞋下的草民
与先生对饮
趁着三分酒性,在黑夜这张宣纸上
举狼毫如刀笔
用贬谪的行草,替朝廷
安抚众生
后园的合欢花落,并蒂莲还在
母亲纺纱机未响,八娘还在裁衣
小轩窗的妆一直在画着
朝云的轿,还未启程
如今,在纱縠行南街
我想和你再喝一杯
将,窖藏了一千年的酒,
倾倒进宋城的酒杯
鸟鸣(外二首)
○万有文
我要一堆鸟鸣
必定装饰好我的春天
我的春天只有几株迎春花
开在凛冽的风里
它还是触摸到了那风里的暖
便兀自开放了
其余的一切仍然萧条、凄冷
这是这几天的倒春寒
将人们的笑容和伸开的懒腰
仍然拉进它的冷寒
让一切继续在寒冷中沉眠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时
已有鸟鸣掠过我寂寥的梦境
把春风叼衔而来
颤抖着落向枝头
我知道,等明天再次醒来的时候
枝头上的鸟鸣便会变成
那万树绽开的娇嫩叶芽
那是另一个春天在款款走来的身影呵
我猜想
这此后,还有更多的鸟会飞临
会叫醒整个大地
春风摆柳
春风来的时候
它露出了个头尖尖
毛茸茸的身躯娇俏地站在枝头
告诉我们:春天来了
不过多久,枝条上便长出了叶苞
叶苞像恋人对恋人偎依般地紧贴住枝条
此时的春风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它最懂风情地加紧吹拨一翻
再撩一撩,那叶苞便像花一样开出叶瓣
然后它马不停蹄又
惹醉杏花,羞红了桃花
吐气如兰的梨花因得不到专一的爱情
发誓要将雪下满整个大地
春风渐浓时,大地一片翠绿
青草如约来,麦田如油泼
白杨树开枝散叶
而柳树,更是长发飘逸
随风而舞
春风摆柳,柳婀娜
春风又变成个十八的姑娘
正含情脉脉地站在河岸边
给土地疗治冻伤
犁铧点了芦水,上了磨刀石
让锋利插入土中
才能知道冻土化了多深
犁开的垄沟,像大地的一件外衣
拉开又合上
像是治愈这冻伤
反复进行了无数次
治愈的药是撒在垄沟里的化肥和种子
只有让种子发芽,抽出根须
才能让土地重新团结起来
凝结成疏密的大地。就像土地的细胞
重新分裂又组合
等到粮食成熟,那些硌疼的沙粒、尘土
又会散乱一气
它们各自怀伤
当春天到来它们又亲如一家人
生命驿站里的鸟鸣(组诗)
○黎阳
一场大雪没有阻断思念的降临
一粒米中的村庄,在放大思念的倍数
从蜿蜒的田埂上,映出父亲宽厚的背影
雪亮的锄头清除杂草
有时候愿望也会被刀刃砍掉归途
我跟着母亲,亦步亦趋地贴在后背上
自己不走路,也走不出血热的咳嗽
命运在我的肺里融化成积水,凝重把身
体
压倒在203医院的病榻上,9岁的我
真的很淘气,即使拖着歪歪扭扭的脚步
也不愿意把呼吸落在安静的呼吸机里
不明白轮回,而更不清楚死亡
从未想过站身起来,就会遗忘半生的村庄
一粒米中的村庄,有祖父的拐杖
还有外祖母的烟草,河沟里有记忆丢弃的泥浆
高大的麦垛上,姐夫用瘦小的身体
擎起来一叉麦秸,我用矮小的身子去压实
我抱着外甥女,从小到大
从抱起她们的子女,到抱起自己的女儿
村庄,一直抱在我的身旁
一直抱到命运的大雪来临
先是祖父,后是外婆
人世间是他们没有看尽的花朵
再后来是母亲,然后是大舅妈
我知道这场雪下得我害怕
每一场雪,都会有亲人走开
一粒米的村庄,没有米的牵挂
温暖的回忆,在一场大雪中
不断地破碎,不断地累积
不断地在思念里涌出落在腮边
成为一辈子说不完的苦
从尺八缝隙里听唐朝的吟诵声
经心不断从音符中释放
白马的蹄音
沧桑不凉,只有三五行人不断
我顺着音律走上去
与李白 杜甫 白居易
面面相觑,我不说来意
他们自顾不暇,扁舟散发
酒一樽,他们是自己的神
草堂秋风未停
浣花溪畔总算有个家
琵琶行长恨歌,白乐天啊
依然是个不合时宜的卖炭翁
三生有幸,諸位也就别装正经
你唱一曲,我给你轻轻诵
他写一首,我来缓缓读
唐朝太远了,你们走不过来
我也没法留下,只有这根地无管
算是留给路人的回声
一把小号的镰刀,开始收割秋实
三滴汗珠流过父亲的脸颊,秋天就会出现
在一把雪亮的镰刀刃上,有了收割机以后
镰刀只能去清除败草和扶正株秆
我的童年也握着一把小号的镰刀
左手刀,厚重的刀背推开泥土
才能让我的努力完成一个笨拙的步骤
那时候,阳光多半很足
在大哥的背影里,我看到二哥
娴熟地追赶父亲的脚步
我躺在田埂上,眼里都是高远的天
他们在盘算收成,我在计算怎么收完
自己丢在杂草里成长的心愿
我知道背叛田野的后果
一棵败草都会成为最大的仇人
我挥舞着小号的镰刀
从村到乡,从县到市
从市到省,最后收割回秋天的风
致大师(五首)
○徐甲子
向日的葵花
——致凡·高
向日的葵花,在冬天的阳光下
被一位荷兰人,用金色的油彩插进罐中
这些葵花并不艳丽,像来不及梳妆的女子
以不同的表情,讲述一个相同的故事
法兰西南部那个小小的画室
这位荷兰人用金色的画笔
一边紧忍饥饿,一边温暖自己的精神
在玫瑰色天空暴雨中,他疯了
这位来自荷兰的病人,为了向阳的葵花
忍受了多少嘲讽与孤独
他把手指放在烛火上,以此寻找挚爱
告诉那些神智健全的人,爱从何而来
当生命溶入流动的气体里
那只仍在高烧的耳
已然化作另一朵开放的葵花
玫瑰色的天空
——致博尔赫斯
玫瑰色的童年,南美浩大的天空下
一篇《致命的护眼罩》,书写出童年的神话
巴勒莫塞拉诺大街上奔跑的少年
在父亲的书屋埋首涉猎,乐此不疲
从南美湛蓝的海洋出发
抵达日内瓦温暖的阳光下
面对树木,村舍和田野
面对写作,一些人用手,一些人用脑
而你,将博学的汁液融入语言
为人类注入养分,即使现实世界从眼内消失
你心中的世界一如脚下的南美大陆
浮出大海,壮美而辽远
意志之花
——致叔本华
这个典型的日耳曼人
爱因斯坦欣赏的哲学家
你将东方哲学植入西方的土壤
培育出意志之花
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
你站在大师面前,向黑格尔挑战
以美善,打造人类内心的花园
人生就是一场苦难
死亡即是哲学的起点
是此世界与你不配
还是你不配这个世界
深秋的法兰克福,那只卷毛小狗
成为你最终的陪伴
冷浴之后,你安静地靠在沙发上
让思想走入属于你的王國
从此不醒
魔笛
——致莫扎特
从风雪中而来,黑白相间的琴键
注定是你一生的颜色
四岁学琴,五岁作曲
从灰暗的萨尔茨堡街头
到金色维也纳
你生活的那个音乐的王国
一个天才少年,携音乐而行
成为一个不受贵族供养的人
《魔笛》吹出的《唐璜》
是你为这个世界谱下的《安魂曲》
是你为清贫人生留下的最后遗言
从风雪中而来,在风雨中死去
你的人生只有黑白,没有颜色
一声叹息
——致米斯特拉尔
多山的智利北部,一朵云默默飘出山谷
当年的一声枪响,成为你永久的创痛
你用三支玫瑰花编织《死的十四行》
以此祭悼心中不灭的魂灵
教书育人,是你必需的工作
一生未嫁,学生是你众多的儿女
是你写下的一首首美丽的诗歌
天空不会永久晴朗,雨水随时可以降临
当你远离教育,远离你的祖国
孤独野兽般将你追逐
一部《绝望》响彻家园
一声叹息,波及美洲大陆
运石头的卡车(外一首)
○吴春山
运载石头的卡车,在乡野小道缓慢行驶
或许并无人计算过,一条泥沙之路
将承受多少重负。仿佛某种无法预知
韧性的悲伤。好吧,请忘记一群赤膊的汉子
蝴蝶用翅膀搅动,时光的波纹
置放在天空的货架,白云的礼物
现在我想说的是
那些被钢钎和铁锤分解的石头
沉默一生,却莫名失去了孤傲的勇气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表达——
是路现出辙痕,固执的卡车沿着俗世的指引
是荒野处的蛮石,扑朔的未来
还是一个岁近中年的路人
串供了一些互为映照、被洞悉的命运
车过滴水岩
越过山涧,鸟兽和虫蚁饮水的乐园
越过绝不等同于困境的斜坡地
大片大片身披过晨光和暮色
微小而舒缓的草木。也越过俗世的掌声
羞愧,以及短暂的缄默
停下来,我想我并不能带走什么
而流水可以带走我的想象
有人掏出香烟,点燃,深深吐纳
忽然想问自己,当汽车沿盘山公路返回时
流水,或许还有那些
深情而秘密的事物,能否指引我
学会某种顺从
责任编辑 杨煜